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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拔野聽她聲音口氣,與雨師妾截然不同,將信將疑:心想:“雨師姐姐地位尊崇,心高氣傲,決計不肯受如此之辱。即便當真是她,與我相見,也斷斷不會這般冷淡平定。”

 

    但瞧她手上的蒼龍角絕非假物:心有不甘。正要說話,卻見那媸奴輕輕地將那藤木面罩摘了下來,素面如雪,眉目似畫,果然不是雨師妾,心中失望之至。

 

    媸奴淡然道:“公子想必是見了這蒼龍角,心有疑惑吧?燭真神將龍女賜死之後,便將蒼龍角轉賜主上。主上見奴家善於吹角,便令我奏樂隨行……”

 

    拓拔野眼前一黑,如被當頭棒擊,張大了嘴,發不出聲來,渾渾噩噩,如在夢魘木雕泥塑似的呆立了半晌,突然覺得痛入心髓,仿佛被千刀萬剮,肝腸寸斷,“啊”地大叫一聲,淚水涔涔而下。

 

    突然寒毛直乍,感覺一道銳利無匹的劍氣從背後閃電襲來,登時下意識地稍稍偏轉。那媸奴眼波劇蕩,閃過驚怒惶懼的神色,失聲道:“小心!”那聲音迥然變異,沙甜嬌媚,分明便是雨師妾!

 

    拓拔野腦中一亮,大叫道:“是你!”話音未落,胸間劇痛,一段幽藍的劍光從他右胸破體沖出,鮮血激射噴舞。刹那之間,他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卻覺得死而復生般的狂喜,哈哈大笑,縱聲大吼道:“是你!”

 

    驀地回手一掌,真氣狂猛進爆。那偷襲之人悶哼一聲朝後摔飛,“喀啦啦”一陣脆響,似已撞斷渾身骨骼,再也爬不起來。

 

    “哧哧”之聲大作,劍氣縱橫,那些小精怪交錯飛舞,全力猛攻。

 

    歐絲之野笑道:“想見你的雨師姐姐,那就到黃泉去吧!”翩然後退,素手猛扯媸奴頸上鎖鏈。鎖鏈黑光四射,媸奴蹙眉低吟一聲,朝後飛退,凝視拓拔野的妙目忽然淚光瀅瀅,悲傷欲絕。

 

    燈光忽滅,四周漆黑,那張雪白的容顏一閃而逝。只聽見一聲低泣似的痛楚呻吟、金屬亂撞的叮噹脆響,然後便是那淒厲而悲愴的蒼龍號角。

 

    此時拓拔野再無懷疑,悲喜交迭,振臂長嘯,真氣滔滔流轉迸舞。“咻”地一聲,那貫胸而過的長劍轟然倒射,穿透兩名魅人,“咄”地釘入車廂內壁,震動不已。

 

    他身形疾旋,左手撫胸,默念“春葉訣”,竭力癒合傷口:右手飛舞,斷劍碧光跳躍,縱橫如電,刹那間將沖上前來的眾精怪斬殺殆盡。

 

    傷口劇痛,氣息岔亂,驀地閃過一個念頭:“絕不能讓那妖女將雨師妾帶走!”

 

    奮力提氣,想要追去,卻突聽“噹啷”脆響,廂門突開。九龍怒吼,幾面巨大厚重的玄冰鐵板脫飛而出,激撞而來。

 

    “叮”地一聲,斷劍擊在那鐵板上,登時彎曲彈舞,拓拔野此時真氣已竭,只覺巨力當胸撞來,不敢硬接,驀地因勢利導,穿出車廂,朝後上方高高飛起,飄然躍上櫃格松的巨梢。

 

    當是時,天上黑雲滾滾,太陽已露出一條極細的紅邊,在這漆黑的正午天幕上,顯得妖豔而又詭異。

 

    ※※※蒼龍角淒詭迷離,獸吼如狂。上方空中,那黑壓壓的雲層竟是萬千凶獸洶洶圍集,四面八方沖湧飛瀉,咆哮狂攻。拓拔野翻身躍上太陽烏背,正要去追那九龍飛車,卻被數百妖獸團團攢圍,不得不凝神對抗。

 

    方山頂上狂風呼嘯,人影錯分,真氣激蕩的巨大氣浪光弧閃耀飛舞,如流星,如霹靂,將四下陡然照亮。見姑射仙子與蓐收尚且無恙,拓拔野心中稍安。

 

    那雙頭老祖呼號怪笑,龍鯨牙骨鞭氣光長達十餘丈,縱橫飛舞,如颶風閃電,聲勢驚神泣鬼。姑射仙子與蓐收兩人合力,竟也不能討得好去。二人還得全力對付那發狂圍攻的萬千凶獸,一時反倒有些捉襟見肘。

 

    拓拔野傷口火燒似的灼痛,所幸非在要害,調息片刻,已將傷勢鎮住。想著雨師妾:心痛難當,料定她必定是因為自己,被燭龍貶為女奴,備受折辱;以她心性,方才不願在此時此地與自己相認。悲怒之下,便欲突圍沖入飛車,搶回雨師妾。

 

    但眼光掃見姑射仙子二人在雙頭老祖與北海諸獸的猛攻下越發吃力,猛一斂神,咬牙付道:“他***紫菜魚皮,先合力殺了老妖,再救出雨師姐姐不遲。”料定只要不讓北海真神奪得三生石脫身逃逸,海神戰車必定不會撤離。

 

    殺機畢現,正要俯衝而下,匆聽那雙頭老祖哈哈狂笑,高亢、陰冷之聲混在一處,說不出的難聽。

 

    “轟啷!”龍鯨牙骨鞭悠然翻轉,突然爆射出強烈的烏金色眩光,迭聲震響中,那烏金色眩光急速膨脹,在半空中形成一隻巨大的龍鯨形狀,搖擺怒吼。萬獸驚懾,盡皆退散。

 

    那龍鯨身長足有二十丈長,龍鱗遍佈,火眼凶光,巨口刀牙錯立,前鰭掌如巨翼舒張。仰頭望去,猶如巨山橫空,巍然壓頂。

 

    “裂海玄龍鯨!”拓拔野心下微驚,這妖獸乃是大荒最大的凶獸之一,被它掃中,即便鋼鐵也要化為碎段。當下不再猶豫,反抽珊瑚笛,凝集真氣,決計禦使珊瑚獨角獸與這妖獸拚死一搏。

 

    “嗚嗷!”裂海玄龍鯨發出震耳欲聾的怪吼,突然朝著蓐收與姑射仙子重重砸下!

 

    “轟隆”巨響,山頂登時炸裂,巨石飛舞,塵土彌漫,驀地多了一個十餘丈長、三丈餘深的裂坑。姑射仙子二人閃電似的平移飛離,堪堪避過。

 

    龍鯨怒吼飛沖,橫空搖擺,朝著二人狂猛進攻,刹那間將他們逼得險象環生。

 

    山崩地裂,氣浪炸舞,櫃格松急速搖擺,萬獸悲吼,畏縮不前。拓拔野眯起雙眼,駕鳥穿梭,如在驚濤駭浪中穿行。真氣激生,橫笛吹奏“金石裂浪曲”。

 

    便在此時,那龍鯨突然高高翻卷,在高空之上恣意舒展巨大的肢體,發出一聲尖銳的嚎叫,烏金光芒刺目激射。

 

    狂風怒卷,海上驚濤轟鳴,山谷禺淵亦巨浪翻騰,無數巨大的水柱驀地沖天飛起,環繞方山密集林立。水柱噴到最高處,進飛炸射,宛如萬千流星,從四面八方倒沖入那裂海玄龍鯨的噴水孔。龍鯨的龐大身軀隨即急劇變大,轉瞬間便增大了一倍有餘禺強哈哈狂笑道:“金光神,且瞧我神鯨如何將你方山夷為平地!”禺京陰聲笑道:“可惜可惜,從今往後,西海看日落可少了一景了。”

 

    拓拔野大駭,這妖獸倘若再變巨大,一擊之下只怕當真要裂山平石。

 

    蓐收暍道:“只怕你沒這個能耐!”突然白光大作,轟然脆響,骨骼急速爆長,刹那間化為巨大的人面虎獸身,雙爪緊握金光大鉞,怒吼著沖天飛起,掄舞金光鉞,如電飛射,朝著裂海玄龍鯨猛劈而去。

 

    禺京陰側側地笑道:“找死!”手訣捏舞,驀地一抖龍鯨牙骨鞭,滔滔黑光順著那骨鞭沖天而起,沒入龍鯨急劇膨脹的體內。

 

    龍鯨嘶聲狂吼,周身烏鱗陡然翻乍,黑光怒射,巨尾飛甩,朝著蓐收迎頭拍下。

 

    拓拔野只覺山嶽壓頂,氣息滯堵,笛曲登時定調,竟身不由己地駕禦太陽烏朝下跌跌撞撞地俯衝而去:心下駭然,陡然抽緊,不由為蓐收擔憂起來,強起真氣,笛曲高亢破雲,即將攀升至最高處。

 

    姑射仙子雙袖翩翩,碧木真氣從她素手間化為淡綠色的絲光氣帶,繚繞飛舞,急速纏縛在龍鯨的巨尾上。龍鯨怒吼,那巨尾之勢稍稍一滯。

 

    是時,當空那一線紅日突地從黑影中跳脫,變作一彎紅弓。赤光閃耀,投射在蓐收的金光大鉞上。

 

    蓐收大暍道:“金星流光破!”,“叮”地一聲,那金光大鉞突然爆綻起眩目光芒,龍吟虎嘯,如白虹貫日,彗星沖天。

 

    “咻!”一聲淡淡裂帛似的聲響,當空驀地爆放開刺目難忍的強烈熾光,仿佛一朵巨大的銀菊瞬間怒放。

 

    “轟隆隆”,雷鳴巨震,白光爆舞,衝擊氣浪如颶風進飛。無數巨石炸舞沖射,從拓拔野四周暴雨似的沖天飛過。

 

    太陽烏嗷嗷亂叫,幾被卷溺其中,拓拔野喉中一甜,強鼓真氣,猛地將“金石裂浪曲”吹奏到至高之處。紅光閃耀,珊瑚獨角獸再次怒吼著昂然躍空,雷電似的激撞在龍鯨側腹。

 

    裂海玄龍鯨悲聲嘶鳴,巨軀陡然抽緊,驀地震吼甩尾,層層烏光驚濤也似的四下進舞,山搖地裂,又是一陣狂猛搖晃。

 

    姑射仙子的真氣光帶登時碎裂,嬌軀微震,乘鳥悠然朝外摔飛。

 

    拓拔野心下大驚,正要追去一看究竟,卻聽“蓬”地一聲巨響,那龍鯨悲鳴若狂,腹部驀地裂開巨大的口子,海水如滾滾天瀑飛沖而下。

 

    繼而“乒砰”連響,龍鯨的背脊陡然翻裂,一道金光白影呼嘯著破體沖出。正是蓐收。他當空飄搖,雄偉虎身突然“僕僕”紋裂,激射出無數血箭。适才奮起神威,迎面痛擊,雖從龍鯨體內破穿而過,卻也大耗真元,身負重傷,險些連金光鉞也把握不住。

 

    那龍鯨周身接連綻破,萬千裂口如漣漪蕩漾。體內海水四面沖湧而出,光影渙散,急速縮小。北海真神怪叫一聲,朝後飄退,龍鯨幻影登時破滅,重新化歸為銀亮骨鞭,閃電似的疾抽蓐收。

 

    拓拔野笛聲激越,珊瑚獨角獸立時怒吼撲剪,將那龍鯨牙骨鞭倏然蕩開。激震之下,拓拔野氣息翻湧,險些暈厥:而北海真神此時亦如強弩之末,大叫一聲,繼續朝後飄退。

 

    刹那間,四人都已身負內傷,飄搖各處。

 

    當是時,山頂突然陰風大作,禺淵之中,一道紫黑色的真氣斜沖飛天,漫天噴湧的海水陡然重新螺旋集結,化作一條巨龍,轟鳴咆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四人同時飛旋橫掃!

 

    拓拔野大吃一驚,驀地想道:“是那消失不見的神秘飛車!”奮勇真氣,吹笛禦獸,阻擋於自己身前。

 

    眼前一黑,骨骼仿佛散裂一般。轟隆巨響,隨著滾滾水浪沖天飛起。所幸一則有珊瑚獨角獸阻擋在先,二則有定海神珠借勢隨形,終無大礙。

 

    放眼望去,果見那六駕蝠龍的菱形飛車無聲無息、幽靈似的從禺淵中破浪沖起,風馳電掣,刹那之間掠到櫃格松下。門簾飛卷,兩道黑光電射飛舞,直劈在無憂泉水轟然巨響,水花激射,一塊三尺見方、一尺來厚的淡青色玉石悠然拋轉,隨著那兩道黑光朝車中急速飛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廝果然是趁著眾人兩敗俱傷之際,突施暗算,搶奪三生石。

 

    拓拔野心下大怒,禦鳥急沖,縱聲笑道:“趁火打劫,其心可誅!”默念“心心相印訣”,笛聲如山洪飛瀉,洶洶磅礴。他雖然真元大耗,但以“心心相印訣”禦使這兇狂惡獸,卻是駕輕就熟。

 

    珊瑚獨角獸呼吼聲中淩空飛舞,青光爆吐,接連轟炸在那菱形飛車上。但那飛車似以至剛金屬所制,巍然無損。珊瑚獨角獸凶性大發,咆哮跳躍,當頭撞去,獨角驀地頂穿車壁。

 

    轟然巨震,車身黑光爆放,驀地片片進炸開來。珊瑚獨角獸慘嚎一聲倒飛而出,紅光幻滅,陡然收回珊瑚笛內。三道人影從那車中躍出,挾抱三生石,禦風飛行。

 

    北海真神怒極反笑,橫空狙擊。海神戰車內天鼓咚咚,號角淒厲,團團盤旋上空的萬千凶獸如得神諭,重行咆哮俯衝而下,氣勢洶洶地朝那三道人影圍擊堵截。

 

    拓拔野身形疾旋了數十圈,方才將珊瑚獸帶來的巨大反撞之力消卸殆盡。強行調氣,驅鳥前沖。卻見那三人飄然揮灑,黑光、白氣、紅芒縱橫交錯,氣勢雄渾狂猛,刹那之間便從萬獸群中輕易突圍而去。

 

    拓拔野心下大奇,以彼等真氣推斷,那三人赫然竟是水、金、火三族高手,真元強猛,至少都在仙級之上,其中似乎又以那頭戴黑笠的水族之人修為最高。但三人舉手投足鬼氣森森,陰邪妖異,每一招式似是而非,竟不像人間所有。大荒之中,仙級以上的高手不過百人,不知這三人究竟是誰?身不同族,竟勾結一處,做這令人不齒的盜賊勾當。

 

    正自詫異,只聽北海真神桀桀怪叫,當空昂然舒臂,光芒耀射,長羽林立,刹那間化為巨大的雙頭人梟。巨翼撲擊,黑光如雷鳴電閃,與那三人激鬥一處。

 

    戰不片刻,那頭戴黑笠的怪人突然翻手一掌,烏光怒放,幻化出一隻巨大的龍頭怪獸,轟然猛擊在北海真神胸上。這一掌快逾閃電,變幻無端,詭異己極。

 

    北海真神鮮血噴湧,沖天飛起,驚怖慘叫道:“你……你是……”駭懼已極,兩個頭顱瞪大了眼睛,剩下的話竟說不出口,怪叫飛退。

 

    拓拔野驚駭難已,此人究竟是誰?竟能將位列大荒十神的雙頭老祖數招之內打得潰敗驚怖,狼狽如此?

 

    此時身已沖到三人之前:心中懼意一閃而過,豪氣沖湧,縱聲長嘯,揮舞無鋒斷劍,如銀河飛懸,閃電交迭。

 

    ※※※此時空中紅日驀地又跳出一線,七彩陽光繽紛耀射,天地陡亮。陽光照射在劍光上,眩目反射,恰巧將拓拔野等人的臉容照得一片明亮。

 

    那頭戴黑笠之人扭頭仰頸,朝他望來。面無血色,形如強屍,一雙空茫的眸子凶光逼現,驀地閃過訝異之色,啞聲道:“好小子,又是你……”

 

    拓拔野驀地一陣迷惑——難道自己曾見過此人?念頭未已,卻見那人嘴唇翕動,似乎在念誦什麼法訣,突然周身劇痛,仿佛有千萬隻蟲子同時咬噬,大叫一聲,險些從鳥背上摔下:心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九冥屍蠱!這惡人在施法禦使自己體內的屍蠱!難道此人竟是放蠱的幕後元兇嗎?

 

    但片刻間,體內劇痛突然減弱,念力所及,那些蠱蟲竟似死了一般。原來這些屍蠱雖然惡毒,卻敵不過拓拔野體內的萬幹劇毒,早已死絕。縱有孵化出的新蟲,不消片刻也必定殯命。

 

    拓拔野又驚又喜,雖不明所以,但此時危急,不容多想,猛地奮起神力,大暍道:“是我又如何?”斷劍如霹靂流星,倏然刺去。

 

    “噗嗤!”碧光如電,瞬間穿透那人胸膛,“當”地一聲脆響,其腋下的三生石也被陡然震裂,鏗然碎為幾塊。

 

    那人“咦”了一聲,竟渾然無事,啞聲奇道:“好小子,果然有些門道,不愧為我青木鬼王。”突然一掌拍來。

 

    氣浪爆舞,仿佛一隻巨大的龍頭咆哮咬噬,拓拔野大驚之下,抽離斷劍,驀地轉動定海神珠,奮力朝後飛逃。猶已遲矣,護體真氣陡然破裂,宛如萬千冰冷毒蛇倏然從自己萬千毛孔鑽入,撕裂般地劇痛,急速朝丹田與心脈竄去。周身刹時僵硬,陰森詭異。

 

    當是時,腰上突地一緊,被萬千絲帶牢牢纏縛,猛地朝後拖飛。一股清雅淡泊的真氣如春風拂面,悠然吹過。竟是姑射仙子及時趕到。

 

    “嗤嗤”輕響,那邪異氣浪被姑射仙子所震,陡然抽離而去,黑笠人嘿然怪笑,驀地朝後飛退。

 

    拓拔野周身倏然輕鬆,想到自己适才一腳已踏入了鬼門關,匆地一陣懼怕。吐了口氣微笑道:“多謝仙子姐姐。”姑射仙子淡淡一笑,絲帶飛卷,纏住他的手腕,一齊騎鳥追去。

 

    那三人禦風疾飛,萬獸拋飛跌散,刹那間便已沖到方山懸崖。

 

    一道人影忽然從崖下沖起,哇哇大叫道:“臭小子,我來啦!”正是誇父。恰好與那三人迎面相撞,黑笠人二話不說,迎頭便是一掌。誇父大怒,叫道:“爛木奶奶不開花!”也是一掌擊出。

 

    碧光黑芒激撞一處,轟然四震,藍紫色的衝擊光波團團進舞。兩人身形劇晃,各自朝後退去。

 

    拓拔野大喜,叫道:“瘋猴子,來得正好。他正要和你比鬥呢!說你差勁至極,是天下第一等的臭蘑菇,大草包……”見誇父已經氣得哇哇亂叫,又加了一句道:“你若能將他胳肢窩下的石頭搶了過來,那就贏啦!”

 

    誇父怒道:“他***木耳蘑菇,我連他的胳肢窩毛一齊揪下來!”他追日輸給拓拔野,正自灰溜溜地慍惱,眼見此人竟敢在針尖芒頭上挑釁比鬥,那還不憋足了勁掙回面子?當下揮舞背上的怪獸,呼號怪叫,全力激鬥。

 

    拓拔野見他揮舞的怪獸乃是一獨角駝龍,根本不是科汗淮所化的窫窳:心下猛地一驚,叫道:“瘋猴子,那只龍頭怪獸呢?”誇父甚是尷尬,道:“爛木***,半路上讓一個白衣服老頭搶走啦!”話音未落,“哎喲”一聲,已被黑笠人掌刀掃中,哇哇大叫,不顧拓拔野,全神拼鬥。

 

    拓拔野心中驚怒,不知那白衣人是誰?竟能從誇父手中奪得窫窳去。那人搶了窫窳叉意欲何為?

 

    誇父兩人瞬息間便激鬥了數十回合,氣浪迸飛,山石碎裂,其勢足可驚天動地。

 

    上空群獸肝膽盡寒,團團圍舞,不敢上前。

 

    太陽徐徐跳脫,天地越來越亮,山頂上滿是閃閃金光。

 

    拓拔野、姑射仙子並肩齊飛,與另外兩個黑衣人交手激戰,一時亦不能分出勝負。

 

    那一側,北海真神與九龍飛車也急速追來。唯有蓐收身負重傷,昏迷在地,迄今未醒。

 

    誇父突然大叫道:“哈哈哈,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昆侖山下的獅子腦袋!”

 

    那黑笠人目中凶光大露,啞聲笑道:“給你吧!”突然將腋下夾著的半塊三生石摔給誇父,誇父一楞,大喜過望,丟了怪獸屍首,抄手將玉石接住,大笑道:“我贏啦!我贏啦!”

 

    話音未落,那黑笠人突然低吼一聲,身形如黑煙扭曲,驀地化為玄蛇黑龍似的怪物,筆直地怒射向誇父胸腹。真氣狂猛,雷霆萬鈞,突然驚天動地迸爆開來。

 

    誇父心機單純,見他已將玉石拋來,只道他已認輸,正自得意,哪想他竟會突下毒手。驚駭之下,破口大駡,忙不迭地將三生石往空中一拋,飛也似的朝後奔退。

 

    他奔行疾快,竟後發先逃,有驚無險地避了開去。

 

    三生石原已被拓拔野斷劍震裂,此時拋飛上空,登時化為四、五塊離散開來,在陽光中閃耀著絢麗光澤。

 

    眾人一凜,紛紛疾沖飛天,搶奪玉石。姑射仙子氣帶飛舞,倏然卷住一塊;北海真神的骨鞭霹靂似的橫掃而過,也卷住了一塊。餘下的三塊卻被那黑笠人探手一抓,倏然卷回。

 

    黑笠人哈哈怪笑,不知施了什麼障眼法術,突然狂風大作,憑空消失。那兩人也隨之如輕煙消散,轉瞬無形。只有那嘶啞的笑聲依舊在山頂回蕩。

 

    北海真神被黑笠人重挫之後,似已心智恍惚,鬥志全無。此刻得了三生石,再不停留,怪嘯聲中,驀地如電穿行,沖入戰車。九龍怒吼,沖天而起,急速離去。

 

    拓拔野心下大急,失聲叫道:“雨師姐姐!”驅鳥疾飛,卻再也追之不上。天海一線,眼睜睜地望著那戰車消失於遙遠碧浪之中。

 

    陽光耀眼,大風呼號,碧空中黑雲漸散,萬千北海凶獸紛紛鑽入海面,水花朵朵綻開綻滅,漫海碧波閃耀著亮白色的光芒。

 

    拓拔野在西海上空騎鳥盤旋,心中悲苦悔恨,如積石鬱壘,幾欲痛哭失聲。适才相隔咫尺,此刻卻已天涯。不知何時何地,才能與她重逢?       

第十五卷 第三章驚聞巨變

            紅日炎炎,碧海蒼茫,方山頂上斷崖殘石,獸屍遍地,一片狼藉。

 

    日食既已,過不多時,氣溫陡高。水汽蒸騰,四周景物都扭曲起來,就連山頂狂風鼓舞吹來,也如團團烈火呼嘯燒灼,眾人都覺口乾舌燥,熱不可耐。唯有太陽烏重歸故里,歡鳴不已,驀地盤旋疾沖,鑽入禺淵碧水中撲翅嬉戲。

 

    拓拔野三人將蓐收扶到櫃格松下,蔭蓋極密,頓感清涼。見他雖然昏迷不醒,但奇經八脈未斷,元神未散,三人心下稍安。當下合力為他疏導真氣,護住心脈。

 

    誇父撓頭道:“奇怪奇怪,守這松樹的明明是個大鼻子老頭,怎地變成了一個大鬍子壯漢?”狐疑地瞪了拓拔野一眼,咕噥道:“一定是你小子耍詐……”突地伸手去揪蓐收的鬍子,一時竟扯之不動,登時一楞,大樂道:“爛木***,這小子好厚的臉皮!難怪打不死哩!”

 

    拓拔野充耳不聞,怔然不語。腦海中始終繚繞著雨師妾的姿容身影,想到她為了自己,竟從千金之身、一國之主淪為雙頭老妖的女奴,尊嚴盡掃,備受折辱:心中撕痛欲裂,悲怒難當。

 

    姑射仙子凝視拓拔野,見他始終失魂落魄,鬱鬱不樂,與平素那開朗親和之態回然兩異:心中隱隱酸疼,起身淡然道:“公子,再過數日,便是昆侖山蟠桃會。屆時北海真神必定還會現身,毋需掛念。”翩翩朝外行去。

 

    拓拔野心中一動:“是了,蟠桃盛會,天下群英畢集,雙頭老祖必定前來,那時再全力救出眼淚袋子!”他适才低回悔責,竟沒有想到這一點,聞言登時精神大振,突然又想:“這老妖今日打傷金光神,搶奪三生石,已經與金族結下大仇,又怎敢自投羅網?他若下來……他若不來呢?”心中大寒,倏然一沉。怒火上沖,驀地一拍櫃格松:心道:“他若不來,我便尋到北海!”

 

    被他掌刀劈震,櫃格松針立時簌簌墜落,根根堅硬似鋼,刺得誇父既痛且癢,哇哇大叫。拓拔野渾然不覺,咬牙忖道:“就算到天涯海角,粉身碎骨,我也要救出雨師姐姐!”心意已決,渾身登時如釋重負,說不出的輕鬆。

 

    眼角瞥處,見姑射仙子翩然玉立數丈之外,垂眉凝視三生石,冰雪臉容被玉石碧光照耀,如夢似幻,清麗不可方物:心中一跳,意奪神搖,登時一陣迷亂,匆地又想道:“仙子姐姐與眼淚袋子,我喜歡的究竟是哪一個呢?”

 

    自鐘山密室與姑射仙子重逢以來,這個疑問也不知在腦中盤旋了多少次。一個清涼似冰雪,皎皎如昆侖明月;一個熱烈如熾火,絢絢若碧海紅日。面對姑射仙子時,只覺得塵心盡滌,說不出的清明歡悅,仿佛化作春風,逍遙於萬里長天;只要能聞著她的清香,聽到她的心跳,便覺得快活難言。但今日突然邂逅雨師妾,那迸爆的狂喜,熾烈的情火,大悲大喜的跌宕波折,又讓他瞬息之間將姑射仙子完全忘卻……

 

    思緒紊亂,越想越是迷茫,一些原本清晰的念頭反而變得模糊起來。強斂心神,心道:“罷了!仙子姐姐出世脫俗,渾無男女之念,不過把我視作弟弟罷了。我又何必一再庸人自擾?能與她姐弟相處,已是天大的福分。雨師姐姐對我如此情深意重,銘心刻骨,我又豈能辜負於她?”想到此處,頓時覺得豁然開朗,仿佛雲開雪霽,舒暢之極。

 

    眼見姑射仙子正于三生石中追索前生來世,不便滋擾,當下轉身他顧。卻見誇父躡手躡腳地朝外走去,笑道:“咦?瘋猴子,你輸了比賽,想耍賴逃跑嗎?”

 

    誇父爭強好勝,頑心極重,追日輸給這少年,大覺沒臉,适才見拓拔野魂不守舍,只道他已經忘了追日之事,正暗自偷樂,準備趁他不備時溜之大吉,不想方欲抬腿便被逮個正著。大感尷尬,瞪眼道:“誰說我要耍賴逃跑了?這裡日頭太毒,我到水裡泡泡去。”

 

    拓拔野笑道:“這麼說來,你是認輸嘍?”誇父面紅耳赤,含糊其辭。拓拔野大感有趣,哈哈而笑,煩悶稍解。

 

    誇父怒道:“爛木***,輸便輸了,有什麼好笑的?你真氣很強,跑得又快,我比不過你,想怎樣隨你便好啦!”氣呼呼地坐在地上,掀著衣服揚風驅熱。

 

    拓拔野莞爾,心想:“他雖然瘋瘋癲癲,卻是天真爛漫,毫無機心,我們這般用計賺他,雖說是為了解開燭鼓死因,卻總有些卑劣下流。”心下歉疚,驀地一陣衝動,便想將真相告之。

 

    轉念又想:“這老小子最惱別人要詐,一怒之下,大打出手倒也罷了,只怕不肯說出當日如何得到苗刀、那殺燭鼓之的兇手又是誰……如此一來,豈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嗎?”

 

    思緒飛轉,有了主意,微笑道:“瘋猴子,你既不服,咱們再來比試好了。若這次你能贏了我,追日比賽便一筆勾銷。若是輸了,須得答應為我做三件事。”

 

    誇父精神大振,一骨碌跳了起來,喜道:“比什麼?”

 

    拓拔野笑道:“咱們這次的比試最是奇特,比追日有趣得多了……”誇父聽到“有趣”二字,更加喜色浮動,豎起耳朵聆聽,卻見拓拔野突然皺眉道:“罷了罷了!這比試太過困難,只怕你堅持不了……”

 

    誇父被他勾得心癢難搔,急忙道:“誰說我堅持不了?爛木***,誰堅持不了誰是臭蘑菇!”

 

    拓拔野搖頭道:“你現在說得輕巧,到時又翻臉不認帳了。”見誇父急得吹鬍子瞪眼,方才笑道:“既是如此,咱們便一言為定。誰若是反悔,誰就是天下第一號的爛木頭臭蘑菇。”

 

    誇父急道:“快說快說!”

 

    拓拔野微笑道:“咱們這次比試真氣修為……”

 

    誇父瞪眼道:“那還不容易,對上一掌立知分曉。”當下便磨拳擦掌。

 

    拓拔野搖頭道:“對掌乃是下下之策,我這法子可要高明好玩得多了。”頓了頓道:“修氣便是修心,真氣厲害的人,修養一定好得很。比如你的修養就很好。”

 

    誇父天真單純,聞言登時心花怒放,連連點頭。

 

    拓拔野道:“修養好的人,必定有兩個特點。其一、不說假話;其二、寬容對人,不生氣打架。咱們比試的就是這兩點了。”

 

    誇父心想:“不說假話容易得很,不生氣打架那就難了。不過我的修養好,想來也不是難事。”當下點頭應允。

 

    拓拔野微笑道:“我來說說這比試的規則。從現在開始,咱們彼此必須說實話,無論對方問什麼,都必須照實回答,誰說假話那便輸了。”

 

    誇父喜道:“有趣有趣!這可是我的強項了。”

 

    拓拔野笑道:“且慢,還沒說完呢!不管對方說的真話是什麼,絕對不能生氣打架;誰若是生氣打架,便是自動認輸了。”

 

    誇父拍手笑道:“妙極!這比氣的法子,果然有趣得很。”連連催促拓拔野立時開始。

 

    拓拔野突然俯身作揖,微笑道:“瘋猴子,我先說實話了。其實這場追日大賽,我是作弊贏了你的。”當下施施然地一抹臉目,露出真容,一五一十地將真相說了出來。

 

    誇父直氣得臉紅脖子粗,青筋暴起,哇哇大叫。驀地一蹦而起,閃電似的將拓拔野衣領揪住,攥拳便要打去。見他毫不閃避,笑嘻嘻地望著自己,突然醒悟,猛地收回拳頭,強按怒氣,叫道:“爛木***,臭小子,你想激我生氣打架!我偏不上當。”鬆開雙手,跳了回去。

 

    誇父咬牙切齒地瞪著拓拔野,踱來踱去,滿腹怒火,卻不得發作。靈光一閃,明白自己答應第二場比試之時,便已上了這小子的惡當。此刻猶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下出。轉念之間,又覺得此事說不出的滑稽,忍不住彎腰捧腹,哈哈大笑,繼而滿地打滾,直笑得淚水四溢,喘不過氣來。

 

    拓拔野笑道:“厲害厲害,這樣也不生氣,前輩的修養果然高得很。其實以前輩的奔行速度,天底下再沒有比你更快的人物鳥獸了,若不用些狡計,又怎能贏你?兵不厭詐,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擔待了。”

 

    誇父向來自詔奔跑天下第一,此次敗在這毛頭小子手上,實是懊惱挫敗之至;此時聽說他不過是使詐贏了自己,氣惱之餘,反倒大為歡喜。再聽他如此奉承,登時心花怒放,樂不可支,驀地跳將起來,喘息笑道:“臭小子,我修養高得很,自然不與你計較。”

 

    拓拔野微笑道:“妙極。不過咱們的比試還沒有結束,現在輪到你說實話了。敢問當日你是如何得到那柄苗刀的?”

 

    “苗刀?”誇父撓撓腦袋,突然想了起來,叫道:“是了!爛木***,說起來話就長哩。那日在昆侖山上,我中了白太宗、羽卓丞那兩個卑鄙無恥的臭蘑菇的奸計,一怒之下大打出手,把他們打得稀裡嘩啦,好不過癮。什麼昆侖八仙、西荒九怪……全都被我拔光鬍子,‘喀喳’一聲擰斷了手膀腿腳……”說到此處,眉飛色舞,手舞足蹈起來。

 

    拓拔野知道他在說七百年前的往事,當下微笑聆聽。

 

    ※※※誇父道:“我一路飛跑下山,那些臭蘑菇誰也追我不上。他***,誰知到了那山下,偏偏遇到大地震,昆侖山到處都開始雪崩……”面露尷尬之色,嘿然笑道:“爛木***,那點雪崩豈能難得倒我?只是在昆侖山上,被白太宗那老鬼打了一掌,未免有點氣血不暢,正坐在地上調氣放屁哩。一不留神,天崩地裂,屁股底下的冰地爆開一個大縫,將我吸了下去。***,若知道我這個響屁有如此威力,不放也罷!

 

    “雪崩轟隆隆地壓了下來,蓋了個嚴嚴實實,把我當地瓜蘿蔔埋在了地底下。爛木奶奶不開花,到處黑不隆冬,凍得我耳朵都快掉了。我四下胡亂打了幾掌,卻越陷越深,突然掉進一個大渦流裡,冰水四處灌了進來,我頭暈腦轉,全身凍僵,不知不覺就稀裡糊塗地睡著了。

 

    “前幾日,迷迷糊糊中,忽然覺得渦流急轉,身上也沒有那麼寒冷了,醒來時居然已經到了地上,旁邊一股股水流不斷地朝天噴湧出來。他***木耳蘑菇,我只道在地下睡了幾夜,敢情已經過了七百年啦!”

 

    拓拔野聽到此處,隱隱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想到科汗淮也是在地底潛流昏睡四年,近日忽然出現於通天河中,更覺蹊蹺。心中突然一動:“是了!翻天印!定是翻天印撞落寒荒,使得地底各大渦流失衡噴湧,才將他從地底拋了出來!”

 

    他所猜非虛,昔年寒荒大神以元神所化的翻天印,不但鎮住了西海通道的洪水,也使得地底潛流各安其份,平靜奔流。七百年前誇父大鬧昆侖山,雖然沖出重圍,卻也身負重傷,恰被地震、雪崩掩埋,掉落地底“女媧之腸”,經脈封閉,凍為冰人,在地底渦流中沉浮昏睡了七百年。

 

    那日在密山之上,拓拔野六人合戰西海老祖,將翻天印失控打落,引得西荒天崩地裂,萬里洪水氾濫。女媧之腸失衡逆流,紛紛破上飛湧,陰差陽錯,竟將誇父重新送返大荒;科汗淮等人亦是因此被地底潛流震送到通天河中。

 

    拓拔野正自揣測,又聽誇父說道:“爛木奶奶不開花,我猜想定是白太宗那老鬼怕我找他麻煩,所以才設下這般奸惡歹毒的圈套!我醒來之後,越想越怒,決定立刻去找白太宗和羽卓丞算帳。不料剛到昆侖山下,便撞見一個獅子腦袋的巨漢,提著苗刀朝我奔來……”

 

    拓拔野一震,凝神傾聽。他曾聽陸吾提及,殺死燭鼓之的兇手戴著蒼獅頭顱,身高十二尺,想來便是誇父遇到之人了。

 

    誇父道:“我瞧見苗刀:心想這廝必定與羽卓丞有什麼關係,於是就叫他快快束手就擒,帶我去見羽卓丞那臭蘑菇。豈料他二話不說,就一刀砍來,爛木***,他以為我是木頭樁子,給他劈柴嗎?我大怒之下,就和他打了起來。他***,這獅子頭武功極是刁毒古怪,是了,剛才在這方山頂上,你也親眼瞧見啦……”

 

    拓拔野失聲道:“什麼!”驀地想起适才誇父與那黑笠人激鬥時曾大叫“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昆侖山下的獅子腦袋”,引得那人凶性大發。當時自己牽掛雨師妾,心緒紊亂,一直未曾聽出這句話的弦外之音,不疑有他。此時聽他提及,陡然醒悟,驚駭不已。

 

    心道:“此人真氣陰邪詭異,見所未見,似乎是水屬真氣,卻又駁雜不純,強猛之極,就連那雙頭老妖也不過數掌便被他擊敗,實在匪夷所思。不知他究竟是誰?為何要殺燭鼓之?又為何到這方山盜取三生石?”忽然想起北海真神被他一掌擊中時滿臉驚怖駭異的表情:心裡又是“咯登”一響——莫非雙頭老妖竟認得此人嗎?

 

    思緒飛轉,又想起諸多蹊蹺情狀。那人與自己照面之時言行甚是奇怪,似乎將他誤認為什麼“青木鬼王”,還想以妖法攝控自己體內的九冥屍蠱……心中驀地一跳:“當時我喬化為蚩尤的容貌,難道那人竟是將我認作蚩尤了嗎?難道……”

 

    想到蚩尤音訊全無,登時寒意大凜,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

 

    誇父口沫橫飛,得意洋洋道:“嘿嘿,那獅子頭雖然古怪,哪裡是我對手?在昆侖山下打了不消一會兒,他就胡蹦亂跳,招架不住;被我接連幾掌打得踉踉艙艙,突然將苗刀往我手上一丟,屁滾尿流地跑走啦!

 

    “我拿了苗刀,歡天喜地上昆侖山去找白太宗和羽卓丞,嘿嘿,我有苗刀在手,他還想當個屁青帝?爛木奶奶不開花,誰知他們居然已經死了幾百年哩!那些徒子徒孫忒也差勁,個個都不禁打,當真不好玩之極。”

 

    他此時已經相信自己是七百年前之人,長籲短歎不已。

 

    拓拔野想起科汗淮之事,當下相問。誇父對此事極是引以為恥,面紅耳赤支支吾吾了半晌,夾雜不清,只說他當時扛著窫窳興高采烈地往西飛奔,半道突然殺出個白衣服老頭,二話不說就是一陣痛打,趁他不備搶了窫窳逃之天天。他原想追之,但想到與拓拔野的比試,當下在路邊逮了一隻大小相若的駝龍,逕直趕來。

 

    聽他說到此處,拓拔野對此事的來龍去脈已經了然於胸,但頭緒眾多,疑竇有增無減: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起來。

 

    當是時,匆聽姑射仙子低咦一聲,拓拔野心中一凜,猛然回頭望去。熱風鼓舞,陽光耀眼,姑射仙子站在櫃格松下斑駁的光影中,身子微微搖晃,似碧荷打雨,弱柳扶風。眉尖輕蹙,眼波淒迷,盡是驚詫困惑之色。

 

    拓拔野大步上前,問道:“仙子姐姐,怎麼了?”姑射仙子驀地抬起頭來,眼波撞見他的臉容,雙頰突然泛起桃紅,搖頭低聲道:“沒什麼,我已經想起來啦!”

 

    拓拔野大喜,笑道:“妙極!”但見她神色古怪,怔然沉吟,殊無歡悅之意,心下大覺奇怪,正要相問,卻聽遠處突然傳來高亢入雲的號角聲,此起彼落,越來越近。凝神傾聽,竟是在反反覆覆地呐喊著“龍神太子”。

 

    三人大奇,循聲遠眺,只見南面碧空中急速移來數十白點,遠遠望去,倒像是流雲飛舞。過了片刻,隱隱可以辨認出乃是金族偵兵。為首兩個男女俊秀如畫,宛如神仙,正是金族中以禦風術聞名的“如意雙仙”槐鬼、離侖夫婦。

 

    金族偵兵來勢極快,轉眼間便到了方山頂上,眼見滿山狼藉之狀,盡皆驚愕茫然。

 

    又瞧見在拓拔野身旁晃蕩的誇父,都自吃了一驚,紛紛怒暍著拔出刀劍,將他團團圍住。誇父視若不見,只是拽著拓拔野,叫嚷著繼續比試。

 

    槐鬼、離侖向拓拔野二人躬身行禮,正要說話,瞥見躺於櫃格松下昏迷不醒的蓐收,登時聳然變色,失聲相問。拓拔野苦笑著將之前發生之事一一道來,眾人聽得無不動容。

 

    槐鬼、離侖對望一眼,驚疑不定,齊聲道:“太子、仙子,此事關係金、水兩族邦交,非同小可!如若方便,還請二位隨我等一齊回昆侖山,向白帝、王母證言。”

 

    拓拔野與姑射仙子點頭道:“自當如此。”

 

    金族眾人雖聽拓拔野述說殺死燭鼓之的兇手並非誇父,卻仍然將信將疑,執刀圍合,不肯撤去。但懼其神威,又不敢貿然上前。槐鬼咳嗽一聲,道:“此人縱非兇手,也與燭公子一事關係極大……”

 

    拓拔野微笑傳音道:“放心,他和我的比試還沒結束,我走到哪兒,他定然會跟到哪兒。”槐鬼、離侖見誇父拉著拓拔野吵吵嚷嚷夾雜不清,果然沒有逃之夭夭的意思:心中大定。

 

    拓拔野道:“你們來此,是為了他嗎?還是……”

 

    槐鬼神色微微一變,搖頭沈聲道:“少昊太子特令我等傳信殿下,那日分別後,纖纖姑娘與土族姬公子昆侖山上空遭遇暴風雪,雙雙失蹤……”

 

    “什麼!”拓拔野失聲驚呼,心中倏地一沉。他心底深處,最為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刁蠻精怪的丫頭,原以為昆侖在望,又有九尾虎神、少昊,姬遠玄等人照看,纖纖當平安無事,豈料竟會發生這等怪事。

 

    槐鬼、離侖面有慚色,低聲道:“本族護衛不周,責無旁貸。白帝,王母以青鳥傳信,竭全族之力,務必找到纖纖姑娘,還請拓拔太子放心。”拓拔野心中雖然放心不下,但也唯有苦笑點頭。

 

    槐鬼面容凝肅,低聲道:“另有一事更為緊要,前日夜裡,蚩尤公子在敞族觀水域中刺殺了黃帝……”

 

    拓拔野“啊”地一聲,面色陡變,這震驚比之先前還要強烈。腦中轟然,那鬱積已久的強烈不安在這一刻陡然迸爆出來,宛如驚雷滾滾,暴雨傾盆。

 

    “轟隆!”雷聲轟鳴,風狂雨驟。黑畏的天空中,烏雲翻滾如層疊巨浪。

 

    ※※※滾滾黑雲之下,拓拔野一行數十人乘鳥急飛,閃電似的疾掠穿行。這一場暴風雨來勢洶洶,肆虐萬里,但眾人無暇停歇避雨,紛紛鼓舞真氣光罩,連夜穿越西荒高原,朝著昆侖山的方向趕去。

 

    一路上,槐鬼、離侖詳細地描述了當夜情形,說到驚心動魄處,眾人仍不禁冷汗涔涔。只有誇父聽說屍鬼殺人,大感有趣,連連拍手稱好玩。

 

    拓拔野心中駭訝萬分,黃帝身為大荒五帝之一,當今之世,能打敗他的人寥寥無幾,更不用說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其襲殺。蚩尤的修為與自己在伯仲之間,離開東海以來,雖然在實戰中急速進步,現下至多也不過“小仙位”而已,又豈能殺死黃帝?一時間,只覺得頭緒紛亂,蹊蹺之處甚多,但卻理不出個明晰線索。

 

    當下默然不語,凝神飛速辨析。忽然想起那夜在雁門大澤,烏絲蘭瑪曾要脅西王母在蟠桃會上刺殺黃帝……眼前一亮,心中劇跳,猛地朝姑射仙子望去。姑射仙子那雙澄澈的眸子也正凝視著他,輕輕點了點頭,似乎知道他所想何事。

 

    水妖處心積慮想要殺死黃帝,樹立傀儡取而代之。當初蠱惑姬修瀾叛亂失敗,賊心不死,又想脅迫西王母暗殺之。被西王母拒絕之後,極有可能提前行動,搶在西王母將消息透露土族之前動手偷襲。水妖青丘國狐女擅長易容變化之術,要將某人喬化為蚩尤自非難事。

 

    但當夜烏絲蘭瑪與西王母的對話,關係到西王母與科汗淮之間的絕密關係,決計不能透露做為證據。當下拓拔野緩緩道:“倘若……倘若是其他人喬化為蚩尤呢?”

 

    槐鬼歎道:“那人容貌身形絕對是蚩尤公子無疑,手上的苗刀也絲毫無異,他的‘神木刀訣’也斷斷不假。觀水城幾萬雙眼睛瞧得分明,應當無誤。只是……只是他的真氣似乎突飛猛進,極為強猛,幾已到達‘小神位’,否則以黃帝之力,也不會……”搖頭歎息。

 

    姑射仙子淡淡道:“或許那人的肉身當真是蚩尤公子,但元神卻未必。”眾人一凜,沉吟不語。

 

    拓拔野心中一跳,突然想到當夜在雁門大澤,烏絲蘭瑪以九冥屍蠱控制科汗淮,令其瘋魔聽命刺殺西王母的情景,靈光霍閃,脫口道:“九冥屍蠱!”

 

    眾人一愣,面面相覷。拓拔野一語既出,原先紛亂的萬千思緒登時如絲麻繞舞,纏合為一,歡喜振奮,拍手道:“是了!蚩尤定是被九冥屍蠱控制,才失去常性,變成殺人強鬼。那夜在觀水河中沖出偷襲黃帝的行屍走肉,一定也是中了九冥屍蠱的鬼兵。”他曾親眼目睹烏絲蘭瑪禦使鬼奴、屍鳥骸獸的詭異場面,一相聯繫,對觀水城當夜的情景內幕更無懷疑。

 

    只是蚩尤為何會落入水妖之手?又為何會在短短幾日內,突飛猛進一至於斯,將黃帝斬殺其下呢……匆地想起那黑笠人:心中陡地一跳,那人似是將自己誤認為蚩尤,並呼之為“青木鬼王”,難道此人果真與蚩尤魔化有關嗎?倘若如此,那人當是水妖才是,但何以竟會擊傷北海真神,從他手中搶走三生石呢?一時間,原本清晰的思路又變得淩亂起來,矛盾交雜,疑竇重重。

 

    耳畔轟雷滾滾,狂風呼號,漫漫大雨銀箭雪矛似的劈射而來,許多疑團如頭頂黑雲,洶湧奔騰,時散時聚。他隱隱覺得,在這借刀殺人的陰謀之後,似乎還隱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槐鬼、離侖等人將信將疑,倘若當真如拓拔野的揣測推斷,那麼以九冥屍蠱控制蚩尤的幕後之人,才是謀弑黃帝的真凶。而九冥屍蠱原為北海毒蠱,難道此事又與水族有關嗎?黃帝在泰器山下遇刺,金族實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倘若當真與水族關聯,則是關乎三族邦交的大事。在這風雨飄搖的大荒,此事一旦處理不當,便會掀起難以估量的劫難。是以雖然在他們心目之中,拓拔野與姑射仙子頗為可信,但此事實在相關重大,不敢聽從他們一面的推斷之辭。

 

    拓拔野見他們表情,心下了然,微微一笑道:“大家放心!我定會全力協助,找到蚩尤,解開此事真相。”槐鬼、離侖松了口氣,齊聲稱謝。

 

    黎明時分,風雨漸止。拓拔野突然一震,醒了過來,四下掃望,眾人都伏在鳥獸上酣然沉睡。一夜飛行,都頗為疲憊。唯有姑射仙子低頭跪坐在太陽烏上,出神地望著手中翠光流離的三生石,雙靨暈紅,神情古怪,竟然沒有發覺拓拔野灼灼的目光。

 

    藍黑色的天空中烏雲絲縷飛揚,冷風撲面,清涼舒爽。姑射仙子衣帶飄飛,剪影清麗,那雙眸子折射閃耀著玉石的碧光,歡喜而又淒傷。拓拔野心潮洶湧,忖想:“不知她在三生石中看見了什麼?神色好生奇怪。”

 

    幾隻雪熾鷗嗷嗷地從她身側飛過,姑射仙子突然抬起頭來,撞見拓拔野的目光,兩人臉上齊齊一紅,微微一笑,各自別開頭去。拓拔野心中怦怦劇跳,悄悄地從眼角瞥望。她秀髮飛揚,白衣似雪,凝神眺望前方,再也沒有轉過頭來。

 

    拓拔野心下失望,忖想:“不知在她的三生之中,有沒有我的影子?”一念及此,驀地感到一陣鑽心的苦痛。他素來開朗達觀,自信倜儻,但在姑射仙子的面前,卻每每自慚形穢,患得患失。雖然已經下定決心專情雨師妾一人,但情絲難斷,每一牽扯,仍是揪心的疼痛。

 

    過下多時,東方雪山頂巔忽然沖出萬縷霞光,一輪紅日從層層黑雲之間冉冉升起,將西荒大地鍍染燦燦金光。群鳥齊飛,天籟共鳴,萬里大地一片勃勃生機。

 

    眾人紛紛醒轉,抖擻精神,談笑中急速南飛。快到晌午時,距離昆侖山脈已不過六百里之遙。槐鬼低聲道:“拓拔太子,觀水城中聚集了五族群雄,水、木、火三族與殿下原本有隙,黃帝遇刺之後,某些居心叵測之徒更是大肆挑撥,要與你和蚩尤公子勢不兩立。若是他們瞧見你和瘋猴子一道出現,只怕風波難免。還請三位暫且稍加喬飾。”

 

    拓拔野點頭稱是,當下頭戴寒荒氊帽,壓低帽檐。姑射仙子也以輕紗蒙面。誇父不肯戴帽,大呼小叫。拓拔野無奈,只好騙他戴帽乃是為了比試耐力,看看誰能堅持最久,絕不脫帽,誇父當即上當,忙不迭地將帽子戴上,朝下箍緊。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南面天空中飛來數十金族偵兵,遠遠地便朝著槐鬼、離侖等人揮手吹角,號聲古怪跌宕,似乎在傳遞著什麼訊息。

 

    槐鬼、離侖面色突變,轉身沉聲道:“拓拔太子,偵兵報信,蚩尤公子被五族群雄困於瑰璃山頂。”       

第十五卷 第四章邪魂厲魄

            晴空萬里,寒風凜冽,雪山冰崖急速倒掠。

 

    拓拔野等人朝西南瑰璃山方向疾飛,一路遇見數十批五族飛騎,浩浩蕩蕩會集一處,竟有六百之眾。大多都是水、木、土三族豪雄,聽聞蚩尤受困瑰璃山,紛紛趕去緝拿邀功。呼喝叱叫,聲浪嘈雜。

 

    拓拔野皺眉心道:“這些人假公濟私,多半要挑撥滋事。倘若到時他們一口咬定魷魚刺殺黃帝,無理取鬧,動起手來,該如何是好?”思緒飛轉,忽地有了一個主意:“是了,一旦見勢不妙,我便讓瘋猴子背著魷魚和我賽跑。以他的速度,這些人縱是騎著閃電也追將不上。”嘴角微笑,心下稍寬。

 

    正尋思問,忽聽見西邊傳來金石激撞之聲,仙樂飄飄,角聲清越,有人高聲叫道:“大金白帝、西方金王聖母駕到!”十余輛飛車急速掠來,最前的白金飛車富貴雅麗,由九隻鸞鳳牽引,色彩絢麗,香風卷舞,正是西王母的“九鳳車”。

 

    眾人哄然,紛紛盤旋避讓。槐鬼、離侖大喜,引著眾人朝車隊迎去。

 

    拓拔野方覺歡喜,突地又是一凜,驀地想起那夜在雁門大澤,誇父曾大呼小叫地從西王母手中搶走窫窳,若被她認出,則必可推斷自己與姑射仙子乃是那夜聽到她秘密的男女。靈機一動,傳音誇父道:“瘋猴子,你今日若能不發一言,這場比試便算是你贏了。”

 

    誇父大喜,脫口道:“這有何……”見拓拔野笑嘻嘻地望著自己,登時醒悟,急忙將最後一個“難”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一擰脖子,咬緊牙關再不言語,心想:“爛木奶奶不開花,今日不管你小子怎麼逗我,老子說不開口,就不開口。”“

 

    到了飛車旁側,槐鬼、離侖數人抬著蓐收,捧著三生石,先進入車中通報請命。

 

    過了片刻,聽見有人長聲道:“恭請木族聖女、龍神太子大駕。”金門洞開,玉簾輕卷,幾個白衣侍女盈盈行禮,領著拓拔野等人朝車中行去。

 

    車廂極為寬敞,彩燈高懸,毛毯掛壁,雖不如少昊的白金飛車那般富麗堂皇,但簡潔之中透露出的素雅華貴之氣,卻讓人無形之間肅然起敬。兩側站列的白衣衛士姿容秀麗,竟然都是妙齡女子,但個個真氣蓬沛,不可小覷。

 

    車廂正中的紫玉石桌環坐了十余華服貴人,見拓拔野等人魚貫而入,紛紛起身。

 

    金族太子少昊、九尾虎神陸吾、白馬神英招、風雲神江疑等人赫然在列,瞧見拓拔野二人,均面露微笑,點頭致意。

 

    玉桌正席立著一個豹斑白衣的美貌女子,膚白勝雪,眉目似畫,金簪墜墜,玉勝搖曳,端莊典雅之中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正是西王母。想到當夜在雁門大澤,她狠心斬殺科汗淮的情景,拓拔野心下驀地又是一陣苦澀,忖想:“倘若纖纖知道科大俠死在她娘親的手上,不知會如何傷心難過。”

 

    強斂心神,徐徐掃望。她身旁所立的白衣男子素冠銀帶,長須飄飄,朝著拓拔野微微一笑,氣宇優雅淡泊,直如神仙,當是金族白帝無疑。

 

    拓拔野大為心折,忖道:“生平所見的大荒高手中,以白帝風度最為出眾,倒有些神似神帝。”

 

    正要行禮,西王母離席翩翩而來,拉起姑射仙子的素手,微笑道:“姑逢山一別,已有一年,仙子風姿更勝從前。”

 

    姑射仙子淡然一笑道:“王母仙儀,光彩照人,蕾依麗雅豈能相及?蟠桃會在即,蕾依麗雅行程匆匆,未曾備禮,萬勿見怪。”

 

    西王母嫣然道:“仙子蒞臨,昆侖生輝,水香已經歡喜不盡,何來禮物之說?何況寒荒國之劫、方山之變,虧得仙子相助,這已經是仙子給本族的厚禮啦!”

 

    姑射仙子微微一笑道:“王母所言多是拓拔公子之功,蕾依麗雅不過略盡薄力,不敢掠美。”

 

    西王母淡藍色的眼珠轉而凝視拓拔野,驀地一怔,精光一閃而逝,似乎認出了什麼。

 

    拓拔野心中一跳,如芒刺在背,躬身行禮道:“東海龍族拓拔野,拜見白帝、王母。”

 

    白帝目露欣賞之意,淡然微笑道:“拓拔太子少年英雄,仁厚俠義,誠龍族之幸,天下蒼生之幸。”

 

    拓拔野面上微微一紅,微笑道:“白帝過譽,愧不敢當。”

 

    西王母淡淡道:“拓拔太子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快請入座吧!”不再看他,牽著姑射仙子的手,朝席中走去。

 

    拓拔野微微一楞,覺得她言辭好生冷淡,只道她已經認出自己:心下大寒。突然明白:“是了,她對母王恨之入骨,對我自然也就沒什麼好印象了。若不是我對金族略有薄恩,只怕連話也不與我說。”他性子隨和,不以為忤,當下微微一笑,躬身答謝。

 

    還未說話,卻聽身後的誇父突然哇哇大叫道:“爛木***,原來是你!臭老頭,快把那龍頭怪物還我!”倏然飛起,大鳥似的朝白帝撲去。眾人譁然,搶身上前阻擋,卻被他瞬間震開。

 

    拓拔野登時恍然,原來半道搶走窫窳的竟是白帝!心中懸了半晌的巨石登時落了下來。但旋即又是一緊,暗呼糟糕,目光電掃西王母,果然發覺她面色微變,雙眸中閃過驚怒淩厲之色。當下急忙喝道:“瘋猴子,你輸了!”

 

    誇父“哎呀”大叫,驀地想起與拓拔野的“不說話比試”,急忙一捂嘴巴,硬生生頓住身形,半空翻個筋斗落到拓拔野身旁,苦著臉叫道:“不算不算,現在開始重新比過!”見拓拔野點頭,大喜過望,連忙咬牙站到一旁,大氣不出。

 

    眾人見拓拔野只一句話便將這瘋猴子治得服服貼貼,無不詫異。适才聽槐鬼、離侖述說,那殺害燭鼓之的疑凶已經被拓拔野攥住時,眾人心底還大不以為然,各自凝神聚氣,只待他一現身,便一鼓作氣將他擒下。此時一見,既詫且喜,方知多此一舉,對拓拔野的敬佩之意又多了幾分。

 

    白帝微微一笑道:“原來他就是七百年前與羽青帝逐日禺谷的誇父前輩嗎?果然厲害之極。”誇父面有得色,仰頭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以示不屑。

 

    西王母目光如電,灼灼地望著拓拔野,微笑道:“拓拔太子真人不露相,那是更加厲害了。”拓拔野聽她話中有話,知她多半已然猜到自己便是當夜的蒙面少年,當下硬著頭皮裝傻充楞,微笑不語。

 

    少昊哈哈笑道:“拓拔兄年少英雄,縱橫大荒,威震四海,當然厲害之極。咱們多了這麼個朋友,那可是花差花差,妙不可言。”大步離席,拉著拓拔野的臂膀入席,傳音笑道:“拓拔兄,我在花叢中打滾二十年,發現一金科玉律:但凡老處女見了俊小子,多半要五氣不均,陰陽失調,導致亂發脾氣。你別怪我姑姑,只能怪你自己長得忒也俊俏。”

 

    拓拔野啼笑皆非,苦笑不已。心道:“西王母若當真是老處女,見了我就不發脾氣了。這小子連王母的玩笑也敢開,實在是膽大妄為。”眼見西王母牽著姑射仙子盈盈入席,對她似乎並無懷疑之意,心下稍寬。

 

    眾人坐定之後,一個寬衣大袖的清俊男子起身道:“陛下、王母,偵兵遊痕已經候命在外,是否傳他進來?”白帝點頭應諾。

 

    少昊捅了捅拓拔野,傳音道:“這是本族太長老黑木銅,你莫瞧他眼下一本正經,大義凜然,其實卻是個大大的色鬼。嘿嘿,他府裡有幾個女奴標緻得很,嫩皮嫩肉,發起浪來連石頭都要變酥。明日尋空我帶你去見識見識……”說到最後一句,色咪咪地笑了起來,喉結大動,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拓拔野微笑忖道:“這小子荒唐之至,無論什麼都能扯上男女之事。和六侯爺倒可以成為知交。”不知何以,對這荒淫好色的金族太子,他倒覺得頗為親切投緣。

 

    與他胡說幾句,原本緊張的心情漸漸地鬆弛了下來。

 

    ※※※當是時,幾個白衣女衛士領著一個高大胖子定了進來。那胖子低頭碎步,神情緊張,眼珠滴溜溜轉動,卻不敢上望,就連額上的細密汗珠亦不敢伸手擦拭。

 

    眾衛士齊聲唱諾,胖子膝下一軟,伏身拜倒,顫聲道:“飛龍團偵兵遊痕,叩見陛下、王母。陛下、王母千秋萬歲。”

 

    西王母淡淡道:“起來吧!賜座。”遊痕伏身拜謝,戰戰兢兢地低頭跪坐在旁邊的黑蠶絲墊上,屏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喘。

 

    拓拔野心想:“白帝瞧起來溫和寬厚,他怎地還如此懼伯?想來定是西王母治政太過嚴厲。”

 

    西王母道:“是你親眼目睹蚩尤公子發狂殺人,藏入瑰璃山的嗎?”拓拔野猛吃一驚,方知他們在查問蚩尤之事,當下凝神傾聽。

 

    遊痕顫聲道:“是。”

 

    黑木銅冷冷道:“白帝、王母在此,你快將昨日情形仔仔細細地說來,將功折罪。若漏了一個字,我就揭了你的皮。”

 

    游痕神色張惶驚恐,連連點頭。舔了舔嘴唇,咳嗽一聲,想要說話卻又似乎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啞聲道:“昨日……昨日小人奉命隨飛龍團前往瑰璃山脈一帶尋找姬公子和纖纖姑娘。半路上遇見土族、水族、木族的幾支偵兵,土族偵兵在尋找姬公子和蚩尤公子;水族、木族的偵兵則在尋找蚩尤公子及其手上的苗刀。

 

    那時暴風雪越來越大,四處雪崩,行進極是困難。大家索性集中在丹素峰頂,圍作一團,以免被狂風吹散。

 

    “正午時候,暴風雪剛止,又偏巧發生日食。我們點燃三昧真火,正要四散搜尋,突然聽見一聲大吼,接著三裡外傳來猛烈的爆炸聲。小人生來夜眼,清清楚楚地瞧見那裡綠光沖天,白脊峰頂橫截炸斷,成了一片光禿禿的平臺。那爆炸極是猛烈,連丹素峰也微微震動起來。

 

    “接著就聽見那裡傳來狂笑和怒吼聲,那聲音極是熟悉,與前夜在觀水城中刺殺黃帝的蚩尤公子完全相似。土族、木族、水族的偵兵驚喜憤怒,不等商量,除了少數離開通風報信之外,其餘的五百餘人全部圍追沖往白脊峰。我們見勢不妙,也只好追隨而去。

 

    “當時正值日食,到處一片漆黑。大家擎著火炬爭先恐後地沖到了白脊峰上,只見蚩尤……蚩尤公子壓在一個裸體女子的身上,正在強行做那等事情……”說到此處,汗流浹背,伏地不敢往下再說。

 

    眾人譁然,少昊一楞,喃喃道:“奇哉怪也,蚩尤兄弟在我香車中時,對那些美女目不斜視,乃是少見的正人君子,怎會……”

 

    拓拔野猜斷必是毒蠱亂性,使得蚩尤一反常態,做出這等禽獸之行。驚駭憤怒,心想:“水妖好生惡毒,要讓魷魚在天下英雄面前聲敗名裂,成為眾矢之的。”

 

    西王母冷冷道:“往下說。”她生平最為痛恨男人淩虐侮辱女子;在金族之中,一旦有強暴發生,縱使被辱女子是女奴或囚犯,施暴者亦要遭受重罰,甚至有被斷除男根,削籍為奴之虞。是以遊痕說到此處,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遊痕擦了擦汗,續道:“我們見他做此惡行,都義憤填膺,怒不可遏,紛紛喝止。蚩尤只是哈哈狂笑,毫不理會。土族的玄牛真人犀渠、石山真人黃皋搶先動了手,要為黃帝報仇。水族的四翼蛇梟酸與、小侯真人古熙、木族的北號狼人歇狙、青蛇紀九等人也紛紛出手猛攻……”

 

    拓拔野心下微凜,他所說的每一個人都是五族中的真人級高手,其中玄牛真人犀渠,四翼蛇梟酸與凶名昭著,是大荒中有名的殘惡狂人。以自己單人之力,要獨戰這數百高手必敗無疑:但蚩尤既能刺殺黃帝,想來已然突飛猛進,不知能否從這眾多高手的夾擊中安然逃生?

 

    遊痕道:“蚩尤看也不看,只是壓在那女子的身上不住地聳動,哈哈怪笑。忽然只聽一聲巨響,我眼前一花,當胸仿佛被重錘一記,險些暈厥。定睛再看時,蚩尤動也未動,六位真人卻都被一齊震飛,眾弟兄也被那衝擊氣浪撞得東倒西歪,亂作一團。”

 

    眾人微微變色,手足不動,竟能將三族六位真人瞬間擊退,其真氣之強實在不可小覷。白帝眉頭微皺,輕輕搖了搖頭,沉吟不語。

 

    遊痕道:“玄牛真人和四翼蛇梟兀自不服,怒吼著俯衝而下,一左一右朝他夾擊。豈料這次蚩尤避也不避,任由酸與真人的九支蛇矛和犀渠真人的‘玄牛斬’閃電般刺入他的身體……”

 

    拓拔野“啊”地一聲低呼,心中陡然抽緊。少昊嘿然傳音道:“放心放心,蚩尤公子若是死了,姑姑又何必叫這胖子說這番話給你聽?”

 

    遊痕道:“犀渠、酸與大喜若狂,哈哈大笑道:”我殺了這奸賊啦!‘三族的偵兵朋友大喜,呼叫著一齊沖了上去。不想蚩尤忽然站了起來,吼了一聲’他***紫菜魚皮‘,雙拳亂舞,不知怎地,便將犀渠真人與酸與真人瞬間打倒在地。他轉身昂首狂吼,真氣橫掃,沖在最前的十幾個朋友被氣浪飛卷,撞在巨石上,立時氣絕。接著又有數十人被他的真氣掃中,橫死當場。

 

    “眼見不妙,大家紛紛後撤。蚩尤也不追來,彎腰抓住犀渠的脖子,將他一把提了起來,森然怪笑,突然將‘玄牛斬’從自己背上拔了出來,一刀從犀渠的胯下朝上劈去,登時將他斬成了兩半。酸與大吼著跳了起來,卻被他一腳踩翻在地。蚩尤歪著頭看他,笑道:”妖精,你猜猜你身上的九個孔是做什麼用的?‘將插在身上的那九支蛇矛一根根地抽了出來,閃電似的插入酸與七竅、肚臍和肛門……“

 

    眾人聽得聳然色變,面露不豫,均想:“犀渠、酸與一生殺人無數,暴虐殘忍,想不到竟是這般死法。這可真是天理回圈,報應不爽。”

 

    遊痕吞了口口水,啞聲道:“大家又驚又怒,紛紛掏出暗器飛針,彎弓搭箭,朝他暴雨似的打去。那時眾人的心裡都害怕得緊,一時也顧不得會誤傷蚩尤身旁的裸體女子了。蚩尤將酸與的屍體朝地上一摔,砸得腦漿進裂,插著手嘿嘿直笑,所有的暗器射到離他一丈之距時,全部炸斷碎裂,四射亂飛。我們射光了所有的箭矢暗器,無計可施,不敢上前,只好圍在四周虛張聲勢。

 

    “黑暗中,數百支火炬的光芒明明滅滅,蚩尤站在光影裡,臉容猙獰,眼神凶厲,全身鮮血淋漓,皮肉不住地膨脹跳動,無數道綠光鬼火似的在他身上跳躍,就好像……就好像剛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厲鬼一樣。”

 

    遊痕偷偷瞟了眼黑木銅,顫聲道:“說心裡話,我們見他如此兇狂,都是膽顫心驚,生怕他會撲將上來,將我們脖子‘咯嚓’一聲擰斷。眼見木族的幾個偵兵悄悄腳底抹油,準備溜之大吉,我突然想到平時王母的諄諄教誨,想到黑木長老的訓誡,對邪惡兇殘之敵絕對不能害怕妥協,必須鼓起勇氣堅決反擊,頓時像冬天裡吃了人參,喝了姜湯,精神舒暢,暖洋洋的渾是力量,膽子也壯了起來……”

 

    西王母冷冷道:“不必胡說八道,直接往下說吧!”

 

    游痕連連點頭道:“是,是。”擦了擦汗,道:“我想到王母教誨,頓時勇氣倍增,挺身而出,大聲說:”各位弟兄,各位朋友,他再厲害也不過一人,咱們齊心協力,定可以將他拿下。倘若此刻退卻,則前功盡棄。白某雖無能,但不敢作臨陣脫逃的……‘“

 

    西王母淡淡道:“白某?原來這句話是白將軍說的嗎?”游痕一楞,方知自己說漏了嘴,面紅耳赤,連忙猛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叩頭道:“是是,王母英明神武,無所不能,當真什麼也瞞不了您。小人頭昏,一時記糊塗了,罪該萬死。現在想起來,那句話確是我飛龍團白將軍所說。當時小人聽白將軍慷慨陳辭,心下大快,熱血沸騰,好像掏出了自己心底想說的話,恨不能立即披肝瀝膽,為陛下、為王母娘娘浴血而戰……”

 

    眾人見他胡言亂語,文過飾非,均覺好笑,那緊張憂慮的氣氛登時為之一緩。黑木銅喝道:“還敢胡言亂語!快往下說!”

 

    遊痕急忙道:“是是。白將軍這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眾人一聽,都是精神大振,重新鼓舞起士氣。小人心想: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陛下、王母娘娘平時對我們的關懷無微不至,此時正是我建功立業,報效陛下、王母娘娘和全族百姓的良機。豪情激湧,第一個跳了出來,騎著驚鳥,挺起長矛,朝蚩尤猛衝過去。”

 

    眾人知他多半又是自吹自擂,強攬功勞,心下莞爾,也不急著拆穿。只有拓拔野聽得心下難過,忖想:“這一路上,魷魚和我竭心盡力幫助各族,無愧於心;想不到最後仍中了水妖奸計,反成了各族的眼中釘、肉中刺。”

 

    ※※※遊痕道:“眾人見我義勇當先,也紛紛呼喝著重新沖上。蚩尤哈哈狂笑,突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三昧真火明滅不定,四周黑暗,瞧不真切。混亂中只聽見無數慘叫聲此起彼伏,血腥氣急速彌漫開來。一道碧光閃電似的四處飛舞,所到之處鮮血沖天噴射。轉眼之間,便有十幾個斷臂殘腿從我身前耳邊飛過,一個頭顱滴溜溜亂轉,恰好鑽到我的懷裡,我毫不害怕,奮勇向前。但想到漆黑一片,看不清楚,萬一誤傷了同伴,豈不糟糕?於是盤旋不動……”

 

    少昊笑道:“你不是天生夜眼嗎?怎地又‘漆黑一片,看不清楚’了?”

 

    遊痕大感尷尬,支吾道:“這個……只怪當時風沙太大,眼睛疼痛,睜不開來。嗯,小人心想:王母娘娘曾教誨我們,對敵之時,應智取而不必力奪。與其在這裡坐而待斃,倒不如尋找契機,出其不意。當下騎鳥盤旋,繞著白脊峰觀察地形。廝殺聲中,忽然聽見一個女子惶急叫道:”呆子!你在哪裡?‘循聲望去,不遠處的冰地上竟臥了一個紫衣女子,正艱難地爬起來。“

 

    拓拔野心下一凜:“晏紫蘇果然也在那裡。”那妖女機狡多變,蚩尤與她一起應當無恙;但她心狠手辣,只怕要引得蚩尤多造殺孽,積惹眾怨。一念及此,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又想:蚩尤受九冥屍蠱操縱刺殺黃帝,已和土族結下樑子,縱能洗刷冤屈,也終究有隙。現下又殺了這許多五族豪強,豈不是成為五族公敵嗎?水妖借刀殺人,一石二鳥,用心可謂險惡之至。憂怒交集,一時無計。

 

    遊痕道:“聽到那女子的聲音,歇狙、紀九一齊叫道:”那妖女定是他同黨,快將她抓住!‘那女子似是剛剛衝開經脈,氣力微弱,數十名偵兵一哄而上,立時將她擒住……“

 

    西王母淡淡道:“我什麼時候教誨過你們欺負婦孺弱小,要脅敵人了?”

 

    遊痕道:“是是,我們自然不敢如此,只是水族、木族偵兵殺敵心切,未免有些唐突鹵莽,我們當時心裡也是一千一萬個不以為然。紀九封住紫衣女子的經脈,叫道:”小賊,快將苗刀丟給我,乖乖束手就擒,否則老子就要了她的小命。‘他***……這廝脅迫弱女子,當真讓人瞧下起。若不是當時同仇敵愾,我非要與他評一評理。

 

    “蚩尤橫刀哈哈怪笑道:”他***紫菜魚皮,你殺不殺她,關我龜蛋事?‘毫不理會,轉身又去捏那裸體女子的臉頰。眾人見狀反倒沒了主意,那女子似是傷心之極,含著淚格格笑道:“你當真連我也記不得啦!原來三生石也不能讓你想起前生來世嗎?’”

 

    拓拔野聽到此處:心下忽地一陣酸苦,猛地仰頭喝光杯中之酒。眼光掃處,卻見姑射仙子那清澈妙目正凝視著自己,目光相觸,雙頰微紅,又立即別過頭去。拓拔野心中一跳,不敢多想,凝神傾聽遊痕述說。

 

    “紀九大怒,叫道:”爛木***,你當老子不敢殺她嗎?‘突然抽出青蛇針紮在那紫衣女子的中府穴上,那女子忍不住叫出聲來。紀九右手如飛,轉眼之間就連紮了二十六處要穴,獰笑道:“再不認輸,老子讓她化作鬼你也認不得!’那女子見蚩尤始終不理,傷心欲絕,笑道:”你殺了我吧!他不識得我,我和死了也沒有分別了。‘紀九狂怒之下大叫道:“殺你便殺你!’一針便往她天靈蓋紮下。”

 

    拓拔野大吃一驚,少昊、陸吾等人都猜到那女子應是當日的“小蘇兒”,聞言亦無不低聲驚呼。

 

    遊痕說到此時,起初的緊張害怕之意已經漸漸消去,眼見這些貴侯王公聚精會神地聆聽自己講述,暗自得意,越發來了精神。一時口沫橫飛,繪聲繪色,比之先前生動數倍,但言語之間也不由得有所誇張修飾。

 

    當下故意一頓,咳嗽一聲道:“那紫衣女子笑道:”呆子,來生再見吧——倘若我還有來世。‘蚩尤突然周身大震,體內無數綠光發狂似的亂舞,從他頭頂猛然沖出。他驀地振臂狂吼,右手將那苗刀閃電似的拋了出來,口中喝道:“給你苗刀!’那聲狂吼直如驚雷,許多兄弟登時震得暈倒,多虧我機警,見勢不妙,早早將耳朵堵上……”

 

    正自得意,見西王母目光冰冷,嚇了一跳,急忙道:“紀九被他吼聲所震,右手一抖,偏了幾分,沒有刺中要害。就在此時,那苗刀已經飛到。綠光一閃,紀九的頭顱便沖天飛起,直上雲霄。

 

    “眾人大駭,抓住那紫衣女子,紛紛朝後退去。只有歇狙淩空沖掠,奮力將苗刀搶到,欣喜若狂。蚩尤嘿然道:”這麼喜歡苗刀,就藏到身體裡好了!‘鬼魅似的沖來,也不知使了什麼妖法,那苗刀忽然從歇狙雙手中自動沖出,驀地由上而下折轉沖落,瞬間插入歇狙頭顱,連柄沒入。

 

    “蚩尤哈哈狂笑,‘喀啦啦’脆響聲中,骨骼又拉長擴增了數尺,周身皮肉鼓舞起伏,彷佛無數氣泡在皮膚上不斷綻破,沖出萬千碧綠光氣,醜怪至極。右手忽然破入歇狙的肚子,連帶著一團血淋淋的腸子,將苗刀拔了出來,大步朝我們走來。我們見他渾身血污,與妖魔無異,驚怒之下都奮不顧身地沖了上去,務求與他一決生死。”

 

    遊痕道:“這時陰風狂舞,數百支三昧火炬竟然熄滅了大半。黑暗之中,蚩尤仿佛萬幹碧光綠蛇交纏繞舞的怪物,狂笑著急速沖來。‘轟’地一聲爆響,他的皮膚四處進裂,血花四射,無數七彩甲蟲密雨似的爆射飛舞,朝我們繽紛沖來。”

 

    眾人動容,失聲道:“九冥屍蠱!難道果真是屍蠱附體?”他們先前聽槐鬼、離侖轉述拓拔野的推測時,尚且將信將疑,但此刻聽遊痕描述,那甲蟲當是屍蠱無疑。

 

    遊痕突然面露尷尬神色,欲言又止,朝黑木銅瞄了兩眼,大著膽子說道:“就在這時,小人做了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決定。小人本來熱血上湧,橫下一條心決意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但忽然想到平時王母娘娘的教誨:為人臣民,不但要忠肝義膽,還要舍小節而從大局。頓時醍醐灌頂,豁然想通了。我是偵兵,最重要的任務乃是及時地收集。傳遞情報,不是和敵人鹵莽死鬥。倘若我們死光了,還有誰將蚩尤在此的消息傳給陛下和王母娘娘?這豈不是辜負了陛下與王母娘娘給我們的重托嗎?小不忍則亂大謀哪!想到這裡,我決定寧可背上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千古罪名,也要保全性命,顧全大局!”

 

    少昊笑道:“原來你倒地裝死還是為了顧全大局嗎?”眾人忍俊不禁。

 

    遊痕硬著頭皮道:“正是如此。小人堅信以陛下、王母娘娘之英明果決,一定能明察秋毫,體諒小人的一番苦心。”

 

    西王母淡淡道:“苦心沒有瞧見,油嘴滑舌倒是一清二楚。別打岔,往下說吧!”

 

    遊痕聽她話中並無怪罪之意,登時大喜。抖擻精神,說道:“是是。小人為了顧全大局,決定委曲求全,當下抱頭倒地,抓了一把鮮血塗在臉上、身上,翻著白眼抽搐一番,不再動彈。娘娘明鑒,其實小人這雙眼睛一刻也沒有眨過,一直仔仔細細地看著發生的一切事情。

 

    “蚩尤狂吼聲中,無數甲蟲利箭似的射入眾人的身體,頃刻之間,幾乎所有的人都慘叫著劇烈抽搐起來。蚩尤雙眼凶光怒放,森然怪笑,突然探出雙手淩空抓攫,叫道:”通通過來吧!‘眾人淒烈哀嚎,抱著頭滿地打滾,痛苦已極。突然有個人飛了起來,淩空朝他撞去,天靈蓋和胸部猛地炸裂,鮮血、腦漿四處噴飛,無數隻彩色甲蟲纏繞著一道綠光沖了出來,發出慘烈的怪叫,沒入蚩尤的身體。接著第二個人、第三個人……越來越多,無數人在他四周盤旋飛舞,’噗噗‘連聲,數不盡的甲蟲纏繞著綠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光芒沖沒入了他的身體。他怒吼歡呼著,全身急劇膨脹,閃閃發光,萬千道光芒像江河入海,彙集到他的丹田、心脈……“

 

    眾人面色大變,齊齊失聲道:“攝神禦鬼大法!”        

第十五卷 第五章同仇敵愾

            拓拔野聞言亦凜然色變。攝神禦鬼大法乃是大荒中至為陰邪惡毒的三大妖法之一,即吸納他人的元神化為己用,禦使強屍為惡。練此妖法者,短期之內真元可急速增長,但若不能將體內的萬千元神逐一消融吸化,則必定精神錯亂,直至元神進爆,形神俱滅,直如飲鴆止渴。

 

    此妖法分為“蠱宗”、“神器宗”、“元神宗”三支。這三宗的區別在於吸控他人元神的媒介不同,“蠱宗”以屍蠱,“神器宗”以器物,“元神宗”則直接以一己念力吸納他人元神。其中又以“元神宗”最為艱深罕見。而蚩尤眼下所使的,必定是“蠱宗”。

 

    “好小子,果然有些門道,不愧為我青木鬼王。”拓拔野腦中靈光霍閃,驀地想起方山頂上,那黑笠人誤認自己為蚩尤時,所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來。一時心神劇震,呼吸不暢,陡然明白:“魷魚魔化,必與此人有莫大的關係!”

 

    遊痕吐舌道:“原來這就是‘攝神禦鬼大法’?難怪這等妖邪厲害!我當時雖然嚇得心驚肉跳,但想到陛下、王母娘娘,頓時精神大振,勇氣倍增,睜大眼睛看個究竟。只見不到片刻之間,便有六、七十人被吸定魂魄,直挺挺地摔落在地。其餘的數百人全都淩空環繞,鬼哭狼嚎。

 

    “蚩尤嘶聲狂吼,全身仿佛皮囊似的不住脹大,閃耀著各種光芒。皮膚迸裂,魂光跳躍,突然七竅開裂,汙血橫流,沖出七道巨大的彩光。小人定睛望去,那七道彩光竟是由無數厲鬼魂魄交織而成,在空中猙獰怪笑,扭曲變化,可怕之極。”

 

    黑木銅沉聲道:“難怪在觀水城中,蚩尤公子竟能一舉刺殺黃帝。一眾人心有戚戚,蚩尤吸納眾多元神魂魄之後,真元倍長,已遠非數日之前的東海少年。但想到他短短數日之內,竟能強猛至斯,妖法之可怖實是匪夷所思。”

 

    游痕續道:“那紫衣女子望著蚩尤,極是吃驚,突然乘著他痛苦嘶吼之際,將一顆淡綠色的玉石閃電似的彈飛射入蚩尤的口中。蚩尤大叫一聲,周身光芒爆放,氣浪鼓舞,四周飛舞的眾人登時四射摔飛。那七道魂光哀嚎著鑽回蚩尤的七竅,他抱著頭發狂慘叫,重重摔倒在地,不斷地抽搐翻滾。紫衣女子跑上前去,抱著他不斷地呼喊,淚水滾落。

 

    “這時太陽漸漸地露出紅邊,山崖上逐漸地明亮起來。到處都是屍體,慘烈無比,鮮血結成了薄冰,放眼望去,地上都是閃閃的紅光。遠處那裸體女子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猛地躍了起來,淩空一掌,發出一道白光,正正地擊在蚩尤的身上。蚩尤怒吼一聲,噴出幾口鮮血,摔落到數丈之外。那紫衣女子反應極快,倏地搶身抱起蚩尤,東竄西掠,忽地轉向朝我這兒逃來。

 

    “裸體女子厲聲長笑,冰寒真氣像蜘蛛絲似的縱橫飛舞,所到之處,山石無下粉碎炸裂。紫衣女子被氣浪擊震,驀地摔落,恰好滾到我的身旁,昏迷不醒。我連忙將眼睛閉上,只眯了一條細縫凝神偷看。裸體女子臉色煞白,渾身顫抖,恨怒已極,慢陵地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口中念念有辭,不知念了什麼咒語,蚩尤眼白翻動,喉中發出赫赫的聲響,雙手扼住自己的咽喉,痛楚狂亂。

 

    “就在這時,木族的一個偵兵‘啊’地一聲醒轉,裸體女子低下頭冷冷道:”剛才的一切你都瞧見了?‘那偵兵驚駭之下說不出話,只是不斷地點頭。我心裡暗呼糟糕,這女人惱羞成怒,要殺人滅口!果然,那裸體女子指尖一彈,那偵兵慘叫著抓撓雙眼,抽搐斃命。幾個偵兵醒轉,見狀大駭,紛紛奪路而逃。那裸體女子厲暍聲中,霜風白光閃電飛舞,將他們盡數殺死。她一路行來,周圍未死之人都被屠戮殆盡,就連那些屍體也被戳出幾個窟窿。“

 

    拓拔野心道:“不知這女子是誰?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受魷魚淩辱,難怪會羞怒成狂,殺人滅口了。這些人雖是為她所殺,但深究起來,魷魚仍然逃脫不了關係。”

 

    心下愧疚煩惱,皺眉無語。

 

    “眼見她越來越近,我心裡不禁害怕起來。陛下、王母娘娘明鑒,小人害怕的不是個人生死,我區區小命何足道哉?而是我死了之後,又有誰將這消息傳給陛下、娘娘?這豈不是愧對陛下和王母娘娘的重托嗎?倘若如此,小人即使到了鬼界,也會羞愧自責,連做鬼也不得安寧哪!”

 

    說到此處,遊痕挺直腰板,滿臉慷慨激昂之態,紅著眼圈道:“小人自小無父無母,多虧陛下與王母娘娘我才有今天,若不能為陛下與王母效力,小人活著又有什麼意義?黑木長老曾經說過:”死者,有重於昆侖,輕於雪花。‘這話說到小人心坎裡去了。死則死矣,若能為陛下、娘娘帶來哪怕小小的一點用處,我就不枉今生了。想到這裡,我熱血沸騰,豪情澎湃,渾身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力量……“

 

    西王母聽得不耐,淡淡道:“快說。”

 

    遊痕嚇了一跳,急忙伏倒,道:“是是。小人……小人冥思苦想,突然計上心頭,悄悄將‘千裡子母香’塗在身旁蚩尤的衣角上,這樣一來,即便我戰死于此,娘娘也能根據子母香找到蚩尤,查明真相。”

 

    見西王母微微點頭,目中稍露贊許之色,遊痕心下一寬,舒了一口氣,又道:“小人正準備豁出性命相拼,豈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是了,應當是娘娘神明保佑,救了小人一命。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那紫衣女子突然躍起,抱著蚩尤沖天飛去。她身法奇快,轉眼間便禦風飛出百丈開外,裸體女子驚怒之下,顧不得其他,乘風淩空追去。三人越去越遠,很快便消失在貝嫘峰巔。

 

    “小人急忙爬了起來,在地上作了記號,又留下一隻青蚨蟲,然後騎著驚鳥追去。到了冰河谷外峰,遠遠地瞧見紫衣女子抱著蚩尤鑽入到一個冰洞之中。冰河谷一帶,我最是熟悉,那冰洞乃是百年前‘穿山甲虎’的巢穴,自從那怪獸被獵殺之後便成了鳥鼠聚集之地,深約三十丈,但四壁堅硬如鋼,無處可遁。

 

    “那裸體女子惱恨已極,卻不敢追入,只在洞外守候,口中又念起那咒語來。冰洞中不時地發出蚩尤的狂吼聲,就像絕望的野獸將死時的嚎哭。小人猜想,她必是以什麼法術操縱蚩尤,想讓他自行尋死,或乖乖就擒。

 

    “我守在外峰巨石之後,就這般過了一夜,我一刻也不敢眨眼,瞪著眼睛,看著他們,寸步不離。冰洞內外再無動靜,蚩尤的吼聲漸漸聽不到了,偶爾響起爆炸聲,整個山峰都隨之劇烈震動。

 

    “好不容易捱到今日淩晨,太陽出來了,照得雪峰閃閃發光,遠處忽然傳來鳥叫獸吼的聲音,竟是成百上千的本族偵兵和別族好漢從東面包抄趕來!我心裡大喜,心想總算沒有辜負陛下和娘娘的重托,就是即刻死了,也心安理得了。”說到最後一句,熱淚奪眶而出,哽咽難言。

 

    黑木銅暍道:“休要打岔,快一氣說完了!”

 

    遊痕揉著眼睛,哽咽道:“是,小人心裡太過激動,這就說完。這時那裸體女子見眾人趕到,惱恨無計,匆匆禦風離去。片刻之後,風侯團石將軍、白鳥團烏將軍,還有土族、水族、木族的諸多英雄紛紛趕到,將那冰洞四周層層圍住。

 

    “土、木,水三族的朋友急下可待便想強攻而入,但剛到洞口,便紛紛慘叫橫死。那洞口狹窄,我們人數雖然眾多,卻也不能一湧而入。無奈之下,便各施法術,埂薰火攻,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始終不能將蚩尤二人逼出。過了半個時辰,黑木長老傳喚小人,小人片刻不敢耽誤,便隨著禦衛前來拜見陛下、王母娘娘了。”

 

    黑木銅哼了一聲道:“陛下、王母,此人貪生怕死,臨陣龜縮,還巧言令色,蒙蔽聖聽,罪不容赦。我將他提往刑法會,交由眾長老議決。”遊痕大駭,伏地不起。

 

    白帝微微一笑道:“罷了,他雖然膽小貪生,但總算沒有擅離職守。面臨險境,機靈應變,也算立了一功,功過相抵,兩不追究,依舊回飛龍團做他的偵兵便是。”

 

    游痕大喜,叩頭不止,哽咽道:“陛下聖明,小人……小人願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以報聖恩!”

 

    當是時,匆聽車外有人叫道:“瑰璃山到了!”話音未落,外面叱喝四起,刀劍鏗然不絕,隔窗望去,五族群雄紛紛拔刀握劍,驅鳥急飛穿梭,殺氣騰騰。

 

    車中眾人一凜,紛紛凝視白帝、西王母二人,情勢微妙,不知他們究竟將如何處置蚩尤。白帝緩緩道:“傳令,此事蹊蹺之處甚多,蚩尤公子對本族又有大恩。在沒有查明真相之前,蚩尤公子仍是我們金族的客人,大家不可怠慢了。”眾人轟然應諾。

 

    拓拔野感激不已,拜倒道:“多謝白帝。”少昊、陸吾等人亦頗為歡喜。

 

    此時車外喧嘩更甚,眾人紛紛起身,到車窗處眺望。拓拔野亦強斂心神,臨窗朝南遠眺。

 

    ※※※藍天似海,白雲悠悠;巍巍雪山,連綿不絕。正前方兩座高峭險峰嵯岈對立,仿佛虎牙交錯,擇人而噬。狂風從山崖之間呼嘯沖出,冰雪迷蒙飛舞,卷來淡淡的血腥之氣。

 

    山崖之後,便是瑰璃山、冰河谷。

 

    側耳傾聽,除了風聲鳥叫,並無廝殺嘈雜之聲。瑰璃群峰竟是一片死寂。眾人驚疑忐忑,隱覺不妙。當下紛紛驅車騎鳥,乘風繞舞,沿著雪山險峰,朝山壑中飛去。

 

    方轉過一個險崖,為首一人忽地驚聲大叫,眾人心中一緊,五族群雄紛紛大喝著包抄沖天,驅鳥追去。拓拔野等人沖到飛車之外,撫舷而望。

 

    寒風撲面,眼前是一個極大的冰穀,兩側冰牆高巍迤邐,仿佛一道巨大的冰雪長廊。冰地雪壁上,橫七豎八地掩埋了數百具屍體,鮮血橫流,凍結為冰,在陽光下閃耀著紅彤彤的光澤。

 

    眾人驚駭無語,細細打量,每具屍體盡皆胸膛碎裂,瞠目張口,死狀極盡淒怖。

 

    驚怒之下,無不破口大駡。遊痕面色慘白,喃喃道:“乖乖隆個咚,幸好我走得快……”被黑木銅憤怒地一瞪眼,連忙縮頭將剩下的半句話收了回去。

 

    沿著冰穀一路疾飛,屍體越來越多,上午圍困此處的上千名五族群雄盡數死絕。偌大的冰河谷,竟成了一個巨大的墳墓。

 

    群雄怒極,咒駡之聲越來越難聽,拓拔野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蚩尤殺孽越來越重,縱然是屍蠱之惑,但怨隙難解,將來如何面對天下英雄?

 

    匆聽姑射仙子淡淡道:“由這些人的傷口來看,都是一擊致命,震斷心脈,但是傷口大小不盡相同,似乎不是一人所為。況且上千人來不及反抗,來不及逃跑,頃刻間便悉數被殺,倘若只是一人,那這人的修為簡直通天徹地。”

 

    眾人凝神察看,果不其然,紛紛大凜:倘若不是蚩尤,究竟是何人?意欲何為?

 

    拓拔野心中一寬,想到自己自方山以來,便心緒不寧,方寸大亂,暗起慚愧之意,轉身朝姑射仙子微笑著傳音致謝。她淡淡一笑,轉過頭去。

 

    那冰洞在冰河谷的西側峭壁之上,洞口縱橫不過六尺,冰牙交錯,洞內黑漆漆一團。洞口周圍匍匐了數十具屍體,小丘似的交疊一處。幾隻黃羽碧喙燕子似的怪鳥在屍丘上蹦蹦跳跳,發出清脆的鳴叫,瞧見眾人洶洶飛來,連忙振翅鑽回洞中。

 

    遊痕從懷中掏出青蚨蟲,見那蟲子急速振翅,朝冰洞飛去,他七上八下的心方才安然著地,大喜顫聲叫道:“還在!還在!”

 

    眾人見蚩尤仍在,喜怒交集,將那洞口團團圍住,高聲叱喝,叫駡不已。但懼怕他凶威,不敢貿然沖入。

 

    陸吾朗聲道:“蚩尤公子,本族白帝陛下、王母娘娘特來此迎接尊駕,與公子一齊返回玉山,查明這幾日事情的真相,還請公子放心現身。”聲如雷鳴,登時將眾人的喧嘩壓了過去。連喊了十幾遍,殊無應答。

 

    各族豪雄譁然起哄,推擠著準備強攻而入。拓拔野朗聲道:“倘若眾位信得過,便讓我到這洞裡尋他出來。”

 

    眾人面面相顱,白帝點頭沉吟道:“也好,以免再有無謂傷亡。只是蚩尤現在性情全非,未必識得太子。還是由寡人隨太子一同進去吧!”

 

    當是時,那冰洞中突然傳來轟隆震響,數百隻怪鳥尖聲怪叫,轟然沖出,沖天炸飛。眾人吃了一驚,齊齊後退,刀劍鏗然交錯,凝神戒備。

 

    “蓬”地一聲輕響,雪層紛飛,兩個人影抱著幾團冰雪從冰洞中滾了出來。

 

    五族群雄大喜,齊聲大暍,轟然圍湧。紛紛挺矛揮刀,刺劈而下。刹那之間光影閃動,迅疾如電,顯是想要搶在金族眾人阻止之前斃敵建功。

 

    拓拔野驚怒交集,倏然沖出,喝道:“讓開!”真氣蓬然沖湧,碧光耀目,斷劍如流星飛虹脫手射出,破入人群之中。

 

    “叮噹”脆響,如暴雨連珠。群雄眼前一花,只覺翠綠狂風飛掃橫卷,呼吸一窒,手臂酸麻,周身真氣忽然倒撞回丹田之內。驚呼痛吼,紛紛身不由己沖天倒摔,四面趺退。定睛再望時,卻見拓拔野長身玉立於冰雪之中,氣定神閑。右手一轉,將斷劍倏然插回竹鞘之中。

 

    眾人大怒,咆哮著待要再行街上,只聽一聲長嘯裂空炸響,雙耳轟然,眼前發黑,登即摔倒在地。

 

    西王母收住嘯聲,淡淡道:“眾位,得罪了。在昆侖山上,來者皆客,我不敢厚此薄彼,還請大家海涵。”眾人驚怒駭懼,狼狽不堪地爬起身來,恨恨地瞪著拓拔野,悻悻作罷。

 

    拓拔野朝眾人微一拱手,低頭望去,驀地大吃一驚,顫聲道:“纖纖!”那兩人渾身白裝素裹,宛若雪人。左邊一人身形嬌小,俏臉如花,赫然正是纖纖。西王母等人又驚又喜,紛紛圍了上來。

 

    拓拔野俯身抱起纖纖,心中激動狂喜,輕輕擦去她臉上的冰層,連聲呼喚。她忽地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徐徐睜開雙眼,凝視著拓拔野,又是歡喜又是委屈,淚水倏然流了下來,迅速凝為清冰。

 

    拓拔野心中大痛,緊緊將她抱住。纖纖眼中突然閃過欣喜歡悅的神色,忽然又被恐懼擔心所代替,牙關格格亂撞,細若蚊吟地說道:“拓拔大哥……快救……蚩尤大哥……他……他被人……”氣息不繼,驀地暈迷。

 

    這時眾人將另一人翻轉過身,齊聲驚呼:“姬公子!”那人風神玉朗,雙目緊閉,正是姬遠玄。

 

    碧螺峰頂,明月高懸,大風呼嘯,雪杉林起伏搖擺,樹濤陣陣。遍地冰雪閃閃發光,幾隻雪貂倏然穿梭而過。

 

    林外崖邊,昆侖宮恒和殿巍然盤踞,飛角流簷,氣勢雄偉。此殿是金族長老會三大議殿之一,昆侖重地。殿外數百名侍衛持戈傲立,如冰雕石人。

 

    殿內燭火高照,明珠燦燦,亮如白晝。玉石桌案環形圍列,白帝、西王母等人倚案圍坐在厚厚的雪牛地毯上,面色凝重。殿中三十八人,除了拓拔野、姑射仙子、姬遠玄之外,無一不是金族至為重要的貴侯長老。

 

    自冰河谷救得纖纖與姬遠玄以來,西王母、拓拔野一行立時折轉趕回昆侖宮,將他們由御醫救治;同時廣派偵兵,四處尋找蚩尤二人的下落。

 

    纖纖兩人受傷不重,不過是經脈封堵,又受了寒毒,姬遠玄過了半個時辰便已醒轉,黃昏時候業已行動無礙:但纖纖真氣不濟,依舊昏迷不醒,偶有醒轉,呼喚了幾聲“拓拔大哥”,便又沉沉睡去。

 

    拓拔野見纖纖無恙,大為放心。原想陪伴左右,但見西王母佇立床側,怔怔地凝視纖纖,悲喜交集,神色恍惚,他心下知趣,當下尋了一個藉口,悄悄地隨眾人退了出去。

 

    姬遠玄醒來之後,聽上族眾侍衛哭訴黃帝噩耗,面色慘白,木無表情,半晌才點頭道:“知道了……”便不再言語,對於自己為何會在那冰洞之內等話題則閉口不談,關門沉思。而後傳令侍衛稟報西王母,請求當夜與金族貴侯以及拓拔野、姑射仙子商議要事。眾侍衛雖大惑不解,但卻不敢多問。

 

    拓拔野對蚩尤刺殺黃帝之事始終歉疚不安,又為纖纖昏迷前的言語忐忑不安,從纖纖房中出來之後,原想到姬遠玄的貴賓館登門懇談,說個明白,但見姬遠玄閉門不出,土族侍衛又恨恨敵視,唯有作罷。想到一月之間,人事俱非,心下更是慨然。

 

    ※※※入夜之後,西王母依照姬遠玄的要求,密召重臣長老、拓拔等人,聚集恒和殿。

 

    眾人既已到齊,侍女衛士盡皆退出,殿門徐徐緊閉。

 

    姬遠玄起身行禮,大步走到殿中,朝白帝與西王母拜倒,大聲道:“小侄懇請白帝、王母娘娘主持公道,為我父王報仇!”一語未畢,熱淚已奪眶而出。

 

    眾人紛紛朝拓拔野望來,面露尷尬之色。拓拔野百感交雜,正要起身說話,卻聽白帝歎道:“黃帝駕崩,本族難咎其職,此事自然責無旁貸。只是此中蹊蹺離奇之處甚多,蚩尤公子又下落不明……”

 

    姬遠玄搖頭道:“父王雖然的的確確死在蚩尤兄弟的刀下,但姬某不是糊塗之人,此事罪不在蚩尤兄弟,而在幕後操縱他的奸賊。”此言一出,眾人愕然。拓拔野“啊”地一聲,又是驚喜又是感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姬遠玄咬牙道:“蚩尤兄弟是中了燭龍老妖的九冥屍蠱,受其擺佈,才刺殺了父王!”眾人聞言無不譁然。拓拔野、白帝等人雖已隱隱猜著,但聽見姬遠玄說出此話,仍不免大為驚詫。

 

    西王母緩緩道:“姬公子何出此言?”

 

    姬遠玄眼圈微微一紅,道:“今日在冰洞之中,我和纖纖姑娘看得分明,聽得清楚,決計錯不了。”眾人聞言更奇。

 

    姬遠玄沈聲道:“那日在昆侖山上遭遇狂風暴,飛車炸裂,眼看大家將在暴風雪中失散。我想起答應了拓拔兄弟照顧好纖纖姑娘,不敢怠慢,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一刻也沒有鬆開。狂風肆虐,突然引發大雪崩,倉促之間我瞧見山壁上有個洞穴,便拽著纖纖姑娘搶在雪崩塌陷之前鑽入洞中。

 

    “雪崩過後,洞口被封得嚴嚴實實,不得而出。無奈之下,我和纖纖姑娘只有順著那山洞朝裡走。如此胡亂走了幾日,始終沒有找著出口。好在洞裡雪水甚多,我懷中又帶了一些仙丹藥丸,足夠纖纖姑娘充饑解渴。今日早晨,我們沿著洞中的冰河融水往前走,忽然看見上方跳下幾隻鼴鼠,驚慌失措地奔逃,抬頭望去,竟有一個一尺多寬的甬洞,隱隱可以聽見說話聲,仔細辨聽,竟是蚩尤兄弟和小蘇兒姑娘的聲音。”

 

    眾長老“啊”地一聲,俱極驚異。

 

    陸吾點頭道:“是了,那冰洞中住了許多鼴鼠,想來甬洞便是它們鑿穿的。”這種颼鼠乃是大荒中最會穿壁鑿穴的怪獸,穿山甲虎的洞穴雖然堅硬似鐵,竟仍被它們破出一個甬洞來。這也是眾人所始料不及的。

 

    姬遠玄點頭道:“我們大喜,正要呼喊,卻聽見眾多人嘈雜呐喊道:”蚩尤狗賊,快快滾出來給黃帝陛下償命!‘’他***,有膽殺人,沒膽擔待,想躲在洞裡做王八嗎?‘我聽到這些話,直如五雷轟頂,險些暈厥。驚怒之下,便想立時鑽出甬洞,問個究竟。這時,聽見小蘇兒姑娘笑道:“你們這些有腦沒汁的爛石榴腦袋,也不想想蚩尤好端端地為什麼要殺黃帝?究竟是刀子有罪,還是拿刀的人該死?’”我聽著眾人吵嚷叫駡,終於將這幾日發生之事聽了個大概。悲痛憤怒之餘,也曾想立即沖上去,殺了蚩尤兄弟為父報仇,但所幸纖纖一直緊緊抓著我的手,在我耳旁不住地說:“我蚩尤大哥決計不會做出這等事,定是有惡人挑唆陷害!‘我的心裡才逐漸地冷靜下來。”

 

    拓拔野悲喜交雜,心道:“蚩尤若是聽到纖纖的這番話,就算是被天下人誤會唾駡,也必心安理得了。”

 

    姬遠玄道:“這時,突然聽見洞外慘叫迭起,骨骼肢體碎裂進爆的聲音此起彼落,眾人驚呼怒吼,亂作一團。我只道洞外又發生雪崩,但再一聆聽,卻並無冰雪崩塌的巨響,反倒聽見幾個陰森森的笑聲忽東忽西,變幻不定。片刻之間,洞外慘叫聲漸漸止息,變得一片死寂。

 

    “我正覺不妙,便聽見‘砰’地一聲悶響,巨石炸裂,蚩尤兄弟發出一聲狂吼,與什麼人激鬥不休。小蘇兒姑娘怒道:”五個打一個,你們羞也不羞?‘那陰森森的笑聲一齊響了起來:“五個打一個,總比一千打一個來得好吧?青木鬼王,我們幫你殺了那一千廢物,你還不感激我們嗎?’聽那衣袂翻飛、足尖點地的聲音,那五人動作快如鬼魅,真氣之強,都近仙級。我心裡驚怒迷惑,決計查個水落石出。”

 

    姬遠玄沈聲續道:“我讓纖纖姑娘藏在下方,不要出聲。自己則以‘縮骨法’從那甬洞中悄悄地鑽了上去。洞中漆黑一片,我出來之處恰好有兩塊巨石隔擋蔽身。透過石隙朝外望去,看見蚩尤兄弟怒吼著和五個黑影穿梭激鬥,小蘇兒姑娘則已經被一個黑影封住經脈,斜*在我三尺之外,不能動彈。蚩尤兄弟真氣狂猛,比數日前強了幾倍有餘,只是……只是有些陰邪古怪。但以一敵五,很快便不支落敗。

 

    “這時纖纖姑娘悄悄地從甬洞中鑽了出來,黑暗中撞落了一個冰塊。小蘇兒姑娘驀地轉頭望來,眼睛一亮,又立時若無其事地掉過頭去,笑道:”你們殺了那一千多笨蛋,又是想嫁禍蚩尤嗎?‘一個黑影陰森笑道:“是又如何?’小蘇兒姑娘道:”燭真神這一招當真厲害之至,用九冥屍蠱控制蚩尤,借刀殺人,既除了黃帝這夙敵,又嫁禍蚩尤,讓反對水族的聯盟自行崩潰。嘿嘿,真是厲害呢!‘我倏地一楞,知道她這話是說與我聽的。

 

    “那黑影桀桀笑道:”晏國主冰雪聰明,當真什麼也瞞不了你。可惜有些自作聰明,居然為了這小子叛族投敵,嘿嘿,連本真丹也捨得不要了。‘我聽到此處,悲怒欲狂,心裡又是一陣慚愧。燭龍老妖覬覦本族久矣,數次三番挑唆內亂,指使人謀弑父王,當日事敗,自不甘心,才又想出此等歹毒的陰謀來。可恨我初聞噩耗,急怒之下竟不能明辨是非,險些錯怪了蚩尤兄弟。“

 

    說到此處,姬遠玄忽地轉過身來,朝拓拔野拜倒,沉聲道:“拓拔兄弟、蚩尤兄弟于本族有大恩,姬某居然不明是非,險些誤中奸人之計,恩將仇報,實在羞愧之極!這幾日來,本族中許多將士言行不恭,多有冒犯,姬某在此懇請拓拔兄弟原諒。”

 

    眾人哄然,拓拔野急忙將他扶起,感激愧疚,無以復加,歎道:“姬兄這一番話,更讓我羞愧難當了。蚩尤雖然中屍蠱之惑,才鑄成大錯,但黃帝終究是被他所殺,實在……實在罪孽深重。”

 

    白帝慨然歎道:“姬公子、拓拔太子仁厚高義,謙恭自律,大荒有如此少年俊彥,實在是天下蒼生之幸!”

 

    眾人深以為然,紛紛微笑點頭,少昊哈哈笑道:“父王說的是,有了他們,天下自當太平無事,我們只管歌舞昇平就是。”

 

    金族眾長老聞言尷尬,紛紛舉杯喝酒,只當沒有聽見,心想:“與這雙龍相比,本族太子當真有如豬豚了。”       

第十五卷 第六章西陵公主

            姬遠玄行禮謝過,又道:“蚩尤兄弟漸漸不支,忽地被三個黑影齊齊擊中,重傷摔飛。纖纖姑娘極是著急,央求我出手相助。我震碎巨石,沖了出去,豈料那五人極是厲害,方甫聽見聲響,便立時鬼魅似的包抄而來,瞬間將我經脈盡數封住。他們真氣陰邪詭異,彷佛寒流冰水,我周身凍結,當即倒地。纖纖姑娘也隨即被他們制住了。

 

    “便在此時,洞外突然響起幾隻怪鳥的叫聲,一個唉唉歎道:”死了這麼多人,今天鬼界驛站又要客滿了。‘另一隻鳥冷冰冰地叫道:“冤枉冤枉,都是枉死鬼,六月飛霜,六月飛霜。’洞內五人一驚,森然暍道:”是誰裝神弄鬼?‘一隻烏鴉尖聲笑道:“嘎嘎,我們本來就是鬼,還裝個屁哩!蠢蛋,咱們都是老鄉,出了九泉就不認俺們這些窮親戚了嗎?沒良心,嘎嘎。’”

 

    眾人聽姬遠玄學三隻妖鳥說話,都覺莞爾。但想到當時詭異而兇險的情景,又有些笑不出來。

 

    “那五人獰笑道:”既是鬼界冤魂,我便送你們回老家吧!‘五道彩光爆射而出,將洞口的冰石炸得粉碎。那三隻怪鳥咿呀亂叫著逃之天天。繼而一道碧影電閃沖入,洞內’乒乓‘大作,那五人竟被打得節節潰退。我心下大喜,不知是什麼高人相助,正想奮力衝開經脈,忽然洞內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響,氣浪迸爆,將我震暈。再度醒來之時,便聽見陸虎神在洞外的話語。洞內空空蕩蕩,只剩下我和纖纖姑娘兩人。於是我奮力衝開部分經脈,抱著纖纖姑娘從洞口沖了出來。“

 

    眾人聽到此處,對此事已經大概明瞭,只是尚有些許細節不知究底。想到燭龍在金族境內借刀刺殺黃帝,一石數鳥,用心歹毒,都是驚怒憤慨,沉吟不語。

 

    殿外忽然寒風大作,燭光倏地變暗。窗子劇震,縫隙間傳來遠處樹濤的恣肆呼嘯,以及風嘯石的嗚嗚激響。

 

    殿內光影搖曳,變幻跳躍,拓拔野突然有一種錯覺,似乎又回到了驚濤駭浪的東海暗夜。

 

    大殿內燈火明滅,照得眾人臉上陰晴不定。

 

    姬遠玄再次拜倒,含淚道:“燭龍老妖在金族境內弑殺我父王,乃是為了挑起金、土、龍三族的怨隙,其心可誅。回顧數月以來,木族雷神蒙冤,東荒大亂;火族赤帝駕崩,裂土分疆:寒荒洪水氾濫,叛亂滋生;而今我父王遇刺,土族風雨飄搖,無一不是拜老妖所賜。老妖野心勃勃,為一己私欲,不惜塗炭生靈,劫難天下,其罪滔天,實是大荒公敵。小侄懇請白帝、王母主持公道,為天下人除此巨奸!”

 

    眾人面面相觀,滿臉尷尬猶豫。白帝與西王母亦沉吟不語。

 

    拓拔野見狀心下明瞭:“金族在五族之中素來公正中立,不惹是非。要他們立時狠下心來與水族為敵決非易事。況且水妖四下滲透,安知這些長老中沒有親近他們的耳目?姬公子此舉可有些唐突鹵莽了。”

 

    果聽西王母徐徐道:“姬賢侄,此事尚不足以定論,且相關重大,稍有不慎,只怕便要引起大荒浩劫。且容我們仔細計議。但黃帝之事,我們定當查個水落石出,決不姑息兇手,姬公子敬請放心。”“

 

    姬遠玄頗為失望,只得拜謝入席。眾人默然半晌,各自無語,當下飲酒用膳。

 

    拓拔野喝了幾杯酒,只覺得甘香辣烈,回味無窮,脫口道:“好酒!”

 

    白帝微微一笑道:“此酒叫‘三更到’,三更一到,酒意發作,不管平素如何謙文有禮,都要原形盡露。拓拔太子、姬公子可要小心了。”

 

    眾人莞爾,拓拔野心中一動:“白帝溫和淡泊,長者風度,怎會突然開如此玩笑?難道他另有所指,暗示讓我們三更到此嗎?”

 

    與姬遠玄對望一眼,又驚又喜,笑道:“既是三更才發作,眼下管他做甚?且讓我痛飲三百杯!”眾人微笑,紛紛舉杯。

 

    ※※※三更時分,月華如水,拓拔野與姬遠玄飄然掠上碧螺峰頂,避開眾侍衛,穿入海浪般起伏的雪杉林,繞崖疾掠,從懸崖外側躍上恒和殿的簷頂。

 

    風鈴脆響,月影疏淡,大殿中漆黑一片,並無燭光。拓拔野與姬遠玄對望一眼,心下惑然,均想:“難道是我們會錯意了嗎?”

 

    忽聽一人微笑傳音道:“兩位賢侄果然聰穎過人,快快請進吧!”窗子悄然打開。

 

    拓拔野二人大喜,翻身穿入。月光斜照,殿內一角清輝中赫然站了白帝、西王母二人。姬遠玄低聲道:“今夜小侄情急之下言語魯莽,置白帝、王母於尷尬之境,實在……慚愧之至。”

 

    白帝微微一笑道:“姬公子忠孝爽直,何必慚愧?只是此事重大,不能草率,所以特約兩位來此。”

 

    西王母又道:“姬公子今夜所言,我們何嘗不知?但苦無證據,若貿然問罪,只怕被反誣一口。”

 

    姬遠玄面上一紅,道:“是。”

 

    四人在案前坐定,白帝沉吟道:“燭真神以屍蠱操控蚩尤公子,刺殺黃帝,幾已是定論,但卻缺乏有力證據。姬公子與纖纖姑娘雖然都曾聽見真相,偏偏又都是此案的重要關係人,水族大可以死不認帳,倒打一耙。眼下最為緊要的,便是找到蚩尤和那幾個黑衣人……”

 

    拓拔野突然想到方山頂上遇見的神秘黑笠人,心中一動,道:“是了,此事中還有一個疑點,我一直不甚明瞭。”

 

    白帝道:“太子請說。”

 

    拓拔野遂將當時遇見黑笠人時的諸多奇怪細節一一講來,道:“以我分析,那黑笠人當是水妖無疑,也必定與蚩尤魔化之事契契相關。但他為何要從北海真神手中搶走三生石?北海真神為何又對他如此驚恐駭懼?最為重要的一點——他為何要殺了燭龍獨子燭鼓之?”

 

    眾人動容,白帝歎道:“拓拔太子的疑慮與我們不謀而合。三生石倒也罷了,但殺燭公子實在匪夷所思。”

 

    姬遠玄眉頭微皺,沈聲道:“毒蛇噬手,壯士斷腕。倘若燭鼓之當真是燭龍老妖下令殺死的呢?”

 

    拓拔野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麼?”靈光霍閃,突然明白他言下所指,驚駭更甚。

 

    姬遠玄道:“寒荒國之變,燭龍老妖陰謀敗露,極為被動。挑唆金族內亂、引發西荒洪水、嫁禍謀害少昊太子,罪大莫焉。倘若在蟠桃會上,白帝、王母以此三條罪狀中的任意一條詰責老妖,便足以讓他狼狽不堪,百口莫辨。以燭龍老妖之奸毒,必定要設法堵住金族之口,甚至反戈一擊。”

 

    西王母淡淡道:“姬公子言下之意,燭真神為了扭轉被動局勢,不惜派人在昆侖山下擊殺獨子,使得金族蒙背黑鍋,自覺理虧,不敢追討寒荒之事?”

 

    姬遠玄斬釘截鐵道:“正是!”眾人沉吟不語。

 

    姬遠玄望了拓拔野一眼,又道:“況且燭鼓之在鐘山密室迷奸木族聖女未果,一旦被抖露出來,亦是死路一條。與其被他族逼殺,倒不如自己動手,化被動為主動。”

 

    白帝與西王母對望一眼,緩緩道:“實不相瞞,自燭公子在昆侖暴斃伊始,水族便屢遣使者,詰難問罪,氣勢咄咄逼人;又乘勢以諸多無理條件相要脅,迫使我們就範。這幾日來,金族情勢大轉被動,一如公子所料。”

 

    拓拔野心下駭訝凜然,在姬遠玄點破之前,他實在料不到燭老妖竟會狠辣至此。

 

    但此刻想來,這一招“壁虎斷尾”實是厲害之極。燭老妖連親生獨子都捨得下手,天下實無他做不出的事情了。

 

    姬遠玄沈聲道:“水妖如此咄咄逼人,不知白帝、王母有何計議?”

 

    白帝沉吟不語。先前在眾長老之前,他與西王母便是因燭鼓之一事,覺得理虧心虛,不願立時表態決議,但眼下既知燭鼓一事乃是燭龍刻意為之,心態自又大大不同沉吟片刻,西王母淡然道:“蟠桃會在即,我們乃東道主,而此聚會又素來是大荒五族歡好聯誼的盛會,自然不能發生任何不愉快之事。”

 

    拓拔野、姬遠玄點頭恭聲道:“那是自然。”

 

    豈料西王母話鋒匆地一轉,淡淡道:“不過蟠桃會上,若其他各族之間有什麼意外爭執,身為地主,我們理當公正調和,決計不能讓奸人得逞。”

 

    姬遠玄大喜,微笑道:“王母所言極是。正所謂開門揖盜,關門打狗。”

 

    西王母微微一笑,淡淡道:“蟠桃會後,賓主兩散。倘有盜賊上門相逼,自然不能和他客氣了。今夜請兩位到此,便是商議蟠桃會後之事。”

 

    拓拔野,姬遠玄精神大振,到了此時,方入正題。

 

    ※※※西王母道:“燭真神心計深遠,為了當上神帝,這幾年廣布羽翼,在五族中埋了諸多內線,所以對各族一舉一動了若指掌。等到我們有所醒悟時,已經竹茂連根,拔之不去了。他借助這些內奸,挑唆內亂,扶植傀儡,兵不血刃地削弱各族勢力,屢試不爽。要想擊敗燭真神,必先將這些內奸盡數除盡。”

 

    此點拓拔野感悟極深,點頭稱是,又想:“他們二人避開所有長老權貴,孤身到此密議,想必對內奸是誰,尚無把握。”心下微感憂慮。

 

    西王母又道:“水族地大物博,精兵猛將不計其數,勢力之大,遠非四族中任何一族所能比擬。要想擊敗燭真神,必須聯合各族之力,圍遏牽制,才能迫其就範。而眼下五族之中,木神句芒、火族新任赤帝烈碧光晟與燭真神相從甚密,大荒已有半壁江山握於他手,情勢更為危急。”

 

    姬遠玄微笑道:“西王母說的極是。實不相瞞,我們也正有此意。當日在豐山之上,拓拔太子、蚩尤公平、火族八郡主與我四人便已相約盟誓,聯合龍族、火族、土族三族之力,挫敗燭龍老妖的陰謀野心,還複大荒和平。倘若金族加入,以白帝、王母為龍頭,這聯盟必將足以與他們抗衡。”

 

    拓拔野心下振奮,點頭道:“不錯,白帝、王母在大荒中德高望重,若為聯盟之首,必可領袖群雄,天下歸心。”

 

    西王母與白帝對望一眼,目露欣悅之色,白帝微笑道:“誰為龍頭倒在其次,只要四族同心協力,遏止燭真神的野心,保護天下太平,不生戰火,便是蒼生之福,千秋功德。”

 

    拓拔野微笑道:“白帝此言差矣!”三人一怔,惑然相望。

 

    拓拔野笑道:“既是要遏制燭龍老妖,不生戰火,誰做龍頭當然重要之極。我們四族大張旗鼓地結盟,推選白帝、西王母為盟王,必定可以極大地團結人心,鼓舞士氣,同時敲山震虎,威嚇燭老妖不敢輕舉妄動。正所謂敲鑼驅天狗,打草驚毒蛇。”

 

    眾人聞言莞爾,西王母對拓拔野原本一直頗為冷淡,此刻也微微一笑道:“拓拔太子這‘大張旗鼓’四字說得極是!既要結盟,便要大勢張羅,讓天下人都知道。若能因此遏住燭真神的野心,自是最好不過。”

 

    頓了頓,淡然道:“但是迄今為止,燭真神始終藏在幕後,置身局外,我們四族若推選白帝為龍頭,公然結盟討伐,反而顯得師出無名,仗勢欺人。只怕他非但不會退縮,還要作出弱者受侮的姿態,乘勢與句芒、烈碧光晟等人結盟,以自衛反擊為名掀起戰端。那時戰事一開,大荒浩劫必不可倖免,豈不是與我們的初衷盡相違背嗎?”

 

    她這幾句話說得鞭辟入裡,拓拔野與姬遠玄聽得冷汗涔涔,啞口無言。

 

    姬遠玄歎道:“王母深謀遠慮,小侄慚愧之至。不知王母有何妙計?我們馬首是瞻。”

 

    西王母淡然一笑道:“姬公子取笑了。妙計不敢當,只有一個穩妥之法,可令天下英雄心知肚明,卻又不落人以口實把柄。”拓拔野、姬遠玄大喜相問。

 

    西王母道:“上、火、龍、金四族王侯既非嫡親,又無姻戚,突然結盟,總得事出有因才是。只要我們找得出這‘因’,彼此之間有了公開而緊密的聯繫,這盟不結自成。盟主不盟主,不提也罷,天下人的眼睛自是雪亮分明。”

 

    她稍稍一頓,凝視拓拔野、姬遠玄二人,微笑道:“姬公子、拓拔太子與炎帝三人年紀相若,彼此之間又惺惺相惜,何不在蟠桃會上結為異姓兄弟?”

 

    拓拔野與姬遠玄一楞,對望一眼,登時了然,大喜道:“妙極!”三人一旦結為兄弟,土、火、龍三族自然成了唇齒相依的兄弟之邦,無須其他任何理由,盟約已成。只是金族又該如何加入這聯盟之中?

 

    兩人正自揣想,西王母秋波一轉,凝視拓拔野道:“拓拔太子,聽說纖纖姑娘是太子義妹,彼此情同手足,是嗎?”

 

    拓拔野一凜,恭聲道:“是。”

 

    西王母淡淡一笑道:“白帝陛下見著纖纖姑娘後,極是喜愛,如若拓拔太子不棄,陛下想收她為女……”

 

    拓拔野“啊”地一聲,又驚又喜,恍然忖道:“是了,她身為聖女,自然不敢與纖纖相認,所以讓白帝出面。纖纖當上金族公主,一則她們母女可以正大光明地團圓,二則龍族、金族也化為友邦,四族聯盟自然形成。”

 

    當下微笑道:“白帝德高望重,至尊之身,纖纖有父如此,可要羨煞天下的女兒了。”心中驀地閃過科汗淮的身影,微感淒涼。

 

    姬遠玄歡喜不已,依樣畫葫蘆,笑道:“恭喜恭喜!纖纖姑娘冰雪聰明,天仙人物,白帝有女如此,可要羨煞天下父親了。”四人一齊笑了起來。

 

    西王母微笑道:“既然如此,明日一早,白帝便昭告天下,立纖纖姑娘為金族西陵公主。蟠桃會第一日,我們便在五族英雄面前,大勢張羅,熱熱鬧鬧地舉辦公王儀禮。”

 

    姬遠玄微笑道:“那麼拓拔太子、炎帝和我三人,也在那一日當著天下豪傑之面,轟轟烈烈地結拜為異姓兄弟。”

 

    眾人心領神會,相顧而笑。計議已定,心下都大為輕鬆。遠遠聽得更梆寥落,已過四更,四人起身道別。

 

    白帝白衣飄舞,率先乘風而去。拓拔野正要隨姬遠玄躍出窗外,忽然聽見西王母傳音道:“太子止步。”心中一凜,轉過身來。

 

    殿內空空蕩蕩,光影迷離,西王母半身隱於黑暗中,面容迷昧不明。唯有雙眸閃閃發光,宛如蟄伏于暗夜叢林的白豹,危險、冷酷而又優雅。

 

    拓拔野心生寒意,微笑行禮道:“王母有何吩咐?”

 

    西王母寂然不語,只是淡淡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仿佛冰雕玉鑄,動也不動。目光冰冷,神色變幻不定,淩厲的殺氣緩緩凝聚,又漸漸散去;幾次三番,回圈不已,宛如殿中那飄渺彌漫的霧氣。

 

    拓拔野心下大凜,姿勢不變,暗自凝神聚氣,恭恭敬敬地靜候其間。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寒風呼嘯入殿,西王母腰間玉勝叮噹脆響,發出魔魅而淒厲的韻律。她淡淡地問道:“拓拔太子,聽說你腹內有一顆‘記事珠’?”

 

    拓拔野猛吃一驚,當夜在靈山上,洛姬雅以丁香之舌,將記事珠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入他的口中,在場諸人都沒有瞧出,何以西王母竟能知道?難道她竟有千里眼、順風耳嗎?心中駭訝不已。但他聰明過人,瞬息間明白她言下寓意。

 

    當下恭聲道:“記事珠只記該記之事,其他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從來不能記住。況且在方山頂上,我無意中喝了幾口無憂泉,又將許多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縱然有記事珠,也記不起來了。”

 

    西王母目光漸轉柔和,淡淡道:“天下煩惱事太多,愚人自尋煩惱,智者忘而無憂。喝了無憂泉,忘記一些煩惱,也未必是壞事。”

 

    拓拔野點頭道:“王母良言,拓拔謹記在心。”頓了頓,恭恭敬敬地道:“不知王母還有什麼吩咐?”

 

    西王母凝視著他,微微一笑道:“沒有了,拓拔太子一路辛勞,回去休息吧!”

 

    拓拔野心下松了一口大氣,微笑揖別。緩緩地退到窗子旁側,騰身穿掠,禦風而去。

 

    天高月明,雲淡風清。一陣狂風卷來,拓拔野只覺背後涼颼颼的一片,不知何時,冷汗已經浸透了全身。

 

    ※※※風聲呼呼,轉眼間回便到了犀脊峰貴賓館。拓拔野一路上想著這幾日發生之事,喜憂參半,百感交集。

 

    突然聽見山崖那側傳來淡遠而寂寥的簫聲,如空穀幽泉,秋林鳥語。拓拔野心中一動:“是仙女姐姐!”登時大喜,又忽然有些訝異,她住在光照峰上的貴賓館,與此處相隔頗遠,怎會四更到此?

 

    凝神細聽,她反反覆覆低吹著的那段旋律,竟是《刹那芳華曲》中的“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心下詫異,飄然循聲追去。

 

    寒風呼嘯,星辰寥寥,萬里雪峰如冰濤凝結。姑射仙子低首垂眉,俏立于崖邊巨石之後,背影盈盈,白衣翩翩飛舞,仿佛隨時將乘風而去。拓拔野心頭一熱,悄悄抽出珊瑚笛,輕吹“昨夜風吹處,落英聽誰細數?九萬里蒼穹,禦風弄影,誰人與共?”

 

    姑射仙子輕吟一聲,轉過身來,眼波似水,身影如畫,低聲道:“公子,你回來了。”頗為歡喜。

 

    拓拔野收起笛子,微笑道:“仙子姐姐,你找我嗎?”心下一跳,不知她究竟有何要事,竟深夜在此相候。

 

    姑射仙子點了點頭,微笑道:“這些時日多謝公子盛情相助,公子恩情,蕾依麗雅銘記在心……”

 

    拓拔野陡然一驚,急忙道:“仙於何出此言?咱們既已姐弟相稱,如此……如此說話豈不是將我當作外人了嗎?”

 

    姑射仙子嫣然一笑,低聲道:“是了。只是我恢復記憶以來,還未曾向公子道過謝呢!”

 

    拓拔野心下一寬,笑道:“既是姐姐,理應相幫,何必言謝?”兩人相視一笑。

 

    姑射仙子淡淡道:“今夜到此,原是有一疑惑之事想與公子說明……”話音未落,匆聽東面林濤起伏,一道黑影倏然穿過,也不知是人還是野獸。兩人吃了一驚,凝神探聽,卻再無動靜。

 

    拓拔野轉身笑道:“想來是夜獸,仙子說吧!”

 

    姑射仙子沉吟搖頭道:“罷了,今夜太遲了,明日再談吧!公子一路疲憊,也早些休息。”當下翩然告辭,禦風而去。

 

    拓拔野心下詫異,不知她究竟想說何事,但夜深人靜,孤男寡女,也不便將她叫住。眼見她曼妙白影消失在夜空中,心中悵惘迷惑。一面沉吟,一面踱回石屋。

 

    拓拔野推開石屋玉門,念力一跳,突覺不妙。當是時,左腕脈門匆地一緊,已被人緊緊抓住;繼而有人低吼一聲,將他攔腰死死箍抱。

 

    拓拔野大吃一驚,氣隨意轉,碧木真氣蓬然爆放。綠光閃耀處,兩人“啊”地大叫,被震得重重跌飛。

 

    一人哈哈笑道:“他***紫菜魚皮,枉你們偷吃了這麼多山珍,連一個人也抱不住,忒也沒用。”

 

    拓拔野心中登時一寬,又驚又喜,笑道:“原來是你們這些臭魚爛蝦在裝神弄鬼。”

 

    燈光接連亮起,爐火熊熊,屋內赫然多了幾人。一個高大修長的英俊男子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床獸毛毯上,笑嘻嘻地暍著水晶瓶中的蜜酒,正是六侯爺。

 

    哥瀾椎和班照從地上爬起,笑道:“龜他孫子,太子真氣一日千里,我們哪能抱得住。侯爺有本事自己來試試。”

 

    六侯爺笑道:“侯爺的手向來只抱美女,豈能為了這小子破例?”

 

    坐在屋角石椅上的柳浪、辛九姑、盤谷紛紛起身微笑行禮道:“城主!”

 

    拓拔野與他們久別重逢:心中頗為歡喜,笑道:“他***紫菜魚皮,你們怎地全來了?”原想問他們如何混入這戒備森嚴的昆侖山,但想到柳浪三人原本都是金族貴族要人,對昆侖山瞭若指掌,這疑惑便登時消釋。

 

    六侯爺笑道:“江湖險惡,壞人太多。陛下掛念她的寶貝乖兒子,生怕被人欺負,特帶領我等蝦兵蟹將禦命親征。”

 

    拓拔野大喜,道:“母王也來了?”

 

    六侯爺歎道:“來是來了,可惜到了半路,忽然遇到一個僵屍似的黑衣怪人,和她嘀嘀咕咕說了幾句,她面色大變,竟鬼使神差地隨他走了。臨別時,她只讓我們先到昆侖找你,也未說明何時與我們會合。”

 

    拓拔野聽到那“僵屍似的黑衣怪人”,驀地一怔,隱覺不妙。

 

    六侯爺見他神色微變,詫道:“怎麼了?”

 

    拓拔野定了定神,心道:“是了,娘的武功法術不在西王母之下,大荒中已是罕有敵手,縱然有變,也定能安然脫身。”心下稍安,微笑道:“沒什麼。只是心下掛念,想早些見著她。”

 

    辛九姑低聲道:“城主,纖纖現下如何了?”他們一路行來,對近來大荒發生之事都有所耳聞,今日在昆侖山下,辛九姑聽說纖纖失蹤初返,受傷昏迷,心急如焚;此時見到拓拔野,再也按捺不住牽掛之心。

 

    拓拔野微笑道:“她很好,放心吧!”當下將這幾日之事擇其概要,省略秘密,娓娓簡述,眾人聽得聳然動容,驚心動魄。這些真相與他們所聽的傳聞出入甚多,關於蚩尤刺殺黃帝一節,更是道聼塗説,演繹出眾多版本。

 

    聽到蚩尤迄今生死不明,冤屈未消,眾人都是鬱鬱不樂。辛九姑怒道:“天下人都瞎了眼嗎?連善惡忠奸都分辨不清!”眼圈微紅,道:“早知將蔔運算元帶來,讓他為聖法師卜上一卦。”當日蚩尤在風伯山與宣山曾兩次救了他們,恩情頗深,是以兩人尤為憤恨難過。

 

    再聽得拓拔野述說今夜恒和殿中四人密議,眾人的心情才逐漸好轉起來。拓拔野說到白帝要將纖纖立為西陵公主時,眾人更是大喜過望,忍不住拍手叫好。

 

    哥瀾椎笑道:“龜他孫子的,早知如此,我們便不必偷偷摸摸地上山了,也不必蜷在太子屋裡打地鋪了。”眾人齊笑。

 

    六侯爺笑道:“只是有一點不妙。”拓拔野一怔,不知他所指。

 

    六侯爺嘿然道:“你擅自做工,讓白帝和西王母當四族龍頭,咱們陛下豈不是成了他們下屬?再說,誰是龍,誰有龍頭,那不是明擺著的嗎?”拍了拍他的肩膀,歎道:“小子,你賣母求榮,今番有難了。”       

第十五卷 第七章神鳥畢方

            拓拔野被他說得頭皮發麻,苦笑不已,心想龍神與西王母勢同水火,倘若她知道此事,必定龍顏不悅。單只如此那也罷了,她若是知道科大俠死在西王母的手中,別說四族之盟休想結成,震怒之下,多半還要呼風喚雨,水淹昆侖。

 

    既無良策,索性聽天由命。當下轉而詢問東海局勢。

 

    說到此事,眾人都是眉飛色舞,極是興奮。原來這一個多月來,龍族艦隊與湯谷群雄合力掃蕩東海,屢屢大敗水妖水師,將水族的海上勢力大大壓縮。又有三個東海小國歸順龍族。

 

    同時,龍族大將歸鹿山、敖奇等人率領七支精銳艦隊,以“尋找雷神,撥亂反正”為名,反覆襲擊、滋擾木族沿海地區,並一度深入長江,九戰九捷,全殲木族水師。若非敖奇一時大意,歸途中了水族三支艦隊的伏擊,前功盡棄,木族的幾大內河、湖泊幾乎都被龍族控制。饒是如此,已使得句芒雞飛蛋打,疲於奔命,根本無暇顧及境外之事。只可惜六侯爺等人遍尋雷澤、太湖,始終沒有找著雷神,未免美中不足。

 

    拓拔野驀地想起真珠,當下悄悄詢問六侯爺。

 

    六侯爺哼了一聲道:“他***紫菜魚皮,你小子總算記得她,還剩了半兩良心。她離開靈山之後傷心之極,常常怔怔不語,偷偷掉淚。在旁人面前又強顏歡笑,拚命裝作若無其事。那可憐兮兮的模樣,直瞧得我心都碎了。”

 

    猛地舉起水晶瓶灌了幾口,瞪著拓拔野恨恨嗟歎道:“他***,如此可人兒,竟不懂得輕憐蜜愛,忍心辜負美人恩。你小子當真身在福中不知福,罪大惡極,罄竹難書。”

 

    拓拔野苦笑,想到那美人魚對自己的溫柔情意,心中又是酸甜,又是苦澀。

 

    翌日正午,誇父吵吵嚷嚷地沖進房來,瞧見眾人也不理睬,大呼小叫道:“小子!我已經一日沒說話了,你輸啦!”

 

    拓拔野笑道:“誰說你一日一夜沒說話了?你昨夜說夢話,我在窗外聽得清清楚楚呢!”左右顧視,笑道:“你們也聽見了吧?”

 

    六侯爺等人雖不明所以,但太子令下,豈有不遵從之理?當下紛紛笑著點頭附和誇父一楞,雖不知自己是否說了夢話,但眼見眾人為證,無可奈何,惱怒叫道:“他***,夢話也算嗎?”

 

    拓拔野生怕他這幾日漫山亂跑,惹出事端,當下道:“自然也算。你輸了又想耍賴嗎?”

 

    誇父怒道:“他***木耳蘑菇,誰說我要耍賴了?輸給了你,任你處置便是。”

 

    拓拔野笑道:“好極。你快回屋睡覺,我不叫你,你便別起床。”誇父氣呼呼地摔門而出,果真進屋上床,蒙頭大睡。眾人聽說這憨人便是當年與羽青帝逐日爭帝位的瘋猴子,無不莞爾。

 

    午飯過後,拓拔野請金族迎賓使將六侯爺等人安頓整齊,見辛九姑神色不甯,知她心意,笑道:“九姑,我帶你去見纖纖和西王母。”

 

    辛九姑大喜,旋即臉色突轉黯淡,搖頭道:“罷了,我是有罪之身,只要能遠遠地瞧瞧她們便知足了。萬一讓旁人認出,王母豈不兩難?”

 

    拓拔野微笑道:“放心,現在昆侖宮中的侍女都是小丫鬟,沒人認得你。走吧!”

 

    辛九姑仍是猶豫不決。

 

    柳浪只盼送走辛九姑,和六侯爺一齊漫山獵豔,當下忙慫恿道:“九姑去吧!咱們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下趟還不知什麼時候呢!”

 

    辛九姑眼圈一紅,點頭道:“你們也多加小心,莫讓人認出來。”

 

    六侯爺笑道:“放心,歲月如梭,柳長老的舊相好們都留在家養孫子了,沒人識得他了。”眾人大笑。

 

    當下辛九姑稱作喬扮,隨著拓拔野往昆侖宮而去。故地重遊,恍如隔世。一路行去,見山河宮闕依舊,來往穿行的婢女卻無一識得,心下更是百感交集。

 

    到了宮門,侍衛認得拓拔野,連忙迎上前來,微笑道:“纖纖姑娘昨夜已經醒來了,身體無恙,太子請放心。”將二人領入纖纖暫住的偏殿。

 

    方入殿內,便聽見纖纖笑道:“多謝你啦!姬大哥,這些石頭好玩得緊。”又聽姬遠玄笑道:“纖纖姑娘喜歡就好,只怕不合你心意。”珠簾搖曳,隱約可見纖纖倚坐床頭,把玩一堆玉石,姬遠玄負手立在一旁。

 

    拓拔野心中一動,嘴角微笑,放緩腳步,故意大聲和侍衛談笑。

 

    纖纖聞聲大喜,掀開被子,赤著腳跳下床,直奔出來,叫道:“拓拔大哥!”一陣風似的撲入拓拔野的懷中。心下激動,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拓拔野笑道:“一見面就哭鼻子,羞也不羞?別人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見她俏臉紅潤嬌豔,氣神兩足,心下大安。

 

    纖纖破涕為笑,突然狠狠地掐了拓拔野一把,怒道:“你就是欺負我了!誰讓你拋下我去方山了?若不是有姬大哥陪著,我……我……”傷心自憐,淚水又撲簌蔌地滾落。

 

    拓拔野心中大軟,慚愧疼惜,摟住她的肩頭,軟語賠罪。被他這般溫柔哄慰,纖纖反倒哭得越發傷心起來。

 

    眾侍衛、使女紛紛知趣退了出去,將門掩上。姬遠玄笑道:“拓拔兄弟果然是龍神太子,一到此處便山洪暴雨。”

 

    纖纖“噗哧”一笑,這才想起姬遠玄在側,微感害羞,紅著臉輕輕推開拓拔野拓拔野苦笑道:“我這龍神太子只會降雨,不會放晴,差勁之極,慚愧慚愧。”

 

    眾人齊笑。

 

    談笑片刻,姬遠玄起身告辭。送走他後,纖纖哼道:“臭烏賊,姬大哥比你好多啦!溫和細心,知道我醒了,便立即趕來陪我,還送我好些玉石,讓我在公主儀禮上佩帶……”說到“公王儀禮”四字,心下得意,忍不住笑了起來。想來西王母已經與她說了此事。

 

    拓拔野見床上擺了一堆五彩繽紛的玉石,流光眩目。涼風穿窗過堂,那些玉石登時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想來便是朝歌山的風樂石。風樂石珍貴難尋,大荒各族貴侯女子最喜以之作首飾佩器,姬遠玄一送便是數百顆,實是豪氣之至。

 

    拓拔野點頭笑道:“也只有這樣的寶石才配得上我們的西陵公主。”

 

    纖纖笑吟吟地“呸”了一口,道:“你莫打岔。我不管,上次什麼聖女典禮,你便沒送我禮物,今趟可不能耍賴了。”

 

    拓拔野許久未曾見她這般歡喜,心中泛起溫柔疼惜之意,笑道:“你要什麼?難不成要天上的星星嗎?”

 

    纖纖拍手笑道:“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拓拔野微笑道:“好妹子,星星現下沒有,我先送你一個人好了。”將喬化為婢女的辛九姑往前輕輕推送,纖纖眼睛一亮,大喜叫道:“九姑!”猛地將她摟住,激動之餘,又哭又笑。辛九姑歡喜難言,忍不住流下淚來。

 

    ※※※當是時,只聽殿外有人高聲喊道:“王母駕到!”

 

    纖纖喜道:“正好,我娘來啦!”辛九姑臉色倏地蒼白,又驀地轉為嫣紅,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珠簾卷處,暗香襲人,西王母翩然而入。纖纖嫣然行禮道:“娘……娘娘。”

 

    西王母目中閃過歡悅之色,微笑道:“你好些了嗎?”瞥見豐九姑,全身一震,笑容登時凝固。

 

    辛九姑悲喜交集,忍住熱淚,跪伏顫聲道:“罪婢辛九姑,拜見娘娘。”西王母眼角淚光瀅然,半晌方啞聲道:“是你。”

 

    辛九姑低聲道:“罪婢……罪婢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娘娘了。”心潮洶湧,淚水倏然滑下。

 

    拓拔野站在其中,頗覺尷尬,當下咳嗽一聲,行禮告退。西王母微微點頭,也不挽留。唯有纖纖心下失望,伸長了脖子,透過窗櫺,直見他背影消失在宮牆後,方才回過神來。

 

    拓拔野出了昆侖宮,在雪杉林中穿行。豔陽高照,雪山連綿,乍風吹來,清涼舒爽,心中說下出的舒暢快活。忽見幾個偵兵騎著駑鳥從旁側山崖急飛而過,神色匆忙,當先一人正是那遊痕。當下叫道:“游大將軍,急著去哪兒?”

 

    遊痕見是他,臉上一紅,勒鳥盤旋,笑道:“太子取笑了,小人剛將纖纖姑娘登位元西陵公主的消息傳給南蟾峰貴賓館,又急著趕回昆侖宮給王母、陛下報信呢!”

 

    拓拔野道:“報什麼信?”

 

    遊痕道:“适才在南蟾峰上,小人看見畢方神鳥,恐怕蟠桃會上失火了,所以給娘娘報信去。”拱手告別。

 

    “畢方神鳥?”拓拔野心中一動,想起蚩尤說過,木族三大神禽之中,有一隻獨腳鶴,傲慢兇猛,名曰畢方。它所經之處,城邑無不失火。想來遊痕所見的便是它了。當下又叫道:“眼下有蚩尤公子的消息嗎?”

 

    “蚩尤公子暫時還沒有什麼線索,不過陛下派了九個偵兵團尋找,一定很快便有消息了。”遊痕遠遠地手舞足蹈,高聲應道。

 

    沿著陷崖繞行,大風鼓舞,夾雜著鳥鳴獸吼和號角鑼鼓之聲。循聲眺望,萬里藍天群鳥翱翔,黑雲般地湧向昆侖群峰;山壑間飛車穿梭,彩旗飄飄,鼓樂喧嘩隱隱可聞,都是趕來參加蟠桃會的五族群英。

 

    後日便是蟠桃大會了,往年此時五族貴侯早已悉數畢集,但今年大荒內亂頻仍,情勢自不可同日而語。截至昨日夜間,其他四族中除了姬遠玄。武羅仙子、姑射仙子之外,其他至為重要的帝女貴侯都尚未來到。今日瞧這光景,當有許多貴賓趕至。

 

    想起昨夜姑射仙子欲語還休,拓拔野心裡一動,騎乘太陽烏改道前往光照峰貴賓館。遠遠地果然便瞧見峰頂人頭攢動,極是喧鬧。

 

    金族貴賓館共有九百九十九座石屋,按日、月、木、水、火、土分為六大區,分別座落于南蟾峰、犀脊峰、光照峰、橫翔峰、玉瑤峰、北熾峰上。他所住的犀脊峰上的明月貴賓館多是招待荒外王侯貴族;而光照峰碧木貴賓館則是接待木族貴賓。

 

    自雷澤之變以來,他與蚩尤便成了木族的眼中釘,此刻瞧見許多木族貴侯盤集,他不願生事,當下悄悄繞轉到崖後,尋訪姑射仙子。豈料那石屋中空空如也,不知她身往何處。拓拔野心下失望,乘鳥歸去。

 

    回到犀脊峰,山崖上亦多了數十輛飛車,俱是駕以奇獸珍禽,華貴已極。貴賓館前人來人往,喜氣洋洋,極是熱鬧。只是除了穿梭其間的金族眾迎賓使外,那些賓客多奇形怪狀,服飾特異。以那些飛車的旗飾推斷,這些顯貴當是來自南海結匈國、羽民國、厭火國、貫胸國等地。

 

    南海諸國除了三首國、周饒國,與長臂國之外,大多臣服火族與金族,拓拔野殊不相識。眼見那雞胸的、胸口穿了一個洞的、大擷猴似的、全身黑羽活脫脫一隻大鳥的……眾多怪人氣宇軒昂、神靈活現地在自己眼前穿梭,頗覺滑稽有趣。生怕自己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惹惱這些異族貴侯,當下忍著笑目不斜視,逕直穿過大門,沿著杉樹林間的小路朝自己下榻的石屋走去。

 

    未到屋前,遠遠地便望見門前圍聚了數十人,喧嘩張望。那些人服色各異,長相出奇,也不知是哪些番國的王侯。

 

    有人叫道:“龍神太子來了!”眾人瞧見拓拔野,登時一窩蜂似的湧了上來,相互推擠,滿臉堆笑,口沫橫飛,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縉。

 

    拓拔野又驚又奇,凝神聽了片刻,才知他們原是海外番國的貴侯使節,今日聽說龍神太子下榻此處,久仰大名,如雷貫耳,特來拜會;又聽說太子之妹被白帝立為金族公王,激動萬分,普天同慶,送薄禮若干聊表敬賀云云。

 

    拓拔野被如潮阿諛、漫天唾沫星子逼得直往後退,好笑又好氣,心道:“消息傳得好快,立竿見影。這些人中不少是火族、水族臣邦,顯是兩不敢得罪,到此鋪條後路來了。”心念一轉,笑道:“多謝各位。再過片刻,燭真神和赤帝也要派使者前來道賀,眾位索性留下來一齊喝杯茶水,敘敘情誼吧!”

 

    眾番侯登時變了臉色,紛紛賠笑推託有事,放下禮物,刹時走得一乾二淨。

 

    拓拔野松了口氣,忍俊不禁,但又想這些荒外小國受各族威懾,謹小慎微不敢有所閃失,又不禁覺得可憐。搖了搖頭,將滿地禮物拾了起來,推門入屋。

 

    還未坐定,又有一批番國貴族趕到,爭先恐後,頌詞如潮。拓拔野無奈苦笑,唯有故技重施、將他們嚇走。

 

    短短半個時辰之內,竟有大小五十六國、九十六個城邦輪流登門拜賀,禮物堆積如山。想來此刻昆侖宮門口更是車馬擁擠,摩肩接踵了。

 

    拓拔野心下好奇,隨意翻拆了一些禮物,越看越驚,珠寶玉石倒也罷了,許多禮物竟是殊為罕見的大荒至寶。譬如厭火國的辟火珠,羽民國的雪鳳凰飛翼、結匈國的海犀甲、魚陵國的龍魚衣、虹虹國的遊仙枕、不死國的十二時盤……奇珍異物,琳琅滿目。

 

    這些異寶多為各番國王侯貴族自身攜帶的神物,極之珍貴;想來是今日抵達昆侖,聽說此事後,來不及準備其他禮物,又擔心落人之後,竟不惜將不離不棄的隨身寶物獻了出來。

 

    拓拔野歎了口氣,把玩著那溫潤光滑的十二時盤,想到這些番國戰戰兢兢地討好自己,生怕惹禍覆國,心下殊無歡悅之意。微微一笑:心道:“只是便宜了纖纖丫頭了。”

 

    腦海中閃過适才纖纖那調皮歡喜的如花笑靨,心中一陣溫暖。嘴角微笑,忖道:“是了,這些番國獻了如此重禮,我該送些什麼給那丫頭呢?難不成真的摘下天上的星星嗎?”

 

    心中驀地一動,記事珠急劇飛旋,想起《大荒經》中有一段記述到:“長留又西二百八十裡,曰章莪之山,山勢奇崛,草木蔥榮,多瑤碧,所為甚怪,有獸焉。氣候無常,冬夏有雪。山頂天湖,中有怪石,吸附流星矢……”

 

    拓拔野大喜,自語笑道:“好妹子,我為你摘天上的星星去。”當下起身出門,解印太陽烏,沖天飛起。

 

    ※※※太陽西斜,碧空如洗,拓拔野禦風乘鳥,倏然從巍峨雪峰之間穿過,沿著白雪皚皚的昆侖山脊,朝西邊天際翱翔而去。

 

    陽光刺眼,拓拔野的懷中突然亮起一道絢目的彩光,他伸手探去,竟是那不死國敬獻的十二時盤。想是剛才把玩之時,急著出門,順手塞入懷裡。當下索性取出端詳那十二時盤直徑一寸,手感頗沉。似銅非銅,似玉非玉,在正午陽光下更像是淡綠色瑪瑙,圓潤通透。周圍均勻地圍刻了十二圓點,分別對應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戊、亥十二時辰。陽光照射在時盤當中,閃耀七點彩光,恰恰組成北斗七星,星斗勺柄正指著未時。北面刻著細小的上古文字,無一識得。

 

    《大荒經》記載,這時盤乃是伏羲大神取女媧補天的五色石所制,與風水羅盤、宇宙司南並稱天下三大奇盤,神力無窮。可惜流傳至今,無人知曉如何發揮這時盤的神力,只能當作日冕來使,實是大材小用。

 

    眼下已是未時,章莪山距離玉山群峰約有七、八百里,以太陽烏翼力,黃昏之前當可抵達。倘若順利,他可在午夜前趕回昆侖宮,將流星隕石送給纖纖。想到此處,拓拔野微微一笑,將十二時盤收回懷中,大聲驅鳥急飛。

 

    黃昏,落日熔金,暮雲合壁,寒鴉雪驚漫天唉唉嗚叫,禦風橫空歸巢。

 

    拓拔野遠遠地望見西邊熊熊晚霞之下,一座高山孑然而立,在綿綿群丘之中鶴立雞群。天地蒼茫,那山氣勢陡絕,雪嶺如冠,映襯著暮色,更宛如孤高桀騖的仙人。

 

    拓拔野數月以來見識大荒無數奇山險峰,卻無一處有這等傲岸之姿,心下暗贊,揣想當是章莪山。輕拍鳥頸,駕禦著太陽烏筆直沖去。

 

    距離那章莪山數裡之時,忽聽一聲尖銳鳥鳴乍然響起。

 

    雲霞飛舞,群鳥驚散,章莪半山突然奔竄起十丈來高的豔紅色火苗,恣肆燃燒。

 

    一時黑煙滾滾,火光沖天,林鳥驚號盤旋。

 

    太陽烏見著火光,登時嗷嗷歡鳴,展翅疾沖。拓拔野心想:“這山一半白雪,一半碧林,頗為好看。若是燒得黑漆漆一片,忒也可惜了。”凝神聚氣,決計一趕到半山,便立時以潮汐流真氣撲滅火勢。

 

    突見一道淡綠色的光芒沖天而起,山崖震動,積雪滾滾崩落,如雲飛,如霧散,登時將大火撲滅。

 

    拓拔野又驚又奇,不知那山上藏了何方高人。正自好奇,又聽那尖銳鳥鳴急促如雨,似是惱羞震怒,半山火光四起,又有幾處瞬間著火。碧光綠氣隨之縱橫飛舞,如翠煙彌合嫋散,雪崩連連,素浪拍舞,赤焰立時熄滅。

 

    尖銳鳥鳴高亢破空,一隻青鶴穿透漫漫雪霧,箭也似的沖起。

 

    拓拔野凝神望去,那青鶴翠羽亮麗,紅紋鑲嵌,赤冠勝火,尖喙如雪,雙翼狹長優雅,獨腳勾曲,竟與《大荒經》中描述的木族神禽畢方鳥毫無二致。正午時游痕曾說及此神禽,想不到它半日之間竟已移駕章莪。

 

    與此同時,一道白影翩然飛起,衣袂翻飛,青絲揚舞,在暮色霞光中如仙子乘雲“姑射仙子!”拓拔野驚喜之下,脫口而出。今日尋她不見,想不到竟在此處邂逅。太陽烏高聲歡鳴,急速俯衝而去。

 

    姑射仙子循聲回眸,容顏宛如冰雪消融,閃過一絲歡喜之色,道:“公子你來得正好,將無鋒劍借我一用。”拓拔野如聆聖旨,高聲應諾。指尖一彈,青光出鞘,龍吟不絕,斷劍穩穩地飛到她蘭花也似的素手之中。

 

    姑射仙子柔荑舒展,斷劍當空繞舞,碧光迴旋,突如青電破空,朝那畢方鳥射去。

 

    畢方鳥尖聲怪叫,長翼舒張,在黛藍色的空中穿飛輾轉,螺舞繚繞。斷劍翠芒閃閃,緊隨其後。刹那間漫空青光如帶,縱橫交錯,眾鳥驚啼飛散。

 

    拓拔野騎鳥沖到,笑道:“仙子姐姐怎會在此?”姑射仙子聞言嬌靨突然泛起桃紅,雙眸凝視那神鳥,花唇翕動,手舞劍訣,無暇他顧,淡淡道:“這神鳥兩百年前從空桑山上逃逸,今日在光照峰上瞧見,所以一路追它到此。”

 

    拓拔野驀地想起空桑仙子的雪羽鶴來,奇道:“難道它也是空桑仙子的神禽嗎?”

 

    姑射仙子點頭道:“只是它的性子暴烈,比雪羽鶴凶頑百倍。姑姑被流放之後,它就不知所蹤了。再不收伏,只怕要橫生事端。”

 

    指尖飛點,那斷劍忽然碧光怒放,爆漲了數倍,四周雪杉林木急劇搖曳,絲縷青光沖天繚繞,滔滔不絕地匯入無鋒劍芒之中。

 

    畢方鳥怒鳴聲中,引頸振翅,周身青光大作,一道赤豔紅光滾滾沖湧,轟然激撞在身後的斷劍碧芒上。“嗤”地一聲脆響,白煙騰卷,火勢熊熊,翠光陡斂,那些木靈碧氣竟被它刹那燃盡。

 

    畢方鳥歡聲長鳴,縮足拍翅,得意洋洋。拓拔野見它驕狂自得之態,忍俊不禁,笑道:“仙子姐姐,讓我去殺殺它的傲氣。”輕拍太陽烏,朝畢方鳥沖去。

 

    姑射仙子微微一怔,嫣然而笑,十指輕曲,將斷劍悄無聲息地收了回來。

 

    太陽烏對那神鳥早已看得不順,怒吼聲中,巨翅橫掃,炎風狂舞,一團火球噴飛怒射。畢方鳥斜睨怪叫,靈巧避過,白喙陡張,又是一道狂猛霸冽的紅光激射沖來。

 

    太陽烏嗷嗷大叫,猛地展翅張口,那道紅光轟然撞入它的口中,周身赤光爆閃,陡然劇震,險些將拓拔野拋了下去。

 

    畢方鳥尖聲大叫,拍翅不已,似乎幸災樂禍,樂不可支。

 

    拓拔野笑道:“他***紫菜魚皮,看你能笑到幾時。”凝神聚意,默念“心心相印訣”。眼前陡然一暗,又陡然一片明亮;自己彷佛急速旋轉,溺入一個巨大遄急的氣光漩渦之中,朝那畢方神鳥急沖而去。

 

    姑射仙子淩空凝身,遙遙觀望。突見當空碧光旋轉,宛如道道光弧氣旋在畢方鳥與拓拔野之間激蕩飛舞,縷縷神光隱隱可見,在落日餘暉下,清冽波動,回圈不已。

 

    彷佛空中多了一個巨大的透明湖波,正蕩漾漣漪。

 

    過不多時,畢方鳥怪叫迭聲,似乎頗為羞惱狼狽,急速迴旋飛舞,朝著章莪山逃去。太陽烏載著拓拔野怒吼窮追。姑射仙子微感詫異,翩然相隨。

 

    風聲呼嘯,迎面勁舞。拓拔野念力如織,心智相通,逐漸感受到畢方鳥那狂妄暴戾、充滿敵意的元神,彷佛烈火似的高竄下躍,熊熊焚燒。

 

    又過了片刻,心下恍然,忖道:“是了,自從空桑仙子被流放湯穀,它便對大荒所有人懷疑敵對了。逃離空桑山,只是為了做逍遙自在的孤雲野鶴,眼見又有人來降它,自然抵死抗爭。”

 

    他生性喜歡逍遙自由,是以心有戚戚,對這神鳥倒多了幾分親近之意。心想要降伏這神鳥,需得令它信任自己,心服口服才行。

 

    當下輕拍太陽烏,凝風停空,將雪羽簪取了出來,解印雪羽鶴。

 

    畢方鳥在巨樹橫枝上獨腳蹦跳了片刻,傲然撲翅立定,斜眼看著拓拔野,似乎瞧他能要出什麼花樣。

 

    銀光一閃,雪羽鶴悠然展翅沖出,仰頸清鳴。見著那畢方神鳥,似是頗為驚喜,俯身優雅旋轉,徐徐飛到它的身旁,歪著頭,啄擊畢方的脖頸,白翅輕輕拍擊它的背脊。

 

    畢方拍動翅膀,怪叫幾聲,跳了開去,歪著頭側轉身,似乎對它的親熱之舉大感尷尬。

 

    雪羽鶴歡聲鳴叫,繼續啄擊、拍打它的脖頸背脊。畢方被它糾纏不過,無奈之下只好翻了翻眼,搖頭拍翅,仰著長頸,任它啄擊摩挲。

 

    姑射仙子飄飛到太陽烏上,低聲道:“你解印雪羽鶴做什麼?”

 

    那蘭馨氣息吐在拓拔野的脖頸上,登時令他心跳怦然,周身酥麻,咳嗽了一聲笑道:“我讓它做說客,招降畢方去了。”姑射仙子忍不住嫣然一笑,凝神觀望。

 

    果然,過了一會兒,畢方鳥敵意稍減,警惕緊張的姿勢也漸漸緩和下來,但是傲慢之態依然如故。眼珠滴溜溜直轉,盯著拓拔野二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拓拔野微笑道:“好了,它已經相信我們沒有惡意了……”

 

    話音未落,那畢方匆地尖叫沖起,朝他閃電似的噴來一道紅光!烈焰繽紛,如牡丹開落。拓拔野二人大吃一驚,齊齊揮掌,碧光蓬然,將那紅光赤焰硬生生打散。

 

    畢方鳥“劈方劈方”地歡鳴怪叫,趁著拓拔野、姑射仙子忙於抵擋之際,又接連噴射幾道狂猛火光,長翼輕舞,逃之夭夭。

 

    拓拔野倉促之下躲避得頗為狼狽,倏地淩風掠起,將那熊熊烈火二拍滅,喝道:“畢方,你若是能逃得出這章莪山,拓拔野就服輸了。”

 

    畢方“哧哧”怪叫,甚是不屑,頭也不回,早已飛得遠了。       

第十五卷 第八章似水流年

            眼見那畢方鳥歡鳴怪叫,從兩人眼前輕鬆逃逸,拓拔野又是惱恨又是好笑。他原想以心智感應消除畢方的敵意,再由雪羽鶴“招安”,兵不血刃收伏之,不想這神鳥桀騖狡猾,竟乘機反攻,溜之大吉。看來非得剛柔並濟方能降伏它了。

 

    姑射仙子轉身凝視拓拔野,柳眉輕蹙,雙頰酡紅,也不知是怨怒還是氣惱。拓拔野心下正自惴惴,卻見她眉尖一挑,嘴角一勾,眼波溫柔得彷佛薄冰消融的春水,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自覺失態,倏地別過頭去,但笑意卻是抑止不住,層層疊疊地蕩漾開來。

 

    西天暮雲飛舞,最後一縷霞光燦爛地照著她的側臉,那嫣紅的笑靨令蒼茫的暮色陡然明亮起來,彷佛一株海棠在春風裡舒張怒放。

 

    拓拔野呆呆地望著她,呼吸窒堵,心疼痛而劇烈地抽跳著。從未見過她這般絢爛地笑過,俏麗、歡悅而陌生。他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她便還複為淡淡的冰雪,多麼想將這一刹那永恆銘刻。

 

    姑射仙子嘴角噙笑,淡淡道:“它就要飛出章莪山了,公子還不去追?”

 

    拓拔野倏然一震,回過神來,微笑道:“仙子放心,它逃不了啦!我知道它要去哪兒。”

 

    默念“心心相印訣”,凝神聚意,以念力遙遙感探,察覺畢方鳥將欲何往,當下與姑射仙子一齊駕鳥追去。

 

    那畢方鳥極是狡猾,一心擺脫拓拔野,故意繞著章莪山幾處險峰盤旋飛舞,迤邐飛翔。但拓拔野既知其心,自然不受其擾,駕鳥繞飛,每每阻截其前。畢方鳥既驚且怒,尖叫逃離,回圈不已。

 

    暮色蒼茫,霞光漸漸黯淡,兩人一鳥在群峰之間穿梭飛翔。深碧色的林濤鼓舞起伏,崖石撲面交錯,晚風拂舞,鼻息之間盡是她淡淡的清香。

 

    拓拔野心下怦然,眼角悄悄瞥望。朦朧的夜色裡,她的容顏溫柔如雪蓮,嘴角依舊帶著淺淺的笑意,彷佛花辦問殘留的春風,葉影裡迴旋的鳥語。不知何以,在此刻,在這遠離昆侖的寒山夏夜,她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溫柔而歡愉,宛若寂靜而歡悅的雪溪,從遙遠的冰山裡融化,在花團錦簇的碧野上脈脈流淌。

 

    夜色溫柔,比翼齊飛,這一切宛如迷離夢境。這一刻,拓拔野忘了近日裡糾纏的心事,忘了身在何地,忘了那只翠碧色的獨腳鶴,甚至忘了自己。那已被自己深埋於心底的愛意,又彷佛春芽破上,碧藤繚繞,態肆而兇猛地蔓延生長,將他纏絞得疼痛而窒息……

 

    明月漸漸地升起來了,清亮的光輝穿過道道石隙,隨著兩人風馳電掣,斑斕的光影在姑射仙子的臉容、衣裳上霍霍閃過。她淡淡的笑容在清涼的月色裡逐漸淡卻,終於漸漸還複為寧靜的冰雪。

 

    山影橫斜,狂風鼓舞,他們已追至章莪山頂。

 

    姑射仙子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身凝視拓拔野,淡淡道:“是了,公子今日為何會來此處?”

 

    拓拔野臉上一熱:心道:“她若知道我來此處竟是為纖纖摘星星,定會覺得孩子氣吧?”稍一猶豫,仍將此行目的告之。

 

    她點了點頭,雙眸有如煙霧一般空茫,淡然微笑道:“原來如此。”不再言語。

 

    拓拔野心中一跳,覺得她說這話時神情好生古怪,似乎如釋重負,又仿佛隱隱有些失落。

 

    正自詫異,忽聽那畢方鳥狂怒尖叫,沖天飛起,突然折轉返身,氣勢洶洶地衝撞而來。顯是眼見甩脫不得,惱羞成怒之下要與他們誓死對決。

 

    神鳥來勢如碧電,紅光爆閃,數十道烈芒縱橫飛舞,山石進炸如雨。

 

    兩人身處狹壁之間,避無可避,拓拔野精神大振,笑道:“來得正好,求之不得。”

 

    念力及處,腹內定海神珠急速飛旋,護體真氣蓬然鼓舞,在兩人四周形成巨大的翠綠光罩。

 

    “噗噗”急響,巨石沙礫連帶著那赤紅色的火光密集地抽射在碧光氣罩上,登時四下反射彈飛,紛紛沒入兩側山崖石壁。

 

    拓拔野清嘯一聲,斷劍破空怒射,青芒冽冽,銳氣蕭蕭。那衝撞而來的火光裂焰“嗤嗤”激響,化作萬千煙花火雨繽紛沖散。

 

    拓拔野默念封印法,大喝一聲,手指彈舞捏訣。翠光電舞,聲勢雷霆,狹長的山崖甬壁陡然被照耀得一片亮碧。斷劍如青龍躍舞,發出鏗然長吟。

 

    千萬道耀眼的碧光從劍鋒上擴散飛射,深深淺淺地蕩漾開來,宛如一張巨大的綠網,在月光下急速而優雅地舒張,撲向那疾沖而來的畢方鳥。

 

    那畢方高亢長鳴,憤怒已極,周身流光溢翠,翎羽翻飛,突然竄起萬千火苗,轟然炸舞。

 

    “砰啷!”巨響交迭,白熾光團刺眼耀射,激撞在斷劍青光上,登時迸濺起萬千重托紫嫣紅的火花氣浪。

 

    氣浪進飛,光怪陸離。崖壁劇震,兩側無數巨石轟然滾落,煙塵濛濛飛舞。

 

    畢方鳥怪叫一聲,被洶洶氣浪推撞得沖天飛起,拋過了山頂峭壁,翠綠的翎毛四散飄揚。下方,拓拔野二人的碧光氣罩急速旋轉,在爆炸氣浪的推擠之下變形搖晃,飄蕩不已。

 

    “咻!”斷劍當空一振,匆地筆直破空。五彩繽紛的爆炸氣浪登時被之沖透劃破,雲層似的滾滾離散開來。

 

    拓拔野二人驅鳥電沖,隨著那銳利無匹的青芒劍氣沖天而去,刹那間便越過了山頂。

 

    明月當空,白雪皚皚,章莪山頂一片死寂。

 

    拓拔野、姑射仙子騎鳥盤旋四顧,山頂厚覆冰雪,寸草不生。冰塔嶙峋,峰崖交錯,萬千冰柱狼牙倒懸,在月色裡閃著晶瑩而幽冷的光澤。狂風吹來,冰層雪沫卷舞飛揚。放眼望去,淒淒冷冷清清,哪裡有畢方鳥的蹤跡?

 

    雪羽鶴忽地凜然扭頸,朝著西側清脆長鳴。拓拔野二人一凜,轉頭望去,只見西面遠處,冰丘高巍連綿,尖錐四立,仿佛一個巨大的冰雪城堡,傲然圍矗。大風從密林似的冰錐之間呼嘯穿梭,叮噹脆響。冰錐之間,隱隱可見萬千道淡淡的彩光吞吐跳躍,在湛藍夜空的映襯下,瑰麗難言。

 

    拓拔野二人心下好奇,驅鳥飛去。突然狂風怒吼,冰雪紛揚,那冰丘上的彩光陡然一亮,沖天噴湧,五光十色,巍為壯觀。

 

    當是時,冰丘中忽地傳出畢方鳥的尖銳鳴啼,狂怒而驚怖。繼而只聽轟然劇震,幹百冰錐鏗然碎裂,隨風漫捲飛揚。一道巨大的紅光沖天怒舞,將四下映照得通紅透一兄。

 

    兩人驚疑更甚,騎鳥高飛,越過那參差林立的漫漫冰錐,朝下望去。一幅綺麗瑰奇的壯闊圖景登時撲入眼簾。

 

    高巍冰牆四面環合,連綿數裡,中間竟是一個巨大的天湖。湖水清澈淡綠,水光瀲灩,薄冰浮動,隨波悠蕩。

 

    湖底鋪滿了閃閃發光的萬千瑤玉,五彩繽紛,遠遠望去仿佛珊瑚礁群。湖心聳立著一個合圍近百丈的奇形巨石,坑坑窪窪,青黑一片,其上附著了密密麻麻的七色晶石。

 

    湖底漫漫瑤玉與那巨石上的晶石相互輝映,在月色中閃耀著迷離變幻的淡淡絢光。合著浩渺水光、閃閃浮冰,形成夢幻般的霓光絢景,令人眼花繚亂,魂奪神栘。大風起時,水波蕩漾,晶石光芒大作,登時沖起萬千道眩彩光柱,破空交錯搖曳。

 

    姑射仙子騎鶴盤旋,雪膚白衣盡染霞光,嬌豔不可方物。

 

    拓拔野驚異歡喜,想起《大荒經》所述,笑道:“難道這湖底的玉石就是天上墜落的星子嗎?”

 

    轉頭望去,卻見姑射仙子臉色突轉雪白,周身輕顫,柳眉輕蹙,眼波橫流,似乎想起了什麼殊為可怕之事,驚惶、恐懼、歡喜、迷茫……萬千神色交集變幻,搖搖欲墜。

 

    拓拔野吃了一驚,低聲道:“仙子姐姐?”接連呼喚了六、七聲,姑射仙子才回過神來,倏地轉頭怔怔凝視他,雙頰似火,眼波迷離,竟似恍然下識。

 

    拓拔野驚駭更甚,不知發生何事,念力探掃,只覺她真氣紛岔,意念淆亂,當下輕輕探手抓握她的脈門,想要為她輸送真氣。

 

    指尖方甫接觸她的肌膚,她立時“嚶嚀”一聲,俏臉飛紅,顫聲喝道:“你要做什麼!”“哧哧”輕響,真氣光帶從指尖沖出,將拓拔野右手緊緊纏縛。

 

    拓拔野駭然道:“仙子姐姐,我……我……”情急之下,竟不知說些什麼。

 

    姑射仙子蹙層凝視他,目光漸漸地柔和下來,但雙頰卻逐漸由暈紅變為酡紅,嬌豔無匹。眼中突然閃過害羞、著惱、後悔的神色,“啊”地一聲,收回氣帶,胸脯劇烈起伏,低聲道:“公子,對不住。”

 

    拓拔野沈聲道:“仙子姐姐,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姑射仙子搖頭低聲道:“沒什麼,只是這情景似曾相識……”

 

    ※※※當是時,湖心突然“砰”地一聲爆響,紅光大作,天地俱赤。那青黑巨石的後方驀地沖起一個直徑近三丈的大銅球,彤光閃爍,急速飛旋。狂風過時,“哧哧”激響,白汽蒸騰。飛到半空,那銅球變得桃紅通透,隱隱可見其中沸液滾滾,一隻獨腳鶴影撲扇飛撞,發出淒烈狂怒的啼鳴。

 

    “畢方!”拓拔野二人大吃一驚,不知這神鳥何以被困在這大銅球內。

 

    銅球悠然拋舞,驀地急墜而下,重新沖入巨石後的天湖中。轟然震響,巨浪滔滔,滾滾蒸汽嫋嫋騰空。畢方怒啼淒厲破雲。

 

    兩人驅鳥俯衝,倏地掠過那青黑巨石,目光所及,頓吃一驚。

 

    湖面濁浪滾滾,漩渦飛卷,宛如水牆洶湧環合,形成一個巨大的中空地帶。那銅球在中空處迅疾飛旋,紅光飛甩,四周水牆方甫滾滾*近,立時又被那狂猛的旋轉氣浪震退開去。

 

    湖底高高堆積著赤紅、青黑的鐵石,奔竄起萬千道淡淡的碧青火焰,跳躍飛舞,灼灼烤炙著銅球。火光閃耀,在四周晶石瑤玉的反射輝映下,如青蛇狂舞,詭異已極一個清瘦的白衣漢子環繞銅球淩空飛舞,雙手緊握著一柄巨大的銀光絲團扇,神色凝重,渾身大汗,口中念念有辭。忽然輕叱一聲,揮舞巨扇,湖底那高積的鐵石登時閃耀刺眼紅光,那萬千道青焰轟然高騰,如蛇信飛揚舔噬。

 

    熱浪洶洶沖天,拓拔野二人立時駕鳥高飛,避讓開去。身在數十丈高處,仍被那無形火浪薰得汗水淋漓,口乾舌燥。太陽烏歡聲長鳴,極是快活。

 

    拓拔野心道:“難怪山頂四周冰雪堅固,只有這天湖冰融雪化。但不知這銅球是做什麼的?難道竟是煉鐵爐嗎?那白衣漢子又是誰?”聽那畢方慘叫聲越發淒厲,不及多想,叫道:“仙子姐姐,我去劈開那銅爐,救出畢方。”倏地駕鳥筆直電沖而下。

 

    姑射仙子駕鶴沖下,翩翩相隨。

 

    那白衣漢子大暍聲中,團扇飛舞,赤光耀目,火浪囂狂噴舞。太陽烏歡鳴吞火,展翅盤沖。那雪羽鶴卻驚恐清啼,倏然沖天飛起。拓拔野與姑射仙子登時交錯分開。

 

    青焰飛竄,紅芒跳躍,這熾熱之氣竟與當日赤炎山口相差無幾。拓拔野駕鳥螺旋下沖,在火光熱浪裡迤邐穿梭,只覺皮膚燙裂,眉睫欲焚,“噗噗”連響,衣角已經著起火來。心下微微後悔,早知如此,便將厭火國贈送的辟火珠帶來。

 

    那銅球越轉越快,青焰灼噬,紅光閃耀,宛如透明。球爐中滾液噴湧沖起,畢方鳥掙扎撲撞,不斷地發出淒烈的怒鳴驚啼。

 

    拓拔野大喝一聲,正要禦劍沖去,忽聽上空傳來姑射仙子的聲音:“公子小心!”

 

    話音未落,突覺右面有一道凜冽的殺氣狂風似的席捲沖來:心下一凜,不及轉身,驀地調集周身真氣,轟然回掌。

 

    “噗”地一聲輕響,他的掌風氣罩竟倏然碎裂,那道尖銳真氣瞬息破入,疾如妖電。拓拔野心下大駭,方知遇上可怕高手。驀地旋轉定海珠,真氣洶然倒貫,借勢隨形,駕馭太陽烏沖天飛起。

 

    那道凜冽真氣不依不饒,如影追隨,“哧哧”連響,拓拔野陡地一痛,右後肋的衣裳盡數開裂,鮮血如脫線珍珠,抛灑飛揚。正自驚怒,卻見白影翩翩,姑射仙子疾風沖到,氣帶繽紛飛揚,登時將那道尖銳真氣卷舞絞散。

 

    “砰啷!”氣浪翻飛,三人一齊分退開來,拓拔野驚魂甫定,傳音道:“多謝仙子。”心想那人真氣雄渾,速度奇快,自己一時大意,盡處下風;若非姑射仙子及時相救,自己只怕當真已身負重傷,暗呼僥倖。

 

    只聽一個尖利的聲音怒暍道:“臭小子,是不是石大頭那老混蛋讓你來搗亂的?”

 

    熊熊火光之中,一個素衣女子騎乘著一匹五尾獨角赤豹,禦風盤旋。頭髮斑白淩亂,姿容秀麗,只是眉尖凝煞,鳳眼淩厲,十指尖尖如鉤,令人望而生畏。适才那雷霆凶厲的一擊想必就是出自她手。

 

    姑射仙子凝視那女子,眉尖輕蹙,輕“咦”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麼,又閃過困惑神色。

 

    那素衣女子厲聲道:“臭丫頭,唉聲歎氣的幹什麼?救了你小情人,心裡得意嗎?”

 

    姑射仙子俏臉倏然紅透,柳眉一蹙,嗔怒已極。

 

    拓拔野急忙哈哈笑道:“臭婆娘,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們到這是救朋友來了。快將銅爐打開,將我朋友放出來。”

 

    素衣女子冷笑道:“你朋友?你和一隻禿毛雞是朋友?臭小子,你當姑娘我是傻瓜嗎?”她兩鬢花斑,眼角已有淺淺魚尾紋,自稱姑娘實在有些令人莞爾。拓拔野忍不住笑道:“豈敢豈敢。”

 

    素衣女子暍道:“嬉皮笑臉的做什麼?臭小子,老混蛋約好了今晚來的,縮頭縮腦地不敢出現,叫你們來這定是想破壞姑娘的好事。哼,小心我將你們一起丟到爐子裡去!”那五尾獨角赤豹齜牙咧嘴,凶光眈眈。

 

    拓拔野見她不知所云,胡攪蠻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傳音道:“仙子姐姐,咱們兵分兩路,去劈開銅爐。”姑射仙子輕輕點了點頭。

 

    當是時,“轟”地一聲悶響,湖底鐵石突然一黯,青焰登時縮小,那銅球立即朝下沉了數丈。素衣女子厲暍道:“林永丹,你做什麼!子時之前再煉製不成,我揭了你的皮做帳篷!”

 

    那白衣漢子凝立半空,呆呆地望著那銅球,臉色紅白不定,突然捶胸大吼道:“住口!臭婆娘,我受夠你了!他媽的石頭姥姥不開花,老子在這狗屁地方沒日沒夜煉了三年,連這廢銅爛鐵都沒燒化,傳到大荒上,我林永丹還怎麼做人?他媽的,你殺了我吧!”

 

    拓拔野靈光一閃,驀地想起此人。大荒中有三大著名鐵匠,煉製的神兵利器天下聞名;其一便是金族林永丹。

 

    此人性情暴烈,煉製的神兵殺氣最甚。昔年亡妻之後悲痛欲絕,取妻脊骨,以情為引,在三昧真火中煉燒了四十九日,鑄成一柄絕情劍,又將此劍拋入昆侖深壑,引得無數豪雄悄悄入山尋找。十年來,為尋絕情劍而葬身雪崩的五族群雄已不計其數。

 

    想不到這大荒第一凶兵鐵匠竟被困在此處煉鐵。不知他此次要煉的,又是什麼神兵兇器?

 

    林永丹越說越怒,跳踉怒吼,一張臉脹得血紅,突然咆哮道:“臭婆娘,你想讓老子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嗎?你***爛黴石頭,老子死也要煉成!”急念法訣,銅球鏗然脆響,裂開一條長縫,他“啊啊”大叫一聲,瞬間沖入。

 

    “噗滋!”一道血箭連著青黑色的滾燙漿液從那銅球裂縫間激射而出。

 

    銅球鏗然合上,驀地爆放起眩目難言的赤豔紅光。“轟”地一聲,整個銅球蓬然鼓起,仿佛充了氣似的猛脹開來。滾液噴湧,彤光耀舞,畢方鳥發狂衝撞,慘叫淒絕。

 

    素衣女子一楞,突然仰天長笑,花枝亂顫,淚水湧出。

 

    拓拔野大吃一驚,叫道:“定吧!”騎鳥急電穿飛,從右側劃了個弧形,朝銅球沖去。與此同時,雪羽鶴清鳴翔舞,馱著姑射仙子左側繞沖。

 

    那素衣女子正自尖聲厲笑,見二人閃電沖去,登時大怒,叫道:“臭小子,休想壞我大事!”身影如鬼魅,沖天飛起,反手抄住那悠蕩飄揚的銀絲光團扇,奮力揮舞。那五尾赤豹則咆哮著撲向姑射仙子。

 

    “呼!”千萬道青焰扭舞沖天,火勢陡然兇狂,整個夜空都被映照得血紅一片。

 

    那銅球“哧哧”連響,旋轉出道道紅光氣浪。四周水牆搖擺,朝後急速翻湧。

 

    赤光撲面,如巨浪洶洶拍打,以太陽烏之驍勇,竟也瞬間阻滯。

 

    拓拔野大暍一聲,氣聚湧泉,破風沖起,硬生生沖入那層層氣旋之中。指舞劍訣,斷劍嗆然離鞘,碧光如雷霆裂天,呼嘯而去。

 

    “當!”銅球嗡然劇震,斷劍齊柄沒入,一道紫光從裂縫處噴射而出。

 

    拓拔野大喜,踏空飛舞,手指劍訣急速變幻,斷劍劍柄“鏗”地脆響,朝上寸寸破開。身後突地傳來素衣女子的厲暍:“臭小子,滾開!”那尖銳可怖的真氣宛如十支電矢瞬間射到。

 

    拓拔野知她厲害,不敢硬接,笑道:“我又不是銅球,怎生滾開?”提氣飛掠,倏然下沉,避開那淩厲氣箭。又猛地翻身騰舞,上沖到銅球旁側。青光紫氣,五彩紛呈,那氣旋熱浪當胸撞來,震得他五臟六腑痛絞一處。

 

    素衣女子大怒,喝道:“再不滾開,就休怪姑娘我不客氣了!”身如魍魅,瞬息追至,十指翻飛,道道真氣縱橫飛舞,銳冽破風。

 

    拓拔野哈哈大笑,繞著銅球急速飛逃,那氣箭射在銅球上,登時鏗然長吟,裂紋橫生。

 

    素衣女子“啊”地尖叫,投鼠忌器,只怕將那銅爐擊裂。氣怒交集,厲暍著追擊拓拔野。沒了那追魂奪魄的銳利氣箭,拓拔野心下大安,索性運轉定海神珠,與她捉迷藏似的團團亂轉。他自小便精擅此道,素衣女子哪能捉得他住?不過片刻,她便氣得尖聲喝罵不已。

 

    每次繞過斷劍劍柄之時,他便猛地將劍柄往上一提,割開小半寸口子,數十圈後,該處已裂了一道長達一尺的細縫。只是銅爐中熔漿熾熱,方一湧出,遇到冷空氣又立時凝結。

 

    那銅爐越來越熱,彤紅蠔紫,翠方鳥撲撲飛舞,氣力越來越小,眼見便要掉入滾滾沸騰的漿液之中。拓拔野心下焦急:“他***紫菜魚皮,若不能立時救出畢方鳥,即便待會兒將銅爐敲碎也無濟於事了。”

 

    此時,遠處傳來那五尾赤豹的淒厲怪叫,它橫空飛舞,四腳朝天,重重摔入湖水之中。

 

    ※※※姑射仙子騎鶴趕到,傳音道:“公子,你去救出畢方,她交給我吧!”白光氣帶繚繞飛舞,立時將那素衣女子截住。

 

    拓拔野大喜,猛地飛掠穿繞,握住斷劍劍柄,凝神聚意,默念封印法訣。驀地一聲大暍,念力如潮噴湧,那畢方鳥怪叫一聲,猶如一道紅煙倏地沒入劍鋒之中。

 

    “轟隆隆!”銅爐內的滾液洶湧噴舞,沖起無數泡沫,直脹爐頂。只消遲了片刻,這畢方鳥便當真要變成禿毛燒雞了。

 

    拓拔野大暍一聲,翻身沖起,真氣如潮汐洶洶畢集,奮力將無鋒劍往上一提。

 

    “鏗銀!”斷劍陡然拔出,一道紫光逸射飛舞。眼角瞥處,猛吃一驚,斷劍翠芒閃動,如水波蕩漾,竟被鍍上一層奇異的金屬。想來便是那銅爐中的鐵漿冷凝所致。

 

    這時銅爐驀地“乒鈴乓啷”地晃蕩劇震,整個球壁朝外滾動鼓起,急速膨脹,似乎隨時要噴薄而出。

 

    拓拔野暗呼不妙,不容多想,叫道:“仙子姐姐,快走!”翻身躍上太陽烏,筆直沖天。

 

    姑射仙子輕叱一聲,氣帶飛揚,將素衣女子震開,騎鶴翩然飛起。

 

    “轟隆!”巨響爆炸,那銅爐突然迸裂炸飛,萬千道熔漿鐵液沖天噴湧,漫漫飛灑,在銀白色的月光下望去,仿佛萬千星辰流雨,耀耀墜落。

 

    那環合高湧的水牆倏然塌落,波濤洶湧。繼而“哧哧”之聲大作,天湖漣漪圈圈激蕩,鐵漿繽紛入水,白汽蒸騰,眩光點點。

 

    素衣女子尖叫一聲,當頭沖落,水花噴湧。拓拔野騎鳥盤旋,朝下探看,只見她如遊魚般搖曳下沖,驀地從湖底抄起一個閃閃發光的物事,立即又箭也似的破浪沖出,哈哈大笑道:“成了!煉成了!終於煉成了!”激動若狂,淚水洶湧而出。

 

    那只五尾獨角赤豹從湖水中高高躍起,凝風立住,甩甩周身水珠,歡聲嘶吼,朝她奔去。素衣女子翻身騎上,雙手捧著一支九寸長的尺子,格格大笑,淚水不住淌落那尺子碧翠如玉,圓潤通明,稍一翻轉,竟變作豔紅之色,再一翻轉,竟又化為幽藍……不住翻轉,變幻萬千顏色,霓光反射,如水紋似的在素衣女子的容顏上閃耀不定,合著那悲喜交織的眼波,欲墜還留的淚珠,在淡淡的月色中看去,如此淒豔而妖異。

 

    那素衣女子似乎突然記起拓拔野二人,抬頭笑道:“臭小子、臭丫頭,你們告訴那老混蛋,他白費心機了!姑娘我煉成了‘似水流年’,他的‘素光神尺’狗屁也不如啦!今夜他若敢來,我就讓他乖乖跪地,舔我的腳指頭求饒……”說到最後一句,突然紅暈滿頰。

 

    拓拔野心道:“原來這尺子叫作‘似水流年’,名字倒也有趣。”他與這女子原本素不相識,既已救出畢方鳥,不想多惹是非,只待取了這湖中的星子,便趕回昆侖山去。當下微笑道:“恭喜前輩煉成神尺,我們就先告辭了。”

 

    素衣女子叫道:“站住!”鳳眼神光電射,上上下下地打量兩人,哼了一聲道:“你們是想去給那老混蛋通風報信,讓他不要來,是也不是?”

 

    拓拔野暗呼糟糕,這凶婆娘若是認定自己是什麼“老混蛋”的探子,胡攪蠻纏,那可大大倒楣。當下笑道:“什麼老混蛋?我可不認識……”

 

    素衣女子“呸”了一聲道:“你們男人說的沒有一句是真的,淨會造謠生事!你說不認識老混蛋,就一定認識。你想要阻撓我們今晚決戰,還當我瞧不出嗎?”

 

    說到此處,目中突然凶光大作,自言自語道:“哼,也好,反正我剛煉成‘似水流年’,也不知能下能使出‘一寸光陰’,就先拿你們練練手吧!”

 

    姑射仙子花容微變,失聲道:“你是長留仙子瑰氏!”素衣女子呆了一呆,周身凝結,臉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也不知是喜是悲。

 

    拓拔野心下大震,付道:“原來是她!”登時恍然大悟,明白她口口聲聲所說的“石大頭”、“老混蛋”竟是大荒十神之一的金神石夷。       

第十五卷 第九章一寸光陰

            當年在古浪嶼上,拓拔野聽金族豪雄講述西荒掌故時,曾經談及六十年前的一段著名軼事。金族長留仙子瑰氏原為金族長老瑰神臻之獨女,美貌絕倫,心高氣傲,做事又偏狹狠辣,因此被大荒好事者列入“大荒十大妖女”。

 

    那年蟠桃會上,許多五族貴侯少年想與她結識,卻紛紛無端被刺瞎雙眼,險些引起軒然大波。白帝震怒之下,將她軟禁在長留山上,不許外出。瑰長老廣請五族少年英傑,只盼其中有人能得瑰氏垂青,馴服她驕傲偏狹之性。五族世家子弟大多退避三舍,只有一些好色之徒聞風前往,卻被她三下五除二制服,折辱得生不如死。

 

    幾個無賴少年受挫之後,惱恨交加,一心報復。當下設下一計,乘著瑰長老等人不在時,誘騙石夷前往長留山。其時石夷不過弱冠之年,卻已天下聞名。但他寡言少語,一心修行武學法術,躲在昆侖深山之內,兩耳不聞山外之事,乃是大荒著名的“石頭人”。以至天下人雖聞其名,見其面者卻寥寥無幾。

 

    也不知被那幾個少年蠱惑胡說了什麼,石夷一上長留山,竟稀裡糊塗闖入了長留仙子的閨房,說了一堆奇怪言語。長留仙子只道石夷也是前來求婚的輕薄少年,大怒之下出手極為狠辣。但無論她如何傾盡全力,都不能奈石夷何。長留仙子敗得心服口服,對這木訥緘默的少年也暗自生出傾慕之意,當下只等著他再度登門求婚。

 

    豈料石夷一去不復返,音訊全無。那些無賴少年乘機大肆宣揚在那紅羅帳裡、冰紗窗下,石夷如何言語調戲,長留仙子如何羞憤欲死,又如何慘敗于石夷之手,乃至芳心蕩漾、神魂顛倒,而石夷又是如何始亂終棄、杳無音信。直說得口沫橫飛,繪聲繪色,於細節處更是渲染有加,描摹得有板有眼,仿佛親眼所睹,親耳所聞。

 

    一傳十、十傳百,不免又添加了許多香豔猥褻的情節,齷齪不堪,乃至言者臉紅心跳,聽者瞪眼吞涎。一時成為大荒風流韻事。最後傳到瑰長老耳中之時,已變成長留仙子沐浴之時,被石夷撞入,當下裸體與之大戰,乳波臀浪,蔚為壯觀。一旦失手被擒,兩人眉來眼去,就此演化為妖精打架。

 

    瑰長老羞怒交加,將長留仙子怒斥責打一頓,又上奏白帝重罰石夷。白帝息事寧人,提議索性將長留仙子嫁與石夷;豈料石夷專心法術武學,對男女之事殊無興趣,一口回絕,消息傳出,瑰家更成了大荒笑料。當日被長留仙子折辱者乘勢落井下石,眾口鑠金,極盡造謠羞辱之能事。

 

    長留仙子驕傲偏狹,聽到這些傳聞險些氣炸了肺,再聽說石夷不肯迎娶自己,更是羞怒成狂,當下一氣殺了十六個傳謠之人,單身闖入昆侖西風穀,要與石夷決一死戰。昆侖如沸,眾人紛紛趕往西風穀看熱鬧。長留仙子的修為與石夷相比,其距何止十萬八幹裡,戰不三合,便被擒住。如此反覆,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終不能傷之分毫。

 

    眾目睽睽,漫山盡是幸災樂禍的笑聲、喧嘩聲。長留仙子羞怒傷心之下,轉身躍入風龍澗,不知所蹤。那澗乃是昆侖山中的地縫,直通幽深地底,偶有地火噴出。一旦進入,九死一生。

 

    眾人都以為她已死於澗下,豈料兩年之後,她忽然再度出現于昆侖西風谷,挑戰石夷。也不知有了什麼神奇際遇,武功法術都突飛猛進,竟與石夷激鬥了一百來合,最終仍被石夷一尺擊敗。她憤憤離去,立下重誓,終有一日要擊敗石夷,讓他跪地求饒。

 

    此後每兩三年,她必定重現大荒一次,與石夷相戰,幾成慣例。雖從未勝過半招,但她武功法術進步之神速,只能以匪夷所思形容之。身法快如鬼魅,真氣淩厲逾電,以石夷之絕世神威,亦要千招之後方能將之擊敗。放眼大荒,能有這番修為的,也不過三十人而已。

 

    自從五年前在玉虛峰頂慘敗于金神之手後,她已經久未出現,眾人都說多半已重傷而死,不料竟藏在此處。想來她以流星隕鐵煉製神兵,就是為了出奇制勝,在今夜約鬥中擊敗石夷,一雪當年之恥。

 

    大風鼓舞,冰雪飛揚,滿湖星辰閃著淒冶的彩光。長留仙子怔然木立,臉容在霓光虹影中撲朔迷離,似乎被姑射仙子勾起如煙往事,茫然悲喜,欲哭還笑。

 

    拓拔野見她雖然秀麗依舊,但形容憔悴,多疑凶厲,宛如一個瘋癲婦人,遙想當年如花美眷,絕世風姿,更覺慨然:心下大起同情之意。忖道:“她這一生爭強好勝,為情所苦,實是一個可憐人。縱能擊敗金神,一雪前恥,但又怎能追回那花樣年華?”

 

    當是時,長留仙子突然厲聲長笑道:“瑰氏?她早就死在風龍澗啦!臭丫頭,你既知道長留仙子,就一定是老混蛋派來的奸細。我要殺了你們,為長留仙子報仇!”

 

    身影微閃,彩光眩目。

 

    拓拔野只覺疾風撲面,真氣還不及反應鼓舞,右肩、左肋突然齊齊劇痛,當胸如被山嶽飛撞,大叫一聲,噴血飛退。重重撞在冰地上,雪層飛舞,疼得幾欲暈厥。

 

    心下驚怒,這瘋婆娘好快的身手!凝神再望時,姑射仙子木立于地,如冰雪凝鑄。

 

    長留仙子站在旁側,“似水流年”抵住她的脖頸,絢光流舞。刹那之間,他們竟無絲毫閃避之機,齊齊受制。

 

    拓拔野驚怒駭異,不得其解。先前與長留仙子交手,知道她的修為雖然在自己之上,但也不過稍勝了姑射仙子半籌而已。以自己二人之力,縱使不能勝之,也斷然不會敗得如此迅疾,如此狼狽。難道……難道竟是那神尺之功麼?

 

    果聽長留仙子格格大笑道:“一寸光陰!一寸光陰!有了‘似水流年’,普天之下還有誰能敵我一寸光陰!”

 

    拓拔野皺眉疾想,突然記起《五行譜》中記述到,金族中有一種失傳已久的絕學“回光訣”,其中便有一式“一寸光陰”,據說練成此功的,可以在“一寸光陰”的暫短時間內,縱橫百丈。試想,倘若誰能在這刹那之間穿行百丈,天底下又有誰能抵擋他的迅疾一擊?

 

    長留仙子行如魍魎,疾風厲電,必是修行這“回光訣”之故。得了神尺之助,威力百倍,終於修成這驚神泣鬼的“一寸光陰”。是以竟在瞬間擊敗當世兩大高手太陽烏與雪羽鶴怪叫清鳴,當空盤旋,落到拓拔野身旁。拓拔野心下駭然,緩緩地爬了起來,忖道:“她說得不錯,以這‘一寸光陰’的驚人神速,即便是五帝十神也來不及抵擋!”

 

    長留仙子格格笑道:“一寸光陰紅顏老,似水流年白髮生。臭丫頭,反正你遲早要死,也不必等到白髮生啦!”手指微動,便要將神尺送入。

 

    拓拔野心膽欲裂,大駭叫道:“住手!”驀地電沖而起,不顧一切地朝她沖去絢光迷舞,銳風如電。拓拔野念力還未及反應,瞬息問又被長留仙子鬼魅般接連拍中,痛徹心肺,周身僵直,飛撞到數十丈外。

 

    長留仙子翻身側騎五尾赤豹,環繞著姑射仙子緩緩兜轉,轉動手中神尺,脆聲笑道:“臭小子,就憑你的身手也想救她嗎?”

 

    拓拔野咬牙爬起,見姑射仙子臉色雪白,蹙眉凝望自己,極是擔心,驀地熱血上湧,快慰不已。精神大振,所有疼痛煙消雲散。

 

    當下哈哈笑道:“不錯,比起前輩來,我不知差了多少千萬裡,自然救不了她。不過你若是傷了她一根寒毛,今晚就休想見到金神了。”

 

    長留仙子一怔,暍道:“你說什麼?”

 

    拓拔野嘿然笑道:“事已至此,我便實話實說吧!我們的確是奉金神之命,到這裡投石問路的。”

 

    姑射仙子秋波蕩漾,又驚又奇,不知他究竟何意。拓拔野心道:“仙女姐姐,這瘋婆娘心智淆亂,一心只想著打敗金神,唯有投其所好,胡說八道,才能救出你來。雖然有些不堪,但情勢緊急,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長留仙子大震,怔然半晌,尖聲笑道:“我猜得不錯吧!老混蛋,你明知鬥不過我,縮頭縮腦不敢現身,卻叫了這兩個小混蛋來作探子……”激動之下,神尺劇顫,月光在那尺身上一閃而過,水紋搖盪,眩光迷離。

 

    ※※※當是時,拓拔野懷中突地閃起一道淡綠光芒,刺眼跳躍。低頭望去,只見那十二時盤流光溢彩,翠芒閃耀,盤中的北斗七星發瘋也似的急速飛旋。心中一驚,不知何以。正自訝異,那北斗又匆地停了下來,斜斜指著“申”字。

 

    長留仙子斜握神尺,厲聲道:“臭小於,你說我殺了這丫頭便見不著老混蛋,又是什麼意思?”

 

    拓拔野正等她這句話,大聲道:“我二人的禦風術在當今天下可算數一數二,什麼禦風之狼跟我們一比,那便成了爬泥土狗。金神聽說你在煉製‘似水流年’,便讓我們前來試探,一則看看你的神尺究竟煉成沒有,二則看看你的‘一寸光陰’到底有多快。如果你煉成神尺,‘一寸光陰’的速度又比我們飛得還快,那他就索性不來了,以免輸了給你,傳到大荒上難以做人……”

 

    見長留仙子柳眉倒豎,咬牙切齒,知她已然相信,心下暗笑,續道:“……他在我們身上下了‘竹蟲並蒂蠱’,一旦我們有什麼不測,他攜帶於身的蠱母便同時斃命。他也必將不上這章莪山了。”

 

    長留仙子惡狠狠地瞪著他,突然尖聲大笑,周身顫動,神尺也隨之搖晃不已。

 

    拓拔野懷內的十二時盤登時又絢光閃耀,斗柄亂轉。拓拔野呼吸驀地停頓,神光電閃:“難道這十二時盤的變化竟與‘似水流年’有關嗎?”

 

    一念未已,那北斗勺柄又匆地頓止,指向“酉”宇。驀然抬頭,卻見長留仙子騎著赤豹,已經轉輾昂立于西天明月之下。而十二時盤上的“酉”字恰在正西之位!

 

    心中驀地一陣狂喜。

 

    長留仙子厲笑道:“臭小子,你滿嘴胡言亂語,想誑誰來著?那老混蛋一不會用蠱,二狂妄自大,又癡迷武學,若知道我修成‘一寸光陰’,就算明知是死,也必定要來見識見識!你想救這臭丫頭,居然扯出這等狗屁不如的彌天大謊,當真可笑之極!”

 

    拓拔野一楞,暗暗叫苦,沒想到這婆娘瞧來瘋瘋癲癲,無理取鬧,頭腦卻清醒之至,對石夷的瞭解又遠勝於己,自己此番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弄巧成拙了。心想:“他***紫菜魚皮,遇上這麼個難纏的瘋婆娘,當真倒楣之至。罷了,既有這十二神盤,我便搏上一搏,總強過束手待斃。”

 

    當下哈哈笑道:“臭婆娘,被你拆穿了。蟠桃大會在即,金神忙得緊,哪有空暇見你這手下敗將?他讓我們來,便是看看你究竟有多少進展。金神說,我敵不過他三招,你若能在三招之內打敗我,他自會找你較量。”

 

    長留仙子揚眉厲笑道:“臭小子,就憑你?我只需一招便可以殺了你,還要三招?”

 

    拓拔野笑道:“适才我不過是試試你的身手,根本末盡全力。這樣吧!我蒙起眼睛,你若能在三招之內打敗我,要殺要削,悉從尊便。如若不能,你就放了這位仙子,我們也好回去覆命。”

 

    姑射仙子低吟一聲,俏臉瞬間雪白。長留仙子的“一寸光陰”快逾閃電,幾近天下無敵,他若能逃過一擊已屬僥倖。竟敢如此托大,蒙上眼睛抵擋三招?倘若……倘若稍有不慎……她的心裡驀地一陣森寒,不敢再往下想。眉尖緊蹙,凝視拓拔野,輕輕搖頭。

 

    拓拔野微笑傳音道:“仙子姐姐放心,我自有辦法。”姑射仙子見他胸有成竹,心下稍安。

 

    長留仙子目光淩厲,瞪視著拓拔野,森然道:“臭小子,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啦!”

 

    拓拔野微微一笑,飄然飛至半空,凝風頓立。左手撕下一片布幅,將十二時盤夾在其中,纏縛住雙眼,時盤正好抵在兩眼之間。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只能看見北斗七星閃閃發光,輕輕搖晃。微微一笑道:“請吧!”斷劍在月光下亮起一道眩目的碧光。

 

    長留仙子冷笑不語,神尺飛轉,霓光閃耀,騎著赤豹韻律地走來。

 

    天湖水波蕩漾,五光十色,漫漫冰晶雪層悠揚地卷過湖面,在萬幹絢光霓柱中繽紛閃耀。

 

    長留仙子騎乘赤豹,踏波逐浪,緩緩前行。拓拔野禦風飄然而退,始終與她保持將近百丈的距離,嘴角微笑,鎮定自若,斷劍始終遙遙直指瑰氏眉心。

 

    姑射仙子凝立冰雪之上,屏息觀望,芳心劇跳,竟是從未有過的緊張和擔心。忽然想起了四年前,在玉屏峰青帝苑的那個月夜。她藏身庭院竹叢之後,看著他挺身而出與朝陽谷水妖周旋時,心中也曾莫名地抽縮。

 

    那時他稚氣未脫,輕狂年少,仿佛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那純淨的眼神,溫暖的笑容,曾給她似曾相識的觸動,彷佛春風皺水,無緣無由。他站在月下湖邊,斜倚白龍鹿,橫吹竹笛……如畫情景猶歷歷在目,而今卻已四年。

 

    今夜此地,相隔千山萬水,晝夜春秋,同是山頂、月夜、湖邊,情景相似,人物仿佛。他與她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些日子,與他同行的一幕幕又閃電似的掠過腦海:心潮澎湃,從未有如此刻這般鮮明地意識到,他再也不是當日的那個少年了,他已經是英武而倜儻的男子,心裡泛起淡淡溫暖的喜悅,嘴角又忍不住微笑起來。

 

    突然想起方山上迷離閃耀的三生石,想起此刻他正與長留仙子生死相搏,微笑漸漸暗淡,不安、擔憂……又如黑雲籠罩。心海浮沉,跌宕起伏。

 

    當是時,寒風鼓舞,波濤洶湧,湖底散射的萬千霓光急劇搖擺,長留仙子突然從赤豹上消失!

 

    姑射仙子芳心一沉,卻見拓拔野大喝一聲,斷劍電舞,一道狂猛的碧光朝右後方刺出。“砰!”當空爆開巨大的氣浪,翻飛迭湧,猶如萬千朵彩菊齊齊怒放。

 

    拓拔野大叫道:“一招!”沖天飛起,青衣鼓舞,宛如仙人乘風歸去。夜空湛藍,一道淡淡的彩光在他周圍迤邐閃爍,驀然消逝。

 

    拓拔野暍道:“兩招!”回手舞劍,陡然下沉,如流星飛墜;劍光翠麗橫空,還未完全進放,突然繽紛震碎。他悶哼一聲,背部衣裳撕裂飛舞,一道血箭從肩頭激射而出。

 

    姑射仙子花容失色,暫且連呼吸都已停頓。眼見拓拔野清嘯沖天,及時以“春葉訣”封住傷勢,方松了一口氣。

 

    拓拔野禦風疾掠,“之”形逃竄,凝神聚氣,防範長留仙子的最後一擊。漆黑的視野中,十二時盤的北斗七星急速飛旋。那北斗一旦停頓,便是致命一擊攻來之時。

 

    倏然眩光亂閃,北斗竟憑空消失!拓拔野心下一驚,驀地閃過一個念頭:“不在東南西北,糟了!在……”

 

    “砰!”眼冒金星,背部突被幹鈞重擊,骨骼宛若盡數震散開來,登時大叫一聲,重重摔落。蒙布飛揚,十二時盤倏然滑落懷中。恍惚中,拓拔野奮盡全力大吼道:“第三招!你輸了……”

 

    浪花拍舞,波濤沖天,霓光彩氣縱橫亂擺。他驀地暈眩昏迷,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久,拓拔野迷迷糊糊地醒轉,太陽烏嗷嗷歡鳴,不住地輕啄他的脖頸,又癢又痛,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睜開雙眼,發覺自己經脈盡封,正全身僵直地坐在湖畔雪地上,與姑射仙子咫尺對望。她灼灼地凝望自己,眼波中滿是關切、擔憂的神色,眼見無恙,登時松了一口氣。

 

    拓拔野心中大跳,匆聽一個尖利的聲音暍道:“臭小子,算你命大,姑娘這一掌沒把你拍死。不過下次就沒這般好運氣了!”素影閃動,長留仙子從他身後繞了出來。太陽烏突然大怒,嗷嗷叫著振翅沖去,登時與那赤豹撲鬥開來。

 

    拓拔野念力四探,渾身除了肋骨斷折之外,並無致命重傷。适才遭襲的那一刹那,他已下意識地逆旋定海神珠,因勢利導,朝下沖落,是以卸去了大部分的氣勁,保住一條小命。哈哈笑道:“臭婆娘,我已經擋了你三招,你已經輸啦!想要耍賴不認帳嗎?”

 

    長留仙子冶笑道:“我耍賴又怎樣?臭小子,誰讓你先騙姑娘來著?”

 

    拓拔野笑道:“當真是惡狗先咬人,我騙你什麼?”

 

    長留仙子忽然又是一陣格格大笑,驀地一閃,站在姑射仙子的身旁,神尺架在她的頸間,厲聲道:“臭小子,你胡言亂語,還在狡辯。你和這臭丫頭都是木屬真氣,石大頭又怎會讓外人做他的使者?再不說實話,我就立即殺了這臭丫頭!”

 

    拓拔野謊言一再被戳穿,面紅耳赤,狼狽不已。一時理虧心虛,語塞支吾。

 

    姑射仙子妙目凝視拓拔野,眼波溫柔,嘴角微微上翹,竟似隱有笑意。

 

    拓拔野歎了口氣,苦笑道:“罷了,我壓根不認識金神,更不是他的使者,只不過到此地收伏畢方鳥,找幾塊流星隕石而已。是前輩你一口咬定我們是奸細,可怪不得我。這位仙子與前輩無怨無仇,你何必取她性命?”

 

    長留仙子冶冶道:“我殺不殺她關你何事?她是你的什麼人?你為什麼千方百計要救她?居然連自己性命也可以不要?”語氣淩厲,咄咄逼人。

 

    拓拔野瞥望姑射仙子,見她凝視自己,雙頰忽然泛起淡淡的桃紅,說不出的俏麗,心中陡然大痛,仿佛萬千個銅錘一齊砸下,忖道:“為什麼千方百計、舍卻性命要救她?因為……因為我喜歡她,刻骨銘心地喜歡她,喜歡她甚至遠勝喜歡我自己。她是天上的仙子,我不過是地上的凡塵,這一生一世,只要能永遠這般保護她,遠遠地看著她,我就快活得緊了。”但這些話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口的。

 

    長留仙子見他沉吟不答,暍道:“臭小子,再不說話,我就殺了這丫頭,祭我的神尺!”手上一緊,姑射仙子瑩白的脖頸登時出現一道血痕。

 

    拓拔野吃了一驚,大聲道:“她對我有大恩,又是我的好姐姐,豈能不救她?你要殺人祭尺,只管殺我好了。”

 

    長留仙子緩緩道:“臭小子,這麼說來,你甘願為她而死?”“似水流年”在姑射仙子脖頸上輕輕顫動,幽光閃耀。她微微吃驚地凝視著他,突然閉上眼睛,睫毛輕顫。

 

    拓拔野熱血上沖,暍道:“不錯!要殺就殺我,若敢動她一根寒毛,他***紫菜魚皮,我化作厲鬼也饒下了你!”

 

    長留仙子冶冶地瞪著他,過了半晌,突然鬆開神尺,神經質地格格大笑,直笑得白髮飛揚,周身顫動。

 

    拓拔野怒道:“有什麼好笑的?”

 

    長留仙子尖笑道:“我明白啦!你喜歡這臭丫頭,是也不是?”

 

    姑射仙子倏地睜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拓拔野,雙靨暈紅欲滴。拓拔野面紅耳赤,不敢望她的眼睛,大聲道:“你胡說什麼……”

 

    長留仙子喝道:“臭小子,她和你非親非故,你當我瞧不出來嗎?男子漢大丈夫,喜歡就喜歡,吞吞吐吐不敢說出來,算什麼東西!”

 

    拓拔野被她一番疾言厲色地怒駡,心頭火起,熱血如沸,突然之間不顧一切地大聲道:“是!我喜歡她!甘願為她而死!那又如何?總強過你喜歡一個人,卻拘著面子,幾十年如一日地和他爭強鬥狠,到頭來卻孤苦伶仃一個人……”

 

    “啪”地一聲脆響,拓拔野驀地吃了一記熱辣辣的耳光,臉頰登時腫起老高,腦中嗡然,險些暈厥。

 

    長留仙子周身顫抖,狂怒不可遏,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神尺駕在拓拔野的脖子上,不住地晃動。

 

    拓拔野一言既出,登時好生後悔,不該傷這可憐女子的心;但憋在心裡許久的話一旦吐露,卻又說不出的暢快。不敢望姑射仙子,扭頭大聲道:“你殺了我吧!”

 

    長留仙子恨恨地望著他,眼角倏然流下兩行清淚。“當”地一聲,神尺墜落在地,她抱著頭,緩緩地跪倒在地,突然面容扭曲,大聲地號啕痛哭起來。那哭聲淒厲、悲苦,響徹雲天。

 

    拓拔野心下難過,越發後悔,卻不知該如何安慰。風聲悲切,萬籟沉寂。赤豹停住撲鬥,低頭走來,怯生生地站到一旁,輕輕地舔著她的手背。

 

    長留仙子慟哭了半晌,漸漸地止住,突然一震,怔怔地望著冰地上自己的倒影,那花白的髮絲在寒風中紛亂飛舞,眼角的細紋清晰可見……她呆呆地跪坐著,淚水又一顆一顆地掉落,低聲道:“春花秋月,似水流年。我練成了一寸光陰,卻追不回似水流年。”

 

    拓拔野聞言微微一震,又想起那首《刹那芳華曲》來,心下悵惘。忽然記起昨夜犀脊峰上,姑射仙子獨立吹簫,反反覆覆吹奏“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心下驀地一動,抬頭望去,正好撞見姑射仙子凝視的眼波,兩人臉上齊齊一紅,同時移轉目光。

 

    長留仙子突然厲聲道:“臭小子,你乳臭未乾,知道什麼?竟敢胡言亂語教訓本姑娘!”驀地一躍而起,大聲道:“我費盡數十年,練成‘一寸光陰’,就是為了在眾人面前打敗那老混蛋,盡情羞辱,報仇雪恨。我要讓他跪在我的面前,舔我的腳趾,叩頭認錯!我要將那些嘲笑我的混蛋全部殺光!”越說越是激動,滿臉通紅,厲聲長笑。

 

    她忽然頓住笑聲,陰森森地望著拓拔野二人,格格低笑道:“臭小子,你不是喜歡這丫頭嗎?那姑娘我便成全你,讓你和她死在一起。”突然雙手一送,拓拔野“啊”地一聲,平地飛起,穩穩地撞入姑射仙子的懷中。

 

    軟玉溫香,肌膚相貼,他的嘴唇險些撞上姑射仙子的唇瓣。兩人面紅耳赤,齊齊閉眼,連耳根都泛為赤紫。

 

    長留仙子尖笑道:“我已經算過啦!明晨丑時,有一顆流星撞來。你們就這般緊緊貼在一起等死吧!”“哧哧”輕響,一團團青絲從拓拔野的衣服裡抽離飛舞,化作繩索,將他們緊緊捆縛。

 

    風聲呼呼,兩人倏地被她震飛沖天,穩穩地落在湖心巨石上。太陽烏、雪羽鶴陸叫連聲,亦被她閃電擒住,凝為堅冰,拋在一旁。

 

    肌膚緊貼,鼻息互聞,透過那溫軟豐滿的胸脯,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姑射仙子急劇的心跳。拓拔野心中也是一陣怦怦狂跳,又羞又怒,閉著眼睛扭頭喊道:“臭婆娘,快放開我們,你瘋了嗎?”

 

    長留仙子尖聲長笑道:“我早就瘋了,難道你不知道嗎?臭小子,我這就上昆侖找老混蛋去。待我回來時,瞧你們還有氣沒氣。你若是命大,流星也撞不死,本姑娘自然會放了你們。”

 

    笑聲嫋嫋,越來越遠,終於淡不可聞。       

第十六卷 第一章昨夜星辰

            寒風鼓舞,雪屑紛揚,湖心波蕩,冷月無聲。四壁冰崖嵯峨嶙峋,遙相對立,在淡淡的月色裡顯得寂寞而又孤傲。

 

    湖心青黑色巨石之上,拓拔野木然盤腿而坐,姑射仙子恰好坐在他的腿上,肢體交纏,緊緊相縛,絲毫動彈不得。

 

    軟玉溫香,近在毫釐,拓拔野心中怦坪狂跳,扭頭側臉,屏住呼吸,生怕氣息噴吐,唐突佳人,半晌方徐徐吐了一口長氣。心底羞躁惱恨,也不知罵了那瘋婆子幾千幾萬句。想起适才衝動之下,大聲地說出心底秘密,更是羞赧尷尬,臉上滾燙,不敢望她一眼。但隱隱之中,卻又覺得如釋重負,說不出的輕鬆快活。

 

    心中陡然又是一沉,忖道:“糟糕!仙子姐姐乃是冰清玉潔的聖女,知道我對她有男女俗念,今後還能與我姐弟相稱嗎?”心下志忑,悄悄地從眼角瞥了一眼姑射仙子。

 

    相距甚近!只見她秋波橫流,嬌媚動人,神色古怪地凝視著自己,拓拔野胸口登時如遭重錘!心跳如狂,急忙移轉目光。

 

    姑射仙子正自羞惱,見他赤紅著臉,梗著脖子不敢望自己,神態頗是有趣!心底反倒漸漸鬆弛下來!泛起淡淡的溫柔之意;紅暈漸消,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耳邊響起他适才那不顧一切的大聲呼喊:“是!我喜歡她!甘願為她而死!”雙頰登時又是一陣滾燙,羞澀之中竟有一絲難言的甜蜜。生為木族聖女,超然塵世,從未有一個男子敢這般赤裸裸地向她表白愛意,當她聽見那句話的刹那,幾乎連呼吸都已停頓。

 

    驀地又想起當日在方山之上的情景來。她的心中“咯登”一跳!怔怔地忖想:“難道……難道那個人,當真是他嗎?”突然之間,呼吸急促,心如鹿撞。

 

    那日,在日食後的陽光下,透過那殘損的三生石,她看見萬千幻象浮光掠影,彷佛無數碎片紛亂而急速地拼接,又迅疾地迸散開來。許多杳渺的往事猶如夏日雨荷,繽紛開落,又如流星隕雨,稍縱即逝。那種感覺熟悉而陌生,歡躍而恐懼……

 

    她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一個少年模糊的面容!仿佛是拓拔野,又仿佛不是。在她的前生與今世中,那個少年似乎註定與她有一段曖昧情緣,春藤秋雨,纏綿不斷……當那些淆亂的幻影交織出一段段驚心動魄、愛恨糾葛的故事,她仿佛卷溺於湍急而致命的漩渦,不能呼吸,無法思考……

 

    這幾日以來,她一直宛如在霧裡雲端,恍惚不定。此刻,與拓拔野在命運的幻景裡緊緊相貼,更令她陷入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恐慌與迷惘。

 

    月光雪亮地照耀著拓拔野的側臉,那閃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溫柔的唇線……仿佛玉石雕刻,俊逸難言。三生石中那模糊的影像漸漸地鮮明起來,與眼前這少年徐徐融合,終於化為一個……冷風輕拂,她的心弦劇烈震顫著。

 

    “第一次相見,他吹著《刹那芳華曲》,腰上又別著失蹤了兩百年的姑姑的無鋒劍,我便好是詫異,心想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巧事?原來,他和本族的奇異淵源,竟是冥冥上天給我的暗示嗎?

 

    “難怪我第一眼瞧見他的時候,便覺得似曾相識,好生親近,與他在一起的時候,說不出的輕鬆快樂。原來……原來這便是所謂的三生之緣嗎?”一蓬冰晶紛揚卷過,簌簌沾落在她的頭髮、臉頰,清涼直沁心脾,但雙頰卻滾燙如火。

 

    她渾然不覺,心枰抨劇跳!恍惚地想著:“那時他孤身前往蜃樓城,我的心裡好生擔憂。修練了十五年的冰雪長生訣!理應波瀾不驚才是,又怎會為了一個初識不久的少年患得患失?他在東始山下的水潭裡,中了龍女的春毒,我為什麼那般生氣?蜃樓城破,聽說他下落不明,又為何那麼傷心難過?這四年裡,又為什麼時常無緣無由地想起他來?難道……在我的心裡,早就有了他的影子嗎?”一念及此,心中劇顫,隱隱之中竟是說不出的甜蜜和害怕。

 

    “我被燭鼓之、西海九真設計陷害,虧得他湊巧趕到相救。但這巧合好生奇怪,竟像是上蒼特意的安排。他為了追拿比翼鳥,無意中撞入密山山洞……那比翼鳥是聯繫姻緣的神鳥,為何偏偏……偏偏帶他到我身邊呢?今日我為了收伏畢方鳥到此,又偏偏與他相遇。難道這一切,當真是上天定下的宿命嗎?”

 

    寒風越來越大,天湖湖底的瑤玉星石耀射的萬千道霓光渙散折射,漫天冰晶卷舞飛揚,瑰麗變幻。

 

    姑射仙子腦海中倏然閃過當日那三生石中的種種幻象,宛如這彩光中的漫天冰雪,絢麗紛亂而又撲朔迷離。她的眼波朦朧如水霧,癡癡地望著拓拔野的臉顏,心想:“可惜三生石被打碎為三塊,許多事情都瞧不真切了。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他呢?在那三生石裡,我瞧見了畢方鳥,瞧見了這章莪山天湖,瞧見了今晚發生的一切……”突然飛霞滿臉,倏地閉起眼睛,睫毛輕顫。

 

    眼前倏地閃過三生石耀映出的幻象:在這天湖的冰地上,輝映著漫天的霓光,他們赤裸相擁,抵死纏綿……這一幕幕令她驚駭羞怯的幻景,使得當日她在方山上駭訝失聲,使得她這幾日來心神不寧。

 

    今日追隨畢方鳥到此,看見天湖五光十色,霓彩縱橫,頓有懺語成真的森冷駭懼。難道這一切當真是三生緣定,不可抗拒?這些幻象當真要在今夜一一實現嗎?她呼吸不暢,緊閉雙眼,不敢再往下想,喉嚨裡仿佛有一隻蟲子緩緩地爬過,又麻又癢。

 

    她自小便被立為木族聖女,居於姑射山頂冰雪宮,與世隔絕,修行長生訣與青木法術。二十年來清心寡欲!出塵脫俗,極少想及男女之事,是以當她知道今世註定有如此情緣之時,心中之震駭、矛盾實難以言語形容!且她修行“祈天法術”久矣,心底深處早已根深蒂固地以為天命難違。但身為聖女,玉潔冰清,又豈能……豈能如此?

 

    心中震顫,輕輕睜開眼睛,卻見拓拔野依舊扭著脖子,大氣不敢出,任由雪屑繽紛地落滿周身,心裡忽地柔情洶湧,直想伸手將他額上的冰晶輕輕地擦去。這個少年,曾經莫名地觸動自己的心弦,難道當真是她宿命的魔星嗎?他的開朗,他的羞怯,他的灑落不羈,都能輕易地喚起她母性的溫柔,油然而生親密之感。對他,自己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呢?自己究竟是應該聽從命運的安排,還是該恪守聖女的尊嚴?

 

    狂風卷舞,白衣飄飛,冰晶雪屑不斷地沾落在她的青絲、容顏,化作絲絲雪水,順著她嬌豔如霞的臉頰滑落。拓拔野那強烈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春風似的在她五臟六腑暖洋洋地遊走。驀地又想起了當日在密山山腹中與他歡好的恍惚情形,心悴枰狂跳,雙頰燒燙,咽喉裡仿佛有團烈火在跳躍燃燒。

 

    一時間紅潮湧頰,黛雲鎖眉,驚惶、害羞、恐懼、迷惘、緊張……竟又交雜著一絲絲莫以名狀的歡喜,仿佛大浪翻湧,卷溺浮沉。

 

    不知過了多久,拓拔野的脖頸已然僵直麻痹,當下忍不住輕輕地扭了扭。眼角余光處,只見姑射仙子玉靨嬌豔欲滴,眉尖凝黛,依舊似羞似惱似喜似嗔地凝望自己,登時心猿意馬,呼吸不暢。不敢多看,急忙重新轉過頭去。

 

    誰知倉皇之下!嘴唇竟倏地擦過她柔軟而滾燙的臉頰。姑射仙子低吟一聲,氣息急促,雙頰霞湧,柔軟豐滿的乳丘劇烈起伏,緊緊地壓貼著拓拔野的胸膛,險些將他躁亂的心擠出喉嚨。

 

    拓拔野熱血灌頂,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道:“仙子姐姐……我……對不住。”急亂中想要說些什麼調減尷尬,腦中卻偏偏一片空白。

 

    肢體相纏,絲索緊縛,隔著薄薄的衣裳,鮮明地感覺到她溫熱的身體、急速的心跳;他的心也越跳越快,口乾舌燥。驀地想起了在鐘山石室、密山山腹裡的旖旎風光,想起了她春意綿綿的眉眼,慵懶嬌媚的肢體……一時綺念紛亂,熱血洶洶地沸騰起來。暗呼糟糕,待要克制,已然不及。突然“啊”地一聲,耳根盡赤,姑射仙子周身一顫,雙頰如火,感覺到他灼熱而堅硬的身體突然緊緊地抵著自己,仿佛一團烈焰灼穿了她的小腹,在體內轟然奔竄,四處熊熊燃燒。登時全身酥麻,羞不可抑。

 

    拓拔野張口結舌,狼狽不堪,恨不能一頭栽到那粼粼的湖波中去,急忙凝神聚意,竭力讓氣血平伏。但他經脈已被封堵,難以禦氣流動,收效甚微;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被姑射仙子柔軟火熱的肢體壓迫,某處反而更加氣勢昂揚。一時羞慚欲死,語無倫次。

 

    姑射仙子從未在清醒之際與一個男子如此親密接觸,正自心潮洶湧,被這般恣意侵淩,更覺情迷意亂。想要避開,卻苦於動彈不得。

 

    心下慌亂驚恐,恍惚忖想:“倘若他現下轉過頭來親我!我……我該怎麼辦呢?”一念及此,只覺五臟六腑仿佛被那團烈火瞬間燒得粉碎,充滿了甜蜜而渴切的痛楚。

 

    見她俏臉紅透,嬌吟細碎,額頭、鼻尖沁出點點香汗,更添嬌媚之色;水汪汪的眼波迷惘淆亂,一如當時春毒發作,拓拔野情火欲焰更加狂肆地燃燒起來,心下暗暗叫苦:“他***紫菜魚皮,經脈被瘋婆子堵住,若是任由氣血膨脹,定要迸爆經絡,不死也要殘廢了。”

 

    當下禁閉雙眼,凝神聚意,將姑射仙子嬌媚臉容、如蘭氣息從腦海中竭力移除。默念“潮汐流訣”,以意禦氣,奮力疏通經脈。

 

    姑射仙子見他脹紅了臉,閉眼翕唇,始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心下竟微感失望。驀地駭然忖道:“我是怎麼啦!他沒有親我,我該放心歡喜才是,為何……為何竟反覺失落?難道我竟盼著他來親我抱我嗎?”一時雙耳燒燙,羞慚害怕,幾乎喘不過氣來。

 

    心下煩亂,又想:“我是木族聖女,原不該慮及男女之事,豈能這般胡思亂想?那三生石既已碎裂!其中幻象多半不大真實,我又怎能隨意相信?是了!難道是當日春毒未清,今日又發作了嗎?”想到這裡,心裡一松,反倒歡喜起來。

 

    秋波轉處,見拓拔野凝神運氣,專注的神情在月光下瞧來越發俊逸迷人,她的心裡又是一陣迷亂,想到:“他長得真好看呢!倒像是從前爹爹為我雕刻的玉人。可惜那玉人被師父丟到了山谷裡,再也找不著啦!記得那幾天夜裡我找遍了姑射山谷,始終沒有尋到,還偷偷哭了好久。師父說,要成為大荒聖女,就要絕情寡欲,心無旁騖,對凡塵萬物不能有一絲留戀,就連她化羽登仙之時,也不許我流一滴眼淚。她總說我心魔未除,常為風月花草動情傷悲,難修正果。但要修成正果,卻不知要經歷多少磨難考驗。難道這次也是上天給我的歷練嗎?”

 

    恍惚中又想:“但若非上蒼弄人,天下又哪有這許多巧事?三生石都已透露了玄機,我又何必苦苦抵拒、逆天行事?他這般喜歡我,甘願為我而死,我聽了心裡何嘗不喜悅甜蜜?那日在密山山腹裡,他抱著我,親吻我!我雖然迷糊,但心裡的歡喜可真實得緊……”想到此處,周身滾燙,呼吸急促,心中越發迷亂起來。

 

    她從未參悟男女情事,純淨如冰雪,此時身處尷尬之境,因三生石而起心魔,一旦情動,登如春水裂冰,洶洶流湧。那深埋壓抑了許久的柔情恣肆舒展,破土紛搖,春藤繚繞,令她更加迷糊混沌,如癡如醉。

 

    ※※※狂風吹來,鼻息之間盡是姑射仙子那清幽淡雅,飄渺如月色的體香,她的髮絲如綠柳拂波,在拓拔野的臉頰、脖頸輕輕擦過,麻癢難耐,令他猛一機伶,忍不住戰慄地呼了一口濁氣。

 

    他凝神禦氣,苦苦打通經脈,但長留仙子封穴手法極是怪異,衝擊了不下百次,竟始終不能奏效,微感洩氣。此刻方一停下,卻發覺姑射仙子體熱如火,念力淩亂,大吃一驚,睜眼望去,卻見她桃腮似火!眼波如醉,勾魂攝魄地盯著自己,連忙閉眼暗叫糟糕,但為時已晚,好不容易壓制下去的情火登時又轟然竄將上來,且來勢洶洶,比上番更加猛烈!

 

    兩人觸電似地陡然劇震。姑射仙子“嚶嚀”一聲,花唇翕顫,嬌喘吁吁,眼波如水蕩漾,似羞似嗔,那張清麗脫俗的臉顏說不出的嬌媚動人。數日以來,她混亂而脆弱的防線在一刹那崩潰了……

 

    拓拔野腦中轟然,愛欲如沸!再也抑制不住那熊熊爆發的熾熱情念,驀地喘息著重重吻在她的唇上。那柔軟的唇瓣粘著淡淡的冰晶,冰涼而又滾燙。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泛開。

 

    兩人一齊倒吸了一口涼氣,抽緊了身子,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體內倏然爆炸,一股無邊的黑暗喜悅,像海嘯狂風洶洶席捲,將他們瞬間淹沒。

 

    她顫慄著張啟雙唇,任由他的舌尖狂野地探入,如烈火般地卷掃貝齒,恣肆地舔噬掠奪每一寸空間。那甜美而疼痛的滋味像無數尖刀刺入她的心底,令她止不住發出哭泣似的呻吟……

 

    當她的丁香軟玉被他陡然纏卷,深深地吸吮,她忽然覺得一片黑暗,天旋地轉,自己仿佛瞬間粉碎了,融化了!像一縷輕煙,被抽吸入那急速繞轉的渦旋……

 

    那從未有過崩潰甜蜜的歡悅,像溫暖的浪潮包卷全身。她恍惚而迷離,宛如白雲似的飄飛起來,在萬里碧虛中自在地飛舞。天南地北,江山湖海,在她的身下閃電掠過,迎面的春風、陽光,煦暖而溫柔,猶如母親的手。久違的自由愜意,讓她突然幸福得想哭,她仿佛又化作了當年那天真的女童,坐在蘆草紛搖的山頭,與父親一起眺望夕陽村落,炊煙溺溺……

 

    迷蒙之中,她聽到一個虛弱而歡愉的聲音,在心底輕輕地呼喊:“是他,就是他了……”一種虛脫而放鬆的喜悅徐徐擴展,仿佛大霧彌散。她突然覺得好生疲憊,仿佛飛翔了數萬里的大雁,想要棲息在淺草起伏的清塘。

 

    風淡淡地吹著,星辰寥落,雪屑悠然卷舞。在這無邊的清冷月光下,一切寧靜得宛如悠遠的夢境。湛藍的夜空、泠泠的冰峰、五彩的湖光……仿佛漸漸地融化起來,隨著兩人的呼吸,或快或慢、或緊或松地蕩漾著……

 

    不知過了多久,拓拔野漸漸從火熱狂野的心情中平復下來,陡然想到自己正在恣肆親吻不能動彈的木族聖女,驀地一震,面紅耳赤,急忙退了出來。不知她醒覺之後會如何生氣?心中突突直跳,又是激動又是歡喜又是害怕,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姑射仙子渾然不覺,螓首微仰,緊閉雙眼,白衣在漫漫冰屑中悠揚卷舞。臉如桃花,眉睫輕顫,那花唇依舊微微張啟,仿佛在等著他恣意愛憐。

 

    拓拔野心旌搖盪,不能自己,苦忍了片刻,終於禁不住又輕輕地吻在她的唇上。剛觸到她柔軟的唇瓣!她突然一震!睜開雙眼。兩人俱極大驚,驀地閉上眼睛。

 

    拓拔野大窘,心道:“她定要當我是趁人之危的輕薄之徒了。”心下惴惴,悄悄睜開眼縫,透過顫動的睫毛打量。卻見她紅霞流舞,嘴角竟勾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心中陡然一松,大喜過望。

 

    忽見她睫毛輕顫,似乎也在偷看自己,急忙將眼睛閉上。想到她對自己偷吻並無怪責之心,反有迎合之意,心中又驚又喜。驀地想到:“難道仙女姐姐對我也有些喜歡麼?”激動之下,險些便要大聲長嘯。

 

    突然之間,竟想要感謝那瘋瘋癲癲的長留仙子。若不是她,自己這一生一世再也不敢一吻仙子姐姐芳澤,更難以探知她的芳心。

 

    見他合著眼睛偷偷微笑,姑射仙子雙頰登時一陣滾燙,羞澀難當!仰望夜空,心道:“上蒼!倘若拓拔公子當真是……是那人,你現在便給蕾依麗雅一個明示吧,”

 

    此念方已,忽見一顆鬥大的流星悠然劃過湛藍色夜空,她的心裡“咯登”一響,劇烈地跳動起來!說不出究竟是歡喜、害怕還是迷茫。正自神魂顛倒,卻見那流星橫過上空時陡然轉向,朝他們急速沖落!

 

    拓拔野見她秋波駭然地凝視上方,連忙抬頭望去,大吃一驚。

 

    只見一個十丈見方的流星隕石呼嘯著斜斜沖來,風聲破裂,光焰擦舞,瞬間便化作一道數十丈長的七彩熾光!

 

    拓拔野驀地想起長留仙子所說:“明晨丑時,有一顆流星撞來。你們就這般緊緊貼在一起等死吧!”低頭望去,懷中十二時盤恰好指在辰時。當時只道她信口胡說,豈料竟果真如此!

 

    依據《大荒經》所述,他們身下的巨石有不可思議之神力,可以吸附天上飛過的流星。此刻這流星一旦撞落在巨石之上,以它的速度與重量,力道何止萬鈞!縱是鋼筋鐵骨也要化為一灘鐵水。

 

    兩人對望一眼,齊齊閃過恐懼之色。姑射仙子腦中迷亂,忽然想到:“原來上蒼竟是註定我和拓拔公子一齊死在這章莪山上嗎?”悲涼驚恐之中,竟突地感到一絲淡淡的甜蜜與歡喜。她素來寂寞獨行,想不到臨死之際,卻不再孤單。

 

    一念及此,心裡頓時不再害怕,眼波流轉,凝視著拓拔野!雙頰生暈,嘴角泛起溫柔的笑意,只盼他能再度低頭親吻自己。

 

    拓拔野怔怔地凝望著懷中的十二時盤,見那北斗光勺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徐徐轉向未時,心中一動:“是了!這流星定是撞到西南方位。我可以借助流星的巨大衝擊力,提前衝開經脈!”

 

    他面朝正北而坐,左斜後背正是西南,念力及處,果然發覺一股巨力正越來越快的衝擊撞向自己陽維脈,而勁氣最足之處,恰是天戮、肩井二穴。

 

    當下精神大振,微笑道:“仙子姐姐,我們到天湖裡看流星吧!”驀地聚意凝神,調動蘊藏於天戮穴的真氣。真氣雖然微弱,但與流星衝撞而來的無形勁氣內外相激,登時轟然鼓舞,衝開穴道。

 

    拓拔野大喜,立即依法炮製,將肩井穴等陽維脈各穴一一沖通開來。

 

    姑射仙子見他肩膀忽動,知他已經衝開穴道,心下歡喜難言。抬眼望去,那流星距離章莪山頂已不過六、七百丈,隕石急速飛舞,熾尾迤邐,夜空仿佛湖面似的蕩漾開巨大的漣漪,眩光流彩,豔麗奪目。

 

    山頂天湖大潮噴湧,巨浪起伏,湖底的萬千瑤玉星石浮沉流動,沖天耀射的無數彩光隨之急速交疊變幻。

 

    風聲呼號,如厲鬼長嘯,那流星越來越近,急速飛沖,熱氣如颶風狂舞,眼見便要當頭撞下!

 

    拓拔野突然清嘯一聲!左臂猛地抱緊姑射仙子的纖腰,急電似的平射而出,陡然沖入洶湧波濤!

 

    “轟!”

 

    耳畔突然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狂猛震響,萬千大浪發瘋似的沖天飛竄。彩光眩目,天旋地轉,兩人一齊沉入天湖之中,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亂流穿梭,泡沫滾滾,湖底五彩斑斕的瑤玉晶石隨著激流朝上繽紛倒沖,仿佛無數晶瑩的彩色雨線,煞是好看。晶石飛沖漂移,相互折射,絢光迷離,層層疊疊地照耀在翩翩遊舞的兩人身上。

 

    拓拔野施展“魚息法”,牽著姑射仙子的柔軟素手,一面輸導清新空氣,一面自在地穿過綺麗耀眼的萬千晶石、泡沫水波,沉入閃閃發光的湖底,而後又舒展愜意地朝上方遊去。

 

    透過那不住晃蕩淡藍色的水晶般透徹的湖波,他們清晰地看見,那顆巨大的隕石流星拖曳著七彩流光,如一道約麗彩虹橫空破舞,發狂似的激撞在湖心黑色巨石上。湖波狂湧,巨石震動,整個章蓀山似乎都在急劇搖晃。

 

    那青黑色的巨石極是堅硬,除了迸濺出千百細小的石屑,竟似巍然無損。倒是那顆流星一撞之下,驀地崩炸碎裂,四射沖天。

 

    無數隕石碎塊仿佛彩色的颶風朝空中卷舞,與漫漫水珠、炸飛的冰雪山石交錯穿梭;迸射出百余丈高後,又紛紛急速沖落,朝那湖心巨石重新撞來。

 

    星石如雨,黑色的金屬碎物繽紛地吸附在巨石上,其他萬千碎石晶塊撞擊巨石,則紛紛彈射拋舞,掉落天湖。氣泡串串,彩石漫漫!悠悠地朝下沉落。

 

    絢光耀射,光怪陸離。人在碧波深處,白衣青裳飄飄飛舞,穿行於這瑰麗如夢的湖底,仰望晃動的夜空星辰,心情說不出的歡悅舒暢,仿佛也隨著身旁那韻律跌宕的彩石,一起化作了撞落天湖的星子。

 

    兩人凝眸相視,一齊笑將起來。姑射仙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雙頰暈紅,淺笑著轉過頭去,翩翩朝上游舞。拓拔野心中激蕩喜悅,恍然若夢,突然有些害怕,這瑰麗纏綿的情景,會不會如這湖中的繽紛水泡,一旦離開水面,便迎風破滅呢?

 

    但心中歡悅,已顧不得許多了,畢竟眼前的一切才最為真實。當下抓揀了數百顆晶亮煥彩的各色星石,兜捲入乾坤袋中,隨著姑射仙子朝岸上浮去。

 

    明月斜照,湖光雪色,璨璨生輝。太陽烏和雪羽鶴昂首闊步,時而樸翔過瀲灩水波,時而振翅於雪峰冰崖,清鳴怪叫,一刻不得安寧。

 

    拓拔野與姑射仙子並肩坐在雪地裡,冷風拂面,靜靜地凝望著夜色,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大劫逃生,恍如隔世,都是說不出的輕鬆快活。

 

    拓拔野眼角悄悄瞥望,見她嘴角含笑,神色溫柔,出神眺望著漫天星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回想起适才那激烈而纏綿的一吻,想起她溫柔而喜悅的神情,心中突突急跳,臉上滾燙,胸中充盈著甜蜜的幸福,而心底卻兀自不敢相信。

 

    心裡一動,悄悄地伸出手,畏畏縮縮了幾回,終於屏住呼吸,大著膽子輕輕勾抱在她的纖腰上。

 

    姑射仙子驀地一震,三生石中那妖豔而旖旎的畫面突然像潮水般的湧入心田,想到:“這一刻終於要來了!”呼吸、心跳齊齊頓止。

 

    拓拔野見她陡然僵直,心中登時一沉,大氣不敢出,手掌僵硬如石。

 

    姑射仙子心如鹿撞,嬌靨忽白忽紅,素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衣襟。恐慌、害怕、緊張、迷惘……腦中空白!一時竟不知所措。心道:“倘若他當真……當真像幻象裡那般待我……我……該怎麼辦呢?”

 

    拓拔野指尖的熱度烈火似的燒灼她的肌膚,她心亂如麻,呼吸急促,仿佛被狂濤卷溺的扁舟,驚惶浮沉,迷茫跌宕……驀地閉上眼睛,索性不再多想,聽天由命。

 

    拓拔野屏息偷瞥,眼見她睫毛輕顫,暈紅如醉,許久並未掙脫,登時如釋重負,心下狂跳,喜悅得幾乎要爆炸開來。

 

    ※※※此前在鐘山石室、密山雪洞裡,包括适才在巨石之上,他們雖曾有遠甚於此的親密舉動,但或是她意識迷糊,或是不得動彈,算不得真。但此刻她神智清醒、手腳靈動,卻任由他抱住,對他實是已有青睞之意,是以他心中之狂喜,遠遠勝過此前任一時刻。

 

    姑射仙子腰肢漸漸地柔軟,在他指尖有意無意的摩挲下輕輕震顫。拓拔野喜樂不禁,幾乎連指尖都要顫慄起來。胸中如有巨浪洶湧,從未有過的快活激動,恨不能朝著這綿綿雪峰山壑大聲嘯歌。

 

    姑射仙子滿臉紅霞,佯作不知。忐忑地等了半晌,見他始終沒有進一步舉動,微微詫異,咬唇心道:“難道三生石中的幻象竟是假的嗎?或者……或者他終究不是那人?又或者那流星撞下,改變了今夜的命運?是了,定是如此……”想到這裡,大以為然,暗自松了一口氣,但隱隱間又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卻不知拓拔野一生之中,除了與雨師妾纏綿歡好之外,對於男女之事,實在並無多大經驗。而與雨師妾,又是她主動挑逗勾引,方才水到渠成。若說到如何猜測女人芳心,一步步地追獵勾引,實是六侯爺、柳浪等人所長,遠非他所能勝任。

 

    況且他一向視姑射仙子為聖潔天仙,不敢褻瀆,今夜情不自禁地偷吻早已暗自汗顏懊悔,此刻既知她對自己鹵莽狼吻不以為忤,芳心暗許,已是開心得幾欲昏厥,但求一摟纖腰已足,豈敢再唐突佳人?

 

    兩人就這般並肩而坐,看星辰閃閃,湖波耀耀,心中喜樂安平,宛如夢幻。拓拔野不敢說話,生怕打破了這平衡,美夢便要驚醒。

 

    姑射仙子心下恍惚,渾然忘了今夜何夕,此處何地。隱隱之中,盼著拓拔野能將她摟得更緊,就像先前在那巨石之上,肌膚相貼,呼吸互聞……但拓拔野卻始終沒有動靜。手指輕輕地搭在她的腰上,彷怫被風一吹就要鬆散。

 

    過了片刻,拓拔野突然將手抽了回去。姑射仙子心中一顫,若有所失。

 

    卻聽笛聲悠揚,清亮歡愉。仿佛夏夜涼雨,清疏寥落地擊打著荷葉芙蘖,音符如顆顆雨珠在碧葉上滾動迴旋,“叮叮咚咚”地滑落水塘,蕩開無數溫柔的漣漪。

 

    聽那笛曲清泉流水似的漱耳而過,她心下從未有過的平和安詳,溫柔甜蜜。眼波流轉處,拓拔野橫吹珊瑚笛,望著她微微一笑,神采飛揚。

 

    姑射仙子心中莫名地一陣悸顫,嘴角漾開微笑。雙手舒展,幻化真氣為玉簫,低首垂眉,與他一齊吹奏起來。

 

    月色溫柔,冷風清寒,雪峰湖光泠泠閃耀,簫聲笛韻如流雲飛泉,清雅疏曠,高揚處如霧靄橫峰,明月孤照,低回處似草間細水,流螢飛舞。合著這萬仞險峰、水光霓彩,更覺清寥悅耳,塵心盡滌。

 

    一曲吹罷,兩人相視而笑,喜悅不己,更覺親密。心底裡的萬千言語似乎都隨著這笛簫淋漓盡致地吹了出來。

 

    姑射仙子低聲道:“這曲子是公子作的嗎?好聽得緊,不知叫什麼名字?”

 

    拓拔野臉上一紅,笑道:“這是我适才一時興起,胡亂吹奏的,也不知該起什麼名。不如仙子姐姐起一個吧!”

 

    姑射仙子嫣然道:“既是如此,那就叫做‘天睿靈韻曲’好了。”拓拔野撫掌叫好,她抿嘴一笑,暈生雙頰,沉吟片刻,王指輕舞,真氣飛揚,在雪地上寫了幾行秀麗清雅的文字。

 

    拓拔野凝神細望,低聲讀道:“月冷千山,寒江自碧,只影向誰去?萬丈冰崖,雪蓮花落,片片如星雨。聽誰,露咽簫管,十指苔生,寥落吹新曲。人影肥瘦,玉蟾圓缺,昆侖千秋雪。斜斟北斗,細飲銀河,共我醉明月。奈何二夜春風,心如桑葉,又是花開時節。”

 

    姑射仙子雙頰更紅,突然揮袖將那歌詞抹去,低聲道:“信手塗鴉,公子別念了。”拓拔野反覆默念那“一夜春風,心如桑葉,又是花開時節”,似有所悟,心中枰然,一時竟自癡了。

 

    兩人又坐了片刻,心裡又是甜蜜又是尷尬,欲語還休,默默無言。

 

    明月西沉,山風愈冷,姑射仙子翩然起身道:“再過一個多時辰,天便要亮了。再不走就趕不上蟠桃大會啦!”拓拔野這才霍然醒悟,“啊”地一聲跳了起來。

 

    清風拂面,雪崖交錯,兩人並肩騎乘太陽烏、雪羽鶴,朝著昆侖山方向飛去。—頭望去,章莪山頂湖波淼淼,萬千霓光淡淡閃耀,在夜空中交錯搖曳,瑰麗難言。

 

    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對望一眼,均覺虛渺悵然,仿佛作了一個絢麗的幻夢。想到即將回到人潮洶湧的昆侖,突然都是一陣不舍與害怕。

 

    拓拔野想起一事,問道:“是了,仙子姐姐,昨夜你來找我,不知有什麼事嗎?”

 

    姑射仙子面上驀地一紅,沉吟片刻,搖頭道:“沒什麼。我已經記不得啦!”昨夜她想到三生石幻象,輾轉難眠,心下煩亂,原想與拓拔野好好談談,問清究底。但見面之後,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終於未能吐露。但現在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拓拔野見她神色古怪,將信將疑,但也不好再問,當下驅鳥飛行。

 

    樹影倒掠,山崖霍霍,轉瞬間兩人便離開了章莪山,穿掠萬千雪丘,乘風飛翔。       

第十六卷 第二章蟠桃大會

            萬里碧虛,朝霞流舞,雪山紅光層染。

 

    將近昆侖,拓拔野的心裡有些莫以名狀的失落!昨夜的一切在這燦爛的晨光裡,越發覺得飄渺而不真實。那漂浮在水中的瑰麗幻夢,會不會在這昆侖山的陽光下破滅呢?心下志忑,悄悄瞥望姑射仙子,見她神色溫柔,眼眸中閃動著淡淡的歡悅!登時又轉激動、歡喜。但心中惴惴,始終有些患得患失。

 

    一夜並肩飛行,兩人默默無語,偶有眼神交會,都覺羞澀甜蜜,立時別開頭去。拓拔野美夢成真,飄飄雲端,這八百里西荒夜色當真恍然若夢,若非懷中星石透射出隱隱霓光!提醒所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象,他幾乎不敢確信。細細回味,忍不住傻子似的一路微笑,激動、興奮、得意、狂喜……莫可言狀。

 

    姑射仙子芳心初動,亦是如在夢中,恍惚不定,時而蹙眉,時而嫣然!掙扎反覆。但想到三生石,想到那狂野而溫柔的一吻,頓即有些虛軟無力。鼻息繚繞著拓拔野的男子氣息,耳畔迴旋著“天睿靈韻曲”,默念著自己所寫的歌詞,更覺耳熱心跳,意亂情迷。一夜之間,柔腸百轉,情根暗種。煩亂之中,忖想:一切既是天定,自己只需順其自然便是。想到這裡,大為心安理得。

 

    到了天明之時,看霞光萬縷,絢麗飛舞,她的心反倒越發明晰平靜下來,唯有淡淡的喜悅宛如春風,繚繞不息。

 

    兩人迎著晨風急速飛行,很快便到了昆侖主峰,遠遠地便聽見鼓樂喧嘩,人聲鼎沸,從那瑤池宮中隱隱傳來。想來蟠桃大會已經開始了。

 

    騎鳥盤旋上空的數十名迎賓使瞧見二人,急忙迎上前來,震鼓吹號,領著兩人朝瑤池宮飛去。

 

    萬丈雪峰擁簇淼淼天湖。瑤池縱橫各數十裡,在陽光中翠麗透明如碧玉!倒映著四周的冰峰雪崖、藍天白雲,更覺純淨清澈。微風徐來,水浪不興,波光鄰鄰,吹皺了一湖美景。四周雪峰接近瑤池處,綠草連綿,碧樹如雲,五彩絢麗的野花大片大片地斑斕怒放,宛若織錦。

 

    瑤池宮座落於淼淼瑤池正中,由一百三十六座宮榭亭台、三百條廊畫道,彼此曲折穿梭,迤邐環合而成。勾心鬥角,巧奪天工,猶如海市蜃樓。宮殿亭閣之間,密植奇花異草,爭妍鬥豔。十八裡瑤池宮,水晶窗欄,玲瓏剔透,琉璃飛瓦,金碧輝煌,在瑤池雪山、碧草野花的映襯下,更為壯麗瑰奇,如詩如畫。

 

    大荒有諺:“海底水晶殿,天上瑤池宮”,拓拔野早有所聞,今日得見!在心底暗相比較,果覺不差。

 

    自高空俯瞰,朱紅翠綠,星羅棋佈,玉帶繚繞,燦燦生輝。漫漫宮台、長廊中已是高朋滿座,衣冠雲集。中心八合大殿的白玉浮台之上,數百美女載歌載舞,繽紛悅目。絲竹鼓樂,人語歌聲,極是熱鬧。清波浩淼!萬千輕舟縱橫穿行,將蔬果酒水等物運到瑤池宮各個角落。白舟過處,浪紋拖曳!宛如剪刀將一幅幅圖畫款款裁剪開來迎賓使簇擁著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徐徐降落在珊瑚臺上,再由八名官裝美女引著他們,迤邐于悠長的水晶曲廊,朝中心正殿行去。

 

    白雲悠悠,清風徐徐,塵心盡滌。人在回廊中,步步皆景,如在畫中行。

 

    遠遠地有人吹角報奏:“木族聖女姑射仙子、東海龍族太子駕到!”人聲轟然,四周亭臺樓閣中,許多貴賓紛紛探頭回望。

 

    拓拔野、蚩尤二人數月以來崛起大荒,縱橫東西,可謂少年一代之翹楚,風頭之健,唯有姬遠玄、烈炎差可比擬;是以眾人聽聞龍神太子駕到,盡皆回頭張望。見他俊秀灑落,神采飛揚,與姑射仙子翩翩行來,宛如一對璧人,無不暗生羨妒之意。五族貴胄少女更是目眩神迷,大為傾心。

 

    第一次參加大荒中最為隆重的蟠桃大會,直接面對天下群英,拓拔野心中不免微微有些緊張,但外表卻是微笑自若,朗聲道:“東海拓拔野赴會來遲,萬請見諒。”衣袂飄飄,與姑射仙子在眾人的灼灼注視之下,繞轉穿梭,分花拂柳,逕直走入八合大殿中。

 

    八合大殿又稱群仙宮,是十八裡瑤池宮的中心,乃是百年之前,白帝請來天下四大名匠,十易其稿,帶領六千巧工,花費三年光陰,在原來“玲瓏宮”的基礎上擴建改造而成。氣勢巍峨,四通八達,風格瑰麗多變,號稱天下第一宮。

 

    群仙宮由八列水上宮殿建築群,層層疊疊地圍合為巨大的八角形狀,中間是漾漾清波,玲瓏浮台。八面殿群分為白金、青木、黑水、赤火、黃土、天界、八荒、四海八大區域,正殿為“天界殿”,其他七殿均為偏殿,以示賓客齊心,諸族平等。此刻除了“天界”空無一人!留與看不見的仙界眾神,其他七列宮殿群都己是人頭攢動。

 

    每列宮殿群由九百九十九根巨大的海玉石柱支撐,懸空於瑤池之上;亭臺樓閣一應俱全,高低錯落,各盡奇巧,殊無一處相似。或雄奇,或綺麗,或玲瓏……五族建築風格完美地交融一處上毫無唐突之感。遠遠望去,猶如各色雲彩層層懸浮於瑤池清波之上。

 

    蟠桃大會素來是五族聯誼盛會,五族群英雖按族群列席,但常常相互離席拜訪,頗為自由,因此八殿之間懸廊勾回,天橋交錯,交通往返極是便利。

 

    眾多輕舟有條不紊地從瑤池宮下方穿梭而過,停泊在各殿石柱處,又由吊籃將酒水等物拉到各級樓閣,再由眾使女將之逐一遞送到每個賓客的桌案。

 

    鼓樂喧天,齊奏貴賓曲。拓拔野二人隨著眾宮女飄然穿行,自懸廊蜿蜒而上,在四海殿三樓懸空的仙露閣上站定。此間是貴賓報到之處,以水晶冰砂建成,剔透晶瑩,宛如水珠;高懸八殿之中,四處環瞰,群仙宮盡收眼底。

 

    拓拔野放眼望去,人頭漫漫,無數目光熱辣辣地盯著自己,一時也看不清究竟有哪些故人舊識。只聽見西王母溫雅而悅耳的笑聲從對面白金殿傳來:“姑射仙子、拓拔太子,你們遲到了呢!若再遲片刻,只能帶些桃核回家啦!”眾人大笑。

 

    她這玩笑開得親切自然,顯得與兩人頗為親近。拓拔野循聲望去,白金殿中,金族諸貴列席而坐,白衣似雪。纖纖赫然與白帝、西王母坐在一處,高髻盛裝,簪搖釵舞,俏麗明豔不可方物,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一夜之間,竟從一個刁蠻精怪的小丫頭變作風姿楚楚的金族公主,險些認不出來。

 

    拓拔野突有驚豔之感,心下恍然歡喜,定了定神!行禮笑道:“妙極,王母若肯送我桃核,拓拔便在東海種植三千蟠桃樹,來年也請各族朋友到水晶宮中開蟠桃會。”

 

    昆侖山蟠桃乃天下奇果,食之可延年益壽,補氣養顏。但十年方開一次花,結一次果,是以雖有桃樹三千株,但每年可供搞食的蟠桃也不過區區數千顆。念及蟠桃珍貴,每次蟠桃會後,桃核必定收回種植,概不外傳。

 

    西王母嫣然道:“拓拔太子捨得將如此可愛的妹子送與金族,區區三千顆桃核又算得了什麼?”

 

    纖纖凝視著拓拔野,暈生雙頰,笑若春花,光彩照人。八殿群雄心中都是一陣大跳,心想:“三千顆桃核換如此美人,這筆生意大大划算。”

 

    眾人昨日聽說白帝將拓拔野義妹收為公主,都已猜度金族與龍族暗自結盟,此刻聽二人言語,更是篤信了幾分。木族、水族、火族群豪俱是驚怒惴惴。

 

    白帝微笑道:“仙子、太子,快請入席吧!”

 

    拓拔野二人正欲起步,忽聽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說道:“且慢,白帝明鑒,我有一個疑問,還請拓拔太子賜教。聽說拓拔太子早幾日已經到了昆侖,不知今日為何遲到?”

 

    拓拔野一凜:句芒!循聲望去,青木大殿之中,一個青衫男子灑然而坐,風度翩翩,細長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果是木神。對這虛偽險惡之徒極是厭惡,當下哈哈笑道:“此處是昆侖山,不是日華城,拓拔野遲不遲到與卿何干?”

 

    四海殿中登時爆出一陣笑聲,正是成猴子等人帶頭起哄。句芒長眉輕挑,持須微笑道:“拓拔太子若是單身來遲,自是不幹我事,可是與本族聖女一齊來遲,嘿嘿,這就與我木族上下都有關係了。”弦外之音昭然若揭,眾人登時一陣哄然。

 

    拓拔野心下大怒,正要說話—卻聽姑射仙子淡淡道:“木神此言何意?”句芒微笑道:“句芒何意,仙子心知肚明。”此話曖昧險惡,更為咄咄逼人。

 

    姑射仙子紅暈微泛,妙目中閃過少見的羞怒之色,淡淡道:“木神有話只管說來,何必綿裡藏針。”

 

    句芒微笑道:“句芒豈敢?只是仙子身為本族聖女,昨夜徹夜未歸,今日又與異族太子雙雙來遲,難免會引起他人遐思。句芒身為木族代青帝,自當問明因果,維護仙子清譽。”

 

    他說得冠冕堂皇,卻是皮裡陽秋,含沙射影。

 

    青木大殿中人語如沸,許多人一齊叫道:“木神說的是,還請仙子略加說明,解除大家疑慮。”想不到蟠桃大會剛剛開始,木族便突然內訌,眾人無不譁然。

 

    拓拔野恍然心道:“是了!這老賊生怕仙子姐姐恢復記憶之後,將他與燭鼓之等水妖勾結的醜事抖露出來,所以惡狗先咬人,想汙她清白,讓她成為千夫所指的瀆職聖女。這樣一來,她說什麼話再沒人相信了。他***紫菜魚皮,當真卑鄙無恥之至!”

 

    ※※※白帝與西王母對望一眼,正欲發話解圍!一個高冠大袖的青衣男子沉聲道:“白帝、王母,此事乃是本族內政,原不該在昆侖山上當眾相詢,但關係甚大,唯有冒犯了。還請姑射仙子稍加解釋,昨夜究竟身在何處,是否與拓拔太子同在一起?”

 

    此人是木族三大長老之一的司族長老文熙俊,掌管族內大事,也是僅次於青帝、聖女、木族雙神的角色。他既已說話,白帝與西王母自然不好干預,只有靜觀其變。

 

    姑射仙子道:“昨夜我在章莪山上。”

 

    奢比冷冷道:“仙子還沒說是不是和拓拔太子在一起呢!”

 

    拓拔野心中一凜,姑射仙子淡然道:“我的確和拓拔太子在一起……”此言一出,如晴空霹靂,巨石激浪,眾人頓時大嘩。纖纖俏臉瞬間雪白,惱怒之極,咬唇不語。

 

    句芒微笑道:“章莪山距離昆侖八百里,不知仙子好端端地為何到那裡去?”

 

    姑射仙子從容道:“為了收伏本族失蹤已久的神鳥畢方,因而一路追到章莪山上。”

 

    坐在白金殿角落中的遊痕突然大聲道:“關於此事,小人可以作證。昨日小人親眼瞧見仙子追蹤畢方鳥,離開南蟾峰……”

 

    文熙俊沉聲道:“敢間仙子收伏神鳥了嗎?神鳥現在何處?”

 

    拓拔野暗呼糟糕,卻聽姑射仙子道:“神鳥在拓拔公子的無鋒劍裡。”眾人登時又是一陣哄然。

 

    句芒微笑道:“這倒巧得很,原來仙子和拓拔太子約好了一齊去收伏本族神鳥嗎?本族的神器無鋒劍怎地又會成了東海龍神太子的佩劍?難道竟是仙子送給拓拔太子的嗎?”大荒中人對拓拔野無鋒劍的來歷大多不知,他在天下群雄面前這般栽贓陷害,更是惡毒之至。

 

    拓拔野心中怒極,哈哈笑道:“這柄無鋒劍是神帝送與我的禮物,與仙子何干?我去章莪山原是為了給西陵公主摘取天上的星星,偏巧遇見了姑射仙子,就是這麼簡單。”他言語坦蕩磊落,自有讓人相信的感染力。眾人議論紛紛,將信將疑。

 

    拓拔野轉身對著纖纖笑道:“妹子,原想蟠桃會後,悄悄地將這星星鏈子送給你,現在看來不能不給了!”袖擺飛舞,絢光閃耀,數百顆星子串聯而成的晶石鏈悠揚翻轉,在空中舒展開靚麗眩目的圓弧,不偏不倚地套到纖纖的玉頸上。霓光耀彩,更添麗色。

 

    纖纖又驚又喜,想起自己昨日隨口胡言之語,他竟全然當真,為自己摘下天上星辰,登時心神迷醉,芳心鹿撞;一時間,适才的妒恨嗔怒都已拋飛到九霄雲外。

 

    句芒身邊一個翠衫美女格格笑道:“姑射姐姐,虹虹昨晚在你房中等了一夜,也不見你回來,心裡納悶得緊。敢情你是和這俊小子一齊到山頂數星星去了呢!”此女雪膚綠眸,妖冶明豔,竟是名列“大荒十大妖女”之一的東海七彩島虹虹仙子。

 

    句芒目光灼灼道:“章莪山距昆侖八百里,以仙子之力,往返又何必如此之久?難道昨夜在章莪山上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仙子和拓拔太子一起逗留了一整夜嗎?”

 

    姑射仙子玉靨微紅,蹙眉欲語還休。她雖然冰雪玲瓏,光風霽月,但昨夜之事一旦說出,更要引人猜度。

 

    眾人見狀疑竇更起,拓拔野朗聲道:“不錯,我們被長留仙子困在章莪山頂,直到四更,她前往昆侖之後,我們方才逃脫。”當下將昨夜之事娓娓道來,至於自己二人被捆綁一處,以及動心相吻一節,自然略去不提。

 

    眾人聞言大奇!想不到那驕狂暴躁的瘋婆子竟然練成了“回光訣”,心中都有些不信。奢比冷笑道:“若如閣下所言,長留仙子早已闖入昆侖,鬧得天翻地覆,為何現在還太平無事?”

 

    拓拔野一怔,還未說話,句芒突然推案起身,厲聲喝道:“無恥小賊,還敢信口雌黃,百般狡賴,”他一直溫文爾雅,不動聲色,此刻忽然大發雷霆,登令群雄為之一驚。

 

    句芒轉身朝著白帝、西王母行禮,歉聲道:“句芒盛怒之下頗為失禮,萬請大家莫怪。但這小賊處心積慮,犯下滔天大罪,句芒忍無可忍,唯有乘著天下英雄畢集之際,將他醜行公之於眾!”

 

    只聽姬遠玄朗聲道:“句木神儘管說吧!天下英雄都在這裡,絕不會姑自一奸賊惡行,但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群雄轟然稱是。

 

    拓拔野心中逐漸平定,嘴角微笑,索性與姑射仙子站在朝露閣中,且看句芒變出什麼花樣來。

 

    句芒翩然離席,走到回廊之上,正容道:“數月以來,大荒動亂頻仍,內爭四起,發生了諸多不可思議之事。火族、木族、本族以及寒荒國齊齊發生叛亂,據說前幾日水族也發生了九城謀反。本族連月以來,還遭到龍族艦隊無休無止地侵擾攻擊,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句芒痛定思痛,百般思忖,發現所有事件都有一個驚人的巧合。”

 

    他頓了頓,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方沉著嗓子、戟指拓拔野,一字一字地道:“這個巧合就是,所有動亂髮生處,都有龍族太子拓拔野的影子!”眾人轟然。

 

    纖纖怒道:“臭山羊鬍子,你胡說什麼!”突然想起自己現下是金族西陵公主,地位尊崇,不該如此失態,當下臉上飛紅,強忍恚怒。少昊舉杯低笑道:“好妹子,罵得好,哥哥敬你一杯。”

 

    句芒朗聲道:“公主明鑒,句芒盡有憑據,可不是胡說。這小賊居心險惡,連公主也差點成了他利用的工具。小賊處心積慮,設下萬般陰謀陷阱,就是為了攪亂大荒,帶領龍族夷蠻乘虛而入,妄圖占我大好河山!”

 

    拓拔野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公然陷害,又是滑稽,又是憤怒,冷冷地望著他,微笑不語。

 

    六侯爺哈哈笑道:“句老羊,也不怕昆侖風大,閃了你的舌頭?你陷害忠賢,挑撥離間的帳且不跟你算。但你說什麼‘夷蠻’?難道今日這四海殿、八荒殿裡坐著的都是夷蠻嗎?”

 

    八荒蠻族與海外諸番國最是忌恨“夷蠻”二字,聞言大有共鳴同感,心下頗是不以為然。兩殿之中登時噓聲大作。

 

    句芒充耳不聞,繼續道:“小賊當日自蜃樓城破之後,與喬羽孽子蚩尤流亡東海,旋即勾結湯穀罪民、龍族夷蠻,禍亂東海。數月之前!又與蚩尤潛入大荒,勾結本族叛臣雷神!偷盜火族聖杯,妄圖挑撥火木兩族,竊取我族江山。被我和火族英雄識破奸謀之後,又流竄赤炎城,離間火族,引爆赤炎山,導致今日火族南北割據……”

 

    只聽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插道:“句木神說得不錯,若不是這小賊當日偷竊聖杯,引爆聖山,挑唆赤帝,火族百姓今日又怎會受這戰亂之苦?火族上下都可為證。”說話之人乃是一個紅袍獨臂男子,木無表情!正是火正仙吳回。

 

    此人狹隘歹毒,對其兄祝融亦捨得屢下毒手,拓拔野對之頗為鄙夷厭惡,聞言只是冷笑。凝神探望,赤火大殿中坐著眾多紫衣紅袍的火族貴侯,烈碧光晟、米離、泠蘿仙子、因乎、不廷胡餘等人赫然在列,卻不見烈炎兄妹、祝融、赤霞仙子、刑天等人的身影,想來還未曾趕到。烈碧光晟微笑沉吟,一邊啜茶,一邊恍惚入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句芒口若懸河,舌燦蓮花,將所有陰謀詭計盡數栽贓於拓拔野身上。他說話聲音原本十分動聽,這般慷慨激昂、抑揚頓挫地講來,更有一番獨特魅力,讓人為其所控,情緒隨之跌宕起伏。不少人不明真相,怒恨交加,忍不住朝著拓拔野怒視低罵。水族、木族、火族更是唯恐天下不亂,大肆喧嘩起哄。

 

    拓拔野心中氣怒交集,滑稽可笑,句芒與水妖生怕己方揭其老底,是以沆濕一氣,顛倒是非,將所有髒水搶先潑到自己與姑射仙子的身上。但這一招的確陰毒,自己此刻縱使戳穿他們的所有陰謀,一則證據寥寥,難以為憑,二則先機已失,他們大可反誣其誹謗。若無確鑿證據,只怕難以翻盤。自己一時不察,業已落在下風。當下索性凝神聚意,一面聆聽,一面徐徐地掃望八合大殿,觀察形勢,伺機反擊。

 

    白金大殿中,金族群貴悉數畢集,白帝、少昊、陸吾、英招、江疑等人見他望來,紛紛遙遙舉杯致意。西王母略一點頭,便轉而聆聽句芒言語。

 

    唯有纖纖目不轉睛凝視著他,美眸中滿是盈盈笑意。拓拔野心中溫柔疼惜,目光捨不得移轉開去,忍不住傳音歎道:“好妹子。這星石鏈子真有些配不上你呢!”纖纖俏臉暈紅,嬌羞歡喜,越發容光照人。

 

    黃土大殿中,姬遠玄、武羅仙子、囂圍、泰逢、涉馱、計蒙、包正儀、公孫長泰等人俱已來齊,卻不見應龍。

 

    姬遠玄撞見他的目光,沉聲傳音道:“句芒老賊、烈老賊似是有備而來。眾多水妖迄今尚未現身,只怕還有什麼陰謀詭計。你要多加小心了!”拓拔野微笑點頭目光徐徐環轉,黑水大殿中坐了數百人,他識得的只有烏絲蘭瑪、百里春秋、黑公沙、西海鹿女區區數人。燭老妖、朝陽谷水妖、西海其他水妖都尚未到來。目光掃遍!也不見北海真神、歐絲之野,更惶論雨師妾了,心中登時一陣強烈的失望。

 

    西海殿中的各番國貴侯紛紛點頭微笑!舉杯示意。昨日接觸之後,對這謙和開朗的龍族太子,他們都有莫名的好感。八荒殿中鮮有認識之人,突然看見一雙淡藍色的大眼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秀麗的臉容上蒙著淡淡的笑意,正是寒荒國主楚芙麗葉;身旁幾人正是拔祀漢、天箭等老相識,正笑顏逐開地朝他舉杯致意。

 

    拓拔野心中溫暖,正想傳音問候,忽聽句芒道:“這小賊當日將本族聖女姑射仙子誘騙至西荒雪山,以其同謀流沙仙子供給的春毒陷害姑射仙子,欲行不軌。虧得水族燭鼓之公子及時發現,帶著西海九真全力解救,才使得他奸謀未能得逞。小賊奸猾,乘著雪崩,挾持姑射仙子逃至雪山腹中。燭公子尋他不著,義憤填膺,特遣人趕往青藤城通知本族長老會。”

 

    文熙俊等人齊齊點頭,表示確有此事。拓拔野與流沙仙子的親密關係,自從靈山比鬥之後天下皆知,不明內情的群雄心中均想:“有流沙妖女相助,難怪姑射仙子會著了這小子的道。”

 

    句芒又道:“幾日之後,他與姑射仙子同時出現于寒荒城,從此變得親密無間,形影不離。也不知他與姑射仙子在山腹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孤男寡女,仙子身中春毒,小賊又是狼子野心,情形自是不容樂觀。否則以仙子個性,怎會對一個陌生男子如此垂青?又怎能不向他索回本族神器無鋒?怎會與他徹夜同賞流星,將本族神鳥封印於他的劍中?”

 

    眾人譁然,幾十個木族貴侯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破口大駡,便欲拔劍沖向拓拔野。

 

    拓拔野怒極反笑道:“果然是賊喊捉賊,惡狗先咬人。”句芒說他如何倒也罷了,但玷辱姑射仙子的清名,卻令他怒不可遏。雙臂一振,碧光真氣轟然鼓舞。

 

    眼見敵眾我寡,哥瀾椎、班照等人“龜他孫子”地大罵,紛紛沖將出來。使女驚叫,杯盤亂飛,酒肉四濺,八合大殿登時亂作一團。

 

    忽聽陶損悲涼,轟然回蕩,眾人倏地一震,周身酥麻。白帝淡淡道:“此處是昆侖瑤池,此刻是蟠桃大會,還請諸位給寡人幾分薄面。”那幾十個木族貴侯猛一頓足,恨恨還劍坐下。

 

    姑射仙子臉色雪白,徐徐舉起左臂,白衣飛舞,晶瑩雪臂之上,守宮砂鮮豔奪目。澄澈的目光環視四周,默然不語。

 

    ※※※八合大殿登時安靜下來。句芒亦是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料到她竟還保持處子之身,旋即笑道:“妙極!既然仙子清白未玷,我們就放心了!”

 

    拓拔野心中大寬,突然一陣羞慚慶倖,倘若當日自己稍稍把持不定,今日姑射仙子便要毀於他手了。

 

    姑射仙子淡淡道:“若非拓拔公子高風亮節,仗義相救,我又豈能在燭鼓之的陷害淫辱下保得清白之軀?句木神一再顛倒黑白,不知是何居心?”

 

    黑水大殿中登時沸騰喧囂,紛紛大叫道:“仙子一再偏袒拓拔野,誣陷我燭公子,又是什麼居心?”“龜他***,我家燭公子慘遭不幸,仙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想來個死無對證嗎?”

 

    烏絲蘭瑪忽然微笑道:“姑射妹子說燭公子對你圖謀不軌,不知是親眼所見,還是親耳所聞?”

 

    姑射仙子一怔,道:“當時我到了鐘山腳下,被數十名蒙面高手圍攻,體內蠱毒發作,恍恍惚惚中看見……”

 

    烏絲蘭瑪柔聲道:“既是恍恍惚惚,便是辨別不清了?仙子又出能斷定是燭公子所為?”

 

    姑射仙子一時語塞,眾人又是一陣大嘩。

 

    百里春秋長聲道:“仙子所說多半是從拓拔野那裡聽來的吧?無憑無據,何足取信?我們卻有許多人為證,當日眾目睽睽,看著拓拔野對仙子欲行不軌,行跡敗露後又帶著仙子逃之夭夭。”水族眾人轟然稱是。

 

    姑射仙子天性單純淡泊,又不說假話,哪裡是烏絲蘭瑪、句芒等人的對手?在這般胡攪蠻纏、咄咄逼問之下!登時有些應接不暇。瞧在眾人眼中,倒像是她理虧詞窮。金族群雄、姬遠玄等人心下焦急,卻難以相幫。

 

    聽著群情洶洶,眾口鑠金,拓拔野心中怒極之後,反倒漸漸平靜下來,忖道:“這些奸賊必是料定我們四族即將聯盟,所以先發制人,妄圖一氣將我和仙子姐姐抹黑!一來減弱仙子姐姐在木族的影響力;二來逼迫其他各族迫於輿論之力,不敢與我結盟。嘿嘿,想讓我們氣怒之下方寸大亂,我偏不上當。索性等他們胡言亂語中自行露出破綻,再全力反擊。”當下氣定神閑,微笑不語,心中苦思良策。

 

    只聽西海鹿女脆生生地道:“依奴家看來!燭公子在昆侖山下慘死,多半與拓拔野有關!”

 

    拓拔野心下一沉,暗呼不妙。眾人譁然,百里春秋沉聲道:“是了!定是這小賊眼見醜行被燭公子瞧見,惱羞成怒,想要殺人滅口,是以在昆侖山下伏擊燭公子。”

 

    黑公沙冷冷道:“不錯。當日各族英雄在流沙河畔眼看要拿住那殺害燭公子的兇手,拓拔太子突然殺到,耍了詭計將他救走,我還覺得奇怪哩!敢情你和那瘋猴子竟是同謀。”

 

    拓拔野與誇父的交情頗深,這兩日來,昆侖山上眾人都已瞧得分明,被他們這般反誣一口,確有些百口莫辯。拓拔野、白帝、西王母、姬遠玄等人雖知殺害燭鼓之的乃是水妖自身,卻苦無證據,難以辯駁;而且燭龍殺其獨子,何等荒謬?說來眾人也必不信。

 

    句芒歎道:“我早已探知這小賊勾結雷逆,又網羅了本族六百年前的叛賊瘋猴子,只道他想挑唆本族叛亂,沒想到竟唆使瘋猴子加害燭公子……句芒有失察之貴,慚愧慚愧!”

 

    烏絲蘭瑪柔聲道:“此事非因你起,句木神不必自責。只是那瘋猴子雖為木族中人,卻是殺害燭公子的兇手,本族要將他繩之以法,還請句木神不要見怪。”

 

    句芒朗聲道:“本族出此凶獠,豈敢護短?句芒一定協助仙子將他和這小賊縛送燭真神腳下!”兩人這一番惺惺作態的做作,更是不容分辯,將拓拔野與誇父的罪名扣得嚴嚴實實。

 

    姑射仙子道:“誇父是本族前輩,淳樸善良,絕不是殺燭公子之人。拓拔公子更加沒有做過此事。根據誇父前輩所言,殺死燭公子的,是一個戴著黑斗笠的神秘人……”

 

    句芒搖頭道:“天下哪有兇手肯自己認罪的?自是百般狡賴,推脫他人。瘋猴子殺死燭公子。乃是欽毗真人臨死所見,陸虎神等人聽得一清二楚,又怎會有假?仙子不可受其蒙蔽。”

 

    虹虹仙子嬌笑道:“姑射姐姐這麼護著拓拔太子,是不是喜歡他呢?虹虹正想問問姑射姐姐,前天夜裡三、四更時分,姐姐為何悄悄地跑到拓拔太子屋前的懸崖邊,與他私會呢?”

 

    姑射仙子一凜,突然想起那夜叢林間有某物一閃而過,脫口道:“原來那人是你!”一言既出,登時後悔,雙靨暈紅。

 

    八殿哄然,她這般說話便等若承認夜半與拓拔野幽會了。

 

    虹虹仙子搶道:“不錯,是我。我親眼瞧見你和拓拔太子抱在一處親吻。若不是你們太過忘情,我又怎能逃得性命?”她這招“無中生有”毒辣之至,姑射仙子待要否認已然太遲。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譁然。纖纖俏臉鳥雲籠罩,歡喜神色蕩然無存。杏目恨恨地瞪著拓拔野二人,眼圈突然紅了。

 

    姑射仙子聽她這般誣陷,氣怒羞憤,顫聲道:“你……你胡說!”

 

    拓拔野怒極,哈哈笑道:“仙子貞潔,豈是你胡言亂語所能玷污的?各位木族長老,這妖女誣陷聖女,不知該當何罪?”

 

    虹虹仙子格格脆笑道:“現在想要狡賴太遲啦,聽說東海有一種珊瑚海蜥,吐出來的守宮砂與眾不同,即便破了處子之身,也能鮮豔如故呢!”她這話惡毒之極,暗示姑射仙子已非處子,全賴拓拔野提供的珊瑚海蜥!才得以矯飾。

 

    木族群雄憤激如沸,紛紛要求一驗守宮砂真偽。姑射仙子雙頰嫣紅,蹙眉不語,胸脯劇烈起伏,顯是惱怒已極。

 

    水族眾人也跟著起哄,罵不絕口,群情激憤。柳浪、成猴子等龍族群英大怒之下,反唇相譏,吵作一團。八合大殿又是一陣混亂。

 

    烏絲蘭瑪柔聲道:“白帝、王母,拓拔太子、誇父與本族燭公子之死有莫大關係。貴族既言稱要幫助本族擒拿兇手,嚴懲不怠,還望仗義相助。”

 

    水族群雄齊齊起身叫道:“還請白帝、王母仗義相助!”

 

    句芒也翩然行禮,朗聲道:“拓拔野挑唆木族內亂,侵襲東荒,更有玷辱本族聖女之嫌,萬請白帝、王母秉公處理。”木族群英也齊齊起身,大聲附和。

 

    八合大殿頓時鴉雀無聲,萬千雙眼睛一齊凝注在白帝與西王母的臉上。白帝與西王母對望一眼,頗為尷尬,沉吟不決。事情發展到這一階段,已成了關乎木族聖女貞潔與否、水族燭鼓之死亡真相的大事;白帝、西王母雖是東道主,也不好明著相助拓拔野。尤其燭鼓之死在昆侖山下,他們更是理虧氣弱,極是被動。

 

    宮中肅然,水、木群雄右手都已緊握劍柄,只要白帝、西王母輕輕點點頭,立時便要一哄而上。六侯爺使了個眼色,哥瀾椎等龍族豪雄蓄勁待發,隨時準備拚死護衛拓拔野二人殺出重圍。

 

    碧空白雲,飛簷交錯,陽光絢爛地鍍耀著金色的宮頂。冷風穿窗過閣,吹得鈴當陣陣脆響。絲竹頓止,人聲寂寂,瑤池宮中一片沉靜,就連時間也似乎突然凝固了。

 

    拓拔野站在朝露閣中,衣袂飄飛,微笑不語,心中怒火熊熊。看著姑射仙子被眾人圍詰羞辱,更是心痛如割,暗自立誓定要拚死保護她,還她清白。但心裡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在太沒經驗,低估了水妖、句芒,原以為此次蟠桃會上,只要按照預先的安排,與姬遠玄、烈炎結拜兄弟,再進行纖纖加冕典禮,便可鎮住群妖,令他們不敢放肆。不想大會伊始,腳跟還未站定,便被老好巨滑的句芒、烏絲蘭瑪反誣一口,狂風暴雨似地步步進逼,打了個措手不及。

 

    誠如姬遠玄所言,眾妖必是得聞風聲,有備而來。何況燭老妖等眾多水妖未到,烈碧光晟尚未發力,可以斷定,其後必定還隱藏著諸多陰謀詭計、埋伏陷阱。但此時已經顧不得許多了,他與姑射仙子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如果再不奮起反擊!縱使白帝、王母想要相救,也是有心無力。一旦讓他們奸計得逞,己方四族聯盟的計畫必定灰飛煙滅。

 

    身處逆境,反倒激起他的強烈好勝心與熊熊鬥志,下定決心要力挽狂瀾。思緒飛轉,心想,這些奸人既玩無中生有,死無對證的把戲,自己便以牙還牙,回報以顏色。靈機一動,心中已有了一個極為大膽的冒險計畫。

 

    當下哈哈笑道:“白帝陛下、王母娘娘,燭鼓之的死的確與拓拔野有莫大關係!”       

第十六卷 第三章瑤池風雲

            眾人轟然,紛紛朝他望來。

 

    姑射仙子“啊”地一聲,擔憂已極,蹙眉道:“公子,你說什麼?”

 

    拓拔野微笑傳音道:“仙子姐姐,你只管放心。”大步走到朝露閣邊欄,笑道:“水聖女說得不錯,燭鼓之的死與我有極大關係!若不是我,他斷斷不會慘死於昆侖山下。時至今日,我也不必再隱瞞了。”

 

    八殿愕然,水木兩族群雄面面相覷,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句芒嘿然道:“小賊,你現在認罪已經太遲了……”

 

    拓拔野哈哈一笑道,“誰說我要認罪了?我要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戳穿一個天大的謊言。”

 

    句芒神色一變!喝道:“小賊還敢狡辯!給我拿下!”木族群雄呼喝著便要衝出。

 

    突聽西王母淡然道:“且慢。句木神,既然你們證據確鑿,還怕他胡說嗎?天下英雄在此,都可為證。且聽聽他還有什麼話說,也好讓荒外各國心服口服,不罵我金族偏袒大荒。”荒外各國對句芒都頗為厭惡,當下轟然稱是。

 

    句芒無奈,細目之中凶光一閃而過,微笑道:“王母說得是。量他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來。”木族群雄憤憤坐下。萬千目光灼灼地凝視著拓拔野,不知他會說出什麼驚人之語。

 

    拓拔野朝著白金大殿翩然行禮,微笑道:“多謝王母。”徐徐環顧群雄,目光凝注在西海鹿女上,微微一笑道:“鹿仙姑,事已至此,你就全招了吧!”

 

    眾人愕然,大覺突兀。

 

    西海鹿女一愣,格格笑道:“拓拔小子!你說什麼?”

 

    拓拔野歎道:“難道非要逼我說出來嗎?”

 

    西海鹿女脆笑道:“臭小子,你故弄什麼玄虛?”

 

    拓拔野揚眉道:“故弄玄虛的只怕是鹿仙姑吧?那夜在寒荒城夜宴之時!通過比翼鳥傳信給我的神秘人便是你吧?”

 

    眾人聞言更是糊塗,一齊朝西海鹿女望去。西海鹿女花容微變,冷冷道:“你胡說什麼?”隱覺不妙,但心中惑然,不知拓拔野究竟想說什麼。

 

    拓拔野哈哈大笑,朝著八荒殿中的寒荒國群雄朗聲道:“楚國主、拔祀漢將軍,你們還記得那夜情形嗎?”

 

    楚芙麗葉柔聲道:“自然記得。那夜酒宴進行了一半,突然飛來了一對比翼鳥,公子就追著它們走了。我們心裡都好生奇怪、擔心,不知發生了什麼急事。”

 

    拓拔野微笑道:“多謝國主掛懷。那夜我之所以會突然不告而別,實在有不得已之苦衷。今日當著天下豪傑,我就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姑射仙子瞧著他灑落不羈地臨風而立!一付成竹在胸的自信姿態,心中抨然,俏臉莫名地一陣酡紅。不知何以,适才慌亂、羞惱、氣怒的煩雜心情登時煙消雲散,心湖逐漸平定下來。

 

    拓拔野朗聲道:“那夜比翼鳥腳爪上縛了一個布條,上面寫著‘姑射有難,速來相救’……”

 

    眾人轟然。纖纖美目凝注,迷惘訝異。她記得那夜分明是自己索要比翼鳥,拓拔野方才窮追不捨,為何他竟突然改口?想起拓拔野追隨比翼鳥,因緣際會救出姑射仙子,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心中陡地一沉,酸妒難抑。

 

    拓拔野不待水妖反應過來,大聲道:“姑射仙子當年對我有救命之恩,聽說她有難,豈能不救?於是隨著比翼鳥飛到了鐘山,再隨著它鑽入密道,進入燭鼓之專用的密室,看見仙子被下了春毒,散去真氣,困在象牙床上……”

 

    眾人聽他所說與水族言辭迥然兩異,登時又是一陣轟然!議論紛紛。

 

    烏絲蘭瑪柔聲笑道:“拓拔太子巧言令色,想要混淆視聽嗎?你率領數十名蒙面大漢襲擊姑射仙子之時,我們可有幾十個證人,看得清楚分明呢!”聲音清晰有力,登時將各殿中的喧嘩聲壓了下去。

 

    西王母淡淡道:“姐姐稍安毋躁,聽他說完再下結論不遲。”

 

    成猴子尖聲笑道:“就是嘛!臭婆娘,如果你心裡沒鬼,幹嘛掩人耳目?”龍族群雄轟然應和。四海殿、黃土殿中也有不少人跟著起哄。

 

    拓拔野朗聲道:“我突然聽見石門外有一個男子尖聲說道:”那小子真會來嗎?你的比翼鳥能尋著他嗎?‘一個女子答道:“他若是不來,我……我就親自放了姑射仙子。’男子歎道:‘你這是何苦!’那女子恨恨道:‘誰讓七郎說過納我為妃卻又一再食言?他對姑射垂涎已久,今次費盡周折,和句木神一齊設下陷阱,好不容易才將她抓住,一定不會放過她了。’”

 

    青木大殿中登時又是一片沸騰,木族群雄紛紛叫喝道:“拓拔小子休得胡說!”“句木神正氣凜然,天下景仰,豈會做出這等事情!”

 

    拓拔野充耳不聞,一邊大聲說話,一邊注視西海鹿女腰上懸掛的鹿皮鼓,那鼓上寫著兩個娟秀的小字“仙鹿”,當下攏著袖子,悄悄撕下一片布幅,從指尖迫出幾滴鮮血,仿著那筆跡寫下幾個字。

 

    口中卻毫不頓止:“那男子道:”你和七郎已經這麼久了,他妃嬪女奴多不勝數,這次你又何必吃這麼大的醋?‘那女子心煩意亂道:“童子,你不知道,七郎對她情有獨鍾,得了這賤人之後,必定不理我了。這賤人喝了無憂水,被我下了春毒,又被你和百里法師散去真氣,不能反抗,唯有乖乖從命。倘若日後她知道是被我們所害,必定想方設法報仇。你想想,七郎對她必是言聽計從!還能不依著她殺了我們嗎?’那男子默然不語。”

 

    水族眾人聽他模仿兩人口氣!惟妙惟肖,分明是西海鹿女和九毒童子!西海鹿女桃臉越來越白,驀地明白了拓拔野的用意,“啊”地一聲低呼出聲!驚怒交集。

 

    拓拔野倏地戟指鹿女,喝道:“我一直不知道傳信給我的人究竟是誰,今日聽了你的聲音,才知道原來是你!”此言一出,八殿更是人聲鼎沸。

 

    西海鹿女花容慘變,頓足怒道:“臭小子,你胡說八道,”

 

    拓拔野揚眉微笑道:“是嗎?難道諸位不覺得奇怪嗎?若不是你以比翼鳥帶路,領著我從密道進入洞室,我又怎會那麼湊巧地由千里之外的寒荒城趕到,從燭鼓之魔爪下救出姑射仙子?”

 

    水族眾人對當日拓拔野為何會突然趕到鐘山,並出現在那固若金湯的密室中,都是頗為疑惑。燭龍多疑成性,早已懷疑有內奸通風報信,為他引路,暗令各路偵兵探察。此刻聽拓拔野這般述說,對當日水、木兩族的陰謀了若指掌,諸多細節毫釐不差,不似胡言所能為之;而鹿女與燭鼓之的曖昧關係,更是水族人所盡知,她妒恨之下做出此舉,倒也並非全無可能。眾水妖疑心大起,紛紛朝西海鹿女望去。

 

    鹿女怒道:“臭小子,你……你無中生有,想要挑撥離間,栽贓陷害!”慌亂驚懼之下,連說話聲音都顫抖起來。

 

    拓拔野心道:“他***紫菜魚皮,我無中生有、栽贓陷害還不是向你們學的嗎?”哈哈笑道:“你現在想要狡賴太遲啦!這是你當日寫的密條,讓大家看看是不是你的筆跡!”驀地從袖中抖出那條準備好的布幅,高高舉起,“姑射有難,速來相救”八個大字豔紅跳脫,赫赫醒目。

 

    那字跡與鹿女毫無二致。水族中人立時哄然一片。

 

    鹿女“啊”地一聲尖叫,狂怒恐懼,那張妖豔的桃臉幾乎變形,朝著四周水妖顫聲叫道:“不是我!不是我幹的!”

 

    拓拔野厲聲道:“證據確鑿,還敢狡辯,如果不是你和九毒童子通風報信、故意挖掘密道放我通行,為何當我擒住燭鼓之時,你們竟會突然從密道中沖入,及時解救?天下竟有這般巧的事嗎?”

 

    西海鹿女見水族眾人面泛殺意,冷冷地盯著自己,想到族中對叛徒奸細的殘酷手段!恐懼得幾近崩潰,突然嘶聲大叫道:“我沒有通風報信,我挖那密道只是為了偷看七郎迷奸姑射仙子!九毒童子可以作證。”

 

    眾人轟然驚呼,盡皆怔住。

 

    西海鹿女一言既出,方知中計,嬌軀劇顫,面如死灰,驀地跪坐在地,癱作一團。八合大殿一片死寂。過了片刻,龍族群雄方才如夢初醒似的歡聲雷動,水族眾人則面色鐵青,默然不語。烏絲蘭瑪與句芒對望一眼,碧眼中殺氣一閃而逝,惱恨狂怒,卻又偏偏無可奈何。

 

    水妖誣陷拓拔野謀弑燭鼓之,乃是建立在拓拔野迷奸姑射仙子未遂、嫉恨之下殺人滅口的謊言之上,此刻這謊言一旦戳穿,其指控自然不攻自破。

 

    拓拔野微笑自若,怡然掃望水、木群雄,不動聲色,心中卻如釋重負,仿佛虛脫了一般。大風吹來,滿背都是涼颼颼的冷汗。他孤注一擲,故出驚人之語,選擇西海鹿女為突破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無中生有,大打心理戰,實在冒了極大風險。一旦鹿女不上當,死死咬住不鬆口,那偽造的布條再被揭穿,那便狼狽不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生死攸關,更關乎姑射仙子清譽,這一場舌辯竟比白刀相鬥更加兇險艱難。暗呼僥倖,渾身說不出的疲憊,說不出的輕鬆。

 

    烏絲蘭瑪淡淡道:“燭公子有沒有做出這等事,還持查證。如果真有此事,我們自會向木族請罪;但倘若是本族中有奸細妄圖勾結外人,嫁禍燭公子,我們定不輕饒。”言下之意竟暗指拓拔野與西海鹿女串通一氣,誣陷燭鼓之。鹿女聞言渾身簌簌,臉色青白,怨怒憎恨地瞪視著拓拔野,眼中幾欲噴出火來。

 

    八合大殿噓聲大作,就連八荒殿中也有許多蠻族瞧不起水族的狡賴行徑,公然支援拓拔野。

 

    烏絲蘭瑪聽若罔聞!淡淡道:“拓拔太子适才自稱燭公子之死與你有莫大關係,不知又是什麼意思?”

 

    拓拔野還未回答,卻聽六侯爺哈哈笑道:“這還用說嗎?燭鼓之這小子想對木族聖女不軌,被太子天降神兵,戳穿色狼面目,救走美人,急怒攻心之下,氣得一命嗚呼。”

 

    柳浪搖頭道:“六侯爺此言差矣,素聞燭真神教子有方,極有廉恥之心!我瞧多半是他自己做了這下流事,思前想後,活活羞死的。”眾人聽他們一唱一和地挖苦,忍不住轟然大笑。水族群雄狂怒,卻不得發作。

 

    突聽一個尖細的嗓子不陰不陽地叫道:“說不定是燭真神自己殺人滅口!再栽贓嫁禍給拓拔太子,要箱制白帝陛下哩!”

 

    眾人大嘩,水族群英霍然變色,紛紛起身拔刀怒駡:“是誰血口噴人?他***烏龜王八,站出來說個清楚!”

 

    姬遠玄朗聲笑道:“既然不是燭真神所為,各位這般激動作甚?難道別人說說自己的猜疑也不成嗎?”眾人轟然應和。木族群雄沉默不語,火族群英則坐山觀虎鬥,不插一言。一時間,八合大殿之中,竟有大半站到了拓拔野一邊。

 

    拓拔野心下大暢,眼角掃處,見姑射仙子對大殿混亂情形視若不見,一雙妙目凝注自己,雙頰似醉,嘴角勾著淡淡的微笑,喜悅中竟似煥發出柔和清麗的光輝。心中怦然大動,目光再也移轉不開。

 

    ※※※忽聽虹虹仙子格格笑道:“這就是所謂的眉目傳情吧?原來拓拔太子英雄救美,嬴得姑射姐姐的芳心哩,難怪姑射姐姐會不顧聖女貞潔之軀,和太子形影不離,甚三更半夜悄悄幽會呢!”

 

    大殿登時寂靜,木族眾人紛紛叫道:“爛木***,拓拔小子你甜言蜜語說得好聽,多半不安好心,也想要玷辱聖女清白!”“仙子的守宮砂究竟是不是真的,讓我們驗驗再說!”

 

    拓拔野心下恙怒,他們眼見一計不成,又在姑射仙子貞潔上大做文章,可恨之極。正要挺身而出,卻聽楚芙麗葉大聲道:“虹虹仙子看錯啦!昨夜和拓拔太子幽會的不是姑射仙子,而是楚芙麗葉。”

 

    眾人大嘩,紛紛朝八荒殿望去。楚芙麗葉白衣飄飄,落落大方,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雙靨酡紅,略顯嬌羞!淡藍色的雙眸勇敢而又堅定地凝視著拓拔野,柔聲道:“楚芙麗葉喜歡拓拔太子,所以昨夜悄悄到他屋前幽會。”

 

    眾人見楚芙麗葉也是一襲白衣,身材與姑射仙子相彷,心中均想:“難怪虹虹仙子會認錯人了。”心下都大為妒羨拓拔野豔福不淺。

 

    拓拔野又驚又奇!驀地明白:“她為了替我解圍!不惜犧牲自身清譽!”心中感動,無以復加。

 

    拔祀漢等人齊聲道:“昨夜我們護送國主,都可為證。”

 

    八殿議論紛紛,嘖嘖稱奇。六侯爺與柳浪齊齊歎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搖頭晃腦,大吞饞涎。

 

    人群中,纖纖的臉色卻越發難看了,冷冷地瞥望拓拔野,淚珠在眼眶中不住地滾動,隨時都要掉落一般。

 

    虹虹仙子笑道:“想不到拓拔太子這般風流多情,連寒荒國主也肯為你圓謊呢!倘若昨夜那人不是姑射姐姐,她為何又會看見我呢?”

 

    拓拔野微微一怔,正要尋詞,卻聽西王母淡淡道:“昨夜姑射妹子是和我一起去犀脊峰的。”眾人愕然,想不到竟連西王母也攪了進來。

 

    西王母道:“白帝認拓拔太子義妹為女,乃是翌日便要公佈的大事。我有許多事情想和拓拔太子商量,但三更半夜!我身為金族聖女,不便登門拜訪。白帝又有要事,走不開來。無奈之下,我便找來姑射妹子一齊前往。不想在山崖邊瞧見虹虹仙子慌張禦風而去。”眾人恍然點頭,深以為然。

 

    烏絲蘭瑪、句芒等人雖知真相,恨得牙根癢癢,卻無法辯駁。句芒歎道:“既是如此,王母何不早說,也省得這場誤會風波。”他話裡帶話,仍是暗示王母為拓拔野掩飾。

 

    西王母淡然道:“我見句木神說得如此篤定,還以為我走了之後,姑射妹子又去找拓拔野了呢!聽楚國主告白,才知句木神誤會了。”目光如電,凝視著虹虹仙子,冷冷道:“虹虹仙子,不知你法眼為何如許厲害,竟能瞧出姑射妹子的守宮砂是事後重新點上的東海珊瑚蜥?恕我眼拙,沒瞧出差別所在。”

 

    虹虹仙子不想王母竟會橫加干預,如此逼問,格格笑道:“我也只是猜測,當不得真……”

 

    西王母大怒,忽然劈頭喝道:“放肆!聖女乃一族天尊,神聖不可侵犯,豈容你惡意揣度,玷污清名!身為臣民,竟敢狂肆傲慢,再三褻瀆聖女,罪大惡極!若在本族,早已寸礫淩遲,哪容得你在此大放厥詞!”

 

    眾人凜然,虹虹仙子被她這般雷霆暴雨般地一頓怒駡,登時氣焰大餒,自覺理虧,不敢應答。拓拔野等人更是聽得大快。

 

    姑射仙子心下感激!淡淡道:“多謝王母。”

 

    拓拔野暗自佩服,知她這一番厲斥指桑駡槐,旨在逼使其他人不敢再對姑射仙子有不敬言行,忖道:“難怪天下人說五族聖女之中,以西王母最是厲害。這等雷厲風行,不怒自威的氣勢,果然遠非其他幾位所能比擬。”想到當夜在雁門大澤,她備受烏絲蘭瑪要脅,剛韌不屈,甚至不惜親手擊殺畢生摯愛,更是慨然。

 

    木族群雄被外人這般斥責,極是尷尬,卻又無話可說。句芒咳嗽一聲道:“王母所言極是。虹虹仙子確有鹵莽之處,但她也是擔心聖女貞潔,才有越格言語。回到青藤城後,本族長老會自會計議她的罪責。”強忍恨怒,轉身朝姑射仙子行禮道:“聖女既清白無損,全族上下無不欣然。适才大家牽掛聖女,言出由衷,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聖女海涵。”

 

    姑射仙子淡淡道:“蕾依麗雅尚能辨清是非,句木神勿請牽掛。族內之事,回到青藤城後再作議決。”不軟不硬,將句芒的話頂了回去。

 

    白帝微笑道:“既然事情已經水落石出,大家都請回席入座吧!姑射仙子、拓拔太子也快快請坐。”絲竹聲起,磬鼓脆然,美女歌者魚貫而出,在白玉浮臺上翩翩起舞。

 

    拓拔野隨著使女步入四海殿,坐在庭芳閣中預留的位置上,而姑射仙子則入席青木大殿,遙遙相望。一路行去,四海殿中的各番國貴侯紛紛微笑行禮,極是熱情,君子國、貫胸國、厭火國等更是秋波暗送,表達了效忠之意。

 

    這些番國豪貴常年生活在諸強的勢力夾縫之中,依附為生,對於形勢的判斷極是敏銳。适才大殿上的這場風波,雖然表面尚未到達驚濤駭浪之境,但暗流洶湧卻是一覽分明。各方勢力彼此攀附支援的微妙處,他們豈會看不出來?眼下除了火族尚未表明立場之外,金族、土族都已擺明瞭站在龍族一邊,而本族聖女又與拓拔野交情極篤,可說天下大半都在支援這新近冒出大荒、叱吒風雲的龍神太子。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何況相較于跋扈凶厲的水族與暴戾苛嚴的火族,東海龍族總要易於相處得多。

 

    拓拔野方甫坐定!六侯爺便興奮地低聲道:“他***紫菜魚皮,你小子這一招漂亮之極,害得我平白擔心了半晌。只是可惜了鹿女這淫婦,—到北海,定沒她的好果子吃了。”

 

    柳浪點頭歎道:“可惜可惜,一代尤物。”

 

    拓拔野正要回答,又聽見姬遠玄傳音笑道:“拓拔兄弟無中生有果然厲害,連句老賊和水聖女都被你打敗了。佩服之至。”

 

    拓拔野苦笑傳音道:“這便叫作‘窮生奸計’,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慚愧慚愧!”

 

    姬遠玄哈哈而笑,極是快意。神色一整,正容道:“蟠桃大會剛剛開始,真正的風浪還在後頭,拓拔兄弟還要打點起萬二分精神,提防水妖、木妖奸謀暗算。另外,烈碧光晟一直按兵不動,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對他還得小心才是!”

 

    拓拔野點頭傳音道:“說得是。不知烈炎兄弟為何遲遲未到?”

 

    姬遠玄皺眉道:“我也正在擔心,千萬不要出什麼意外才好。”

 

    兩人下意識地朝烈碧光晟望去,卻見他依舊微笑著淺斟慢啜,入神地望著八殿飛簷之間的藍天白雲,不知在想些什麼。

 

    拓拔野心中突然冒起森冷寒意,心道:“此人心機深狡,直到現在仍不動聲色,只怕還有許多陰謀未曾使出來。”暗起戒備之心。

 

    當是時,突聽號角長吹,有人高聲叫道:“朝陽谷水伯天吳、鐘山燭公子駕到。”

 

    群雄轟然,拓拔野失聲低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下驚駭:“燭鼓之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竟能轉死還生?”與西王母、姬遠玄等人面面相覷,他們亦是訝然駭異,疑竇叢叢。

 

    目光四掃,見烏絲蘭瑪等水族貴侯的臉上亦滿是驚訝神色,不似作偽,拓拔野心中更覺古怪,心道:“燭鼓之魂飛魄散,連靈山十巫都救治不得,絕不可能復活,難道是燭老妖故弄玄虛,瞞著眾人玩什麼陰謀詭計嗎?”轉頭向姑射仙子望去,她俏臉紅霞飛湧,怒色一問即沒,秋水明眸冷冷地凝視著八合大殿的懸廊入口。

 

    大殿低語喧嘩,許多人忍不住站了起來,紛紛透過窗格,朝那蜿蜒如玉帶的懸廊凝神眺望。

 

    過了片刻,只聽見一個圓潤清朗的聲音從容不迫地響起:“鐘山燭鼓之、朝陽谷天吳赴會來遲,各位多多海涵。”

 

    拓拔野聽到這聲音,腦中嗡然一響,這人果然是當年攻滅蜃樓城,雙手沾染數萬人鮮血的朝陽穀老賊天吳,刹那之間,那不堪回首的暗紅色殺戮情景驀地浮上心頭,大火、殘垣、遍地屍首、被長矛貫穿的母子屍體、燒焦的屍骨……耳中陡然充斥著狂風海嘯、廝殺悲號,以及淒惻人心的呼救聲……鼻息之中甚至聞到了那夜濃重的血腥、屍骨的焦臭……

 

    那一夜!五萬善良勇敢的城民慘死在烈火與屠刀中!一股悲憤怒火猛地熊熊竄將上來,燒得他雙目盡赤,雙手微微顫抖。

 

    樂聲清脆,使女翩翩而入。一行黑衣人隨之穿入懸廊,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當先一人身材頎長,紫黑色的袍衫飄然卷舞,頭戴黑木面罩,步伐雄健有力,音氣風發,正是四年不見的水伯天吳。

 

    拓拔野強忍住拔身而起的衝動,冷冷地凝視著他,竭力調整渾身洶湧鼓舞的碧木真氣。

 

    忽聽纖纖怒哼一聲,柳眉倒豎,雙肩輕顫。四年來!父親生死未卜,全拜此人所賜。仇人相見,焉能不分外眼紅?拓拔野心下一沉,擔心她衝動之下言行出格,令西王母難堪,所幸纖纖只是恨恨相望,並未多言。

 

    拓拔野心中稍寬:“經歷了這許多事情,纖纖畢竟成熟了些!不再那般任性妄為了。”驀地想到今後再不能像從前那般照顧她,與她朝夕相處!她即便再任性妄為,自己也是看不見聽不著了。心中登時又是一陣黯然。

 

    ※※※天吳身後緊隨著一個高瘦少年,斜眉細眼,滿臉跋扈暴戾的神色,正是當年屢遭拓拔野戲弄的十四郎。相隔四年,他的身高長了不少,目中精光爆射,似乎真氣也大有長進。

 

    第三人是個瘦如槁木的碧眼老兒,木無表情,乃是科汗淮的叔叔科沙度。其餘十二人俱是黑衣勁裝的衛士,抬著兩個巨大的北海沉香木櫃昂然而入。

 

    一行十五人走到朝露閣中站定,朝著群雄行禮問好。眾人目光四掃,始終不見燭鼓之,心中大奇。目光齊齊凝集在那兩個北海沉香木櫃上,心想:“難道燭鼓之便藏在這櫃子裡嗎?”大覺滑稽。

 

    西王母微笑道:“水伯一路辛苦了,不知燭公子……”目光探詢地望向那兩個木櫃。

 

    十四郎突然朝前一步,高聲道:“鐘山燭鼓之,拜見白帝、王母。”

 

    此言一出,八合大殿一片轟然!拓拔野等人更是大吃一驚,迷惑不解,想不到所謂的燭鼓之竟是十四郎!

 

    眾人心中均道:“燭鼓之死了多日,早已魂飛魄散,即便轉寄十四郎軀體,也斷斷不可能複生。難道燭真神當真有通天徹地之能?”

 

    烏絲蘭瑪忍不住蹙眉道:“水伯神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天吳躬身行禮道:“聖女平安。此事太過匆忙,來不及通稟聖女及各位長老,還請勿怪。天吳現在便為各位說明。”

 

    環視眾人,朗聲道:“燭真神得聞愛子慘死昆侖山下,悲痛欲絕。前幾日與天吳攜行到單狐山時,思念成疾,貴體微恙,唯有在山下驛站暫行調養休息……”

 

    拓拔野心底冷笑:“虎毒不食子。老妖既捨得殺親生兒子嫁禍他人,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西王母歎息道:“難怪燭真神遲遲不曾到來。此事本族甚感愧責,還望燭真神節哀順便,顧惜身體才是。”

 

    天吳朗聲道:“燭真神並無怪責金族之意,只盼能早日抓獲兇手,伸張正義。”頓了頓又道:“在驛站之中,燭真神見犬子十四郎悉心照料,徹夜不離其身,極是感動;又想起從前燭公子孝順服侍的情形,更加觸景傷懷!感慨之餘,突然萌生一念,將十四郎認作其子,依舊賜名燭鼓之,封鐘山侯……”

 

    眾人哄然,水族群雄對此頗感突然,面面相覷,張口結舌。

 

    拓拔野恍然心道:“原來如此,十四郎被收認為燭老妖之子,朝陽谷水妖必定大大得勢,難怪這老賊這般趾高氣揚。”

 

    黑水大殿人聲鼎沸!一個雄偉老者沉聲道:“敢問水伯神上!燭真神現在何處?”

 

    天吳道:“玄長老毋須掛念,燭真神仍在單狐山驛站中修養,朝陽穀三十六名高手、十二名侍婢貼身照顧。大約明日此時,他將起駕趕來昆侖。”

 

    句芒微笑道:“恭喜燭真神重得龍子,恭喜燭公子得封鐘山侯。”

 

    各殿貴侯如夢初醒,紛紛高聲祝賀。反倒是黑水大殿中冷冷清清,眾人或妒恨,或鄙夷,或木然,沉默不語。

 

    拓拔野微感奇怪,旋即了然,水族之中也是派系淋立,朝陽穀得勢,其他閥別自然氣恨難平。心中一動!倘若他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之身,利用水族中的內隙大作文章,或有奇效。

 

    正自思忖,卻聽十四郎大聲道:“多謝眾位前輩,十四……燭鼓之當竭心盡力,不負厚望。”

 

    他原本便是倨傲自大,現在成了燭公子,更加目空一切,渾身洋溢出輕浮驕橫之態,眾人心下大是不以為然。

 

    天吳朗聲道:“天吳起行之前,燭真神特擬手諭一份,讓我在蟠桃大會上代為傳達。”探手入懷,展開一卷羊皮,氣運丹田,緩緩讀道:“昆侖仙山,蟠桃盛會,群英畢集,可喜可賀。燭某心甚嚮往,原當早早拜詣。奈何老朽體弱,偶感風寒,羈絆單狐山下,竟不得與天下豪傑把酒言歡,憾甚愧甚,萬請見諒。”

 

    白帝微微一笑道:“燭真神客氣了。”

 

    天吳續道:“天下皆知燭某新近喪子,悲沮欲死,所幸朝陽谷十四郎?不嫌老朽可憎,甘作螟蛉。晝夜服侍,眉睫不交,舐瘡吸膿,殊無怨言。有子如此,夫複何求!老朽喜慰不自禁,特請朝陽水伯代我告之天下,自今日始,朝陽谷十四郎即為燭某之子,易名為燭鼓之,封鐘山侯……”

 

    烏絲蘭瑪微笑道:“十四郎素來嬌貴,肯為燭真神舐瘡吸膿,果然孝順得很。”

 

    她故意不將十四郎喚作燭鼓之,顯是對天吳父子乘著燭龍喪子悲痛、眾人不在身側之際,大肆奉承取悅的行徑頗為不屑;語中嘲諷之意更是昭然若揭。水族群雄臉上均顯出鄙夷的神色。

 

    十四郎細眼輕佻,凶光畢現,驀地循聲怒視烏絲蘭瑪,見她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反倒心裡一陣發虛,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雖然地位大轉尊榮,但對這水族聖女終究不敢太過放肆。

 

    天吳置若罔聞,朗聲讀道:“……當日鼓之遇難之後,多有小人挑唆!妄使金水生隙。本族之中,也多有不明真相者,私往昆侖,咄咄問罪,此誠非燭某所願也。老朽衷心期望金水情誼不因此事受損,而能歷久彌堅。”

 

    拓拔野越聽越是噁心!這老妖惺惺作態,虛偽之至。西王母微笑道:“燭真神既然這麼說,水香便放心多了。”

 

    天吳又讀道:“只是罅隙已成,又恐奸邪挑撥不息,心甚憂之。今日聽聞白帝冊封西陵公主,歡悅不已。忽有一念:老朽今日得子,白帝亦今日得女,此豈非天意哉!倘若白帝不棄,願將公主下嫁鼓之,促此‘佳偶天成’之美事,當為千古美談。而金水兩族情誼也自當合複如初矣……”

 

    白帝、西王母等人面色大變,一時僵住。奇變陡生,眾人無不轟然,喧嘩四起。黑水大殿中則發出一片歡騰附和之聲。

 

    拓拔野又驚又怒,突然明白燭老妖將十四郎認作“燭鼓之”的真正意圖。老妖竟是想藉著燭鼓之的陰魂,逼迫金族聯姻,從而粉碎金族與土、火、龍族結盟的宏圖燭鼓之在昆侖山下離奇暴斃,金族始終難咎其責。雖然白帝等人都己猜到兇手是燭龍自己,但無真憑實據,說出來必無人信。而燭龍故作姿態,主動聯姻以釋恩仇,更令白帝、西王母無推託之辭。這一招可謂陰險之極,厲害之至。

 

    眼看群仙宮一片喧囂,白帝、西王母沉吟不決,拓拔野心中更是混亂急怒,難道自己竟要眼睜睜看著纖纖落入水妖魔掌,備受十四郎這小賊蹂躪麼?

 

    卻聽“砰”地一聲,纖纖驀地嬌喝道:“休想!”聲音雖不嘹亮,卻如春夜驚雷炸響!令眾人心頭齊齊一震,八殿登時一片死寂。群雄驚詫,萬千目光齊齊集中在她身上。

 

    玉案傾倒,杯盤滿地悠悠旋轉。纖纖迎風俏立!白衣飛舞,裙擺上果汁淋漓,想是情急之下掀翻案桌所致。她渾然不顧,雙頰嫣紅,胸脯起伏,明眸怒視天吳,嬌嗔之中更有一番曼妙韻態。五族少年貴侯無不瞧得怦然心動。

 

    天吳毫不著惱,微笑道:“原來這位便是西陵公主,果然如天仙下凡。不知公主何出此言?”

 

    纖纖冷冷望著他一言不發,居高臨下的鄙視之態卻令天吳微感尷尬。

 

    十四郎惱怒,搶身而出,昂首傲然道:“公主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覺得我燭鼓之配不上你嗎?”他那傲慢而又咄咄逼人之態,引得八殿群雄大為反感。

 

    哥瀾椎叫道:“龜他孫子,上好的珊瑚怎能長在烏龜屎上?你撒泡猴尿照照自己咧!”

 

    十四郎大怒,轉身喝道:“你罵我是烏龜屎?”

 

    六侯爺笑道:“原來閣下也有自知之明,難得難得。”龍族群雄哈哈大笑。

 

    水族眾人雖然瞧不慣十四郎,但他終究是燭龍義子,見他被這般戲弄,自己臉上也不太好看,當下也一齊喝罵起來。成猴子等賴皮人物,最是喜歡逞口舌之快,立時反唇相譏,帶著龍族群雄尖聲挖苦,大肆反擊。八殿又是一陣混亂。

 

    天吳朗聲道:“西陵公主此言究竟何意,還望白帝、王母明示。倘若當真是看不起燭公子!我這就返回單狐山轉告燭真神,也好讓真神斷了高攀之念。”聲如轟雷,將眾人的聲音霍然蓋過,震得八殿嗡嗡迴響。

 

    拓拔野聽他言語中隱隱已有威脅之意!越發恚怒,心道:“老賊竟敢如此逼親!倘若白帝、王母口風鬆動,我身為纖纖兄長,就挺身喝止。”

 

    烏絲蘭瑪微笑道:“燭公子少年俊彥,不至於辱沒了西陵公主吧?難得燭真神親自派遣水伯真神提親,白帝連這點薄面也不給嗎?”水族群雄轟然應和,氣勢洶洶壓人。

 

    句芒、烈碧光晟等木、火群英坐山觀虎鬥,均感大快,微笑不語,只管喝酒吃肉西王母淡淡道:“不是我們不願意,只是……”一時之間竟也窮辭應變。天吳窮追不捨,問道:“只是什麼?”

 

    突聽姬遠玄朗聲插口道:“只是昨日我已經向白帝提親,懇請將西陵公主下嫁于我!”       

第十六卷 第四章成龍快婿

            此言一出,又如巨石擊湖!激起千層大浪。各族貴侯無不訝異變色,失聲低呼。

 

    拓拔野大吃一驚,心道:“怎地從未聽他提起此事?難道竟是昨日我走後之事?”刹那之間,眼見黃土大殿中群雄茫然相覷,武羅仙子等人蹙眉不語!即便白帝、西王母的眼神也有些迷惘疑惑,心中一動,登時恍然。姬遠玄必是不滿水妖咄咄相逼,情急之下,才想出這麼一個不得已的法子。

 

    心道:“姬兄弟年少英雄,頗有王者之氣!對纖纖似乎又頗有情意。倘若纖纖當真嫁給了他,也是一件美事。況且如此一來,四族聯盟便更加鞏固親密了。”想到此處,忍不住微笑起來。

 

    白帝與西王母對望一眼,咳嗽一聲,微笑道:“是了,姬公子昨日的確曾提及此事,只是當時寡人與王母都忙著準備蟠桃大會,一時無暇思忖。”

 

    纖纖低“咦”一聲,身子微顫,飛快地瞥了姬遠玄一眼,俏臉瞬間飛紅。

 

    八合大殿一片嘈雜喧嘩,均覺枝節橫生,波瀾將起,不少人笑嘻嘻地等著看熱鬧。水族眾貴侯雖對十四郎無甚好感,但並非糊塗之輩,知道一旦王族與金族聯姻,事態則大大不妙,當下議論紛紛,面露警戒之色。

 

    十四郎驚怒交集,正要說話,卻被天吳傳音制止。天吳嘿然道:“西陵公主美貌絕倫,蘭心慧質,難怪姬公子對她如此傾心。只是金水相生,自然之道。燭公子與公主實乃天作之合,若能順天應勢,同結百年,必定天地歡悅,風調雨順,一掃當下大荒頹亂之氣。我們又何必逆天行事?”語中要脅之意了了分明,金族群英眉頭大皺,極是不悅。

 

    姬遠玄朗聲道:“白帝陛下,王母娘娘,自然之道在於順其自然。天下萬物,五行相生,又豈只局限于金水?男女之禮,在乎心心相印。相知相喜,才能水乳交融、陰陽調和。這與天時何干?與運勢何干?不顧男女之禮、自然之道,動輒以天時運勢壓人,才是逆天行事……”他侃侃而談,悅耳動聽,眾人都如清泉漱耳,心曠神怡。

 

    姬遠玄又道:“姬遠玄雖無德無能,不知什麼天地運勢,卻對公主情真意切,知道如何竭心盡力地讓公主太平幸福……”

 

    成猴子拍掌喝彩道:“說得好,說得妙,說得泥水裡癩蛤蟆蹦蹦跳!”

 

    眾人知他挖苦十四郎,均覺莞爾,心道:“比起姬公子這人中龍鳳,十四郎當真便如同一隻癩蛤蟆,惡俗不堪。若換了是我,自然選姬遠玄,不會選這跋扈輕狂的小子。”

 

    姬遠玄踱步而出,朝著白金大殿彎腰行一大禮,恭聲說道:“姬遠玄再次拜請白帝、王母,望將西陵公主下嫁遠玄。姬遠玄此生此世當視她如珍寶,呵護寵愛,不離不棄。”聲音洪亮,清清楚楚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

 

    纖纖聽得嬌羞益甚,臉頰更紅,但嘴角卻忍不住泛起得意而歡喜的笑容,笑吟吟地朝拓拔野瞟去。畢竟當著天下英雄面前,得到當今大荒聲名昭著的黃帝少子的青睞、示愛,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何況這幾日的相處,使得她對這俊朗少年也增生了一份由衷的好感。

 

    八殿哄然,許多貴侯少女聞言又是感動,又是妒羨。姬遠玄溫儒俊雅,談笑間寥寥數語,便暗暗扭轉局勢!搶盡風頭,令天下英雄無不刮目。

 

    六侯爺拍腿歎道:“這小子的舌鋒比你還要毒辣,綿裡藏針。最要命的是溫柔多情、皮厚嘴薄,果然是天生的女人獵手,拓拔磁石,你我都被比下去啦!”

 

    拓拔野微笑不語,心道:“姬兄弟這一戰嬴得輕鬆漂亮,天下人心都站到他這邊來了!妙極妙極。”心下大感輕鬆。

 

    水族群英面色古怪,一面對天吳父子碰得灰頭土臉頗感幸災樂禍!一面又對姬遠玄大放異彩頗感惱恨。烏絲蘭瑪碧眼微眯,紫唇勾翹,笑吟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天吳雙眸在黑木面具之後閃動精光,微笑道:“姬公子能言善辯,果然是虎父無犬子,佩服佩服。可惜黃帝英年早逝,不能親自為姬公子提親!真真令人扼腕。”姬遠玄面色陡變,周身僵直,滿臉悲怒憤鬱。

 

    拓拔野大怒,心道:“這老賊忒也可恨!故意點破姬兄弟喪父,沒有強大*山,想要藉此增加十四郎的勝算。身為一代宗師,行事卻如此狹隘卑劣,實在令人不齒。”

 

    天吳惺惺作態地歎息幾聲,轉身道:“白帝、王母,燭真神特令天吳帶來兩箱薄禮,聊作聘金。”

 

    十二名黑衣大漢彎腰將沉香木櫃打開,萬千絢光沖天破舞,繚繞如虹,殿內寒氣大作。眾人失聲驚呼道:“落虹玄冰鐵!”

 

    兩個巨大的沉香木櫃中,一個裝滿了各種極至珍稀的寶石貴玉,絢光耀射,另一個則裝了一整塊巨大的青黑色鐵石,彩芒隱隱流動,寒氣襲人,正是北海玄冰鐵中最為上等的落虹玄冰鐵。

 

    落虹玄冰鐵深埋北海海底,難得一見,相傳為上古海龍凶獸屍骨所化,水族數百年來也不過掘得九百六十斤而已。其質剛韌無雙,乃是煉製神兵利器的絕佳材料,是大荒群雄夢寐以求之物。這塊落虹玄冰鐵完整純淨,足足有八百斤重,實是天下至寶;水族將之作為聘禮,可謂貴重之極!

 

    天吳朗聲道:“燭真神說,白帝想制良琴,始終不得佳木;倘若白帝願將公主許配燭公子,他便將這落虹玄冰鐵作為聘禮送與白帝,或許可製成天下第一名琴。”

 

    少昊笑道:“倘若白帝不肯呢?”

 

    天吳嘿然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燭真神親近喪子,又不能與貴族聯姻,一定失望得很。我也只能將這落虹玄冰鐵帶回北海,煉製兵器,或許他日能派上用場。”威脅之意更是赤裸裸不加掩飾。

 

    金族群豪大怒,紛紛止住,冷冷地望著他。陸吾笑道:“那倒的確可惜得很。不過昆侖山上的上佳鐵石數不勝數,陛下想要制琴或是煉兵,倒也不愁沒有來歷。水伯只管放心!”

 

    八合大殿中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海外小國貴侯大是驚恐,紛紛屏息四望。

 

    烏絲蘭瑪微微一笑,柔聲道:“大家說了這麼久,也不知白帝和王母究竟什麼意思呢?”碧眼秋波似笑非笑地凝視著西王母。

 

    西王母淡淡道:“燭真神如此美意,我們豈敢推拒?”眾人轟然,卻聽她話鋒一轉,又道:“只是姬公子少年英雄,天下讚譽,也是第一等的人才。昨日又提親在先,若是此刻拒絕他,未免太過不近人情。這可真是讓人為難呢!”

 

    不知是誰尖聲叫道:“那還不好辦?只需開口問問西陵公主,她喜歡誰,便嫁給誰唄!”

 

    眾人轟然稱好,只有水族中人臉色大轉難看。十四郎高瘦囂狂,與俊朗謙恭的姬遠玄相比實在差距太遠,西陵公主芳心誰屬,那還用說嗎?

 

    天吳淡然道:“自古兒女婚姻,全系父母之命。這等大事,又豈能讓兒女做主?”

 

    拓拔野哈哈笑道:“不能讓兒女做主,難道還能讓外人做主嗎?白帝家事,干卿何事?你又何必指手畫腳,操這份閒心?”他對天吳厭憎之極,見他跋扈,忍不住出言相譏。

 

    天吳霍然一震,猛地回過頭來。黑木面具後的雙眼緊緊盯著拓拔野,精光爆閃,淡淡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當年偽造神帝聖旨、冒充使者的小賊。想不到今日搖身一變,竟成了龍族太子、座上貴賓。真是可喜可賀。”

 

    龍族群雄紛紛怒駡,拓拔野伸手制止,微笑道:“這有什麼奇怪?在你這等竊國竊侯的卑鄙小人眼中,天下誰不是盜賊?我倒有些奇怪哩,原以為你不過會殺人放火,屠戮婦孺,沒想到最擅長的還是溜鬚拍馬,寡廉鮮恥。一不小心連親生兒子都賣給別人了。如此廢物都能賣出價錢,真是可喜可賀。”

 

    纖纖聽得大快,“噗哧”一聲笑將起來,春花嫣然,俏麗奪目。這一笑更將她對十四郎父子的厭憎表現無遺,土族群雄無不大喜。

 

    水伯天吳雖為大荒十神之一,武功法術深不可測,但為人兇險冷酷,好耍陰謀,水族中人對他也頗為厭懼,此刻聽拓拔野如此嘲罵,非但不出聲喝止,反而暗自拍手稱快。

 

    天吳畢竟是神位人物,不能與後輩小子糾纏不清,當下哼了一聲,只當沒有聽見。十四郎怒視著拓拔野,雙眼恨火欲噴。

 

    白帝溫言道:“纖纖,燭公子與姬公子同時提親,不知你意下如何?”眾人一凜,紛紛凝神觀望。

 

    纖纖雙頰嫣紅,眉睫低垂,指尖輕輕地纏繞著頸前的星石項鍊。秋波流轉,瞥了拓拔野一眼,突然眼眶一紅,傷心淒絕,咬牙道:“我誰也不嫁!”

 

    眾人轟然,原以為她必定選擇姬遠玄,想不到竟出此言。心下均想:“定是姑娘家害羞,不好意思當庭作出選擇。”群仙宮中氣氛登時有些尷尬。土族豪貴面面相覷,頗為失望,姬遠玄雖微笑不語,卻也掩不住失落之色。

 

    六侯爺捅了捅拓拔野,低聲歎道:“小妮子還是喜歡著你呢!嘿嘿,姬小子終究比不過拓拔磁石。”

 

    拓拔野微微一震,想起剛才她那電光一瞥,溫柔淒惻,傷心甜蜜,說不盡的千般哀怨,萬種纏綿,令他矍然心驚。經歷了這麼多是是非非、坎坎坷坷,她對他的柔情竟似更深更韌!絲毫難以撼動、改變。

 

    心中酸苦,微帶一絲甜意,正要舉杯飲酒!卻撞見姑射仙子澄澈的目光,溫柔、淡雅、親密,又帶著淡淡的捉狹之意,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思所想。拓拔野臉上一紅,微笑著朝她遙遙舉杯。

 

    她雙頰亦是一紅,似乎生怕被別人瞧見,立時別開頭去。但睫毛顫動,似乎仍在偷偷地注視著拓拔野,嘴角笑意淡淡地漾開來。

 

    拓拔野心中大跳,登時將憂慮拋飛到九霄雲外。想起昨夜那一吻的銷魂滋味,情火如熾,恨不能將她重新擁入懷中,恣意愛憐。

 

    正自胡思亂想,卻聽烏絲蘭瑪柔聲道:“這可難辦得緊啦!原來西陵公主兩個都不喜歡呢!不過今日蟠桃大會,天下英雄畢集,這幾千男兒中,總有一個能入得了公主慧眼吧?”

 

    話音方落,青木大殿中,突然有個清瘦英挺的碧衣男子大步而出,高聲道:“木族黑白島黑白郎君杜嵐,對西陵公主一見傾慕!如蒙公主垂青,死而無憾!”群雄轟然,嘩聲大作。

 

    ※※※拓拔野曾聽蚩尤說過,距離蜃樓城三百海裡的南面,有一大島!黑石白沙,故名黑白島。島主黑白郎君杜嵐,乃是木族世襲貴侯,祖上杜千秋乃是木族六百年前的大長老,赫赫有名。

 

    杜嵐年不過三十,孤高自傲,與族中顯貴極少往來,乃是木族中一個頗為神秘的高手。每日在島上聽琴調曲,弄月吟風,極是風雅。自創“忍術”,能遁天入地,變化無形,還可摘葉傷人,聚水為兵。雖然很少與人動手?但寥寥幾次決鬥,三招擊殺東海虎梟,一葉擊敗流火七風,卻已足以威懾群雄。當年以喬羽在東海的威名,亦不敢冒進黑白島海域。想不到今日他竟不顧“燭鼓之”,擅自向纖纖提親。

 

    白帝、西王母還未回答,又有一個魁梧英武的紅衣男子從赤火大殿風風火火地沖出,大聲叫道:“俺是南焱城龍石,喜歡纖纖公主,希望白帝、王母給俺一個機會!”

 

    眾人譁然,轉眼之間,又有十幾人離席快步奔出,大聲自報門庭,加入提親之爭。每一個人都是五族中聲名顯赫的貴侯王族,其中又以木族華莛城城主無相、火族名門世家公子紫無憂、木族大將軍刀楓、火族“不死神鵬”狄朋最為有名。

 

    纖纖嬌美俏麗,早令八殿中的許多男子抨然心動,兼之又是金族公主,地位超然,更增添了萬二魅力。若能在蟠桃會上贏得美人芳心,成為金族駙馬,實是風光無限,更可憑藉金族的強力支援,一躍成為大荒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這等誘惑有誰可擋?起初,眾人見“燭鼓之”提親,都大感懊惱沮喪,忌憚燭龍,不敢橫刀奪愛;但西陵公主既已拒絕,他們登時見獵心喜,再不肯錯失良機。

 

    眼見提親之人越來越多,八合大殿喧騰如沸,不少好事者更是乘機大肆起哄。

 

    柳浪大呼糟糕,歎道:“倘若只有姬遠玄和那小賊提親,纖纖公主一口回絕,倒也讓他們無話可說。眼下這麼多人跑出來湊熱鬧,勢成騎虎,可讓白帝、王母難辦得很了!稍有不慎!只怕要落人話柄,水妖更會乘機挑撥添亂!”

 

    六侯爺點頭道:“他***紫菜魚皮,烏絲蘭瑪唯恐天下不亂!其心可誅。”瞟了一眼烏絲蘭瑪,吞了口口水!壓低嗓子道:“不過這婆娘一把年紀!倒依舊水嫩得很,瞧在美人情面,侯爺就不追究了。”

 

    拓拔野苦笑,無心與他玩笑,心想:“以纖纖的性子,只怕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斷然拒絕。倘若如此,這蟠桃會多半要不歡而散了。”

 

    這時,八殿環廊上已經昂然站了十八名各族貴侯,朝著金族大殿行禮,只等白帝回話。彼此之間睥睨冷視!不加理睬。烏絲蘭瑪、烈碧光晟、句芒等人盡皆含笑觀望白帝與西王母低語數句,起身道:“多謝各位垂青。諸位都是天下英雄翹楚,說句心底話,寡人恨不能有十八個女兒,一齊嫁給列位。”眾人齊齊笑了起來,緊張氣氛稍有緩解。

 

    白帝頓了頓,又道:“只是此關小女終身大事,自當尊重其意……”

 

    話音未落,纖纖便冷冷地說道:“我說過啦,誰也不嫁,”

 

    眾人轟然,那十八人面色大為難看,頗有自取其辱的尷尬之感。有人陰陽怪氣道:“西陵公主這是在戲耍天下英雄嗎?還是想當聖女,終身不嫁?”

 

    纖纖大怒,冷笑道:“我當不當聖女關你何事?他們來提親,難道我便非要應承麼?真是可笑!”

 

    西王母柳眉倒豎,喝道,“胡鬧!哪有如此不識體統,沒地讓天下人恥笑!”

 

    纖纖渾身一顫,滿腔委屈、傷心一齊湧上心頭。突然覺得母親如此陌生、冷酷,又想起拓拔野與姑射仙子親密無間的神態,心底登時說不出的淒苦、悲涼、孤單,眼眶一紅,晶瑩淚珠奪眶湧出。

 

    拓拔野心中一震!極是難過,當即便想如從前那般,將她緊緊抱住,溫柔撫慰。

 

    滿殿肅然,眾人見西王母震怒,訓斥公主,都有些尷尬。

 

    烏絲蘭瑪笑道:“王母勿怪,只怕是公主貴人眼高!瞧不上眼呢!”

 

    那十八人多是世家子弟、貴族城主,心高氣做,聞言無不憤然。

 

    十四郎在朝露閣中站了半晌,眼見許多人搶身與自己爭奪駙馬,早已狂怒難遏,若非天吳在一旁眼色制止!早已發作。此刻聽烏絲蘭瑪挑撥,再也忍耐不住,冷冷道:“原來公主是嫌我燭鼓之出身低微,配不上你嗎?”水族群雄乘勢轟然附應。

 

    “燭公子稍安勿躁!”武羅仙子款款起身!柔聲道:“列位都是當今頂尖人物,公主豈會瞧不上眼?依我想來,公主終究是一個姑娘家,與你們素不相識,倉促間要選擇其一!難免有些害羞迷惘。”眾人聞言紛紛點頭。十四郎哼了一聲,也不言語。

 

    武羅仙子秋波一轉,凝視纖纖,柔聲道:“我倒有個提議,不知公主願不願意接受?”

 

    纖纖與她一路同行,頗有親切感,此刻聽她為自己解圍,心下感激,當下擦去眼淚,仰頭道:“仙子請說。”

 

    武羅仙子嫣然道:“那我便說啦!公主美貌絕倫,又是金枝玉葉,唯有大荒最為傑出的年青英雄方能匹配。我看不如來個駙馬選秀。讓所有提親的朋友相互比武較量,最後勝出的幾位之中,再由公主選擇其一,做為駙馬。這樣,既可保證挑選出的駙馬是當今大荒最強的英雄人物,又可讓公主在這選秀過程中瞭解未來駙馬,自行選擇心儀物件,豈不是兩全其美嗎?如此風流韻事,也正好為今年的蟠桃大會增添光彩。”

 

    眾人竊竊私語,無不點頭稱善。更有人大聲鼓掌叫好。西王母與白帝等人對望一眼,心下大感輕鬆,微笑道:“仙子所言極是。纖兒,不知你意下如何?”

 

    天吳、十四郎等人雖頗為惱怒,但眼見大勢所趨,也不便反對。況且若非如此,纖纖一口咬定不嫁,他們也無可奈何。當下默不作聲,靜觀其變。

 

    纖纖低頭不語,依舊不肯應允。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究竟想要如何,氣氛登時又凝重起來。西王母眉尖輕蹙!欲言又止。

 

    六侯爺嘿然道:“拓拔磁石,看來只要你不提親,她便絕不會答應了。”

 

    拓拔野心中一動,突然想到:“是了!纖纖性子倔強,對我又始終難以忘情。只怕當真寧可玉碎,也不願瓦全呢!倘若因此引起群雄不滿,豈不正中了水妖下懷?倒不如……倒不如我假意提親,讓纖纖答應駙馬選秀,大不了我到了中途,故意輸給姬兄弟便是。姬兄弟若能成為金族駙馬,則四族盟成,水妖、木妖的奸謀也隨之破滅,正是一箭數鷗的好事……”但轉念一想,又覺這般朦騙纖纖,極是不該,心下躊躇旋即又想:“我既對纖纖只有兄妹之情,就不該讓她留有妄念。倘若她當真因我終身不嫁,我的罪孽豈不更大嗎?倒不如趁著這次機會,讓她逐漸醒悟,將一腔柔情轉到姬兄弟身上。姬兄弟對纖纖頗有情意,纖纖對他也大有好感,正是佳偶良配。有他照料纖纖,我也該放心了……”

 

    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霍然起身,朗聲道:“白帝、王母,東海龍族拓拔野,向西陵公主提親!”

 

    八殿譁然,眾人無不紛紛朝他望來。纖纖嬌軀一顫,驀地抬頭,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蒼白的臉容突然變得嫣紅!煥發出嬌豔的光彩。

 

    拓拔野不顧六侯爺等人吃驚追問,昂然離席,大步而出。眼光四掃,只見眾人驚異訝然,神色古怪,許多貴侯女子又是吃驚又是失望,咬唇蹙眉,目光幽怨,竟似大感可惜、妒忌。

 

    眼角掃處,見姑射仙子惑然地望著自己,眸光迷離,眉黛之間掩不住淡淡的失望。拓拔野心中一跳,急忙以極快的速度朝她傳音解釋了自己的動機。

 

    姑射仙子微微一震,眉頭舒展,似乎如釋重負,但不知想到了什麼,俏臉立時又轉通紅,眼中羞意大作,別過頭去。

 

    卻聽烏絲蘭瑪笑道,“這可有些出奇啦!拓拔太子不是西陵公主的兄長嗎?怎地竟向自己妹子提親?”

 

    眾人譁然,水族、木族中登時有人唱和嘲諷,口出不遜。

 

    西王母淡然道:“水聖女這話也有些出奇呢!拓拔太子與西陵公主並無血緣關係,為何不能提親?”

 

    少昊歎道:“早知如此,我也提親了……”被西王母冷冷地斜了一眼,噎住半句,哈哈一笑,只管飲酒。

 

    白帝溫言道:“纖兒,武羅仙子的提議,你看如何?”

 

    纖纖凝視著拓拔野,俏臉醉紅,芳心劇撞,恍惚如在夢中。半晌方嫣然低聲道:“孩兒願意。”歡喜害羞,聲音竟變得沙啞不可聞。

 

    眾人轟然,白帝、王母面露喜色,舒了一口氣。低聲相互計議。群雄眼見有熱鬧可瞧,都極是興奮,提親的十八人亦精神大振,調息運氣,做好充足準備。

 

    拓拔野也如釋重負,在四海殿前的圍廊站定。只聽姬遠玄傳音歎道:“拓拔兄弟,遠玄敗給你了。纖纖姑娘對你情深一往,這駙馬選秀我不參加也罷,”

 

    拓拔野吃了一驚,連忙傳音告訴他自己的計畫,苦笑道:“我只當纖纖是親妹子,姬兄弟若不參加,那便枉費我的一番苦心了。”

 

    姬遠玄聞言又驚又喜!驀地一皺眉頭,搖頭傳音道:“不行,倘若你故意輸給了我,而我僥倖贏得纖纖姑娘的芳心,日後她若是知道了,還不恨我一生一世嗎?拓拔兄弟,你既欲參加選秀,要嘛不與我比鬥!要嘛便竭盡全力。”

 

    拓拔野知道多說無益,當下微笑應允。姬遠玄大喜,傳音笑道:“你我雖是朋友,待會兒到了‘情場’之上,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當是時,西王母輕輕鼓掌,一個白衣童子托著一個銅盤跪到纖纖案前,盤中赫然放了一個圓碩的大蟠桃,黃裡透紅,幼嫩多汁,令人望之食欲大開,恨不能立時咬上一口。

 

    西王母微笑道:“大家先別心急,很快便要上蟠桃了,每人必定都有一個呢!”眾人哈哈大笑。

 

    西王母道:“這顆桃子是今年五千顆蟠桃中最大的一顆,專門為未來的駙馬準備的。駙馬選秀,最後決出三名勝者,再由西陵公主親手將這顆蟠桃交給其中鐘意的一個……”

 

    眾人轟然大笑,都覺這法子妙極。有人叫道:“白帝忒也小氣,怎地只給駙馬一個桃子?”群雄又是一陣大笑,氣氛越發輕鬆。

 

    白帝從腰上解下一柄冰雪似的白金彎刀,輕輕一彈,無聲無息地落在纖纖的案上,笑道:“這柄泠雪刀是金族的一件寶物,誰成了駙馬,這刀便歸誰啦,寡人雖然兩袖清風,卻不能讓天下人笑話寡人對女兒吝嗇!”

 

    眾人轟然,泠雪刀乃是金族著名神器,當年為金族聖女鹿台仙子所有,削鐵如泥,神力無窮,封印了上百種凶獸,乃是天下人求之不得的寶物。提親的群雄聞言更加躍躍欲試。

 

    烈碧光晟突然起身歎道:“這等誘惑,越發讓人難以抵擋啦!寡人也想試上一試,不知公主會不會嫌我太老呢?”

 

    八殿登時又是一陣騷動,想不到新任赤帝竟也難敵公主魅力。

 

    拓拔野大怒,這奸賊當日勾結水妖、句芒,屢次陷害纖纖,數番囚禁折辱,甚至險些將她送入火山烈焰……自己尚未找他算帳,他竟然還敢忝不知恥向纖纖提親!

 

    纖纖杏眼微眯,顯是怒極。但她自從聽到拓拔野公然提親之後,心情大好,冷笑道:“多蒙烈長老青睞,我可不敢當呢!只怕你成了駙馬,哪天興起,又將我投入火山中去。”八殿中許多人不知當日之事,聞言愕然。

 

    烈碧光晟神色自若,朗聲道:“當日受小人讒言挑唆!寡人竟將公主誤當作壞人,多有得罪之處,現在想來,真是慚愧不已。正因如此,寡人越發想要將功折罪,迎娶公主,好好地彌補從前的錯失。”

 

    纖纖柳眉一揚,又想挖苦!但見西王母輕輕搖頭,便強行忍住,心想:“即便他最後位列前三,我不選他便是。”當下冷笑一聲,不再理會。

 

    一人格格笑道:“西陵公主豔壓群芳,連赤帝都心動了,何況我江冰戀?”眼似秋水,黑髮如絲緞,紫裳飄舞,赤足勝雪,腰間懸掛月牙石劍,竟似一個絕世美女。身影過處!香風濃烈。眾人瞧得呆了。

 

    拓拔野心下一凜:這江冰戀難道竟是水仙城的自戀狂嗎?水族水仙城城主江冰戀,俊美絕倫,常顧影自憐,是以又有雅號曰“江冰戀影”。此人雖然愛美成癖,但真氣、法術修為,都臻真人級,甚至被列入“水族十小仙”中,實力不可小觀。但他素來自戀絕頂,不屑女色,何以竟會對纖纖如此著迷?

 

    這時又聽一人叫道:“如此風流盛事,豈可缺我李白石?”眾人又是一陣騷動。只見一個高冠大袖的英俊男子從黑水大殿灑然而出,竟是素以風流著稱的水族長老李白石。

 

    又有人笑道:“我與李長老形影不離,這等美事更不可例外。”俊朗高大,顧盼神飛,竟是水族著名的世家公子、素以勾引良家美女聞達天下的白雲飛公子。

 

    黑水大殿中轟然如沸,不斷有人起身加入,轉眼間竟又多了五人。這五人無一不是年青英俊的水族高手,八殿女子驚呼迭起,懊惱更甚。今日天下所有單身俊男,似乎都被纖纖吸引,聞風而動。

 

    八殿之中,唯有纖纖視若不見,聽若不聞,只是癡癡地凝望拓拔野,想著他适才所說的話,紅著臉,嫣然微笑。每一次回味,心中的幸福快樂,幾乎都要爆炸開來。

 

    拓拔野渾然不覺,皺眉心想:“燭龍既已為十四郎出面提親,這些水妖怎地還敢出來爭搶?”心中一動,突然明白:“是了,我真是傻了!這些水妖是為了幫十四郎掃清障礙,做他的墊腳石!烈老賊明知纖纖斷不會選他,只怕也是幫助十四郎,出來攪局的。倘若最後剩下的三人都是這些奸賊,纖纖豈不是……”心中大凜,渾身冷汗淋漓。

 

    放眼望去,提親的二十五人之中,竟有二十三人都是來自敵方,自己與姬遠玄例如陷入了重重的埋伏。這場駙馬選秀竟已變成六族兩方勢力在蟠桃會上的殊死較量!一旦敗給對方,四族聯盟必將支離破碎,胎死腹中。倘若纖纖不選任何一人,水、木、火三族也可趁機以此為藉口,向金族發難。

 

    一時之間心旌搖盪,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該在這場選秀中竭盡全力。當下略一凝神,傳音告之姬遠玄,沉聲道:“事關纖纖終身幸福、四族聯盟,姬兄要多加小心。”

 

    姬遠玄微笑傳音道:“我也想到此節了。只是此次駙馬選秀,根據大荒傳統,金族自身不能參與。烈炎兄弟一行又遲遲未到。我方只剩下龍、土兩族了。而龍族裡的高手大多未來,實力又打了折扣。現在看來!只有本族聊以湊數了。”當下轉身傳音安排。

 

    土族囂圍、泰逢、涉馱、計蒙、姬簫夜、公孫侯、公孫玉、包乘、黃猛九人紛紛起身,向纖纖提親。

 

    西王母登即明白,欣然同意。這九人之中,囂圍、泰逢、涉馱、計蒙都是土族真人級乃至仙位高手!有他們加盟,拓拔野、姬遠玄一方頓時實力大增。雖然兩方人數對比仍是二十三比十一,頗為懸殊,但被動之勢總算已大大改觀。

 

    當是時,忽聽遠處角聲長吹,迎賓使大聲叫道:“火族炎帝、火神祝融、聖女仙子、戰神刑天、烈八郡主駕到!”眾人轟然,拓拔野、姬遠玄大喜。

 

    風聲呼嘯,簷鈴脆響。烈炎、祝融、赤霞仙子、刑天、烈煙石五人乘鳥俯衝,從八殿交錯的飛簷間突然沖落,徐徐降在白金大殿之前。

 

    眾人凝神望去,失聲齊呼。五人紫衣紅袍上血跡斑斑,破裂之處甚多,竟似剛剛經歷了極為慘烈的廝殺。烈炎等人若無其事,朝八殿微笑行禮;唯有烈煙石臉似瑩雪!眸如綠冰,在這喧嘩熱鬧的群仙宮中亦是淡漠倦怠的神情,落寞獨立。

 

    拓拔野心中一動,瞥望烈碧光晨神色微變,猜到必定是他在路上安排了重重狙擊,妄圖刺殺烈炎,或阻緩他的行程。

 

    烈炎金冠紅胡,威武挺拔,從赤炎鳳上一躍而下,朝白帝、西王母躬身行禮,朗聲道:“小侄烈炎拜見白帝、王母!一路風雨,阻了行程。姍姍來遲!還望各位勿怪!”祝融等人也一齊行禮。

 

    白帝等人起身回禮,微笑道:“炎帝客氣了,各位來得正是時候。”

 

    烈炎笑道:“正是,幸好尚未錯過駙馬選秀。如公主不棄,烈炎與戰神都想加入這場選秀。”白帝欣然應允,眾人又是一陣騷動。

 

    拓拔野大喜,烈炎與戰神刑天加入,己方實力立刻又大大增加。姬遠玄郎聲笑道:“烈兄弟來得正好、我和拓拔兄弟都在等著你呢!”烈炎微微一怔,拓拔野立時以極快的速度,將三人結拜兄弟、締結同盟的計畫說與他聽。

 

    烈炎大喜,他與拓拔野、姬遠玄頗為意氣相投,那日在鳳尾城與他們重約清冷峰之盟時,私心便有結拜之意,只是微感唐突,未曾提出;想不到他二人竟也有此意。當下哈哈笑道:“大哥、三弟,咱們雖已經結拜兄弟,但到了情場之上,還是不分父子兄弟哩!選秀中若是相逢,兄弟可不會手下留情。”三人相視大笑。

 

    八殿愕然,西王母佯作不知,訝然相問。姬遠玄環顧群雄,朗聲道:“我們三人一見如故,當日在鳳尾城中已經祭祀天地,結拜為異姓兄弟。從今往後,同甘共苦,生死與共……”他氣運丹田,將這一番話清清楚楚地傳入眾人耳中。

 

    群雄轟然,水族、木族、火族群雄無不驚怒。烈碧光晟微笑道:“原來如此。難怪當日赤炎城中,姬公子、拓拔太子竟會公然支援烈炎小賊叛亂,導致我火族分疆裂土,百姓顛沛流離。妙極,妙極。”

 

    拓拔野哈哈笑道:“也不知當日是誰謀弑赤帝,叛上作亂呢!”

 

    烈炎嘿然道:“三弟,是非忠奸自有公斷,何必與這等奸人逞口舌之利?今日是蟠桃盛會,不必擾了大家的雅興。”

 

    吳回、米離、不廷胡餘等人耽耽怒視,憤火直噴。祝融、刑天等人渾然不顧,灑然入席。

 

    眼見這場好戲越發熱鬧,眾人紛紛交頭接耳,興高采烈,甚至已有些人在暗地賭博究竟誰才能殺入三甲,贏獲佳人芳心。

 

    烈炎一行入座之後,白帝宣佈駙馬選秀正式開始。三十六名候選貴族在八合大殿的環廊上站定,由西王母抽籤分為十八組對陣,一輪淘汰之後!再抽籤分組對陣,直至決出三甲為止。

 

    抽籤既定,由陸虎神宣讀。他每讀一對名字,八合大殿中便發出一片喧嘩驚呼。拓拔野心中砰砰直跳,凝神聆聽。忽地聽見陸吾大聲道:“……龍族太子拓拔野,對決木族華莛城城主無相。”青木大殿登時一陣喧沸。

 

    華莛城主無相,乃是木族仙級人物,武功法術極是驚人。在木族諸仙之中,僅僅位列於奢比、折丹、韓雁、莞莞四人之後,由他來對決眼中釘拓拔野,自是再好不過拓拔野原盼能與十四郎對決,再次將這囂狂跋扈的小子好好教訓一頓,打擊水族的洶洶氣焰,聞言心中略微失望。

 

    眾人嘩聲不斷,轉眼之間,十八組對陣局勢便已排定。姬遠玄對陣宇威,烈炎對陣廖空,刑天對陣烈碧光晟,十四郎對陣泰逢……其中又以戰神刑天與赤帝烈碧光晨的對決最為引人關注。

 

    西王母淡藍色的眼眸徐徐掃望候選眾人!微笑道:“多謝列位對西陵公主的眷愛。只是這駙馬選秀乃是風雅比試,諸位彼此切磋之時,還望點到為止,別傷了和氣才是。”

 

    眾人紛紛點頭,只有十四郎傲然道,“既是比武,便有意外風險。刀劍無情,倘若當真出了什麼閃失,也只能怪自己技藝不精。”

 

    泰逢嘿然笑道:“燭公子說得是,待會兒若有什麼閃失,還望燭公子手下留情哩!”十四郎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大剌剌的神態倒像是穩操勝券一般。

 

    拓拔野心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忖道:“這小子當真狗改不了吃屎。罷了,讓泰逢代我教訓他便是。”

 

    金鐘匡然長鳴,眾人各自回席,駙馬選秀終於開始了。       

第十六卷 第五章舍我其誰

            鐘聲悠蕩,第一場便是十四郎與泰逢的對決。

 

    黃土大殿一片歡呼,和山城主泰逢人稱“虎尾沙仙”,乃是土族仙位高手,性情詼諧親和,深得土族眾人愛戴。由他對決十四郎,眾人均覺勝券在握。

 

    十四郎腳尖一點,禦風飛舞,輕飄飄地落到八殿正中的玲瓏浮臺上。身法優雅,快捷如電,登時引起黑水大殿一片喝彩叫好聲。

 

    拓拔野心中一動:“闊別四年,這廝倒也有不少長進。”

 

    泰逢隨之飄然落定,笑道:“燭公子,請進招吧!”清瘦的臉上露出戲謔的微笑。黃袍飛舞,雙手自然下垂,長長的虎尾鞭拖曳在地,仿佛一條斑斕巨蛇,婉蜒蟄伏。無形之間,一股浩然真氣洶洶鼓舞,徐徐彌散,浮台四周的瑤池水波劇烈的蕩漾起來。

 

    “呼!”

 

    十四郎黑衣倏然後卷,獵獵翻飛。周身彷佛被狂風刮拍,搖搖欲墜,臉上也如水波般抖動起來,似乎隨時都要拔地而起,隨風卷去。

 

    水族眾人面色微變,拓拔野心道:“原來這就是泰逢的‘狂沙流’了,尚末出手,竟就有如此氣勢!不知這小子能捱到幾時?”

 

    十四郎高瘦的身子宛如風中蘆葦,搖擺不定,苦苦支撐。目中凶光大作,突然厲喝一聲,黑衣卷舞,驀地旋轉沖出。“啪!”地一聲厲響,一道烏黑的長鞭破空飛舞,急電似的朝泰逢當頭拍下!

 

    眾人齊聲驚呼,想不到他竟能這麼快從“狂沙流”真氣中突圍沖出。

 

    泰逢雙目中陡然閃過驚訝之色,笑道:“來得好!”右腕一抖,虎尾鞭轟然咆哮,卷起一道黃黑色的強猛氣芒,絢舞橫空。

 

    十四郎厲喝道:“幻電玄蛇!”指手飛彈,那長鞭淩冽呼嘯,突然光芒爆漲,寸寸進裂,彷佛一條巨大黑蟒裂膚破繭,怒吼沖出!

 

    “僕僕”爆響,那黃黑色的氣芒登時迸碎,虎尾鞭竟被那幻電玄蛇倏然震飛。黑光若霹靂縱橫,泰逢一時竟有些應接不暇,疾步飛退,極是狼狽。

 

    十四郎喝道:“纏蛇式!”玄蛇碧眼森然,紅信吞吐,狂風暴雨似的朝著泰逢層層疊疊地纏繞猛攻。黑光飛舞,真氣凜冽,刹那之間泰逢便被緊緊裹纏在團團烏光之中,不得沖出。

 

    拓拔野越看越是心驚,十四郎的這些鞭法與四年前對戰段狂人時如出一轍,但身法詭魅難測,真氣更似強猛了百倍!心中驀地了悟道:“是了,定是燭老妖使了什麼手腳,讓這小子的真氣陡然突飛猛進。”

 

    當是時,十四郎又是一聲大吼,鬼魅似的抄身飛掠,霍然一拳擊出。

 

    “砰!”黑光轟然爆炸,幻化為巨大的四角龍頭,氣勢萬鈞,驚天裂地。

 

    烏光渙散,玄蛇飛揚,泰逢低叫一聲,高高拋飛而起,口噴血霧,撞碎黃土大殿前的圍廊石杆,當即昏迷。

 

    眾人駭然,鴉雀無聲,想不到堂堂“虎尾沙仙”泰逢,竟在須臾之間敗于十四郎之手!

 

    十四郎倏然收鞭,冷冷環視眾人,滿臉狂妄自得的神色。傲然道:“承讓!”飄然飛起,站到天吳身旁。黑水大殿如夢初醒,一片歡騰。

 

    拓拔野驚訝難當,半晌方才回過神來,望著巍然而立,不動聲色的天吳,心中突然感到一陣森冷寒意。看來今日駙馬選秀的艱難,遠在預想之上。

 

    鐘聲鏗然,陸吾大聲道:“第二場,火族赤帝對陣火族戰神。”八殿沸騰的人聲逐漸平定下來,萬千目光齊齊集聚在玲瓏浮臺上。

 

    戰神刑天號稱天下第一勇士,驃勇好戰,罕逢敵手。十八年前他敗給當時風頭極健的“斷浪刀”科汗淮後,知恥後勇,備加苦練。近年來隨著黑帝、赤帝閉關不出,青帝失蹤,許多超一流高手逐漸退隱,他聲名之盛,更是如日中天。其烈火干戚人稱“古今第二斧”,僅僅列于當年盤古大神的“開天神斧”之下,可見世人對其之推崇。

 

    烈碧光晟原為火族大長老,穩重多智,平時雖極少賣弄,是以其他各族對其武功法術均不知究底,但自從當日他駕禦赤炎金猊獸橫掃群雄,陷敗於赤帝之手後,聲威大震,天下皆知。這一月間,他登位赤帝之後,為了威服群雄,擊潰炎帝,更是御駕親征,屢破炎軍,令世人刮目。

 

    刑天驕傲重義,天下皆知。當年烈碧光晟對他有知遇之情、提攜之恩,刑天一直對他敬如兄長。但赤炎城一役後,刑天毅然與之決裂,輔佐炎帝,與烈碧光晟已是勢同水火。此刻,這火族當世兩大高手的顛峰對決,既有個人恩怨,又關切國族情仇,是以格外引人注目。群雄無不屏息凝神,興奮觀望。

 

    玲瓏浮台之上,烈碧光晟溫雅挺拔,如紅木傲岸,微笑不語。真氣滔滔鼓舞,赤銅盤、紫玉盤在他雙手指間嗚嗚繞轉,旋舞出層層疊疊的妖豔紫光。

 

    十丈之外,刑天臨風而立,黑髮淩亂飛揚,紅衣鼓卷。冷冰冰地傲然睥睨,左手持青銅方盾,右手斜握烈火干戚,霸氣凜然,令人不敢逼視。雪膚明眸,姿容秀麗絕倫,在陽光照耀下宛如精瓷玉制,竟比八殿大多女子還要俏麗三分。

 

    八殿女子心神迷醉地凝視著這俊俏如處子的天下第一勇士,私語嫣然,議論紛紛。就連滿座男子也有些意奪神搖,心中亂跳。

 

    六侯爺歎道:“這等絕色,天下少有。侯爺我向來只對女人有興趣,但這次卻忍不住對男人動心哩!罪過罪過!”

 

    柳浪嚇了一跳,慌張道:“侯爺英明,這句話千萬別讓戰神聽見,否則你下半輩子只能做女人了。”

 

    拓拔野忍不住笑道:“那倒無妨,侯爺做了女人,橫豎也算得絕色。多半也有男人會感興趣。”

 

    眾人齊笑,六侯爺笑駡道:“他***紫菜魚皮,我若是做了女人,便忠貞不二,成天纏著你拓拔磁石,讓你生生噁心死。”

 

    說笑間,忽聽驚天震響,一道赤豔光芒沖天竄起,映得滿殿皆紅。刑天與烈碧光晟的對決已經開始。

 

    拓拔野心中一凜,凝神觀望;這兩人乃是駙馬選秀中雙方實力最強者,孰輸孰贏,都將直接影響以後的比試進程。

 

    紅衣翻飛,兩人閃電飛掠,猶如兩團烈火在清波玉臺上熊熊燃燒;萬千道紫光紅氣交錯飛舞,火花激撞,氣浪迸飛,刹那之間,兩人便已激鬥了數十回合。

 

    熱風鼓舞,眩光耀眼。八殿群雄相隔甚遠,仍可感覺到那洶猛的炙浪狂濤般地奔卷拍舞,逼迫鼻息。不知不覺間,眾人的呼吸、心跳都隨著兩人的節奏急速奔走,跌宕起伏。

 

    火族武功素以剛猛狂霸著稱,而這兩人又是當世火族翹楚,其真氣之充沛狂猛,招式之剛烈霸道,可謂火族武學之極至。每一次交手,都有驚天動地之威,四周水浪洶洶激湧,沖天噴射,群仙宮似乎亦隨著他們的每次碰撞而震動。

 

    兩人越鬥越快,眾人瞧得眼花繚亂,只見人影過處,無數氣浪此起彼落地迸炸開來,仿佛無數煙花姹紫嫣紅,絢然怒放,又如花團錦簇,五彩繽紛;映襯著碧波玉台、八面樓閣,更覺瑰麗壯觀,看得眾人賞心悅目,連聲叫好。

 

    拓拔野當日在赤炎城上空,目睹赤帝赤飆怒與赤松子對決之時,驚心動魄,大有感悟,只道已盡窺火族神功之妙;但今日觀望烈碧光晟與刑天之戰,始知那日不過管中窺豹,略識其妙而已。當下聚精會神,細心揣摩兩人真氣變化的每一細微精妙之處。

 

    激鬥酣處,烈碧光晟輕叱一聲,紅衣轟然鼓舞,雙手掌心“咻”地竄起兩道狂猛的光焰,倏然沒入赤銅、紫玉雙盤。兩盤鏗然激響,驀地破空沖舞,急速飛旋,光芒刺目迸爆,彷佛兩輪灼灼烈日,耀射得眾人睜不開眼。

 

    兩道無形的熱浪轟然飛卷,八殿中真氣稍弱者登時氣堵息窒,險些暈厥。

 

    火族群雄失聲道:“紫火轉輪刀!”拓拔野瞿然變色,“紫火轉輪刀”與赤帝的“紫光七曜”一樣,同為“紫火神兵”的變種。其法為積聚全身真氣,誘發外界火靈,從雙手掌心形成鋒銳狂猛的旋轉氣刀,有驚鬼泣神之威力。雖然不及“紫光七曜”威猛霸道,但勝在隨心所欲,靈變難測。烈碧光晟借助赤銅、紫玉盤,物我合一,更將紫火轉輪刀的威力發揮到極至!

 

    “噹啷!”

 

    雙輪眩光流舞,轟然激斫在刑天的青銅方盾上,漸射出萬千絢麗光芒。刑天低喝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倏然沖天後退,急旋如陀螺,將那驚天巨力勉強卸去。

 

    八殿轟然,火族群雄齊聲叫好。

 

    烈碧光晟長笑道:“看你能擋幾刀!”雙盤飛舞,離心飛射道道紫光,氣芒破風凜冽,緊緊追隨刑天左右。遠遠望去,彷佛兩柄巨大的淡紫色彎刀恣意飛旋激舞,迸放出妖麗奪目的層疊眩光。

 

    氣浪迸卷,流光碎裂。

 

    “噹啷!”連響,“紫火轉輪刀”進雷厲電般地交迭疾斬,刑天在空中不斷地陀螺飛旋,繞空電舞,翩翩如絕色女子。青銅方盾紅光閃耀,突然“喀嚓”脆響,被“紫火轉輪刀”震裂開幾道紫紅色長縫!

 

    拓拔野心中一沉,驀地緊張起來,耳畔充斥著火族眾人瘋狂的叫喊:“殺了他!殺了他!”

 

    青木大殿、黑水大殿也隨之騷動起來。

 

    ※※※刑天秀麗的臉容突然泛起桃紅,雙眼厲芒電閃,低喝一聲,周身紅光蓬然爆放,驀地骨骼倍長,霸氣沖天。

 

    青銅方盾“砰”地一聲碎為萬千銅片,繽紛怒射沖來,如隕星,如流火,如赤豔雪雨,瑰麗淒豔,蔚然壯觀。

 

    “轟!”眾人眼前一紅,彷佛赤浪拍卷,炎風拂面,口乾舌燥,呼聲登時暗啞。

 

    只聽“叮呤噹啷!”迭聲震響,“紫火轉輪刀”被赤紅銅雨轟然激撞,登時光焰少斂,嗡然長吟,沖天翻轉。烈碧光晟面色微變,氣息為之一堵,情不自禁地朝後飛退。

 

    就在這一刹那,刑天大喝一聲,紅衣如火,倏地沖過重重氣浪,電沖而至,雙手緊握烈火千戚,朝著烈碧光晟當頭怒斬而下!

 

    這一斧無甚花巧,簡單已極,但快逾閃電,瞬息千里,氣勢更如泰山崩頂,雷霆萬鈞。

 

    烈碧光晟大駭,清嘯聲中,雙手陡然合掌,赤銅盤、紫玉盤陡然飛旋下沉,“當”地一聲脆響,麗光炫耀,火星沖天,將那蒼刑戚生生夾住!

 

    眾人“啊”地齊聲驚叫,紛紛站起身來。

 

    烈碧光晟面色赤紫,雙目血紅,咬牙苦苦支撐。刑天當空倒立,筆直地壓在他的頭頂,冷冷地凝視著烈碧光晟,俊俏的臉顏上籠罩著淩冽逼人的殺氣。

 

    空氣仿佛凝固了,就連時間也在刹那間停頓。兩人姿勢不變,咫尺相望,古怪至極。道道紅光從赤銅、紫玉盤與蒼刑戚之間絢麗流舞,仿佛彩虹破空。

 

    “嗤”地一聲輕響,蒼刑戚陡地下沉,眾人失聲驚呼中,烈碧光晟驀地一沉,屈膝挺腰,宛如彎弓,雙膝幾乎將要著地;雙手輕顫,一線血絲從嘴角悄然沁出。

 

    八殿鴉雀無聲,眾人心下緊張,都知烈碧光晟已到了生死一線,只需蒼刑戚再下三寸,新任赤帝立時便頭裂顱開,魂飛魄散。

 

    成猴子等人興高采烈,大呼小叫道:“殺了他!殺了他!”龍族群雄跟著大肆起哄。拓拔野心下微有不忍,但想到當日此人對待纖纖、赤帝殘酷無情,南陽仙子更是因他而死,心中登時怒意洶湧,倒希望刑天就此一斧斬下。

 

    “哧啦”脆響,烈碧光晟的紅袍突然開裂;他身形劇晃,“通”地一聲,雙膝重重著地,細長的雙眼驚怒、恐懼、憤恨、羞惱,瞪視著木無表情的刑天,幾欲噴出火來。

 

    成猴子叫道:“他***,不要臉的老小子,想要跪地求饒嗎?”眾人見烈碧光晟雙膝跪地,兩手合十,渾身簌簌顫抖,倒真像是在哀乞求饒一般,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

 

    烈碧光晟面色大變,狂怒已極,突然又漸漸地緩和下來,雙目炯炯望著刑天,嘴唇輕輕翕動,不知在傳音說些什麼。刑天冷冷地望著他,目中淩厲的殺氣逐漸消隱,雙頰暈紅,突然閉上雙眼,似乎沉吟難決。遠遠望去,他渾身散耀吞吐的紅光氣芒倏然收縮。

 

    拓拔野心中一沉,暗叫不妙:“糟糕,這老賊定是拿從前對刑天的恩遇說情!”

 

    此念未已,烈碧光晟眼中凶芒陡閃,突然大吼一聲,翻身飛起一腳,赤光迸爆,急電似的猛踹在刑天小腹之上!

 

    眾人驚呼,刑天低吼一聲,口噴鮮血,干戚脫手,沖天倒飛。

 

    烈碧光晟縱聲怒吼,兇相畢露,閃電似的疾追不舍,赤銅、紫玉盤絢光崩舞,轟然劈斫。

 

    “砰砰”激響,刑天瞬間連中兩刀,鮮血噴舞,重重摔落瑤池之中,碧波登時染為豔紅。

 

    群雄轟然,就連黑水、青木兩殿中,也有不少貴侯紛紛起身,義憤喝道:“住手!”

 

    烈碧光晟凶光稍斂,倏然收回雙盤,負手哈哈笑道:“刑天,看在這麼多英雄為你求饒的份上,今日就暫且饒你一條性命。下次沙場相逢之時,別怪寡人無情了。”飄然禦風,步入赤火大殿中。

 

    八殿議論紛紛,驚愕搖頭,大是不以為然,只有句芒、烏絲蘭瑪、天吳等人齊聲為他道賀。烈炎忍住憤怒,與祝融一齊沖入瑤池,將刑天救出。

 

    白帝急遺御醫,將他送入偏殿救治。所幸刑天護體真氣極強,雖然重傷昏迷,卻無性命之虞。

 

    拓拔野心下惱恨,忖道:“此人身為一族之帝,在群雄眼前竟然做出如此卑劣之事,實在無恥之至!”但想到他竟能在瞬間反敗為勝,擊潰大荒第一勇士,心中也不由暗自凜然。選秀方甫開始,刑天、泰逢接連敗北,己方已連折兩員大將,形勢極為不妙。

 

    緊接著的十二場比鬥,竟又是敵方牢牢占了上風,拓拔野一方除了姬遠玄、涉馱兩人過關晉級;拓拔野、烈炎、鼂圍尚未開始之外,其他諸人均被淘汰出局。公孫玉更被杜嵐打得生死不知。

 

    眼見局勢越發不妙,土族、龍族群雄都是一片沮喪低落,成猴子的叫聲也漸漸小了下來。黑水、青木、赤火三大殿則歡呼不絕,氣焰高漲。

 

    柳浪皺眉道:“太子,對方正自氣盛囂狂,此刻若不在氣勢上徹底壓倒對手,迎頭痛擊,只怕我方情緒更為低落,以後的比鬥將越發艱難。”

 

    拓拔野心有戚戚,雙方對決,士氣猶為重要,一旦對方氣勢如虹,己方必定心怯氣餒,無形之間已經落了下乘。姬遠玄與涉馱雖然涉險過關,但贏得頗為艱難,要想扳回局勢,除了必須在後面的幾場比鬥中大獲全勝之外,還必須徹底擊潰敵方的鬥志,粉碎他們高揚的氣勢。

 

    當是時,鐘聲鏗然,陸吾長聲道:“第十五場,拓拔太子對陣無相城主。”龍族群雄轟然鼓舞,黑水大殿亦是一片喧嘩之聲。眾人的目光一齊朝他望來,神色各異,或期待,或憎惡,或好奇觀望。

 

    六侯爺拍了拍他的後背,嘿然道:“拓拔小子,看你的了。把那矮冬瓜打個落花流水,可別丟了我龍族的臉。”哥瀾椎、班照等人亦極是興奮。

 

    拓拔野微笑點頭,心情又是緊張,又有些沉重。忽聽白帝淡淡地傳音道:“拓拔太子,你是纖纖的義兄,纖纖的未來便懸在你的手上了。現在能扭轉整個局勢、鼓舞士氣的人,舍你其誰?”

 

    拓拔野霍然一震。

 

    舍你其誰!這四個宇宛如驚雷,在他心中轟然震響。

 

    他性情平和,但越是身處逆境,反而越能激發出強烈的鬥志與好勝心。原本參加駙馬選秀,只是為了讓纖纖首肯、幫助姬遠玄鋪平道路,根本不曾想要殺入三甲。此時此刻,身處逆局,這個念頭逐漸地模糊起來,被白帝這般輕輕一撩撥,更是如夢初醒,強烈的責任感以及對纖纖前途的關切登時佔據了上風。

 

    拓拔野豪情激湧,精神大振,哈哈一笑,倏然起身,大步朝下走去。刹那之間,心無雜念,對纖纖癡情而歡愉的目光、姑射仙子溫柔而關切的凝視竟渾然不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越來越加鮮明:即便只有一人之力,也要徹底擊垮對方的囂狂氣勢!

 

    無相穿空飛掠,穩穩地落到玲瓏浮臺上。他身高不過六尺,矮矮胖胖,笑容可掬,背上斜掛一個巨大的嫩綠色葫蘆;青衫鼓舞,碧木真氣洶洶流轉,周圍六尺之內,都籠罩著淡淡的碧光。遠遠望去,他也宛如一個大葫蘆,四周氣浪綿密,渾然天成,殊無一絲破綻。青木大殿登時響起一片喝彩。

 

    拓拔野心中微凜,忖道:“此人真氣強猛,果然名不虛傳。”

 

    無相人稱“葫蘆仙”,相傳其母當年誤食東海瀛洲的仙葫蘆而受孕,出生之時渾圓兩截,宛若葫蘆。十歲之時便因神力無窮,獨力搏殺鳩狼獸,被族人視為仙人下凡。後拜飛英真人為師,十年之後青出於藍,以不死山長生葫蘆為兵器,自創葫蘆碧光盾,圓轉如意,攻守兼資,一時無敵東荒。

 

    若在數月之前,拓拔野對陣如此強敵,絕無取勝之把握。那時他雖然真氣強沛驚人,潛力無窮,然則畢竟太過年輕,修為、經驗遠不及大荒第一流高手,狀態起伏不定。

 

    但這幾月以來,他屢屢對抗強敵,雖然每每敗北,臨陣經驗卻有大幅飆升。又有幸目睹許多超一流高手的對決,潛栘默化,對《五行譜》中所記載的五族神功要訣更有深刻理解。融會貫通,大有斬獲。因此雖只短短百日,卻是突飛猛進,一日千里。

 

    此刻與無相遙遙相對,感應其生機勃勃的碧木真氣,拓拔野驚佩之餘,卻無絲毫懼意,鬥志如火,熊熊燃燒。心道:“狹路相逢勇者勝。眼下必須針尖對麥芒,擾亂他的心智,在氣勢上徹底彈壓住他,摧毀他的鬥志,讓他敗得心服口服。”

 

    一念及此,哈哈笑道:“閣下長得這般醜陋,怎能配得上我纖纖妹子?還是快快回華莛城種葫蘆去吧!”霍然戟指,真氣轟然鼓舞,一道丈餘長的翠綠色氣芒經由右臂破指沖出,朝著無相光焰吞吐。赫然竟是昔年科汗淮“斷浪刀”的起手式。

 

    “嗤”地一聲輕響,被氣刀所激,無相四周的碧光氣罩登時波蕩開來,綠搖翠顫,繽紛耀眼。龍族群雄精神大振,轟然叫好。

 

    拓拔野長身玉立,顧盼神飛。碧光隱隱,衣袂獵獵,俊逸灑落如飄飄仙人,登時令八殿諸女意奪神搖,芳心劇跳,忍不住為他大聲叫好。相形之下,那矮胖如葫蘆的無相不免大為見絀,黯然失色。

 

    纖纖見拓拔野神采飛揚,極具當年父親的風采,更是心神俱醉,情難自已。俏臉滾燙,癡癡地凝視著拓拔野,恨不能立即離席奔入他的懷中去。

 

    刹那之間,群仙宮中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拓拔野雖只一個簡單的起手式,便令眾人大為傾倒,無形間扭轉了被動的局勢。就連木族群雄為無相鼓氣助威之時,也暗暗覺得有些中氣不足。

 

    無相不動聲色,微笑道:“拓拔太子果然英氣逼人。只可惜要做西陵駙馬,僅僅英氣逼人是不夠的!”雙手一分,背上的長生葫蘆悠悠旋轉,萬千青氣絲脈飛舞,從葫蘆口中滔滔沖出,繞著無相周身蠶繭似的纏卷交織,瞬間便凝結為厚厚的葫蘆碧光盾。

 

    拓拔野只覺一股綿密洶湧的真氣含而不吐,洶洶逼迫,呼吸頗覺難受。周身真氣方甫激生,竟覺泥牛入海,陡然不知所蹤,心下暗驚,不知其故。

 

    無相懸空急旋,葫蘆碧光盾越來越大,在他周身形成無數道螺旋綠光。“僕”地一聲悶響,翠光波蕩,拓拔野的氣刀光芒陡然一斂,驀地消失。拓拔野面色微變,念力積聚,真氣洶湧貫臂,但那淩烈無比的氣刀一旦觸到葫蘆碧光盾,立刻如卷溺漩渦,瞬間消逝!

 

    拓拔野越發駭然,方知不妙。耳畔突然聽見姑射仙子柔聲傳音道:“公子,無相城主的葫蘆碧光盾極是厲害,柔韌難破,還善於吸納對方的木屬靈力。千萬不可與他纏鬥,徒耗真氣。”

 

    拓拔野心中一凜,原來這長生葫蘆竟能吸納木靈!若非姑射仙子及時提醒,今次非要大吃暗虧不可。突然閃過一個極為大膽的念頭,倏然後退,朗聲笑道:“久聞無相城主的葫蘆碧光盾堅韌難破,天下無雙,今日一見不過爾爾。想不到堂堂葫蘆仙,竟是一個欺世盜名之輩,可笑複可歎。”

 

    見他尚未交鋒,便狂妄若此,青木大殿登時一片沸騰。

 

    無相笑咪咪道:“是嗎?既是如此,還望拓拔太子不吝指教。”

 

    拓拔野揚眉笑道:“何需指教?只需三招,我便可攻破你的葫蘆氣盾!”

 

    此言一出,八殿驚愕,木族群雄無不譁然。無相的葫蘆碧光盾天下聞名,以當年青帝之威,亦是到了百招外,方才以“冷月十一光”破入光盾,擊敗葫蘆仙。但那已是八年前的往事,此時的無相又不可同日而語。這拓拔小子究竟有何能耐,竟敢如此自大囂狂?

 

    姬遠玄、烈炎等人訝然相覷,他們頗為瞭解拓拔野,卻猜不透他為何突然變得如此狂妄,咄咄逼人,心下焦慮,紛紛傳音詢問。拓拔野微笑自若,恍然不覺,戲謔似的斜睨無相,傲氣淩人。

 

    無相雙目之中陡然怒色焚燒,嘿然笑道:“拓拔太子若能三招攻破葫蘆碧光盾,無相必定叩頭服輸,從今往後,一見拓拔太子的旗號,無相自當退避十裡!”

 

    拓拔野哈哈笑道:“妙極!果然快人快語。無相城主,準備接招吧!”嗆然脆響,翠芒耀目,斷劍倏然出鞘,遙指無相眉心;碧光電舞,照得無相鬚眉皆碧。

 

    木族群雄失聲道:“無鋒劍!”句芒目光一閃,指尖輕顫。木族神器無鋒劍失蹤兩百多年,八殿群英幾無一人見過,聞言無不震動,紛紛凝神細望。

 

    ※※※斷劍翠光閃動,如一泓春水,波光蕩漾,在昆侖山正午的烈日下,耀射著慘碧色的眩光,令人不自禁地生出一股寒意。句芒低咦一聲,微覺驚詫。當日在日華城外大戰拓拔野、蚩尤之時,曾經仔細端詳過無鋒劍。其時此劍色澤青灰,質樸無華,只有在光照下,才會偶爾閃現奪目光芒;但今日觀之,碧光淩厲,鋒銳張揚,迥然不同,倒與此刻光芒四射的拓拔野頗為相襯。

 

    卻不知昨夜拓拔野為了救出畢方鳥,無意間將這無鋒劍插入章莪山頂的隕星煉爐中,鍍上了一層隕星神鐵。五行金克木,無鋒劍熔煉金靈,陰差陽錯變成金木合一的至奇神兵,更添威力。句芒雖不知其故,但念力探覺,亦隱隱知其神妙,更加心癢難搔。

 

    無相盤膝抱手,淩空飛轉,速度越來越快,螺旋碧光嗚嗚急舞,葫蘆形光盾忽大忽小,翠光吞吐跳躍,一股股巨大的無形氣勁隨著旋光急速飛甩,朝拓拔野卷溺圍攏。拓拔野姿勢不變,微笑凝眸,那道無鋒劍氣仿佛風煙水霧,忽斷忽聚。

 

    風聲呼嘯,玲瓏浮台下的淼淼水波一圈圈地蕩漾開來,漸漸地,隨著那葫蘆光盾的旋轉節奏激蕩迴旋,化為層層疊疊的漩渦。支撐浮台的三百六十根白玉石柱在渦流中微微震動,“喀嚓”輕響,似乎連石柱也隨之絞扭起來。

 

    “咻!”一道弧形碧光突然從葫蘆光盾中離甩飛出,仿佛彎刀急旋,呼嘯破空,閃電似的從拓拔野的左側飛過,沒入瑤池。

 

    轟然巨響,水面登時如被巨斧劈裂,兩道水牆咆哮沖天,碧浪如雨灑落。幾艘停*在群仙宮石柱下的輕舟倏然震裂,眾舟子尖叫著紛紛跳入滾滾波濤之中。

 

    又是“咻咻”連響,幾十道弧形碧光沖飛離甩,朝著拓拔野急電飛斫!眾女驚叫迭聲,花容失色。纖纖心中一緊,驀地站起身來。

 

    拓拔野長笑道:“第一招!”氣生湧泉,沖天飛起。斷劍揮舞,碧光縱橫,漫天弧形光刀登時迸裂四射,繽紛亂舞。

 

    清嘯聲中,拓拔野人劍合一,急速旋轉,陀螺也似的朝著那巨大的葫蘆碧光盾沖去;青芒電舞,赫然指向無相眉心。

 

    青光爆漲,劍氣如虹。“滋”地激響,葫蘆光盾驀地凹陷而入,翠光波蕩。

 

    無相目光閃動,大喝一聲,背上的長生葫蘆倏地飛起,朝著斷劍氣芒急沖而出。周身光盾氣浪陡然爆漲,強光耀眼。

 

    “轟!”那道雷電似的劍光倏地刺入“葫蘆嘴”中,氣浪迸飛,火光耀射。拓拔野只覺眼前一花,全身劇震,滔滔真氣倏然外泄,仿佛掉入了巨大而湍急的漩渦之中。

 

    八殿轟然,許多人忍不住站了起來,屏息觀望。只見無相盤膝急旋,那巨大氣泡似的翠綠光盾飛速膨脹。拓拔野橫空滯亙,斷劍陷入葫蘆嘴中,被那螺旋飛舞的渦流氣浪絞扭纏甩,身不由己地急速亂轉,無數道青綠色的真氣從他奇經八脈中洶洶穿過斷劍,湧入葫蘆嘴中,被吸納一空。

 

    姬遠玄、烈炎等人齊齊變色,暗呼不妙。無相的長生葫蘆嘴正是其葫蘆碧光盾的源心,拓拔野此舉不啻於飛蛾撲火。句芒、烈碧光晟等人暗喜,微笑觀望,只等著他被吸盡真氣,枯竭慘敗。

 

    無相心道:“小子,你自取滅亡,可怪不得我了!”真氣洶湧,急念法訣。葫蘆碧光盾螺旋飛轉,葫蘆嘴一寸一寸地向回凹縮,漩渦狂舞。拓拔野周身顫抖,驀地螺旋陷入,無鋒劍盡數沒入渦旋,只剩下半截劍柄露在其外。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姑射仙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拓拔野,俏臉雪白,蹙眉心道:“他……他怎地不聽我的話?倘若無相城主稍不留情,他……他……”又是擔憂又是害怕,一顆心“噗噗”亂跳,幾乎要蹦出咽喉。

 

    拓拔野念力積聚,借助泄散的真氣,飛快測算出葫蘆光盾的旋轉速度。突然哈哈大笑道:“第二招來了!”驀地運轉定海神珠,因勢利導,順著那渦旋氣勁急速螺旋,刹那之間便超過了葫蘆光盾的轉速。

 

    “呼”地一聲悶響,葫蘆光盾突然絞扭,拓拔野周身青光怒放,連人帶劍,朝那葫蘆嘴閃電似的急沖而入!

 

    “蓬蓬”連聲,拓拔野瞬間沒入。葫蘆嘴倏地凹縮,整個葫蘆光盾隨之一癟,形成巨大的凹陷螺旋。萬千碧綠光氣從那葫蘆光盾的外沿飛旋繞轉,渦流似的倒沖入葫蘆嘴中。

 

    “乓!”強光耀目,那強韌的葫蘆碧光盾突然破裂!

 

    碧光迸舞,氣浪沖天,八殿群雄呼吸一窒,頭髮、衣裳齊齊朝後鼓舞。

 

    定睛再望時,瑤池碧浪滔滔,漫天水珠紛揚灑落。無相面色慘白,驚怒駭懼,跪坐在玲瓏浮臺上,長生葫蘆裂成四瓣,悠悠旋轉。

 

    數丈之外,拓拔野微笑著飄然而立,衣袂翻飛,斷劍斜斜下指,一顆水珠在劍尖輕輕震顫,倏然墜落。

 

    眾人瞠目結舌,驚駭莫名,想不到拓拔野僅僅用了兩招,便將無相的葫蘆碧光盾徹底攻破!這兩招之中究竟蘊藏著什麼古怪,竟有如此威力?群雄雲裡霧中,大惑不解。只有白帝、西王母、句芒、姑射仙子等十幾人隱隱瞧出端倪。

 

    倘若單憑拓拔野個人之力,絕難震破長生葫蘆。但他深諳“因勢利導”之妙,又有定海珠神力相助,借力使力,自然事半功倍。拓拔野故意沖入長生葫蘆的渦旋核心,誘使無相傾盡全力,然後借助定海神珠之力,借勢隨形,以更快的旋轉速度帶動葫蘆光盾的螺旋氣勁,反將葫蘆氣勁以及無相的滔滔真氣化為己用,形成數倍於己的衝擊力,一舉擊破長生葫蘆。

 

    此舉看似簡單,其實卻兇險之至。倘若拓拔野沒有定海神珠,或是不知“因勢利導”之法,又或者無相不上其當,在關鍵時候控制螺旋氣勁,不貿然傾盡全力,拓拔野多半已經精疲力竭,一敗塗地;甚至有被吸納入長生葫蘆、受螺旋氣勁震盪,魂飛魄散之虞。

 

    八殿寂然,過了半晌,龍族、土族群雄方才爆出轟雷似的歡呼。金族豪英也忍不住喝彩叫好。

 

    纖纖又驚又喜,格格脆笑,看著拓拔野在群雄面前談笑揚威,心底裡說不出的快活和驕傲。當下命令使女為拓拔野賜酒。群雄見纖纖對拓拔野格外垂青,不免又是一陣轟然。

 

    拓拔野兩招擊敗木族葫蘆仙,幾如神話。這一場奇跡似的勝利,從心理、鬥志與信心上徹底地擊垮了對方,登時扭轉了場上局勢,令己方士氣大振。其後的兩場比鬥,烈炎、鼂圍在群雄的鼓舞之下,氣勢如虹,乾淨俐落地擊潰了各自的對手,過關晉級。

 

    第一輪結束之後,餘下的十八人分別為拓拔野、姬遠玄、烈炎、鼂圍、涉馱、烈碧光晟、十四郎、杜嵐,龍石、白雲飛、刀楓、狄朋、江冰戀、李白石、紫無憂、泠邪、張玳、赤笙隴。雖然雙方人數之比為五比十三,依舊頗為懸殊,但兩方氣勢相較,倒是拓拔野等人略占上風。

 

    一輪既罷,稍作休息。絲竹聲聲,歌舞翩翩,适才刀光劍影的玲瓏浮台登時又變作旖旎春光。眾使女有條不紊地穿過回廊曲道,將蟠桃、果酒一一送到八殿的每一個角落。群雄觥籌交錯,品嘗大荒第一仙桃,喜笑晏如。

 

    眾多貴侯川流不息地到拓拔野席前,敬酒結交。拓拔野素喜結交朋友,一一微笑回敬,眾人見他謙和爽快,渾然全無臺上的狂妄模樣,更加歡喜,一時談笑風生,杯盞言歡。

 

    眾人退去之後,姬遠玄、烈炎方上前舉杯,笑歎道:“拓拔兄弟真是好人緣,不過片刻光景,又折服了許多英雄。羨煞羨煞!”三人齊笑。

 

    六侯爺苦笑道:“他***紫菜魚皮,折服英雄倒也罷了,偏偏又折服了許多英雌,這才讓人羨煞哩!”

 

    姬遠玄、烈炎目光四掃,只見八殿粉黛秋波蕩漾,笑靨嫣然,竟有大半都在情致綿綿地凝望著拓拔野一席。兩人莞爾,姬遠玄笑道:“難怪拓拔兄弟被稱作磁石,果然有幾分道理。”

 

    拓拔野笑道:“兩位兄長莫取笑。是了,咱們既已號稱結拜兄弟,總得將這儀式補上才是。”烈炎、姬遠玄齊齊微笑點頭。

 

    拓拔野凝視姬遠玄,低聲道:“拓拔野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懇請姬兄弟成全。”

 

    姬遠玄道:“拓拔兄弟只管說來,姬遠玄定當從命。”

 

    拓拔野苦笑道:“蚩尤身中蠱毒,誤殺黃帝,實在愧疚之至……”

 

    姬遠玄正容道:“拓拔兄弟再勿提起此事!父王死于水妖奸謀,與蚩尤兄弟無關。昨日我已傳令本族,決計不可與蚩尤兄弟為敵,如有抗令者殺無赦。”

 

    拓拔野一愣,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歎道:“多謝姬兄海量!”

 

    姬遠玄微笑道:“蚩尤兄弟與拓拔兄弟情同手足,自然也是我姬某的兄弟,這麼說就太見外了。”

 

    拓拔野大喜,這幾日隱隱結於心中的芥蒂終於徹底消散,說不出的輕鬆快活。

 

    當下三人點破指尖,滴血入酒,立誓結拜。姬遠玄年齡最長,為大哥;烈炎次之,拓拔野排列第三。蚩尤雖然不在場,也灑酒於地,列為第四。拜禮既已,三人相視大笑。

 

    八殿女子見這三名少年男子英姿勃勃,神采飛揚,無不傾倒。瑤池宮中,群雄黯然,所有的風頭一時都被三人搶盡。

 

    拓拔野三人正自談笑,忽然聽見當空響起霹靂似的厲喝:“賤人!還我科大哥命來!”一道紅影如烈火飛舞,朝著西王母閃電沖去。

 

    拓拔野倏然一震,失聲道:“娘!”       

第十六卷 第六章不死神樹

            紅衣飄處,一道巨大的青龍幻影怒吼沖出,卷舞飛騰,朝著西王母當頭撞落!

 

    八殿轟然,數十道人影從白金大殿繽紛沖起,刀光縱橫,大喝聲中齊齊阻擋那青光巨龍。碧光迸爆,轟隆震響,人影四飛摔落。

 

    “轟!”白金大殿飛簷碎裂,石柱進飛,那道青龍來勢兇猛,狂吼聲中撲騰沖到;眾人驚叫,桌案傾倒,登時亂作一團。

 

    西王母青絲飛揚,白衣飄舞,突然仰天發出一聲淩厲高亢的長嘯,雲崩霧裂,瑤池宮的金鐘、簷鈴齊齊震響,叮噹亂撞。那道青龍驀地一震,朝上稍秸反彈。

 

    “當!”西王母腰間的刀形玉勝嗆然長吟,飛旋沖天,倏地爆漲起青白色的耀眼眩光,雷霆似的破空劈斬!

 

    “砰啷!”光芒刺目,氣浪層疊迸爆。八殿中真氣稍弱者紛紛被震得仰身摔倒。

 

    那道青龍甩尾咆哮,破天盤旋,突如輕煙搦搦,倏然消散。“天之厲”頓了一頓,在陽光中劃過一道璀璨的弧光,急電似的收回西王母腰間,鏗然猶自不絕。

 

    碎瓦飛舞,水浪沖天。

 

    眾人驚呼聲中,紅影飄落,翩翩立于四海殿前。金髮碧眼,雪膚明眸,妖嬈美豔不可逼視,果然是名震天下的荒外第一高手東海龍神。

 

    群雄凜然,心想:“原來是她!難怪竟能和西王母打個平手。”

 

    拓拔野、六侯爺等人又驚又喜,齊齊起身,叫道:“陛下!”

 

    龍神聽若不聞,俏臉罩霜,戟指厲聲喝道:“賤人!今日若不將科大哥的性命還來,我誓將昆侖淹沒為汪洋!”

 

    八殿轟然,纖纖陡然色變,霍地起身,若非龍神救過她的性命,又是拓拔野的義母,只怕她早已豎眉斥駡了。但轉瞬之間,心中“咯登”一響,隱隱覺得龍神不是出爾反爾之人,當年既已答應父親信守秘密,今日若無幾分把握,當不至於如此。

 

    拓拔野大震:“糟糕!娘已經知道科大俠之事了前夜聽六侯爺述說,龍神被一個僵屍似的黑衣人召走之時,他隱隱便覺不妙;此刻這擔憂果然化成了現實。

 

    忖道:“他***紫菜魚皮,必是水妖生怕金族與我龍族結盟,故意將西王母殺死科大俠之事告之,挑唆生事。娘對科大俠情深似海,性情又剛烈霸道,一怒之下,只怕當真要與金族誓死為敵。”心中大凜,一時卻想不出絲毫對策。

 

    西王母淡淡道:“龍神這話沒頭沒尾,好生奇怪,不知你說的科大俠是誰?與我何干?”

 

    龍神恨恨地瞪視著西王母,碧綠的眼波中狂怒悲苦,淚光瀅瀅,突然格格大笑,喃喃自語道:“科汗淮呀科汗淮!你可聽見了嗎?這賤人親手殺了你不說,竟連你是她的什麼人也沒膽承認呢!如此薄情寡義的賤人,你竟對她癡情不渝!嘿嘿,時至今日,你有沒有一點後悔呢?”說到最後一句,悲怒難遏,聲音微顫,一顆淚珠倏然滑落。

 

    素聞龍神喜怒無常,兇暴剛烈,想不到竟會在大庭廣眾旁若無人地傷心落淚。眾人心下大奇,隱隱之中猜到其意,暗自駭然。

 

    烏絲蘭瑪故作訝然道:“科汗淮?原來龍神所說的竟是本族叛逆,斷浪刀科汗淮嗎?他竟是死在王母之手嗎?這有趣得緊呢!”

 

    天吳歎道:“四年前蜃樓城一戰中,科逆失蹤不見,我還以為他溺死東海,想不到……”搖頭不語,倒像是已經認定科汗淮為西王母所殺。

 

    群雄轟然,竊竊私語。纖纖木然站立,蹙眉不語,怔怔地望著西王母,將信將疑,心底裡一陣陣發寒,說不出的迷惘、害怕。

 

    西王母神色不變,點頭道:“原來龍神說的是斷浪刀嗎?我與他不過見過幾面,那已是十幾年前的蟠桃會往事,從那以後再沒見過。不知龍神從何處聽到這個謠言?”淡藍色的眼珠冷冷地凝視著龍神,淡然道:“另外,不知龍神與斷浪刀又有什麼關係?竟為了他如此大發雷霆?還敢口出狂言,水淹昆侖?”

 

    拓拔野心中一震,知道西王母已經動怒。今日蟠桃會上,一波三折,變化橫生,局勢好不容易稍有好轉,竟又生出如此波瀾。一旦龍神與西王母交惡,兩族裂隙將永不可彌補。那時莫說四族結盟,只怕龍族與金族之間立刻便要生出戰端。

 

    眼見烏絲蘭瑪、句芒、烈碧光晟等人微笑作壁上觀,時而煽風點火,拓拔野心裡更是焦慮不安,當下傳音龍神,溫言勸慰。

 

    龍神胸脯劇烈起伏,氣怒已極,哪聽得入耳?格格笑道:“科大哥與我什麼關係?賤人,你當我像你嗎?連自己喜歡什麼人也不敢承認?”

 

    她仰起頭,碧眼傲然環顧眾人,一字字的大聲道:“你們都聽好了,斷浪刀科汗淮是我今生今世唯一喜歡的男人!為了他,我甘願拋卻所有,就算是天崩地裂,毀滅一切,也在所不惜!”聲音激烈森寒,如烈火堅冰,破入群雄的心底。

 

    眾人驚駭莫名,面面相覷。其時大荒雖然仍頗為開放,但已日益講究禮法規範,所謂“野合”之事也不過在鄉間部落偶有發生;各族貴侯更是以禮法為貴賤分野,循規蹈矩,從未聽過一個女子膽敢在公眾場合如此激烈而不知羞恥地表達她的愛意,何況這個女子竟還是一國之君!

 

    一時間,八殿鴉雀無聲,眾人神色各異,敬佩有之,鄙夷有之,欣賞有之,憎厭有之,害怕亦有之。

 

    拓拔野心下大震,悲欣交集,忖道:“科大俠泉下有知,聽到娘的這一番話,也該微笑閉目了。”

 

    卻聽白帝歎道:“科大俠有如此紅顏知己,也不罔來此世間一遭了。”頓了頓,溫言道:“但請龍神明鑒,西王母的確不曾殺死斷浪刀,此中只怕有小人挑撥……”

 

    龍神淩厲神色稍緩,格格脆笑,淒然道:“白帝是真不知道呢,還是為這賤人開脫?既要證據,我這就拿出來讓大家瞧個分明!”紅袖飄舞,一隻銀白色的四翅怪蟲嗡嗡飛出,在她素手之間盤繞飛舞。

 

    “淚影蟲!”眾人齊聲低呼。

 

    龍神冷冷道:“不錯,這就是你們大荒的淚影蟲。據說它流淚的時候,可以將當時見到的情景影印到淚珠裡。淚珠滾落淚囊,凝結為藏有影像的珍珠。白水香,你殺死科大哥的時候,可沒想到有這麼一隻蟲子吧?”

 

    西王母花容微變,瞥了一眼烏絲蘭瑪,見她笑吟吟地望著自己,頗為幸災樂禍,淡藍色的眼中驀地閃過憤怒神色。

 

    龍神左手舒展,真氣“哧哧”激生,倏地化為一面直徑三尺的氣鏡;右手指尖輕彈,絢光飛舞,淚影蟲“嗡”地一震,頭部濺出一顆細小的珍珠,在龍神的指尖真氣裡徐徐旋轉,幻光流離。

 

    “噗!”龍神指尖絢光透過珍珠,投射在氣鏡之上,形成彩色景象。

 

    眾人“咦”地一聲叫了起來:“窫窳!”那幻影赫然是一隻巨大的紅角碧眼龍頭怪獸,銀鱗閃閃,獠牙森森,兇神惡煞,似乎正在痛苦咆哮。

 

    龍神指尖輕彈,淚影蟲迸出第二顆珍珠,氣鏡搖晃,幻影波蕩。八殿轟然,纖纖嬌軀劇顫,失聲道:“爹!”淚水倏地奪眶湧出。

 

    幻影依舊是窫窳,只是其頭部已經幻化為人形,銀髮飛揚,清俊的臉容滿是苦痛而憤怒的神色,正是科汗淮。

 

    龍神冷笑道:“賤人,你敢說認不得他嗎?他這一頭銀髮,便是因你而變白!”素手激揚,淚影蟲的第三顆淚珠濺了出來。

 

    絢光搖曳,幻影正中立著一個豹斑白衣女子,端莊秀麗,正是西王母。只是眉尖輕蹙,臉上殺氣凜然,雙臂高振;咫尺之外,窫窳昂首悲吼,天之厲白光凜冽,從它脊背沒入,鮮血飛射。正是當夜在雁門大澤,西王母擊殺窫窳的一幕。

 

    八殿嘩聲大作,拓拔野又驚又怒,突然想道:“是了,烏絲蘭瑪當日以科汗淮的一繒白髮與思念石將西王母誘到雁門,便是故意激她出手殺死化為窫窳的科大俠,再以淚影蟲印下當時景象,挑唆娘報仇生事。”

 

    心中一沉,驀地瞥望纖纖,只見她俏臉慘白,杏眼中淚光泫然,驚駭、恐懼、憤怒、悲苦交相摻雜,搖著頭,不可置信地呆呆凝望著淚影蟲幻象,突地發出一聲淒惻裂心的尖叫,摔倒在地。

 

    拓拔野大驚,飛身沖去,不顧眾人灼灼目光,將纖纖抱了起來。八台大殿一片混亂,金族群雄紛紛圍了過來,御醫也急忙趕到。

 

    纖纖渾身冰涼僵硬,怔怔地望著藍天,眼神渙散,神情恍惚呆滯,淚水卻不住地從眼角淌落。拓拔野心痛如割,不斷喊著她的名字,真氣綿綿輸入。過了半晌,她方才“啊”地哭出聲來,大口大口地抽泣著,緊緊地抱住拓拔野,將頭埋入他的懷中,簌簌顫抖。那悲切而苦痛的哭聲,彷佛厲電劈入拓拔野的心中。

 

    她殷殷切切地期盼了多年,方與母親相認,卻得知失散四年的父親慘死于娘親之手,這愛恨交織的裂痛,換作拓拔野,恐怕亦是抵受不住。

 

    烏絲蘭瑪歎息道:“想不到西陵公主的生父竟是死于王母之手,這可真是造化弄人了。”拓拔野聽她惺惺作態地說風涼話,登時大怒,卻又偏偏駁斥不得。

 

    龍神森然道:“賤人,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可說?”金髮飄揚,紅衣鼓舞,碧綠的眼波中殺意凜冽,一股強大的氣勁蓬然飛旋,青光凜冽,直沖碧虛。四海殿諸貴大駭,紛紛離席退避。

 

    ※※※西王母不怒反笑道:“原來龍神所謂的證據便是這個嗎?不錯,窫窳是我殺的。”八殿轟然,西王母又道:“……但是科汗淮卻不是我殺的。”眾人一怔,愕然不解。

 

    西王母淡然道:“數日之前,陛下接到偵兵密報,西荒通天河域頻頻出現僵屍吃人的詭事,通天河的守河神獸窫窳亦被僵鬼附體,在雁門大澤吃人為惡。我和陛下商榷之後,覺得其中頗多古怪,於是分別趕往通天河與雁門大澤,一探究竟。到了雁門,發覺窫窳果被厲鬼所附,失心亂性,收伏不得。無奈之下,我不得不將神獸擊殺,將其屍身帶回昆侖。至於斷浪刀科大俠,我卻無緣見著。”

 

    纖纖陡地一震,抬頭瞥望西王母,淚眼中含了一絲僥倖與期待之情。拓拔野心裡大痛,忖道:“一旦西王母的謊言被戳穿,纖纖只怕更加痛不欲生。”

 

    龍神格格笑道:“如此說來,淚影蟲關於科大哥的影像,倒是它自己生造出來的了?”

 

    西王母淡淡道:“小小蟲豸自然不會造假,但養豢它的主人就難說了。不知這淚影蟲是誰給你的?龍神若想知道答案,倒應該去問一問他呢!”

 

    眾人轟然,龍神大怒,眯起媚眼,笑吟吟道:“久聞金族真氣堅厚,原來連臉皮也這般厚呢!鐵證如山,竟然面不改色地狡賴。”

 

    烏絲蘭瑪柔聲道:“龍神陛下,我想堂堂西王母斷然不是這樣的人。”秋波一轉,望著西王母微笑道:“水香妹子,不如你將那窫窳屍首找出來,讓大家驗證驗證,也好洗刷冤屈。”

 

    西王母花容微變,尚未答話,金族中的石中碣長老起身怒道:“驗證便驗證!窫窳此刻便在不死樹下,你們只管查去。”

 

    白金大殿一片騷動,紛紛朝他怒目而視。石中碣老臉一紅,朝西王母拜倒道:“石某擅作主張,還請王母責罰!”

 

    拓拔野心中一動,與姬遠玄對望一眼,心中齊齊閃過一個念頭:“此人必是金族內奸!”

 

    西王母冷冷地瞥了石中碣一眼,淡然道:“你做得很好,何必責罰?”話語森冷,讓眾人不寒而慄。轉身環視群雄,徐徐道:“大家若有興趣,只管隨我來吧!”

 

    紅日西懸,雪峰連綿。大風鼓舞,白雲洶湧起伏。數千貴侯騎乘神禽飛獸,穿越雪嶺雲海,朝著昆侖山南淵飛去。

 

    南淵乃昆侖禁地,非經白帝、王母及長老會同意,任何人不得妄入。九尾虎神陸吾的開明宮便設在南淵之畔。而聞名遐邇的不死神樹就在南淵北面的琅玕森林中。

 

    大荒中流傳著關於南淵與琅玕森林的諸多傳聞,據說南淵深三百仞,終年雲霧繚繞,不可見底;其下有仙草神樹不計其數,又有萬千凶毒猛獸潛伏其中,時時可以聽見從淵底傳出的怪吼聲……諸多傳聞或神秘,或荒誕,莫衷一是;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歷屆金族白帝與聖女都是到此坐化登仙。

 

    琅玕森林綿延三十裡,奇花寶樹參差密佈,珍禽異獸隨處可見,與中原靈山、東荒皮母地丘並稱大荒三大奇山。雖非禁地,但神秘兇險,如無金族禁衛使引路,無人敢貿然進入。

 

    而林中的不死神樹據傳是盤古的食指所化,迄今不知已多少萬年。此樹除了枝葉、花果、根莖可以製作“不死藥”外,還有通天徹地、感應神明的奇能。大荒巫醫無一不想到這大荒第一奇樹下採擷枝葉花果,煉製神丹靈藥。

 

    險峰突兀,雪嶺嵯峨,隱隱可見五彩霞光跳躍吞吐。一大群鳳凰從西面雲海中沖湧飛出,歡鳴著從眾人頭頂飛過。

 

    陸吾朗聲道:“過了那山口便是琅玕森林了。各位千萬不要妄動林中樹木,以免誤中獸毒。更不要妄入南淵,引起不必要的糾葛。”眾人轟然應諾,心下都頗為興奮好奇,不知那聞名大荒的昆侖禁地究竟是怎生模樣。

 

    拓拔野與龍神、六侯爺等人並肩齊飛,眼角掃處,龍神臉如冰霜,嘴角冷笑;纖纖失魂落魄,怔怔不語,他的心情越發低落忐忑起來。不知當窫窳現出科汗淮真身之時,會是什麼情形?倘若西王母與龍神當真動起手來,他又應該如何是好?

 

    險崖飛閃,雲霧迸揚,眾人瞬間穿過山口,登時響起一片驚呼。

 

    藍天雪嶺的掩映下,瓊林玉樹,奇花異草,彷佛五色雲海,波瀾起伏,在陽光下閃耀著漫漫絢光。

 

    珠樹碧葉層疊,珍珠連串懸掛,葡萄似的沉甸甸壓滿枝頭;文玉樹、玉琪樹、琅玕木……各種玉樹參差錯立,交疊掩映,翠綠的、鵝黃的、赤紅的、幽藍的、青紫的……五彩紛呈,絢光斑斕,倒像極了東海的七彩珊瑚樹群。唯一不同之處,在於這些五彩玉樹上懸掛著各種色澤豔麗的至毒怪蛇,正仰頸盤蜷,朝著空中絲絲吐信。

 

    珠樹玉木之間,各種見所未見的花草絢麗繽紛,搖曳生姿。盾冠鳳凰、鸞鳥、離朱鳥、六首樹鳥……展翅撲翔,穿林掠空:赤仙蛇、蛟豹、長尾神猿、視肉獸、象龍……昂首睥睨,隨處可見。

 

    大風呼嘯,濃香襲人,蜂飛蝶舞,彩鳥盤旋,這琅玕森林仿佛一個華麗濃豔的夢境。

 

    百餘名騎乘鳳鸞的禁衛兵四飛圍集,眼見是白帝、西王母親臨,紛紛躬身行禮,分列兩行,領著眾人朝琅玕森林深處飛去。

 

    雲開霧散,峰迴路轉,眾人遠遠地瞧見一株參天大樹,紅枝緊密,綠葉片片如席,狂風吹過,簌簌激響。在漫漫玉樹林中顯得格外突出。拓拔野心道:“想來這便是不死樹了。”卻聽樹頂傳來知了似的怪叫聲,轟然刺耳。

 

    群雄抬頭望去,大為驚奇,樹頂上赫然倒掛著一個樹猴似的三頭男子,尖頭長頸,團團亂轉,六雙凸出的赤眼正驚恐地盯著眾人,口中紅信跳吐,發出尖銳而嘈雜的怪叫。突然飛竄而起,在枝葉之間穿掠勾懸,似乎甚是懼怕,想要藏匿起來。

 

    陸吾微笑道:“這是服常樹三頭人,專門看守琅玕林,膽子極小,大家見笑了。”眾人嘖嘖稱奇,隨著陸吾繼續朝南飛去。

 

    又飛了片刻,玉樹漸轉稀落,密林長草,野花爛漫,隔著濛濛輕霧,依稀看見前方裂壑高崖,山勢險惡,崖邊斜立著一株合圍百丈的刺棘巨樹,長枝交錯破空,翠葉層疊,萬千須條垂落在地,隨著大風傾搖擺曳,宛如一個俯瞰山崖的長須老人。

 

    眾人一凜,料到此處當是昆侖南淵與不老神樹。

 

    風聲呼嘯,大霧彌合,反倒更加厚重起來。徹耳聆聽,壑淵中傳來巨浪似的咆哮聲,在這淒迷的暮色裡,說不出的蒼涼詭異。

 

    突然聽見不死樹下傳來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噫乎兮!何故仍不醒也?奇哉怪也!”又一個溫雅的聲音歎道:“吾早已斷言矣,杏苓葉萬萬不可入藥,奈何七弟、八弟強詞奪理,無的放矢,草菅人命,痛哉痛哉!”

 

    又聽兩個聲音一齊叫道:“錯了錯了!第一,它不是人,自然不是人命;第二,它早就死了,草菅個屁;第三,他***,你怎知是杏苓葉的緣故?無的放‘屎’?好臭好臭!”聲音嘈雜,吵作一團。

 

    拓拔野驀地聽出這四人的聲音,又驚又喜,頗有他鄉遇故交之感。

 

    陸吾朗聲道:“靈山十仙敬安,大荒五族帝、女、神、侯、荒外番國王侯特來拜詣!”群雄轟然,無不生出凜然敬畏之感。

 

    卻聽巫咸、巫彭怒吼道:“他***,管你是蔥是蒜,老子說好了不見外人,你帶他們到這裡幹嘛?快快滾開!別干擾老子治病!”

 

    眾人愕然,某些性情暴躁者忍不住怒容泛起。陸吾微覺尷尬,正要說話,拓拔野哈哈笑道:“十個老妖怪,老朋友來看看你們,也不歡迎嗎?噫乎兮,斯可痛矣!”

 

    靈山十巫齊齊驚呼,巫姑、巫真顫聲驚喜道:“俊小子,是你!你來看姐姐嗎?姐姐想死你啦!”香風呼卷,兩個玲瓏曼妙的三寸美人騎乘蝴蝶翩翩沖出,倏然在拓拔野鼻尖前站定,笑顏逐開,歡呼雀躍,冷不丁在他臉頰親了一口。

 

    眾人轟然大奇,纖纖冷冷地橫了拓拔野一眼,心下更覺悲苦,轉過頭去。龍神卻忍俊不禁,格格笑道:“臭小子,你倒是來者不拒呢!”

 

    巫姑、巫真瞪了她一眼,插著腰嬌嗔道:“臭婆娘,我們郎情妾意,恩愛歡好,你管得著嗎?”聲音清脆悅耳,聽得群雄心中大酥。

 

    龍神嫣然道:“天下沒有人比我更管得著了,這臭小子就是我的乖兒子哩!”

 

    巫姑、巫真啐道:“臭婆娘胡說八道……”見拓拔野苦笑點頭,兩女驚咦一聲,花容失色,急忙搗住嘴,朝著龍神粲然微笑,細聲細氣地款款行禮道:“巫姑、巫真拜見婆婆大人。”

 

    群雄又是一陣轟然,龍神吃吃而笑,心情稍稍轉佳。倒是拓拔野頗感尷尬,偷偷瞟了一眼姑射仙子,卻見她淡然微笑著凝視自己,殊無不悅之意,心下登時放心。

 

    靈山八巫哇哇亂叫,對巫姑、巫真貪戀美色、投敵叛變大感痛心疾首,不過似乎對拓拔野頗具好感,“噫乎兮,斯可痛矣!”了一陣之後,便同意群雄進入,但為不打擾他們治病,群雄須站離在十丈開外。

 

    各族貴女見拓拔野竟有如此魅力,竟能降伏狂妄自大的靈山十巫,芳心傾慕更甚,無不秋波頻傳。

 

    ※※※群雄在不死樹十丈外團團站定,西王母雙袖輕搖,白光繚繞,四周霧氣層層淡去,視野逐漸清晰分明。

 

    巨樹長須垂柳似的搖擺飄曳,碧綠的草叢中,一顆巨大的淡藍色氣泡在風裡輕輕顫動,氣泡中赫然匍匐著龍頭怪獸窫窳,巨眼緊閉,銀鱗黯淡,顯然已死去多時。靈山八巫圍繞著窫窳徐徐打轉,口中念念有辭,不住地將彩色的粉末撒向氣泡。粉末觸及氣泡,立刻消融,氣泡輕顫,彩光流離飛舞。

 

    如此過了片刻,八巫方才停了下來。巫抵、巫盼探頭探服,小見洛姬雅,大感失望;但陡然瞥見武羅仙子,大喜過望,又瞧見眾多美女,亂花迷眼,更是張大了嘴,笑得合不攏來。

 

    巫咸、巫彭瞪著拓拔野叫道:“臭小子,你來找我們幹嘛?難道真想勾引我九妹、十妹嗎?他***,想也別想!”巫姑、巫真嬌聲不依。

 

    西王母淡然微笑道:“各位巫神,不知竇窳神獸可有復活之望?”

 

    靈山十巫大感尷尬,巫咸、巫彭哼道:“他***,死都死得透了,怎能救活?我們已經給它注入了不死藥,如果三日內仍然不能醒轉,就是叫伏羲大神也沒用了。”

 

    烏絲蘭瑪柔聲道:“原來如此。各位巫神,我們想看看這神獸內的真身,應當不打緊吧?”巫抵、巫盼見她華貴美麗,登時吞了口讒涎,笑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姑想看多久都沒問題!”

 

    烏絲蘭瑪嫣然道:“如此多謝了。”

 

    百里春秋朝前走了數步,鬚眉飄飄,長聲道:“老朽不才,願以春秋鏡為王母洗清冤屈。”

 

    西王母嘴角冷笑,淡淡道:“百里法師請吧!”

 

    百里春秋躬身行禮,長袖飛舞,春秋鏡旋轉飛出,嗚嗚激響。眾人凜然凝神,屏息觀望。拓拔野見龍神花容雪白,指尖輕顫,知她極是緊張,當下悄然上前,握住她的素手。

 

    “咻!”春秋鏡在夕陽下閃耀起一道彩虹霓光,急電似的穿透淡藍色氣泡,筆直地投射在窫窳身上。百里春秋默念法訣,春秋鏡急速翻轉,霓光閃耀,窫窳周身震動,水波似的幻化開來。

 

    眼見窫窳光影波蕩,逐漸化為人形,眾人不禁緊張起來,幾千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氣泡。

 

    龍神心跳怦然,緊緊地握著拓拔野的手,掌心冷汗淋漓。拓拔野瞥望木無表情的西王母、臉色慘白的纖纖,咬牙心道:“窫窳一化為科大俠,我便封住娘的經脈,帶她離開昆侖,決計不能讓她與王母殊死決鬥。”

 

    “哧哧”輕響,窫窳變幻的人形越來越是清晰,水紋搖盪,驀地彩光怒放。眾人突然齊聲驚呼,拓拔野陡地一驚,“啊”地一聲,又奇又喜。那人黑髮虯髯,骨骼粗壯,分明不是科汗淮!

 

    眾人轟然,纖纖雙膝一軟,跪坐在地,抽緊的心陡然鬆弛下來。無聲地抽泣著笑著,淚珠一顆顆地劃過嫣紅的笑靨。短短半個時辰,她仿佛經歷了幾回生死,幾個悲喜的穀底浪尖。

 

    龍神緊緊抓握拓拔野手掌,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連顫聲問道:“真的不是他嗎?”驚喜激動,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

 

    拓拔野狂喜駭訝,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分明親眼看見西王母殺死科汗淮,為何這窫窳的真身竟變作了其他人?窫窳、科汗淮既死,又被誇父背負著奔跑了一夜,早已魂飛魄散,根據封印法訣,根本不可能再將科汗淮從窫窳體內解印而出。難道……難道這窫窳竟是另外一隻嗎?此念方起,立刻又被自己否決,窫窳乃是百年前從通天河底巨石中蹦出的怪獸,只此一隻而已。念頭百轉,百思不得其解。

 

    烏絲蘭瑪驚怒駭異,突然嫣然笑道:“龍神現在總該相信了吧?難道你還認為這是西王母的障眼法嗎?”

 

    龍神被她這般提醒,花容微變,冷笑道:“是了,金族的幻光鏡訣天下聞名,隔了這麼遠,想要閉目塞聽也不無可能。且讓我看個究竟!”突然閃電似的躍起,朝那氣泡疾沖而去。

 

    西王母大怒,喝道:“得寸進尺!你當這裡是東海嗎?”倏然橫沖,白衣飄舞。“叮!”一道耀目白光厲電似的爆漲飛舞。

 

    眾人失聲,眼前一花,紅白人影交錯飛舞,刀光碧氣怒嘯激撞。轟然震響,淩厲狂猛的氣浪滾滾迸飛,沙石激射,不死樹長須倒舞,碎葉紛飛;群雄紛紛朝後飛退。

 

    龍神見她阻擋,再無懷疑,格格厲笑道:“賤人,還敢耍詐欺瞞!”悲怒劇痛,肝腸寸斷,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驀地厲聲長嘯,紅袖轟然鼓舞,翠光四射怒爆,眾人只覺狂浪劈面,颶風席捲,呼吸不暢,幾欲隨風卷起,心中大駭。

 

    遠遠望去,龍神仰頭嬌叱,金髮倒卷,青龍真氣澎湃吞吐,破體沖出,仿佛幾條碧綠蛟龍纏舞沖天,咆哮飛揚。

 

    六侯爺面色大變,駭然道:“糟糕!陛下要大開殺戒了!”

 

    拓拔野大驚,正要不顧一切地沖出,心中突然一凜,微覺不妙。驀地抬頭,卻見一道淡淡的綠影霹靂似的從空中劈落。“僕”地一聲輕響,那淡藍色的氣泡忽然碎裂。那道人影俯衝反抄,倏地扛起窫窳,破空飛去!

 

    奇變橫生,眾人驚呼。

 

    拓拔野大喝道:“放下窫窳!”斷劍電舞,青光轟然爆射。那人頭也不回,隨意反手彈指,“哧”地輕響,綠芒一閃,拓拔野只覺劍尖一震,周身酥麻,硬生生被震飛五、六丈!心下大驚,奮力禦風追去。

 

    龍神、西王母如夢初醒,花容變色,一齊沖天飛掠,嬌叱聲中包抄疾追。群雄轟然,紛紛駕鳥尾追。

 

    那人去勢極快,直逾閃電,刹那之間已到了南淵崖邊。暮色淒迷,大風呼嘯,壑底雲霧如潮洶湧,滾滾彌散,寒氣襲人。眾人座下鳥獸驚號悲鳴,突然盤旋不前。

 

    陸吾大喝道:“前面是本族禁地,擅入者嚴懲不怠!”那人聽若不聞,倏地淩空踏步,沖入濃霧之中。

 

    眾人齊聲大喝,十幾道狂猛洶洶的青光白氣淩烈飛舞,天地陡亮,霧靄破散,眩光刺目流舞。刹那之間,白帝的“大九流光劍”、西王母的“天之厲”、龍神的“青龍印”、拓拔野的斷劍、祝融的紫火神兵、陸吾的“開明虎牙裂”、姬遠玄的均天劍……一齊出手!

 

    那人翻身飛舞,輕叱一聲,周身綠光迸放,手臂揚處,一道六丈餘長的翠光轟然橫掃。

 

    “轟隆隆!”山壑間轟雷回蕩,氣浪炸飛,光芒熾白,天地突然變作慘碧顏色。那人倏地一震,噴出一口鮮血,借助那氣浪推送之力,背扛窫窳,急電似的朝南淵深處墜落,瞬間不見蹤影。

 

    眾人駭然,心頭一齊泛起連串的森寒疑問:此人究竟是誰?竟能以一人之力,抗擊當世十余絕頂高手,安然逃出重圍?他又為何要將窫窳搶走,逃入這兇險難測的昆侖禁地?

 

    群雄騎鳥盤旋,裂壑尖牙林立,白霧森森,深不見底。一陣寒風從淵底倒卷狂舞,霧靄迷離,仿佛從地獄中呼嘯而出的陰風鬼霾,吹得眾人雞皮疙瘩渾身泛起。

 

    陸吾搖頭沈聲道:“淵深三百仞,到處都是凶獸毒霧,絕對沒有生還的機會了。”

 

    拓拔野悵然心道:“窫窳既與那神秘人一齊消失南淵,科大俠生死之謎也從此再也無法揭開來了。”隱隱之中,又覺得這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龍神俏臉慘白,在寒風中搖曳不定,突然格格笑道:“科大哥,你放心,這次我絕不會放你走了!”紅衣翻飛,突然朝淵底閃電沖落!

 

    眾人大驚,拓拔野心下一沉,待要反手抓握,已然不及,大叫道:“娘!”熱淚驀地迷蒙了眼睛。

 

    霧迷深壑,風號寒淵,唯有餘音溺溺,淡淡在耳。

 

    群雄面面相覷,白帝慨然歎道:“好一個重情守義的奇女子!”西王母聞言臉色微變,藍眸中閃過黯然神色。

 

    冷風吹來,拓拔野心中森寒悲戚,空空蕩蕩。他自小父母雙亡,流浪大荒,遇到科汗淮,敬愛崇仰,一如父親;後來又與龍神戚戚投緣,心中早已將她視為娘親,此刻,眼睜睜地望著龍神不顧一切地追隨窫窳屍體沖入這兇險深淵,消失不見,自己又仿佛回到從前那無親無戚的孤兒情狀。

 

    想到龍神對自己嫣然疼愛,輕唾笑駡的情景,拓拔野驀地悲從心來,熱血上湧,叫道:“白帝、王母,得罪了!”驀地駕禦太陽烏筆直電沖,朝淵底急墜而去。

 

    風聲呼嘯,大霧層層離散,耳畔隱隱聽見纖纖、姑射仙子等人的驚呼呐喊。拓拔野咬牙心道:“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無論如何,一定要救出娘來。”

 

    霜風如刀,撲面割裂。白濛濛、冷颼颼的霧氣大浪似的從他身旁轟然拍過,洶湧上沖。他仿佛急速地墜入一個寒冷而深不見底的夢魘裡。

 

    太陽烏怒吼悲鳴,突然顫抖起來,翅膀掮動漸轉無力。拓拔野微微一驚,驀地想起陸吾所言,淵壑中盡是邪瘴毒霧,急忙運氣輸入太陽烏體內,將那濁惡之氣硬生生逼了出來。

 

    念力掃探,卻不覺自己體內有何異狀;又想起自己前幾日中九冥屍蠱,迄今渾然無事,心中陡地一動,終於想通,心道:“想不到流沙仙子給我下的那許多毒苗,竟讓我成了百毒不侵之身!”

 

    一念及此,再無顧慮,當下振奮精神,封印太陽烏,禦風下沖。

 

    夜色初降,這深淵之下早已幽黑混沌。霧氣愈重,淡綠色的邪瘴毒氣繚繞彌散,寒冷而陰濕。風聲呼呼,野獸兇狂的吼浪排山倒海似的響徹著,越來越清楚分明。

 

    拓拔野下墜之勢越來越快,又不知淵底究竟是什麼地形,唯恐稍有不慎撞得重傷。當下鼓舞真氣,雙袖揮舞,將白霧瘴氣劈卷開來,火目凝神,四下探望。

 

    南淵上小下大,宛如壺狀,此刻掃望,竟已渾然不見邊際。拓拔野朝右下方拍出一掌,綠光電舞,過了片刻才響起一聲轟隆回蕩。默測距離,抄足飛掠,朝彼處禦風沖去。到了近處,果然瞧見尖崖險石,嶸然壁立。

 

    拓拔野正要攀附崖岩,忽聽雷鳴怪叫,霧進靄散,一群長翼怪獸轟然沖出,朝著他暴雨似的撲來。“蓬蓬”悶響,無數道幽藍、赤紅的火焰洶洶噴舞,照得四下一片明亮。

 

    拓拔野正沒好氣,喝道:“走開!”身勢不停,急旋定海神珠,護體真氣蓬然鼓舞,斷劍如虹,青光電舞。

 

    轟然震響,沖在最前的四隻毒角翼龍被劍光劈碎,絞散迸飛。火焰四射倒卷,那群怪獸避之不及,紛紛著火,登時皮焦肉蝕;怪叫悲鳴,沖天逃離。

 

    他翻身飛轉,足尖急點峭壁,飛也似地朝下一路沖去。

 

    崖壁峭陡濕滑,時有毒蛇怪蟲自岩隙石縫閃電竄出,偷襲咬噬;飛霧迷離,獸影撲閃,毒火瘴氣洶洶圍舞。

 

    拓拔野既知自己百毒不侵,又有護體真氣罩護,毫不駭懼,斷劍揮灑,碧光縱橫,將毒蟲以及濃霧中殺出的萬千凶獸斬殺殆盡。

 

    如此衝殺了一陣,瘴氣毒霧漸轉淡薄,獸吼之聲亦漸漸淡卻,隱隱聽見水聲轟隆,似有瀑布傾泄而下。凝神朝下望去,朦朦朧朧瞧見樹影連綿,河水粼粼閃爍,當已到了南淵穀底。

 

    拓拔野猛一提氣,收斂下沖之勢,禦風飄然下落,穩穩地落在穀底草地。       

第十六卷 第七章前世今生

            大霧彌漫,月光暗淡,四周森林隱約,鬼影幢幢。

 

    陰風吹來,濕漉漉地夾雜腥臭之氣,更覺刺鼻。咫尺之外,幽藍色的大河滾滾奔流,幾具怪獸骸骨斜插河岸,遠處大地斑斕絢豔,似是奇花異草隨風搖動。

 

    拓拔野默念燃光訣,指尖“轟”地冒起熊熊紅光,四下登時一亮。突聽草葉簌簌,低頭望去,大吃一驚,腳下竟攢集著億萬彩色毒蛇怪蟲,不住地蜿蜒蠕動,原來那絢麗爛漫的“花草”竟是漫漫蛇蟲!

 

    毒蛇蟲豸似是對他身上氣味頗為忌憚,團團圍集,卻不敢貿然上前。頭頂怪叫迭聲,一群群飛獸凶禽烏雲似的洶湧盤旋著,虎視眈眈,亦不敢輕易沖下。與此同時,遠處森林中星星點點地亮起萬千幽光,閃爍不定,伴隨著如潮吼聲,也不知有多少凶獸正藏匿覬覦,伺機而發。

 

    拓拔野心中微生寒意,忖道:“娘沒有辟毒神物,在此多盤桓一刻,便多了一份兇險。必須儘早找著她,帶離此地。”正思忖間,忽聽群獸嘶吼,漫天鳥獸密集沖下,朝大河上游團團撲去。

 

    心下一凜,眼光轉處,只見一道人影從大河中閃電竄起,兔起鵲落,鬼魅似的消失在霧靄之中。電光石火,瞧不分明,但身影纖細,似乎是個女子。拓拔野失聲叫道:“娘!”拔身掠起。

 

    黑壓壓的凶鳥飛獸見他禦風追來,登時驚啼怪吼,轟然飛散。拓拔野無暇理會,疾風飛掠,朝著那人影窮追不捨。

 

    水聲轟隆,前方銀河飛瀉,瀑流滾滾。那人沿著大河踏浪逐波,奔行越來越快,突然利箭似的怒射而起,破入銀白水簾,消失不見。拓拔野不假思索,急電飛舞,筆直地沖入巨瀑之中。

 

    四周漆黑,耳畔隆隆轟鳴,置身於一個深不可測的山洞中。拓拔野火目凝神,念力四探,察覺淡淡的氣流動向,當下沿著甬洞朝裡飛奔。

 

    過了片刻,眼前突然一亮,高崖峭立,綠樹環合,月光清亮,薄霧如紗,竟是一個狹窄的山谷。他緩步而入,穿過灌木叢,沿著崖壁朝前踱去,四下掃探,卻始終不見那人身影,心下微感失望。

 

    風吹樹擺,枝影搖曳,遠遠地望見一個人影端然盤坐於崖壁之下,拓拔野大喜,疾掠沖去,奔到近處,“啊”地一聲,大為失望。那人盤膝坐地,堅硬如岩,竟是一具石化已久的屍體。

 

    月光從高崖上斜斜照耀,正好投射在石像的身上,英眉挺鼻,閉目微笑,栩栩如生,乃是一個英逸俊秀的年輕男子。

 

    拓拔野渾身一震,心中突然覺得此人極是親切,似曾相識,但是苦苦追索,怎麼也記不起在哪裡見過。驀地又想起石化于南際山頂的神農,心中登時一陣黯然。

 

    那石像右手斜舉,緊握一柄狹窄修長的弧形石刀,刺入右側的一個巨大樹根之中。拓拔野“咦”了一聲,大覺奇怪,卻見那樹根盤曲糾結,從崖壁中破岩而出,張牙舞爪地蔓延了數十丈。根莖刺棘密集,絲縷莖須飄飄搖擺,極似不死神樹。

 

    拓拔野心下更為好奇,仰頭眺望,心想:南淵深三百仞,難道不死樹的根莖竟亦深達三百仞嗎?叉忖道:“不知這位前輩是誰?竟會坐化于南淵穀底。他死前怡然微笑,當無痛苦,但不知為何要將石刀刺入不死樹中?”

 

    月光照在石刀上,突然閃起一道眩光。拓拔野心中一動,伸手輕彈石刀。“當”一地一聲脆響,石塊陡然震裂,簌簌掉落,一道青白寒光刺目閃耀。那石刀之下竟是一柄鋒銳絕世的神兵寶刀。

 

    刀身狹長優雅,在月色下流動著銀白色的冷光,令人肝膽皆寒,不敢逼視。刀身上刻了幾個小字,凝神細望,竟是“天元逆刃”。

 

    拓拔野心中一動,覺得這四字似乎聽誰說過,驀地一凜,想起當年在古浪嶼上,蚩尤曾經撫摸著苗刀歎道:“長生刀雖是天下第一等的神兵利器,但是比起八百年前的古元坎古大俠的天元逆刃,那就差了一截了。”

 

    一念及此,心中大震,難道這石像竟是八百年前威震四海的第一奇俠古元坎?拓拔野心裡怦怦大跳,凝望石像左手,發覺其小指赫然斷了半截,果然吻合傳說中古元坎斷指救美的韻事!心下再無懷疑,一時呆住。

 

    金族遊俠古元坎當年縱橫大荒,降妖伏魔,行俠仗義,留下無數美談韻事,被視為大荒千古第一傳奇人物,備受景仰。拓拔野兒時流浪大荒,便曾聽許多遊俠說起他的傳奇事蹟,悠然神往,恨不能化身為他,嘯傲江湖;想不到若干年後,自己竟會在昆侖南淵發現他的石化之軀!但是傳說中,他在西海受大荒四神圍攻,身負重傷,不知所蹤,為何竟會坐化此處呢?這其中不知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

 

    拓拔野怔怔地望著古元坎石像,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心道:“古大俠是金族前輩,其生死一直是大荒之謎。我應當將他背回昆侖山,交與白帝、王母,也好讓他風風光光地入土為安。”當下退後三尺,朝著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說道:“古大俠,得罪了。”伸手抱住石像,朝外拔移。

 

    豈料那天元逆刃牢牢嵌入不死樹根,任他如何搬移,石像始終紋絲不動。拓拔野生怕震碎石像,不敢太過用力。當下伸手握住天元逆刀的刀柄,凝集真氣,奮力外拔。刀身輕顫,嗡然脆響,卻依舊分毫不動。

 

    拓拔野大奇,絞盡腦汁,奮盡全力,始終不能奏效。苦笑之餘,微感沮喪,以他眼下真氣之強沛,居然連半截刀身也不能抽出!

 

    他驀地一楞,月光淡淡地照在天元逆刃上,草地上白光閃耀,竟晃動著一行模糊字影。心念一動,伏下身來,仰頭上望,只見天元逆刃的背面刻著幾行淡淡的上古文字,奇形怪狀,月光透射,投影草地。

 

    拓拔野看了片刻,突然一震,這些上古文宇與十二時盤上的文字何其相似!當下探手取出十二時盤,翻轉背面,交相對照。

 

    月光照射在十二時盤的反面,登時閃起眩目的綠光,反射在天元逆刃上。天元逆刃一震,白光刺目閃爍。綠光、白芒突然交疊閃耀,“轟”地積聚為一道七彩光芒,閃電似的照在不死樹根之上。

 

    絢光流離,木須飄搖。光影之中,神盤與彎刀上那扭扭曲曲的上古文字都宛如蝌蚪似的浮動起來,相互交錯參差,恍然合為一體。終於在樹根上影射出數百個上古文宇,金光閃閃。拓拔野又驚又奇,隱隱覺得其中似有極為重大地奧秘。

 

    “轟隆!”一道閃電霍然劈過,深谷雪亮。狂風怒舞,月光黯淡,那幾百金光文宇迸飛四射,閃閃如星。“砰啷”激響,岩壁忽然炸裂,不死樹的樹根如章魚隆爪般飛揚亂舞,驀地將拓拔野緊緊纏住!

 

    絢光如渦流激旋,樹根縱橫飛射,拓拔野瞬間如被海蟒緊縛,卷溺於狂猛的漩渦之中。心下大駭,急旋定海珠,真氣轟然鼓舞,卻依舊動彈不得。

 

    樹根急速扭曲纏舞,裂圍成一個巨大的藤洞,黑漆漆幽森森,如獠牙巨口,擇人而噬。轟然震響,天地猛烈搖盪,赤白藍黑碧橙紫……無數道彩光從那樹根黑洞中飛射沖出,颶風般地劇烈卷掃起來。

 

    拓拔野眼前一花,呼吸窒堵,頭痛欲裂,“啊”地一聲大吼,驀地被吸入那強光深洞之中!

 

    絢光流轉,急速飛沖,無數幻影從他身邊盤繞穿梭,笑聲、哭聲、呐喊聲、竊竊私語聲……萬千聲音交疊炸響,他腦中轟然,意識如大霧離散,流星飛舞。

 

    迷糊之中,他看見自己的皮膚急速迸裂開來,如蛇蛻層層脫飛,骨骼劇痛裂響,手臂、雙腿、周身……都在不住地變幻形狀,心中駭懼驚恐,無以名狀。仿佛掉入一個可怕的夢魘,張大嘴,想要狂呼呐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響、無法醒轉。

 

    不知過了多久,眼花繚亂,驀地沖入一個巨大的絢光渦旋。轟然劇震,劇痛錐心,仿佛被撕裂成無數碎片。忽然強光耀眼,耳邊沉寂,疼痛陡然消失。

 

    眼前光芒熾白,一時無法視物。只聽見清脆的鳥鳴,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蝴蝶在花叢裡撲翔翅膀,一隻鳥兒在疾風中轉向……清涼的風拂面而過,鼻息之中滿是甜蜜的芬芳。溫柔舒愜,清曠恬靜,刹那之間,天壤之別。

 

    拓拔野迷茫、喜悅,又感到一絲恐懼,突然想道:“難道我已經死了?此刻竟是在仙界?”

 

    突覺脖頸一痛,寒意徹骨,只聽一個嬌媚甜膩的聲音恨恨道:“你這寡情負心的小賊,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拓拔野聞聲陡然大震,如被雷電轟擊,醍醐灌頂,失聲叫道:“眼淚袋子!”眼前白光渙散,隱隱看見一個美若天仙的黑衣女子,發紅如火,膚白勝雪,柳眉如畫,俏眼含嗔,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雨師妾!

 

    拓拔野狂喜驚異,幾要迸炸,一時間將先前的怪事拋之腦後,顫聲道:“好姐姐,我想死你了!”熱淚盈眶,猛地張臂摟去。頸上驀地劇痛,似有銳利尖刀刺入,痛吟聲中,眼光下掃,方才發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咽喉。

 

    雨師妾“啊”地一聲,縮回手去,蹙眉咬唇,驚疑不定地盯著拓拔野,眼圈一紅,淒苦歡喜,突然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拓拔野心中大痛,渾然忘了頸上傷勢,急問道:“好姐姐,怎麼了?是誰欺負你了?”

 

    “當”地一聲脆響,雨師妾手中匕首掉落在地,頓足哭道:“除了你這薄情寡義的小賊,還有誰敢欺負我!你只管去找她,何苦又來甜言蜜語地哄我。”

 

    拓拔野心中一驚:“難道她知道了我和仙女姐姐之事?”登時一陣心虛慚愧,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雨師妾見他默然,更是傷心,哭道:“在你心裡,我究竟算什麼?歡喜的時候,便嘴裡抹蜜哄我騙我,態意輕薄:不高興的時候,接連幾月也不見蹤影。人家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沒日沒夜地禱天告地,敢情……敢情你竟是和那臭丫頭廝混一起!你這薄情寡義的小鬼,我不顧一切地和你好,不顧天下人百般嘲笑,只盼你對我真心相待,難道這樣也不成嗎?”說到傷心處,花枝亂顫,玉箸縱橫。

 

    拓拔野心中如遭重錘,愧疚、疼痛不可抑。心道:“她待我癡情一片,今生今世如何報得來?”輕歎一聲,伸手摟她入懷。

 

    雨師妾驀地掙脫,紅著臉啐道:“你想幹嘛?你當我是你收服的怪獸嗎?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雖仍是珠淚滾滾,語氣卻大有緩轉。眉眼嬌嗔,更添風情無限。

 

    拓拔野心中一蕩,低聲道:“好姐姐,從今往後,我便是你收服的怪獸。只聽你一人之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雨師妾“呸”了一聲道:“又來哄我,鬼才信你的話呢!”俏臉暈紅,大為歡喜,忍不住破涕為笑。

 

    拓拔野心潮激蕩,猛地將她緊緊抱住,朝她櫻唇上吻去。雨師妾“嚶嚀”一聲,周身綿軟滾燙,玉臂舒張,懶洋洋地摟住他的脖頸,在他貪婪而渴切的激吻中輕輕顫抖,春水似的融化開來。

 

    良久良久,兩人方才輕輕地分開。拓拔野百感交集,恍然若夢,擦去她臉上未幹的淚珠,低聲道:“好姐姐,往後我不再讓你掉一滴眼淚了。”

 

    雨師妾一顫,雙頰酡紅如醉,突然吃吃地笑起來,伸手擰住他的耳朵,柔聲道:“小鬼頭,你說要做我一人的怪獸,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不許耍賴了。”

 

    拓拔野微笑道:“你若不信,只管用你的蒼龍角管我便是。”

 

    雨師妾蹙眉道:“蒼龍角?什麼蒼龍角?”拓拔野一愣,往她腰間掃望,玉帶空空,哪有蒼龍角?心中一凜,忽覺不妙。

 

    雨師妾臉上一紅,啐道:“小鬼頭,眼睛往哪裡瞧?”素手輕揚,一道烏光行雲流水似的纏住拓拔野的脖頸,嫣然道:“你若是再不聽話,和那臭丫頭鬼混,姐姐就將你變成大蛤蟆,瞧瞧還有沒有姑娘家願意睬你。”

 

    那黑帶柔韌絲滑,赫然竟是水聖女烏絲蘭瑪的冰蠶耀光綾!拓拔野心中一沉,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她不是眼淚袋子?”冷汗淋漓,驀地抬頭望她。笑靨嫣然,美豔如畫,分明是雨師妾,只是似乎少了幾分妖嬈,多了一份柔媚嬌羞。再細看片刻,越發覺得不似。

 

    拓拔野大凜,凝神戒備,笑道:“好姐姐,這冰蠶耀光綾是你的嗎?”

 

    雨師妾訝然望他,突然眼圈一紅,惱道:“你連這也記不得了嗎?若不是那日你在北海,用你的這把刀劃破人家的冰蠶耀光綾,人家又怎會與你相識?”

 

    拓拔野越聽越是糊塗,駭然心驚,順著她的眼光朝下望去,發覺自己腰上不知何時懸了一柄狹長彎刀,珊瑚笛和斷劍卻不翼而飛!指尖輕顫,將那彎刀倏然拔出,白光耀目,寒氣逼人,竟是天元逆刃!

 

    拓拔野“啊”地一聲驚叫,驀地朝後疾退數步。刀身波光搖盪,晃出自己的臉容。斜眉入鬢,星目炯炯,英逸俊秀,居然與那古元坎的石像一模一樣!目光掃探,自己白衣飄飄,玉帶斜垂,身材似乎高大了一尺有餘。腦中轟然,幾乎駭得魂飛魄散雨師妾蹙眉道:“古郎,怎麼了?”

 

    拓拔野顫聲道:“你……你叫我什麼?”

 

    雨師妾訝然地望著他,突然“噗哧”一笑道:“討厭!你又來嚇我了。古元坎古大俠,你又想玩什麼花樣?”

 

    拓拔野面色大變,喃喃道:“古元坎?我是古元坎?”急速轉身四望,藍天白雲,陽光斜照。高崖險峭,尖石嵯峨,身旁岩壁樹根盤叫,仍在那南淵穀底之中。只是四周繁花似錦,濃香襲人,綠樹環織,彷佛碧雲繚繞,生氣勃勃,與先前月色下的峽谷大為不同。

 

    雨師妾見他滿臉驚駭,魂不守舍,頓足嗔道:“好啦!古郎,你別再逗我啦!”拓拔野思緒飛轉,呼吸不得,苦苦思忖。

 

    卻聽遠遠地傳來幾個女子清脆的呼喊:“螭羽仙子!螭羽姐姐!你在哪裡?”

 

    雨師妾花容微變,失聲道:“糟啦!她們找我來了,我得走啦!若是被她們瞧見你和我在一起,一定又要為難你了!”

 

    拓拔野駭然道:“你……你是螭羽仙子!”螭羽仙子是八百年前水族七仙子之一,傳說她與古元坎苦戀,古元坎失蹤之後,她跳入西海殉情而死。難道……難道自己竟回到了八百年前?腦中轟然,突然裂痛難忍。

 

    “雨師妾”歎氣道:“好歹你還沒忘了人家的名字。”嫣然一笑道:“今夜蟠桃會後,我在恰謦穀等你,你若是不來,我就將你變作大蛤蟆。”輕輕地吻了他一口,紅著臉,喜滋滋地翩然而去,瞬間消失在遠處的石洞甬道中。

 

    拓拔野雲裡霧中,怔怔地望著手中的天元逆刃,想到先前那古怪奇異的情形,腦中陡地一亮,駭然忖道:“是了,難道竟是那十二時盤和天元逆刃、不死樹根交相作用,使我……使我回到八百年前?但我又為何會變作古大俠?難道是我附體到他的身上嗎?或者……或者我的前世就是古大俠?”心中大震,又驚又奇,只覺此事太過匪夷所思。

 

    驀地采手入懷,十二時盤赫然猶在。周身上下,除了這十二時盤之外,再無一物屬於“拓拔野”所有。拓拔野望著四周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望著刀身映照中古元坎的臉容,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一生之中,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恐懼害怕。

 

    突聽簫聲寥落,如訴如泣。拓拔野霍然一震,轉身望去。綠樹紅花簌簌擺動,一個綠衣女子轉身疾步而出,素手懸握一管洞簫。清麗絕世,翩翩如畫,竟是姑射仙子。

 

    拓拔野失聲道:“仙女姐姐!”待要追去,卻又忽然頓住。驀然想起既在八百年前,這女子自非姑射仙子。

 

    那女子停住身形,回眸冷冷望他,秋波橫流,傷心欲絕,淡淡道:“古大俠既已下定決心做她的靈獸,任由召喚,又何必纏我?仙女姐姐?清蘿可擔待不起。”

 

    拓拔野登時恍然,原來她竟是八百年前的木族清蘿仙子。早聞古元坎風流倜儻,處處留情,想不到與她竟也有一份孽緣。突然想道:“難道我前生當真就是古大俠?早在八百年前便與兩位姐姐糾葛不清了嗎?”臉上滾燙,不知是喜是憂。

 

    清蘿仙子見他怔然而立,殊無挽留追回之意,眼眶一紅,轉身翩然飛起,禦風而去。

 

    拓拔野叫道:“姐姐,等等……”正要追去,腦中突然又是一陣裂痛,“啊”地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眼冒金星,耳中噪音滾滾,如驚雷迸炸。幻象迷離,無數影像從自己眼前眼花繚亂地閃過,念力迸散,意識漸轉混沌。依稀覺得自己關於拓拔野的記憶逐漸淡去,而關於古元坎的諸多回憶卻越來越加鮮明,巨浪般地層層淹湧……

 

    迷蒙之中,拓拔野心道:“糟糕,只怕當真要變回古元坎了……”驀地想起龍神,想起駙馬選秀,想起纖纖,想起雨師妾和姑射仙子,心中大痛,猛地一咬舌,乘著劇痛中的瞬間清明,霍然站了起來,喃喃道:“不成,我要回去,我要回到八百年後!”

 

    奮起全力,大喝一聲,將天元逆刃刺入不死樹的樹根中,“轟!”氣浪迸爆,猛地將他掀了起來,搖曳飄蕩。

 

    拓拔野咬牙忍痛,左手顫抖著將十二時盤放到刀身之側。陽光刺眼,嗡然激響中,神盤寶刀激撞起碧光白芒,沖天亂舞,投射在樹根上。

 

    轟隆巨震,天昏地暗,飛沙定石,那狂猛耀眼的七彩絢光漩渦似的迸爆怒轉,一股難以想像的強大吸力轟然鼓舞,將拓拔野陡然吸入……

 

    天搖地動,彩光迷離,彷佛整個世界突然崩塌了。在那混亂而驚人的光流渦旋裡,拓拔野倏然昏迷。

 

    不知過了多久,拓拔野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恍惚中想起發生之事,驀地大叫一聲,跳將起來。

 

    陽光明麗,微風清冶,深壑中一片寧靜。綠草輕拂,十二時盤靜靜地嵌在地隙中,閃耀著淡淡的碧光。咫尺之距,古元坎石像微笑盤坐,右手所握的天元逆刃依舊插在不死樹根中。低頭自望,青裳鼓舞,斷劍斜懸,珊瑚笛紅光閃耀,天元逆刃所映照的臉容又變回了“拓拔野”那英秀的顏容。

 

    一切都與昨夜一無二致,除了那不死樹斷裂而燒焦的樹根,以及枯死的萬千樹須。拓拔野心下一陣恍惚,突然分辨不出自己是否當真回到了八百年前,或者,那僅僅是一場幻夢?

 

    他呆呆地站了半晌,彎腰拾起十二時盤。翠光隱隱,那背面的上古文字突然變得極為熟識,看了片刻,心中大跳,失聲低呼,其上的每一個文字他竟全都認識!俯身凝望天元逆刃,其上刻寫的那些上古文字,原本宛如天書,此刻卻也毫無難處,朗朗可讀。只是文字破碎,極難連貫,語意夾雜不清。

 

    拓拔野腦中一亮,突然明白,必定是此次穿梭時空,喚醒了某些深埋著的前世神識,是以毫不費力地認出這些上古文字。心中又驚又喜,夾雜著一絲莫名的恐懼。回頭凝望古元坎神像,忖道:“原來我景仰不已的古大俠,竟然就是自己的前世!難怪初見他時,覺得這等面善親切。”心下仍覺頗為古怪滑稽,難以相信,苦笑不已。

 

    看著那天元逆刃,又想:“不知岩壁中的半截刀身是否還有文字?待我再試著拔出來看看。”握住刀柄,奮力朝外拔移。突地一松,轟然倒飛,握著刀柄驀地飛退了六、七丈。“砰”地一聲,石像手臂炸裂,搖晃倒地。

 

    想不到這次竟毫不費力地拔了出來。

 

    ※※※拓拔野大感意外,凝神探看刀身上的所有文字,依舊殘缺不全。皺眉心想:“這些上古文字當是法術神訣,但不知為何破碎不成章句?”

 

    忽地心念微動,想起兩大神器交相作用後,那互相參差疊合,投射在樹根上的金光文字,登時明白:“是了,時盤上的上古文字須和天元逆刃上的文字交錯合併,才能組成完整的字句!”

 

    他聚意記事珠,凝神默想昨夜那閃閃發光的金字,閉眼默念道:“昔者盤古,破陰陽兩氣,始有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盤古之氣浩然天地,是謂之道;盤古之神充盈太虛,是謂之神。夫宇宙有道,五界唯神。神與道合,則無極不可往也,無窮不可盡矣。得此道者,神與化遊,光陰一寸,可縱橫宇宙之涯,窮極四表八荒。夫此道也,謂之回光……”

 

    拓拔野陡然大震:“回光訣!”難道這兩大神器所刻的,竟就是上古失傳的金族法術“回光訣”?

 

    相傳回光訣為盤古大神所創,練成此法,則可以縱橫宇宙,穿梭時空,無所不能。但太古浩劫,刻此神訣的五色石被女媧大神用作補天,僅有斷章殘句流傳後世。數千年來,又因傳本不同,分為“回光訣”、“光陰訣”、“神遊訣”等諸多流派。其中又以“回光訣”最為正宗。但是戰曆六百年,西荒蠻族聯合水族、土族攻滅昆侖,“回光訣”也因此失傳。想不到竟會分別刻寫於十二神盤與天元逆刃上。

 

    驀地想起昨夜遇見的長留仙子,她似乎也從某處學得回光訣的斷章,練成了驚神泣鬼的“一寸光陰”。倘若自己也能習得其中奧妙,豈不可以幫助蚩尤擊敗水妖,重建蜃樓城,恢復大荒和平嗎?想到此處,拓拔野登時精神大振,仔細往下看去。

 

    但那“回光訣”極是艱奧生澀,竟比《五行譜》還要難懂幾倍,其間又似乎有斷漏之處,越到後來,越是拗口難解。

 

    拓拔野讀了片刻,只覺頭昏眼花,真氣淩亂。心中一驚,忖道:“萬事順其自然,眼下無法參詳,是我修行不足,倘若強行索解,只怕反要走火入魔。”

 

    當下不再多想。轉身望見橫亙在地的古元坎石像、碎裂的手臂,拓拔野心下慨然。心裡忽然萌發強烈的衝動,想要重新回到八百年前,探明自己前世的生死之謎。但立時想起眼下身負的重托,收斂心神,忖道:“罷了,等這些事情了結之後再說吧!”默念法訣,真氣飛舞,將斷臂重新續上。

 

    當是時,突聽遠處隱隱地傳來此起彼落的叫聲:“拓拔太子!拓拔太子!”

 

    拓拔野一振,凝神細聽,似是陸吾帶著遊痕等偵兵正四處尋他。心下大喜,正要應答,突然想道:“也不知金族知不知道古元坎坐化此處?一定不知,否則早已將天元逆刃收去了。古元坎選擇在此處坐化,只怕也不想讓旁人發覺。我現下若是將金族眾人喚來,未必便是好事。待我日後查清了他生死原由,再稟明白帝便是。”

 

    當下將天元逆刃重新插回崖壁,又將古元坎的石像穩穩放平,躬身拜了三拜。突然想到自己竟給“自己”行此大禮,實在滑稽之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轉身飛掠,從那山洞甬道一路飛奔而出,穿透巨瀑,重回南淵之中。

 

    雖是早晨,南淵中仍是白霧彌漫,光線幽暗迷離,比之瀑布後的晴朗山谷又是一番情景。凶獸飛禽聞見他的氣息,紛紛驚慌逃散。拓拔野縱聲叫道:“陸虎神,拓拔在此!”

 

    歡呼迭起,白霧中人影隱約閃爍,陸吾帶著數十名精銳偵兵飛沖而下,喜道:“太好了!我們找了太子整整一夜哩!現在西陵公主總算可以安心寢食了。太子如若不累,咱們立即趕去參加駙馬選秀吧!”

 

    拓拔野心下感激,行禮謝道:“只是我母王尚未找到……”

 

    遊痕笑道:“太子放心,我們昨夜已經找著龍神了,她只是中了些獸毒,已經交由靈閃十巫救治了。十個老妖……老神仙見是太子的母親,都打點起十萬二分精神哩!”

 

    拓拔野大喜,既有十巫相救,龍神定當無恙。當下謝過眾人,騎乘怪鳥,隨著他們朝瑤池飛去。一路相詢,得知那搶走窫窳的神秘人依舊沒有找著。窫窳中既無科汗淮的真身,龍神又中毒昏迷不醒,昨日的那番風波也就自行平息。纖纖的情緒也已大為穩定,只是擔心拓拔野生死,昨夜徹夜未眠。拓拔野聽了心中稍稍安定。

 

    豔陽高照,天藍似海,雪山純淨明麗。

 

    眾人急速飛抵群仙宮,此時駙馬選秀的第二輪已經進行過半。八殿群雄見拓拔野平安歸來,轟然震動。

 

    樂聲悠揚,拓拔野在眾人注視之下,微笑行禮,穿堂過廊,回到四海殿席上。纖纖大為歡喜,暗地松了一口氣,緊繃了許久的俏臉終於露出笑意。姬遠玄、烈炎、六侯爺等人見他安然無恙,俱是大喜,紛紛傳音招呼。

 

    掃望八殿群雄,拓拔野心中忽起滄桑之感,雖只相隔一夜,他卻在八百年間穿梭了一趟。若非自己及時醒覺,將天元逆刃插回不死神樹,只怕自己此刻早已完全遺忘了“拓拔野”的神識,徹底還複為古元坎,在八百年前的瑤池,參加另外一個蟠桃會了。想到此處,心下微覺荒謬。

 

    六侯爺嘿然道:“小子你來得正好,就快輪到你了。鼂圍、涉馱被十四郎和杜嵐擊敗淘汰,形勢大大不妙。你若是不來,纖纖公主多半立時又要終止選秀了。”

 

    話音未落,卻聽玲瓏浮臺上一聲大喝,龍石赤光迸爆,一掌擊中張玳,將他擊落瑤池之中。赤火大殿登時一片歡騰。

 

    黑木銅大聲道:“第七場,龍族太子拓拔野對陣水族白雲飛白公子。”群雄又是一陣騷動。自昨日拓拔野兩招擊敗木族葫蘆仙之後,眾人便對這新近崛起的傳奇少年刮目相看。聽說由他上陣,登時大感興趣。

 

    柳浪低聲提醒道:“城主,這白雲飛劍術驚人,據說盡得當年水族‘劍仙’離瑰芝的真傳。只因風流自賞,花名在外,極少與人動手,名氣不是很響。城主千萬不要輕敵。”拓拔野點頭起身,飄然掠入玲瓏浮台。

 

    號聲激越,鼓聲密集,群雄轟然叫好。白雲飛白衣飄飄,背負長劍,俊朗英挺,神采奪人,與拓拔野昂然對立,瑤玉互映,登時贏得八殿佳麗的一片嬌呼聲。

 

    白雲飛朝著纖纖優雅躬禮,揚眉笑道:“白某能為公主獻力爭寵,又能藉此與風采照人的拓拔太子同場切磋,幸何如哉!”

 

    拓拔野心道:“既要打擊對方士氣,便要痛擊其鋒芒最烈之處。”當下微笑道:“白公子客氣了。聽說公子劍術通神,不如咱們便以劍術一決高下,如何?”

 

    白雲飛一楞,笑道:“太子果然是快人快語,白某欣然從命。”眉尖一揚,笑道:“不過今日既是駙馬選秀,如此風雅韻事,豈可蠻夫似的一味砍殺,大煞風景?白某有一提議,不知太子願否一聽?”

 

    拓拔野微笑道:“白公子請說。”

 

    白雲飛笑道:“雙方各作一首曲子,配以詩句,交由殿中的任意一人演奏。雙方根據詩曲旋律、詞意,臨時演化出劍招。一曲終了,誰能占得上風,誰便是勝方。太子以為如何?”目光灼灼逼視,甚是得意。

 

    他昨日目睹拓拔野大展神威,瞬間擊潰無相,心中頗有忌憚之意,不敢直攫其鋒,是以想出此計。他自負劍術高明,又精湛音樂、詩歌,便想以己之強,攻彼之弱。而白帝酷好音樂,自己投其所好,若能藉此大顯身手,令拓拔野相形見絀,則光彩更甚,機會大增。

 

    群雄聞言大覺有趣,眾女更是興致勃勃,就連素來淡泊的白帝,目中亦露出興趣神色。拓拔野對白雲飛計量了然在胸,微笑道:“白公子如此風雅提議,拓拔野豈敢不從命?”

 

    白雲飛大喜,從懷中掏出準備好的陶塤,微笑道:“素聞白帝精擅陶塤,小侄今日客隨主便,就用陶塤與拓拔太子切磋切磋吧!”當下凝神聚氣,悠然吹塤。

 

    塤聲悲曠蒼涼,意境古遠,彷佛大漢悲風,汪洋夜月。跌宕轉乘之間,如孤雲野鶴,去留無跡,聽得眾人無不心曠神恰。

 

    白帝微微頷首,露出嘉許之色。就連拓拔野,亦忍不住暗自激賞,心道:“此人果然不負風流之名。我須得盡心竭力,徹底壓過他才是。”

 

    一曲既了,眾人齊聲喝彩,白雲飛咳嗽一聲,朗聲作詩道:“西風其涼,雨雪其秀。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西風其寒,雨雪其霏。只影隨行,孤雁南飛。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陵之人兮,寄心明月。”

 

    八殿轟然叫好,這詩即興而作,清雅纏綿,又寓含對西陵公主的傾慕,確是上作。眾女芳心大動,無不青睞有加;唯有纖纖嘴角一撇,冷笑不語。

 

    白雲飛沒有瞧見,心下得意,朝後退了一步,笑道:“拓拔太子,輪到你了。”眼神滿是嘲弄之意。

 

    拓拔野微笑不語,棋逢對手,鬥志激昂。思緒飛轉,想著以什麼曲子徹底壓下他的風頭氣勢。刹那之間,諸多曲子從耳畔一一掠過,卻覺得無一符合今日情勢。沉吟中撞見姑射仙子澄澈凝視的妙目,心中登時一動,笑道:“獻醜了。”反手一轉,抽出珊瑚笛,悠然吹奏。

 

    姑射仙子低咦一聲,又驚又喜。笛聲清亮歡悅,空靈疏雅,帶著一絲淡淡的寂寞和倜悵,赫然竟是前夜在章莪山頂,兩人一齊合奏的“天璿靈韻曲”。

 

    聽那笛聲悠揚跌宕,清靈悅耳,眾人塵心盡滌,飄飄欲仙,仿佛乘風而起,浴著月光,穿掠晴朗的夜空,與絲縷飛雲一齊翩翩揚舞,飛過泠泠雪山,飛過寂寂森林,飛過潺潺冰河……

 

    朝陽明麗,晨風鼓舞,瑤池水光瀲濫。拓拔野長身立于玉石浮台,衣袂獵獵,裳飛帶舞,橫笛宛轉,十指跳動如飛,眾人聽得如癡如醉。

 

    姑射仙子恍惚想起當時情景,雙頰滾燙如火,燒得周身火熱。見他灼灼地盯著自己,羞意大作,一時不敢凝視他的眼睛,芳心怦怦劇跳,倏地別過頭去。

 

    拓拔野見她俏臉嫣紅,不敢直視自己,嬌羞之中似有綿綿情意,更是情動難已,不能自持。一時之間,竟似乎忘了身在何地,仿佛又與她回到了寂寥空曠的雪峰天湖,並肩相依,笛簫合曲……

 

    一曲既罷,笛聲溺溺。拓拔野深吸一口氣,凝神朗聲道:“月冷千山,寒江自碧,只影向誰去?萬丈冰崖,雪蓮花落,片片如星雨。聽誰,露咽簫管,十指苔生,寥落吹新曲。人影肥瘦,玉蟾圓缺,昆侖千秋雪。斜斟北斗,細飲銀河,共我醉明月。奈何,一夜春風,心如桑葉,又是花開時節。”

 

    八殿寂然,過了片刻,群雄如夢初醒,轟然擊掌叫好。纖纖笑若春花,嫣然得意。眼見眾女嬌呼頻起,秋波蕩漾,盡往拓拔野而去,白雲飛面色大轉難看。

 

    人群之中,姑射仙子閉著眼睛,眼捷輕顫。聽他在大庭廣眾朗讀自己所寫的歌詞,仿佛被他抽絲剝繭,一層層地揭開自己緊緊封閉的內心,又是害怕又是歡喜又是迷惘。想起前夜的那些旖旎情景,突然覺得呼吸不得,心慌意亂。

 

    電光石火間,她的心底閃過一個念頭,嬌軀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這幾日以來,那一再讓她恐懼而又期待的情感宛如狂潮巨浪,轟然鼓舞,在這一刻將她徹底淹沒……

 

    卻聽拓拔野朗聲道:“久聞木族聖女簫技天下無雙,如蒙仙子准許,比劍之時,拓拔想請仙子代為吹奏這‘天璿靈韻曲’。”

 

    八殿轟然,萬千雙熾熱的目光一齊投射到姑射仙子的臉上。她“啊”地低吟一聲,嬌靨暈紅,心亂如麻,想要推拒,但與拓拔野的目光方一交集,立時覺得酸軟無力,當下身不由己,輕輕地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忽聽殿外號角長吹,迎賓使朗聲道:“玄水真神、北海真神、拘纓國主駕到!”       

第十七卷 第一章零落成泥

            號角破空,藍天白雲絲縷飛散。迎賓使長聲道:“女水真神、北海真神、拘纓國主駕到!”

 

    八殿轟然。拓拔野心中一沉,驀地又是一陣大跳。雨師妾!終於可以見到雨師妾了!身形微顫,狂喜難抑,驀地轉頭望去。一時間,伊人的音容笑貌潮水般湧人心頭,充盈漫溢;相形之下,那令他深惡痛絕的燭老妖此刻反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樂聲悠揚,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驀地響起:“燭某來遲,眾位萬請恕罪。”那聲音雖然不大,卻震得眾人耳中一陣嗡然。黑水大殿中衣袂蟋窣作響,水族群雄紛紛肅然起身。白帝等人亦起身行以侯禮。

 

    拓拔野微微一凜,這才想到即將與這神秘的水族巨奸見面,狂喜少斂,心中忽地一陣憤怒,隱隱夾雜著說不出的興奮與緊張。

 

    玄水真神燭龍又稱“燭九陰”,意指其光芒威力之大,甚至可以洞徹九淵陰暗之處。身為大荒十神之首,法術神功通天徹地,世人畏服,其時大荒素有“燭龍其視,天地皆晝;燭龍其暝,天地盡晦。其吹為冬,其呼為夏,風雨是謁,神鬼役從。”之諺。雖頗多誇張,但其神力卻可見一斑。自神農羽化之後,他便被公認為當今天下第一人物,即便是大荒五帝,亦不足與之爭雄。

 

    燭龍心機深沉,擅長變化之術,極少以真面目示人,傳說中乃是人面蛇身的怪物。但此次蟠桃大會,當著天下英雄之面,自然不能再以偽裝示眾。四年以來,拓拔野率眾與這老妖明爭暗鬥了諸多回合,勝負參半,卻始終未能一識其真面目。此刻遭逢,心中不免好奇,不知這令天下人畏懼憎恨的老妖究竟怎生模樣?

 

    鼓樂喧闐,使女分列,一行黑衣玄袍的貴侯飄然而入。

 

    走在最前的四個大漢身高十尺,勁裝彎刀,抬著一個黑藤絲轎椅,昂首闊步,神色極是倨傲。椅上斜斜坐了一個瘦小的老者,高冠白髮,烏金絲袍飄飄飛揚。臉色枯黃黯淡,長須如銀,八字白眉拖曳下垂,一雙豎長的眼睛似閉非閉,昏昏欲睡。雙手枯瘦,雞爪似的蜷曲在腿側,時不時地輕微顫動。

 

    拓拔野微微一怔,心道:“難道此人就是燭老妖?”原以為老妖必定氣勢威霸,令人不敢逼視,不想竟是這麼一個病懨懨的老兒。念力探掃,只覺他神如風燭,氣若遊絲,竟似大病將死。正自驚疑,卻見水族群雄紛紛朝那老者躬身行禮,齊呼“真神福安”,果是燭龍。

 

    拓拔野心下微感失望,忽地又想:“是了,這老妖奸詐陰狡,定是故意裝病示弱……”但隱隱覺得似有不妥,以常理推度,此次蟠桃會事關大荒未來格局,燭老妖若要瓦解己方的四族聯盟,當以強勢登場,威懾對手,穩固盟友才是,怎會故意示弱?

 

    他心下牽掛雨師妾,無暇多想,迅速朝後搜索掃望。

 

    燭龍之後,便是那兇殘暴戾的雙頭老祖禺京、禺強“兄弟”。當日在方山與他相逢時,恰遇日食,瞧不分明;此刻細看,登時更增厭惡之感。那老妖虎背熊腰,腰纏銀亮長鞭,烏金絲麻長袍拖曳在地;頸上兩個碩大的頭顱不住地轉動,左側頭顱豹眼鷹鼻,深沉陰騖;右側頭顱肥頰細眼,闊嘴獅鼻。兩頭偶一相對,抵額接鼻,醜怪無比。

 

    雙頭老祖身後緊隨一個嬌麗美人,彩巾纏頭,珠貝搖曳,顧盼生姿,正是那拘纓國主歐絲之野。那雙月牙眼水汪汪地瞥向拓拔野,嫣然一笑,情意綿綿。拓拔野對這蛇蠍美人殊無好感,微微一笑,便不再理會。

 

    歐絲之野身後是六名水族貴侯與二十五名黑衣麗人。眾麗人手腕腳踝均鎖著粗大的玄冰鐵鍊,行走之間“叮噹”脆響;神色羞怯惶恐,不敢四下張望。這些女子都是當日在方山上見過的北海女奴,想不到雙頭老祖竟將她們帶到了昆侖山上。

 

    拓拔野目光停頓,突然全身一震,終於再次瞧見了雨師妾!

 

    人影翩翩,繽紛交錯。她默默地混藏於那列女奴之中,戴著藤木面罩,纏頭下露出幾綹如火紅發,顯得格外地引人注目。黑衣似雲,赤足如雪,隨著鼓樂的節奏韻律地走著;晨風鼓舞,黑袍卷揚,妖嬈婀娜的身姿若隱若現,蒼龍角跳躍如翠綠的音符。

 

    拓拔野呼吸不暢,悲喜交織,整個世界突然變得一片寧靜。

 

    萬籟無聲,只聽見她嗆然脆響的鎖鏈、落葉般飄零的足音;那腳步仿佛一聲聲跺在他心頭最柔軟處,帶來甜蜜而酸楚的疼痛。

 

    他呆呆地凝視著,渾然忘了周遭的一切,狂喜與悲戚仿佛巨浪似的層層洶湧,讓他在浪尖與渦旋裡跌宕沉浮。多麼想不顧一切地沖入朝露閣,與她緊緊地相擁,帶她離開這喧囂而迷亂的人群啊……這一刻,他忘了纖纖,忘了蟠桃會,忘了四族聯盟,甚至忘了姑射仙子……

 

    過了片刻,他方才如夢初醒,漸漸聽見八殿嘈雜的私語,瞧見許多人驚訝狐疑地朝著雨師妾指指點點,又是鄙夷仇憎,又是垂涎妒恨。想來亦有許多人猜出這紅發女奴便是赫赫有名的水族龍女。龍女雖然妖冶放浪,但對情人選擇卻頗為嚴格,八殿群雄中多有遭其拒絕、侮辱的傾慕者,此刻見她淪落為女奴,不免幸災樂禍。

 

    拓拔野陡地一震,心中劇痛,突然明白當日在方山飛車之中,雨師妾為何不肯與自己相認了。她原是金枝玉葉,在水族之中地位超然尊榮,突然被貶為萬人唾棄的低賤奴隸,猶如從高高雲端掉入九淵深處。以她心性,又怎願在自己至愛之前備受折辱?

 

    隱隱聽見有人道:“咦,那……那不是龍女嗎?他***,這淫婦怎地成了北海女奴?”

 

    “嘿嘿,說不定這蕩婦自己犯賤,想要嘗嘗被雙頭老祖淩虐的滋味哩!”

 

    “哈哈,做了老祖女奴,那可有得她樂了!***,哪日爺爺我也到北海,專門點她服侍,好好爽上一回。”

 

    拓拔野狂怒不可遏,循聲彈指飛舞,幾道氣箭淩厲似電,準確地朝那淫笑浪語處怒射而出。只聽“哎喲”慘叫,桌案傾倒,那幾人樂極生悲,疼得四處打滾,滿地找牙。

 

    殿中正自騷亂,忽聽燭龍沙啞地說道:“白帝、王母,犬子歸天之後,族人悲慟,北海真神為了配置不死藥,救活犬子,竟瞞著燭某與長老會,擅自闖入方山禁地,失手打傷金光神,取走小半塊三生石,實是罪不可赦……”

 

    少昊哈哈笑道:“失手打傷金光神?取走小半塊三生石?燭真神說得好生輕巧,金光神昏迷三日,至今尚未醒轉哩!”金族群雄紛紛怒視雙頭老祖,憤慨已極,若非身為東道主,只怕早已圍湧而上,大卸八塊了。

 

    燭龍道:“本族長老會得訊之後,已經重重責罰了北海真神,並連夜搜集了七十二顆‘北海轉元丹’,委託燭某帶至昆侖,送與金光神療傷。只是三生石已化為齏粉,再難還複,愧歉之至!”頓了頓又道:“不過,北海真神終究是為了救犬子,方釀此大錯,燭某伏乞白帝、王母恕罪。”

 

    雙頭老祖似笑非笑,躬身行禮,齊聲道:“禺京、禺強伏乞白帝、王母恕罪!”

 

    黑水大殿轟然附和,一時聲浪震天。

 

    金族群雄盡皆憤慨,心道:“石頭姥姥不開花,這是‘伏乞’還是威逼?”

 

    西王母淡淡一笑道:“北海真神乃是水族神巫,我們豈敢治罪?來者是客,蟠桃會上莫提這些事情。燭真神貴體有恙,一路風塵僕僕,還是快請入座吧!”不置可否,將水族群雄頂了回去。

 

    鼓樂齊奏,黑水大殿人潮紛湧,燭龍一行次第入席。

 

    鐘聲鏗然,陸吾高聲道:“拓拔太子、白公子,請繼續吧!”群雄目光這才紛紛從黑水大殿轉移至玲瓏浮台。

 

    白雲飛微微一笑,轉身朝著雙頭老祖行禮道:“北海真神福安,小侄想借神上的媸奴,為我吹奏‘雨雪曲’,萬請准許。”

 

    拓拔野心中“咯咯”一響,卻聽禺強哈哈笑道:“白公子果然好眼力。她善吹蒼龍角,想來吹塤也不在話下。”黑袖一揮,冷冶道:“媸奴,還不快去?”雨師妾盈盈起身,腳鏈脆響,低著頭翩然走到殿前環廊上。

 

    群雄聳然動容,低語紛紛。此刻,眾人都已猜到這紅發女奴便是大荒第一妖女雨師妾。但她為何從一國之王淪落為女奴,卻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自日華城一戰後,龍女與龍神太子的私情便傳得沸沸揚揚,令五族中愛慕龍女的群雄大吃乾醋。眼見兩人在如此尷尬的情境中重逢,眾人不免都有些幸災樂禍,笑嘻嘻地袖手旁觀。

 

    白雲飛笑道:“有勞媸奴了!”指尖一彈,淡白色的魚型陶塤穩穩地落到雨師妾的素手之中。她輕輕點了點頭,雙手輕握陶墳,櫻唇微啟,抵在吹音孔上。

 

    陽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藤木面具上,秋水明眸平靜無漪,殊無喜怒。大風卷舞,黑袍飛揚,陶塤忽地發出一聲悲涼的嗚咽。

 

    眾人低聲驚咦,衣袍翻飛處,她那雙晶瑩如雪的玉腿上,竟縱橫交錯佈滿了青淤血痕。歷歷分明,觸目驚心。

 

    拓拔野腦中嗡然震響,想要傳音詢問,喉中卻仿佛被巨石塞堵,發不出絲毫聲響;狂怒悲苦,熱淚盈眶。

 

    當是時,白雲飛大聲道:“西風其涼,雨雪其霧……”突然銀光怒舞,寒氣襲人,人影疾閃,長劍如狂風暴雪朝拓拔野急攻而來。

 

    眾人低呼,拓拔野一凜,只覺那劍氣迅疾逾電,迫在眉睫,一時竟無暇拔劍,唯有急速飛退。塤聲悲曠蒼涼,如荒漠孤風,呼號怒卷。那劍光亦如暴風悲舞,窮追不捨。

 

    “嗤嗤”連響,被劍氣所激,拓拔野衣裳接連綻裂,胸肋、大腿等處火辣辣生疼,鮮血激射。刹那之間,竟已受了七處輕傷。

 

    八殿轟然,女子尖叫聲此起彼落。忽聽簫聲悠揚,清雅疏淡,姑射仙子吹起了“天璿靈韻曲”。

 

    ※※※銀光亂舞,劍勢妖魅莫測,無論拓拔野如何飛掠繞竄,劍氣離他心臟、咽喉等要害始終只有三寸之距,稍有不慎,立時便要命喪當場。數次想要抽暇拔劍,卻被其淩厲劍氣完全壓制,不能得空。

 

    拓拔野心中駭然,始知柳浪所言非虛,若以劍法而論,此人絕對可以列入大荒前五,遠在自己之上!适才牽掛雨師妾,心緒紊亂,被他強佔先機,一時落盡下風;若以定海神珠施展法術,自可脫困反攻,但先前即已定下規炬,只是比試劍術,自己又豈能出爾反爾?當下凜然凝神,全力閃避,伺機反擊。

 

    兩人在八殿之間禦風飛掠,閃電繞舞。八殿時而鴉雀無聲,時而驚呼迭起,眾女花容失色,紛紛為拓拔野捏了一把汗。

 

    纖纖輕咬指尖,心中狂跳,眼見曲子已經演奏過半,拓拔野依舊不得拔劍,閃避得極是吃緊,她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暗自苦苦祈告。

 

    人影飛閃,劍光眩目。兩人過處,大風呼卷,寒意凜冽,簷鈴激蕩,琉璃瓦上倏地凝結一層淡淡的白霜。

 

    “天璿靈韻曲”清亮悅耳,如清泉漱心,令拓拔野迅速寧靜下來。雖然依舊躲避得頗為狼狽,但卻已經逐漸摸清了白雲飛的劍勢。心中一動,忖道:“此人劍法淩厲妖異,快捷莫測,倒有些像長留仙子的‘一寸光陰’。若能預測其劍勢,便可以快制快,打他個措手不及。”

 

    正思忖間,香風撲面,那熟悉的甜蜜芬芳之氣倏地鑽入鼻息。這一瞬間,他恰巧從雨師妾身前飛過,忍不住朝她瞥了一眼。見她秋波蕩漾,驀地閃過溫柔、悽楚、關切的神色,心中登時大痛,幾乎把持不住。

 

    只聽白雲飛朗聲道:“……只影隨行,孤雁南飛。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劍光縱橫飛舞,氣浪綿密如層層銀濤熾焰。拓拔野正自心猿意馬,左肩右胸齊齊一痛,鮮血長噴,又引來一片驚呼聲。

 

    雨師妾嬌軀一顫,塤聲驀地失聲走調,白雲飛的劍勢登時一頓,堪堪偏差毫釐,從拓拔野脖頸右側半寸處電閃而過,膚裂血流,數十根髮絲斷裂飛舞。

 

    群雄驚呼聲中,拓拔野藉機陡然下沉,長嘯道:“人影肥瘦,王蟾圓缺,昆侖千秋雪……”身影變幻飛舞,嗆然脆吟,一道碧翠劍光沖天破舞,無鋒劍終於出鞘。

 

    “當當”脆響,光輪爆破,銀光萬點,如月下雪花隨風狂舞。白雲飛低咦一聲,滿臉駭訝,翻身飄然飛起。虎口震裂,長劍幾乎拿捏不住。

 

    突聽“啪”地一聲巨響,一道弧形銀光從黑水大殿中破風裂舞,重重地抽打在雨師妾的背上。雨師妾嬌軀劇震,黑袍開裂,露出一抹雪白的背脊。一道鮮紅的傷痕赫赫在目,赤豔的血珠陡然沁出,絲絲滑落。

 

    眾人駭然,盡皆怔住。禺強獰笑道:“賤人,連曲子也吹不好,真是丟了我的臉面。”

 

    禺京桀桀冷笑道:“只怕她故意吹走調,吃裡扒外,護著這小子哩!”話音未落,黑袖飛舞,銀光雷電劈閃,又是“啪”地一聲銳響,狠狠地抽打在雨師妾的身上。

 

    彩巾纏頭陡然裂碎,紅發飄揚,黑袍撕裂;雨師妾幾乎半裸著身子,疼得簌簌顫抖,卻不發一聲,挺直了身子,繼續吹奏陶塤。

 

    拓拔野熱血上湧,狂怒已極,斷劍遙指,厲聲喝道:“雙頭老妖,你想幹嘛?”

 

    禺京陰惻惻地笑道:“龍神太子瞧不見嗎?我在管教女奴咧!”

 

    禺強齜牙笑道:“這賤人皮癢得緊,一天沒抽上幾鞭,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怎麼,太子也有興趣替我管教管教嗎?”說話之間,龍鯨牙骨鞭雷霆電舞,又接連抽了雨師妾六、七鞭,碎帛飛揚,皮開肉綻。

 

    眾人大嘩,不忍卒睹。白帝、西王母等人緊蹙眉頭,雖然頗感憤怒,但根據大荒法約,主人鞭撻奴隸,乃是天經地義之事,旁人無權千涉。

 

    拓拔野氣怒欲狂,渾身顫抖,每一鞭似乎都抽打在他的身上,痛徹心骨,血管幾乎要炸裂開來。一時間竟萌發強烈衝動,恨不能立即沖上黑水大殿,將那雙頭老妖斬為碎段。

 

    突聽白雲飛喝道:“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劍光如厲電,刹那劈落。

 

    “哧”地一聲,拓拔野後背衣裳碎裂,鮮血沖射噴湧。眾人轟然,纖纖驚叫一聲,渾身癱軟,幾乎不敢再看。

 

    拓拔野正怒不可遏,念力所及,感受到劍氣襲來,渾身真氣登時火山似的進爆;身子驀地一移,那銀亮的劍光從他右肩沒入,破胸沖出。大聲喝道:“斜斟北斗,細飲銀河,共我醉明月!”身形電閃,沿著那道劍光飛速後移。斷劍飛舞,碧光如銀河倒瀉,轟然飛卷。

 

    “叮!”銀光碎裂,白雲飛低喝一聲,手掌震裂,長劍脫手。耳邊聽見拓拔野長聲喝道:“一夜春風,心如桑葉,又是花開時節……”眼前一花,碧光深淺亂閃,胸上一涼,一道寒氣瞬間插入。他驚駭欲狂,驀地閃過一個念頭“我命休矣!”大叫一聲,登時暈厥。

 

    簷鈴脆響,八殿寂然。簫聲清了,繞梁回蕩。

 

    眾人驚駭地瞪視著玲瓏浮台上空。拓拔野凝風佇立,右肩貫穿一柄淡青色的長劍,劍身嗡嗡震動。右手反轉,斷劍抵在白雲飛的左胸,只需再進半寸,立時便貫穿心脈,神鬼難救。過了片刻,白雲飛突然睜眼大叫道:“我死啦!我死啦!”轟然掉落,“撲通”一聲掉入瑤池之中。

 

    眾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想不到拓拔野竟能突出險招,刹那之間反敗為勝。水族群雄更是驚怒交集,半晌無話。

 

    清風卷舞,紅發飛揚,雨師妾倚欄癡癡地凝望著拓拔野,猶自吹奏著陶塤,曲調蒼涼悠遠,赫然是那句“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恩?”反覆繞轉,悽楚欲絕,彷佛風中蘆葦,雨裡梧桐。

 

    拓拔野怔然凝立,渾然不見眾人神情;腦中迷亂,失魂落魄,聽到迴腸盪氣處,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鐘聲迴旋,第八場比試由姬遠玄對陣水族泠邪。

 

    泠邪是新近崛起的石者城年輕城主,其父死于土族姬承紇之手,因而極恨土族中人。少年時搏殺孟極豹,以其獠牙混合北海玄冰鐵,製成“寒冰牙刀”。兩年前,曾以此刀斬殺大荒著名土族遊俠庫布裡,由此名動天下。一年之中連敗三名真人級高手,被燭龍破格擢升為城主。其殺父仇人姬承紇乃是姬遠玄的族叔,由他來迎戰姬遠玄,實是再妙不過。

 

    鐘聲方響,泠邪便如狂虎瘋豹,全力猛攻,寒冰牙刀光芒凜冽,如冰河進浪,將姬遠玄追得險象環生。

 

    眾人瞧得驚心動魄,均未料到這籍籍無名的驃悍少年方一出手,便將當今風頭極健的黃帝少子壓制下風。想起蟠桃會上眾少年的驚人表現,心中各自感歎——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短短幾年間,大荒竟出了這麼多少年高手!

 

    拓拔野此時已是魂不守舍,只瞧了片刻,便無心觀戰,目光如磁石附鐵,緊緊地縈系在遠處的雨師妾身上。她跪坐在眾女奴中,泥塑似的動也不動,蠔首微仰,妙目凝視著簷角藍空,眼波突然變得蒙朧而柔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順著她的眼角望去,碧藍的晴空風起雲湧,那層層翻疊的白雲迅速地離散聚合,變幻出各種形狀。拓拔野忽地想起當日神農所說的那句話:“人生聚散離合,如浮雲變幻,宇宙萬物,盡皆如此……”心中登時一陣剠痛悲涼,咬牙忖道:“好姐姐,不管東西南北風,也絕不能將我們吹散。這次我再不與你分離了!”

 

    禺京、禺強似乎感覺到他熾熱的目光,兩個怪頭突然一齊朝他望來,凶睛綠光閃動,嘴角露出一絲獰笑,驀地轉頭朝著雨師妾大聲呼喝。雨師妾木然起身,腳鐮叮噹,走到他的身邊,跪立斟酒。

 

    禺強故意瞟了拓拔野一眼,淫笑著伸手探抓龍女的胸脯,雨師妾一震,倏地起身後退,美眸中閃過一絲怒色。“當”地一聲脆響,禺京變色怒叱,也不知念了什麼法訣,她頸上、雙踝的鎖鐐登時收縮,俏臉瞬間雪白,痛楚低吟,委頓在地。

 

    拓拔野驚怒交集,霍然起身,卻聽禺強獰笑道:“賤人,你是老子的奴婢,老子想要怎樣便怎樣,他***烏龜海膽,你居然還敢反抗?”龍鯨牙骨鞭銀光怒閃,霍霍地抽打在雨師妾的身上。“劈啪”裂響,力道奇大,八殿群雄的目光紛紛移轉過來。

 

    禺京、禺強桀桀怪笑,甚是得意張狂。長鞭一抖,緊緊卷住雨師妾的脖頸,將她倏地拖了過來,一腳踩在她的背上,怪眼瞥向拓拔野,咧嘴大聲笑道:“賤婢,天王老子也救下了你。再不乖乖聽話,老子將你賞給犬戎做奴妾,讓你只能日日夜夜跪著,作一條母狗。”

 

    “砰!”拓拔野氣怒攻心,一腳絆翻了桌案,正欲大步上前,卻被六侯爺、柳浪一齊拉住。柳浪低聲道:“城主,老妖故意這般氣你,乃是想讓你方寸大亂,難以繼續比試。你若是按捺不住怒火,豈不上了他的當嗎?”

 

    六侯爺點頭道:“柳軍師說得不錯。眼下最為緊要的是莫讓水妖奸謀得逞,保住纖纖姑娘不入虎口。等到選秀結束,再救龍女不遲。”頓了頓,歎道:“他***紫菜魚皮,何況龍女現在是老妖的奴婢,他想要怎樣,別人又豈能干涉?”

 

    八殿萬千雙眼光積聚在他的身上,或同情;或憤慨;或妒恨:或幸災樂禍……拓拔野咬牙握拳,怒火熊熊燃燒,望著雨師妾蜷身臥地,微微顫抖,更是心痛如絞。禺京、禺強獰笑望著他,凶睛中滿是挑釁之意,長鞭高舉,只要他再踏出半步,立時又要一鞭擊下。

 

    拓拔野深吸一口氣,將那狂烈的怒火強行壓了下去。眼中厲芒大作,盯著禺京、禺強森冷地一笑,心中暗自發誓:“終有一日,要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徐徐地坐了下來:心中充斥著從未有過的悲怒與仇恨,仿佛陰鬱而狂烈的熾火,一陣陣地燒得他生疼。

 

    當是時,匆聽玲瓏浮臺上傳來一聲驚怒厲喝,橙黃光芒沖天進爆,簷鈴激蕩。泠邪翻身跌飛,口噴鮮血,筆直地墜入瑤池清波。姬遠玄抱劍於胸,徐徐落地,微笑道:“承讓。”

 

    眾人愕然,适才分明還是泠邪大占上風,怎地在瞥望雨師妾的刹那之間,場上便局勢逆轉?

 

    第九場比試由烈碧光晟對陣李白石。一個是水族長老,一個是火族前長老,倒也算得旗鼓相當。不料鐘聲方響,李白石便大袖飄飄,彎腰朝烈碧光晟遙遙一拜,自行認輸,灑然離台。

 

    眾人大為意外,但旋即釋然。兩人以實力相較,李白石確實相去頗遠,與其輸得灰頭土臉,還不如及早抽身退出,保全顏面。況且李白石等人參加選秀,最大的目的乃是為十四郎護駕,對拓拔野等人形成包夾之勢,個人成敗,卻是殊無所謂。烈碧光晟與水族暗中結盟,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由他進入九強,對於水族亦無害處。

 

    二輪既罷,拓拔野、姬遠玄、烈炎、烈碧光晟、十四郎、杜嵐、龍石、刀楓、江冰戀九人勝出。金族長老會稍加商議,決定將九人分為三組,每組三人,抽籤回圈比試。每組決出一名勝者,做為最後的駙馬人選,供西陵公主選擇。

 

    ※※※正乍時分,三組抽籤分定。陸吾公佈組別名單時,群雄忐忑,驚叫、歡呼聲不絕於耳,吵嚷已極。陸吾朗聲道:“第一組,赤帝烈碧光晟、炎帝烈炎、鐵木將軍刀楓。第二組,南炎法師龍石、黑白島主杜嵐、水仙城主江冰戀……”

 

    還未說完,黑水,黃上兩殿已是一片譁然。前六人既已確定,剩下的那組自然是拓拔野、姬遠玄與十四郎。水族群雄驚怒沮喪,大感不妙,有人突然尖聲叫道:“他***烏龜海膽,定是有人施法作弊,不算不算!重新抽籤分組!”

 

    土族、龍族群雄大嘩,轟然反唇相譏,想到水妖機關算盡,反倒落得如此田地,都極是興高采烈。

 

    十四郎卻對滿殿的喧囂聽若不聞,斜眼凶光閃耀,冷冷地瞪視著拓拔野,盡是仇恨、興奮而狂怒的神色,嘴角掛著陰森的笑意,右手緩緩收緊,將掌中的青銅杯擰為銅水,汩汩滴落。

 

    六侯爺勾著拓拔野肩膀,舉杯笑道:“妙極妙極!有你和姬小子一齊夾擊,小水妖只能乖乖地回朝陽穀相親去了。”忽地眉頭一皺,嘿然道:“不過你和姬小子只有一人能夠勝出,倘若不是你,纖纖公主—定又翻臉不認帳,寧可做一輩子老姑婆了。以她的倔強性子,就是天崩地裂,五族大亂,她也不會改變心意呢!拓拔磁石,是勝是負,你可要好好想上一想。”

 

    拓拔野下意識地朝纖纖望去,見她板著俏臉,輕怒薄嗔地凝視自己,心裡一陣愧疚。他之所以加入駙馬選秀,只想幫助姬遠玄掃清障礙,撮合他與纖纖。但心底卻未嘗不明白,纖纖對自己情深一往,即便姬遠玄技壓群雄,拔得頭籌,她也必定不為所動。自己的這一廂情願,到頭來多半徒惹纖纖傷心而已。

 

    六侯爺見他皺眉不語,失笑道:“小子,纖纖姑娘如花似玉,對你又死心塌地,有什麼不好?別人求之不得的美事,怎地到了你這便成了天大的苦差?他***紫菜魚皮,我說你也別思前顧後了,索性打敗姬小子、小水妖,娶了纖纖就是。”

 

    看了看黑水大殿,壓低嗓子道:“你若對龍女念念不忘,大不了蟠桃會後,咱們集結重兵,打水妖個措手不及,將她搶回,一齊娶作老婆便是。”

 

    班照、成猴子等人聞言,無不眉飛色舞,齊聲附和。

 

    柳浪吞了口口水,點頭正色道:“侯爺說的是。大丈夫理應多娶妻妾,廣蓄奴婢,城主貴為太子,更當如此。城主若能當上金族駙馬,有白帝、王母相助,四族聯盟固若金湯,大半天下已入囊中,大事何愁不成?不但聖法師可以輕鬆複城,我們這些人,也能早日洗脫流囚身份,不必再終日惶惶,藏頭匿尾。”

 

    拓拔野面上一紅,心中微有所動,沉吟不決,忍不住朝雨師妾望去;見她默默跪坐於雙頭老祖的桌前,忍氣吞聲受其頤指氣使,渾無從前那妖嬈冶蕩的風情,心中登時又是一陣大痛,忖道:“雨師姐姐為了我,放棄一切,淪落至此,我又怎能在此時心生旁念?況且這些年,我始終視纖纖為親妹子,殊無男女之念,又豈能為了四族聯盟,便昧心做金族駙馬?這樣哄她,對她豈不是更加不公嗎?”

 

    心亂如麻,目光轉處,忽然瞧見一雙清澈妙目凝視自己,登時如飲清甜幽泉,躁亂大消。姑射仙子緩緩地放低簫管,望著他淺淺一笑,轉過頭去。不知何以,那刹那的眸光中,竟似蘊藏著淡淡的失落、歡喜與哀傷。

 

    拓拔野驀地一震,這才想起此時此刻,在這瑤池宮八合大殿中,竟坐著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三個女子,心中登時生出奇妙而怪異的感覺。耳畔倏地響起當日龍神的歎息:“臭小子,你喜歡的究竟是哪一個呢?”

 

    忽然想起适才在玲瓏浮台與白雲飛生死相決時,他的耳中心底,響徹的都是雨師妾如泣如訴的磒聲;姑射仙子的洞簫反倒如清風過耳,了然無痕,自重見雨師妾的那刻起,所有一切都被他拋之腦後,就連這令他神魂顛倒的仙子,竟也一時忘得一乾二淨。難道……難道自己?心中狂跳,一個念頭從迷亂的思緒中陡然跳出……

 

    管弦齊奏,仙樂飄飄,又是中歇時刻。眾使女穿花舞蝶,將酒菜蔬果端入各殿。

 

    群雄觀戰半晌,早巳饑腸轆轆,聞到酒肉香味,食指大動,紛紛傾飲大嚼。

 

    忽聽天吳笑道:“如此醇酒傳肴,豈能沒有美人助興?北海神上,久聞北海女奴精擅歌舞,何不藉著今日,讓我們人家開開眼?”群雄大喜,轟然附和。

 

    禺京桀桀笑道:“水伯有命,豈敢不從?只怕這些蠢婢掃了人家的雅興哩!”

 

    黑袖一揮,二十五名北海女奴飄然起身,朝著眾人盈盈行禮,穿堂過殿,到了玲瓏浮臺上。

 

    鼓磬清脆,笛簫悠揚,眾女奴翩翩歌舞,腳鐐鎖鏈發出悅耳而整齊的聲響,伴著那跌宕的曲樂,更覺節奏鮮明。清揚柔和的歌聲和諧交揉,純淨如雪山明月,婉轉如行雲流水,令人心曠神怡,飄飄欲仙。

 

    風和日麗,清波蕩漾。眾人眼前一亮,只覺身在仙境,這二十五名載歌載舞的絕色女子,分明是天上仙子。群雄聽賞入神,八殿無聲。六侯爺、柳浪、李白石、白雲飛等風月老手亦神魂飄蕩,怔怔不語,便連杯中美酒傾灑大半也渾然不覺。

 

    衣裙翻飛,玉人交錯,那綹紅發烈火似的熊熊燃燒,深深地吸引著拓拔野的目光。二十五名美豔女奴中,只有雨師妾戴著面具,瞧不真切,但也正因如此,更添神秘之感,撩人遐思。她妖媚在骨,雖不過慵懶起舞,但隨意間流露出的萬千風情,亦是以讓其他女子黯然失色。八殿男子的大半目光都如膠似漆地粘在她的身上。

 

    拓拔野悲喜交疊,目睹她戴著腳鏍,屈辱歌舞,想起從前她張揚冶蕩、魅惑眾生的風姿,心中更加刺疼難過。

 

    一曲既罷,八殿掌聲雷動,轟然叫好。

 

    青木大殿中,一個男子叫道:“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北海女奴當真妙不可言。只是隔霧看花,未免有些不過癮,不知北海神上能否讓媸奴除下面具,也好讓大家一睹芳容?”群雄雖知媸奴必是雨師妾,但久未目睹姿容,被這番歌舞撩撥,早已心癢難耐,聞言紛紛大聲附和。八殿女子大為不悅,盡皆鄙夷冷笑。對著豔名遠播天下的第—妖女,哪個女子不是妒恨交織?

 

    禺強哈哈笑道:“楊長老,不是老祖小氣,只是我這媸奴有個怪脾氣,衣服褲子均可脫,面具卻萬萬不能脫。就連我拿她也沒奈何哩!你若能將她面具除下,我便將她送你侍寢一夜!”

 

    拓拔野面色劇變,這老妖成心侮辱雨師妾,竟當著天下英豪的面做出這等荒唐承諾。怒火如沸,心中忽地一動,閃過一個念頭,忖道:“是了,這倒是上天賜給我的絕好機會!”

 

    那楊長老驚喜交集,顫聲道:“神上此言當真?”雙眼發光,清瘦的白臉突地變為醬紫色。

 

    禺強嘿然道:“我北海真神何時說話不算數?”

 

    禺京點頭怪笑道:“此次蟠桃會,白帝、王母為西陵公主選秀駙馬,留下一段佳話,我們客隨主便,也依樣畫葫蘆,聊以助興。今日誰能摘下媸奴面具,便可做她一夜的主人,絕無戲言。”

 

    群雄譁然,躍躍欲試。楊長老大喜,霍然離席,笑道:“一言為定!”生怕別人搶先,閃電似的朝玲瓏浮台撲去。       

第十七卷 第二章金風玉露

            楊明去勢極快,如卷狂風,簷鈴震盪,“叮噹”脆響。眾人哄然,翹首觀望。

 

    玲瓏浮臺上嬌呼迭起,眾女奴花容失色,紛紛退藏到台沿玉柱之後。大風鼓舞,雨師妾玉雕似的凝立不動,裙袍飄蕩,龍角搖曳,那雙美眸在藤木面具後閃耀著冷冷的光芒,竟有凜然不可侵犯的冰霜冷豔。

 

    楊明呆了一呆,不敢逼視,啞著嗓子笑道:“碧螺城楊明,向媸奴討乞面具。”

 

    雨師妾眼波蕩漾,默然不答,微帶嘲諷之意。她雖已是奴婢之身,然畢竟久為國主,地位尊崇,藤木面目與玄冰鐵鍊仍掩不住那華貴妖嬈的楚楚風情。楊明對她傾慕久矣!十年間屢遭拒絕:此刻雙方雖然身份懸殊,但直面玉人,卻依舊自慚形穢,連呼吸也困難起來。

 

    八殿群雄見他呆呆站立,大感不耐,紛紛呼喝,恨不能立時取而代之。

 

    楊明略一凝神,低聲道:“得罪了!”倏地電沖而出,綠影飛閃,雙手朝雨師妾的面具抓去。鐵鍊叮噹,雨師妾翩然飛舞,宛如一朵黑雲迤邐飄揚,瞬間避讓開去。

 

    八殿轟然,鼓樂齊奏,兩人在清波玉臺上穿梭繞舞,旋轉追隨。

 

    歡呼、驚叫聲不絕於耳,聲浪震天。拓拔野緊張之至,生怕雨師妾避之不及,被他抓下面具;一顆心吊在嗓子眼上,隨時都要跳將出來。

 

    “哧”地一聲,碧光飛舞,萬千道絲索電封卷舞,倏地將雨師妾緊緊纏住。楊明大喜,顫聲叫道:“抓到你了!”俯身疾掠,探手抓住了她的面罩邊沿。

 

    拓拔野心下一沉,八殿驚呼惋歎,憤憤如雷。

 

    卻見黑光一閃,楊明慘叫一聲,沖天飛起,眉心赫然插了一根牛毛似的烏針。原來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雨師妾竟從口中噴出一根毒針,突施暗算。楊明狂喜之下,殊無防備,登時被打了個正著。

 

    眾人驚叫聲中,楊明重重摔落在地,瘦削的白臉急速變作青黑色,雙眼驚怖凸出,說不出的醜惡難看。他喉中“赫赫”作響,說不出話。嘴角怪笑,艱難地爬將起來,搖搖晃晃地朝雨師妾走去。

 

    雨師妾美眸中閃過驚訝、憤怒而羞惱的神色,突然素手一分,將渾身緊箍的絲索震飛開來,當空旋舞凝合,化為一道九股繩鞭。

 

    “嗖!”破風怒舞,那道九股繩鞭挾帶隱隱風雷,重重地抽擊在楊明的身上。

 

    碧光霍霍,繩鞭霹靂狂風似的抽打,“啪啦”脆響,衣碎皮裂,血肉模糊,他啞聲隆叫,仰首摔倒,烏血在身下迅速地洇散開來。

 

    眾人驚呼,大為不忍。卻見楊明掙扎了片刻,竟又支撐著爬起,跌跌撞撞地走向雨師妾,伸長手臂,顫抖著朝她的面具探去。

 

    眾人愕然,無不動容。氣息將盡,他竟仍想一睹芳姿!拓拔野心中一跳,想不到他對雨師妾癡心若此,想起自己的三心兩意,慚愧更甚。

 

    楊明走了兩步,“咯啦”脆響,膝骨斷裂,萎頓倒地。抽搐半晌,終於不再動彈,但那雙凸眼卻依舊依戀地凝望著雨師妾,嘴角掛著歡喜的笑容,似乎覺得能死在傾慕的女子手中,也是一件甜蜜無已的關事。雨師妾香肩微顫,驀地拋開手中的繩鞭,轉過身去。

 

    八殿鴉雀無聲,眾人都想不到竟是這等結果。

 

    禺強獰聲暍道:“賤婢!好大的膽子,竟敢當眾殘殺木族長老!老子揭了你的皮!”銀光電閃,龍鯨牙骨鞭怒劈而出。

 

    忽聽句芒叫道:“且慢!楊長老既敢登臺,便已考慮到各種後果。你情我願,死得其所,又怎能怪責媸奴?北海神上不必介懷。”木族群雄寥寥附應。

 

    禺京收住鞭勢,佯裝沉吟,怪笑道:“句木神說得也是。鮮花有刺河豚劇毒;哪位朋友想要上場摘這奴婢的面具,可要十二分擔心了。”

 

    話音末落,竟又有幾十人轟然應答,爭先恐後地朝雨師妾沖掠而去。人影交錯,相互阻撓,“蓬蓬”連響,氣浪層疊進放。

 

    拓拔野心中一緊:此時不去,更待何時?驀地抄足飛掠,怒箭似的沖出四海殿,藉著定海珠穿透洶湧氣浪,搶在眾人之前落定立身,高聲道:“龍族拓拔野,懇請一睹姑娘芳容。”

 

    八殿大嘩,纖纖霍然起身,怒視場內,咬唇不語。那沖上浮台的數十豪英亦大感意外,面面相戲,極是惱恨沮喪。

 

    禺京森然笑道:“拓拔太子不是已經參加駙馬選秀了嗎?怎地還有如此風流雅興,想要和媸奴共度春宵?”群雄轟然,西王母花容微微一沉,極是不悅。

 

    拓拔野視若不見,淡然微笑道:“怎麼,不成嗎?”黑水、青木、赤火三大殿登時噓聲大作,紛紛叫道:“哪有這等便宜事?要嘛做駙馬,要嘛挑媸奴!”

 

    禺強哈哈大笑,將喧嘩聲壓了下去,戲謔道:“想不到拓拔太子和我是同好哩!嘿嘿,只要你能摘除媸奴面罩,有何不能?”

 

    禺京斜睨雨師妾,揚眉怪笑道:“媸奴,你若願意陪他一夜,便自行解下面罩吧!”

 

    眾人一凜,登轉寂靜,紛紛凝望雨師妾。群雄皆知她對拓拔野頗為鍾情,猜想此番必定門動解除面罩,投懷送抱;一時無不妒恨沮喪,忐忑不安。

 

    豈料雨師妾木然而立,瞧也不瞧拓拔野,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群豪低呼,大感詫異。禺京嘿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看拓拔太子的本事了。”

 

    拓拔野心中一沉,又是失望又是驚訝,驀地忖道:“她定是受雙頭老妖脅迫,才違心若此。”悲憤交織,微微一笑,傳音道:“好姐姐,摘下面罩隨我走吧!你放心,我絕不讓這些水妖再傷你—根寒毛。”雨師妾動也不動,依舊只輕輕地搖了搖頭。

 

    拓拔野忍住失望,正欲繼續勸慰,八殿噓聲又起,有人叫道:“拓拔小子,她不想跟你走,你還囉哩囉嗦地作甚?快快閃到一旁去,讓我試試!”浮臺上的群豪轟然附和,紛紛搶身上前,朝雨師妾沖去。

 

    人影繽紛,氣浪洶湧。

 

    拓拔野正沒好氣,見狀更是惡從心頭起,憋了半晌的怒火在這一刻一齊爆發,縱聲長笑道:“只怕你們沒這個福分!”倏地急旋繞舞,長生真氣滔滔鼓舞,劍光如電,綠芒縱橫劈裂。

 

    只聽“哧哧”輕響,驚呼迭起,那數十道人影紛紛後退,其中大半慘叫著掉入瑤池之中,水花四濺。

 

    笑聲回蕩,拓拔野飄然落地,衣袂卷舞,斷劍嗆然入鞘。回身冷冷地掃望臺上餘下的十幾人,森然微笑道:“再上一步,斬斷雙足。”他竟在瞬息間以定海珠彈壓眾人身勢,施展“萬木朝春”閃電般刺傷群雄膝骨,將彼等一齊震飛。

 

    臺上群豪面色慘白,呆呆地望著雙膝上深達寸許的傷口,驚怒交集,突然一陣劇痛酸軟,大叫著跪坐在地。

 

    八殿大嘩,無下駭然恚怒。蟠桃會以來,拓拔野一直溫雅隨和,不知為何刹那之間竟判若兩人。卓然傲立,碧氣鼓舞,那雙眼神淩厲儡人,殺氣凜冽,令人望之心生懼意。

 

    六侯爺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他***紫菜魚皮,想不到這小子發起狠來,竟也這般兇惡。”

 

    哥瀾椎、成猴子等人卻極是興奮,齊呼過癮。

 

    柳浪搖頭歎道:“城主已經中了水妖圈套,成為眾矢之的,你們還這般高興?水妖搬出龍女,便是旨在干擾城主,令他不能專心于駙馬選秀。他越是為了龍女動怒,便越中水妖下懷。”頓了頓,嘿然道:“城主為紅顏一怒衝冠,方寸已然大亂,保不准還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眉頭緊皺,極是擔心。

 

    說話問,受傷群雄已被金族衛士扛出浮台,黑水、青木等殿群情如沸,紛紛朝著拓拔野叫喝怒駡。拓拔野聽若罔聞,心如鋼鐵,望著雨師妾咬牙傳音道:“雨師姐姐,不管你願不願意,就算與天下人為敵,今日我也一定要救你離開!”

 

    雨師妾肩頭微微一顫,紅發在風中急劇地飄拂,催情蛇曲伸不已。過了一會兒,終於徐徐轉過身來。妙目瀅光閃爍,深深地凝視著拓拔野,淒然傳音道:“小傻蛋,你……你這又是何苦?”

 

    相隔如許之久,重又聽到她那傭懶嬌媚的聲音,拓拔野悲喜難抑,視線突然變得迷蒙。強忍胸中奔湧的心潮,微笑道:“好姐姐,你終於肯和我說話了嗎?摘下這面罩吧!讓我好好看看你。”緩步走上前去。

 

    雨師妾突然朝後退了一步,腳繚叮噹,頸上鎖鏈清脆震盪。眼巾閃過悲苦恐懼的神色,搖頭傳音道:“忘了我吧!我已經不再是雨師妾啦!不過是……不過殘花敗柳、奴婢之身……”聲音輕顫,眼圈一紅,淚珠倏地滾落。

 

    拓拔野心中大痛,喉嚨中彷佛被什麼堵住了,體內的熱血卻在喧囂地湧動。搖頭嘎聲道:“好姐姐,難道你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嗎?我怎麼能忘了你?不管你變作什麼身份,始終是我至為歡喜的眼淚袋子。從今日起,我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再也不分離……”聲音沉痛而嘶啞,每說一句,便往前跨近一大步。

 

    雨師妾被他那熱辣辣的目光燒灼得微微顫抖,冰冷的身子急劇燒燙起來,雙頰潮紅似火。聽他步步緊逼地低聲傾訴,芳心劇跳,全身酸軟乏力,淚水不住地滾落著。

 

    心中悽楚、苦痛、甜蜜、幸福……宛如怒潮卷溺。當他*近到咫尺之距,那熟悉的男性氣息排山倒海,令她瞬間淹沒窒息。她突然崩潰了,心亂如麻,柔情洶湧,多麼想拋離一切,緊緊地抱住這宿命的男子啊!今生今世,永不分離。

 

    但當拓拔野的指尖輕輕地觸到面具的邊緣,她忽然一震,驀地清醒,心底閃電似的掠過一個念頭:“絕不能讓他看見自己!”倏然後退,翩翩立定,強忍住心中那如割的絞痛,含著淚笑道:“聽了你這些話,姐姐好生歡喜,什麼苦痛都不枉了。小傻蛋,記住我從前的模樣,可別忘記啦……”突然素手一翻,握著一柄蛇形匕首朝自己心窩刺去。

 

    拓拔野“啊”地大叫,心膽欲裂,待要撲救,已然不及。

 

    ※※※眾人驚呼聲中,幾道白光、黑芒從白金、黑水兩殿同時閃起,氣浪進爆,眩光刺目,只聽見雨師妾顫聲嬌呼,那蛇形匕首突地沖天飛射,亮起耀眼的白光。眾人心中一寬,知道她必已無恙。

 

    拓拔野驚魂甫定,生伯她重又尋死,驀地疾身掠進,雙手急拍,將她周身經脈盡數封住,左臂舒張,摟住她的纖腰,穩穩落地。心中驚疑不定,忖想:“她為何寧死也不讓我看見臉容?”伸手顫抖著取下了那藤木面罩。

 

    八殿轟然驚呼,拓拔野腦中嗡然炸響,熱血沖頂,仿佛萬千個焦雷一齊轟奏,險些站立不住。

 

    雨師妾怔怔地凝望著拓拔野,目中神色痛苦欲絕,嘴角泛起悽楚的笑容,低聲道:“這樣的雨師妾,你還喜歡嗎?”倏地閉上眼睛,淚珠簌簌掉落。

 

    陽光燦爛,水光搖盪。那張原本嬌媚如仙、雪白細膩的俏臉上佈滿了蟲蛇咬噬的累累疤痕,淡紫淺綠,凹凸不平。額上以朱砂等物剠寫了兩個大字“媸奴”,赤紅如血,觸目驚心。

 

    昔日大荒最為美豔的第一妖女竟變得醜陋無已。

 

    拓拔野驚怒悲憤,顫抖著輕撫她的瞼頰,心中如被萬箭攬射,千刀齊剮。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響,視野迷蒙,一顆滾燙的熱淚滴落在她的臉上,涸化開來。突然明白為何她當日在方山上一再拒絕相認,而今日寧可自刎也不肯揭開面具了。

 

    八殿寂然,眾人駭異地望著二人,目瞪口呆。那些原本想要撩揭佳人面具的豪雄突然覺得一陣慶倖;一些膽小的女子只看了片刻,便覺得一陣害怕煩惡,轉頭不敢再看。

 

    禺京冷森森地怪笑道:“既叫‘媸奴’,當然就是個醜八怪啦!拓拔太子沒有嚇著吧?”

 

    禺強笑道:“這賤人吃裡扒外,屢教不改,燭真神失望透頂,特將她賞我為奴,命我好好管教。嘿嘿,她不是自以為feng騷美貌,勾搭外人嗎?我就讓她從此變作媸奴,連豬狗也望而卻步。”

 

    禺京歎道:“可惜她雖然醜怪無比,每日點名要她相陪的賓客還是不計其數哩!真是奇哉怪也!”

 

    雙頭老祖一唱一和,桀桀怪笑,得意已極。龍族群雄大怒,紛紛破口大駡,黃土、白金諸殿亦憤憤不平,轟然一片。

 

    拓拔野越聽越加悲怒欲狂,體內真氣翻江倒海,氣血沖湧,突然抱緊雨師妾仰天長嘯。嘯聲高亢激烈,雲進霧散,鐘鼓齊鳴。眾人一凜,暗自心驚。

 

    聽那嘯聲悲苦鬱怒,八殿眾女深感惻然,恨不能抱他入懷,撫平其傷;想到一代妖嬈降身為奴,醜怪若此,對雨師妾亦大起同情之心。纖纖咬唇怔怔不語,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妒恨。

 

    簷鈴激蕩,銅鐘鏗然。

 

    拓拔野長嘯半晌,胸中那悲鬱之氣依舊如濃霧集結不散,他一生之中,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悲憤仇恨。怒火熊熊,真氣鼓舞,玲瓏浮台四固的波濤隨著他的情緒起伏,跌宕噴湧,忽高忽低。

 

    嘯聲突然轉高,“鏗!”斷劍在竹鞘中嗆然自吟,一道森寒殺氣脫鞘怒射,驟然指向黑水大殿。“叮噹”脆響,殿簷的鈴鐺登時碎裂。

 

    眾人色變,水族群雄紛紛凝神戒備。哥瀾椎等人低罵聲中,紛紛握住兵刀,只待拓拔野一聲令下,便立即撲往黑水大殿,與眾水妖殺個魚死網破。群雄怒目相向,劍拔弩張,戰鬥態勢一觸即發。

 

    拓拔野驀地止住嘯聲,冷冷地掃望水族群雄,嘴角掛著憤怒、鄙夷而森寒的微笑。目光如冰錐刺骨,眾人無不心生寒意。唯有燭龍病撅佩地斜身*坐,豎長的眼睛似閉非閉,偶爾閃過兩點森藍的幽光,仿佛此事與他殊無關係。

 

    八殿肅靜,掉針可聞。

 

    突聽姬遠玄鼓掌微笑道:“盤古兵法有雲:”不戰而屈人之兵‘,三弟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媸奴一夜之主,果然高妙。這’海龍嘯‘更是驚天動地,令人嘆服!駙馬選秀中,賢弟若還如此智勇,愚兄只能甘拜下風了。“

 

    拓拔野一凜,知他在暗示自己既已救得雨師妾,當以大局為重,全力參與駙馬選秀,不必再與水妖糾纏。眼見雙頭老祖、烏絲蘭瑪、句芒等人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心道:“這些奸賊故意激我發怒,妄圖攪亂蟠桃會,破壞我四族聯盟。我若沉不住氣,豈不正中他們圈套?”

 

    強忍怒氣,低頭俯望雨師妾,見她睫毛輕顫,淚珠末幹,心中又是一陣裂痛。耳畔響起她的淒然言語:“這樣的雨師妾,你還喜歡嗎?”熱血轟然上湧,心中激蕩,低聲道:“好姐姐,在我眼裡,你永遠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我喜歡你勝過世間一切。”不顧眾目睽睽,低下頭來,輕輕吻去她臉上的淚痕。

 

    眾人轟然,雨師妾周身一震,紅霞飛湧,雙眼不敢睜開,淚水卻洶湧而出,哽咽淒然道:“你……你……”激動悲喜,說不出話來。

 

    拓拔野嘴唇溫柔地掃過那凹凸不平的肌膚,熱淚盈眶,心中刺痛難忍,多麼想將她的臉容與內心的創傷一同舔平啊!雙臂緊緊地抱住她,恨不能將她箍入自己體內。

 

    她的嗚咽、呻吟與氣息仿佛春風海浪,溫柔而洶湧地卷席著,在他的心底激起一陣陣甜蜜而痛苦的戰慄……

 

    這一刻,他如此清楚的發覺,自己竟是這麼深愛著懷中的女子。一個鮮明的念頭紅日似的從喧囂的心海裡跳躍而出,溫暖而耀目地攀升著,照亮了原本黑暗紛亂的世界。

 

    良久,他才緩緩抬起頭來,那熾烈的仇恨與悲怒已經奇跡般地煙消雲散,柔情洶湧,內心重新恢復清明。

 

    當下轉頭朝著姬遠玄微微一笑,傳音道:“姬兄弟,纖纖就交付給你了。”姬遠玄一怔,正欲發問,他已經轉過身,放低雨師妾,朝著白金大殿躬身拜禮,朗聲道:“白帝、王母,拓拔野懇請退出駙馬選秀。”雨師妾失聲驚咦,驀地睜開妙目。

 

    “當”地一聲,纖纖手中玉箸摔碎在地,嬌軀輕顫,俏臉慘白。八殿轟然,驚叫、歡呼、惋歎之聲喧喧沸騰。西王母淡藍的眼中閃過淩厲之色,淡淡道:“拓拔太子最後一輪退出,不知何故?”

 

    黑水大殿嘩聲一片,紛紛叫道:“那還用說?定是生怕慘敗在燭公子手下,趕緊夾著尾巴溜之大吉。”

 

    “說來就來,說走就定,你當駙馬選秀是跳豐年舞嗎?”

 

    “他***,我看這小子多半是故意搗亂,拿西陵公主耍著玩哩!”

 

    拓拔野充耳下聞,朗聲道:“拓拔野已有妻室,實在不該參加駙馬選秀。唐突冒犯之處,萬請白帝、王母海涵!”

 

    眾人大嘩,西王母冶冶道:“是嗎?不知太子妃是誰?”

 

    拓拔野俯身將雨師妾抱起,昂然而立,揚眉微笑道:“就是她,龍女雨師妾。”

 

    雨師妾“啊”地一聲,周身僵硬,美眸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群雄無不駭然,瞠目結舌地望著兩人。

 

    水靜風停,萬籟無聲。一時之間,整個瑤池宮彷佛都凝固了。

 

    一言既出,拓拔野如釋重負,說不出的輕鬆暢快,微笑著凝視雨師妾,說道:“王母明鑒,拓拔野對龍女銘心刻骨,早已心下立誓要娶她為妻,終身相守,不離不棄。這些日子尋她不著,一時糊塗,才有了競爭駙馬之舉。現在她既已重新出現,我又豈能一錯再錯,背棄誓言,另行他娶?既有妻室,更不敢繼續蒙蔽公主,令公主委屈。多有冒犯,懇請白帝、七母恕罪……”

 

    他話語沙啞溫柔,竟似是說與雨師妾聽的、龍女癡癡地凝望著他,眼波如春冰,一點一點地融化開來,蕩漾著,閃爍著,淚水一顆顆地劃過臉頰。咽喉甜蜜地麻癢而疼痛著,體內似乎有什麼破碎了,斷裂了,迸爆了……巨大的幸福交摻著悲苦,像狂肆的浪潮卷掃五臟六腑,帶給她一陣陣酥麻的戰慄。

 

    淚水不斷地迷蒙了眼睛,她不能心跳,不能呼吸,多麼想在這一刹那甜蜜地死去。這一刹那,她是全大荒最幸福的女人。這一刹那,她忘記了所有的屈辱與苦難,重新變為那顛倒眾生、自信美麗的龍女。

 

    八殿寂寂無語,群雄神色各異,驚訝、迷惑、敬佩、厭憎、讚賞、不屑……盡皆有之。眾女則聽得心迷神醉,又是妒忌,又是羡慕,又是惋歎,隱隱中亦替雨師妾感到歡喜。

 

    西王母臉色陰沉,淡淡道:“原來如此。拓拔太子既是心中立誓相娶,想來還未行過大禮?”

 

    拓拔野微微一怔,唯有點頭應是。西王母淡然又道:“既是如此,那便算不得有妻室。拓拔太子可繼續駙馬選秀……”

 

    “不必了!”纖纖突然出言打斷,木無表情地望著拓拔野,冷冷道:“拓拔太子既心有所屬,姑姑又何必強求?讓他退出便是。”

 

    八殿譁然,六侯爺、柳浪等人更是驚愕莫名,想不到纖纖竟出此言。

 

    拓拔野又是慚愧又是感激,行禮道:“好妹子,多謝你了。”

 

    纖纖勃然色變,突然厲聲冷笑道:“拓拔太子請自重!我是金族公主,與你非親非故,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處!若再嬉皮笑臉討我便宜,休怪我翻臉無情!”

 

    眾人均知她與拓拔野的親密關係,見她突地疾言厲色,無不愕然。

 

    拓拔野面紅耳赤,尷尬已極,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又聽她冷冷傳音道:“拓拔野,今日之辱,纖纖永志不忘。終有一日,我要讓你後悔愧疚,生不如死!”那雙杏目怨毒悲恨地深望了拓拔野刹那,驀地起身拂袖,風也似的穿過殿堂,消失在通道之中。眾使女慌忙尾隨而去。

 

    八殿如沸,水族、木族群雄幸災樂禍,紛紛義正詞嚴地叱駡拓拔野,慷慨激昂,莫可言表。金族、龍族群雄頗為尷尬,只管舉杯喝酒。

 

    拓拔野恍然不覺,呆呆地望著纖纖消失在甬道轉彎處,想著她所說的話,心中突如被萬針刺紮,痛不可抑,深知以纖纖的偏激脾性,兩人之間再無轉圜餘地了。刹那間,腦海中掠過從前與她一起的諸多情景,快樂的、悲傷的、甜蜜的、酸楚的……穿梭如風,交織如霧,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四年兄妹緣分,終於就此恩斷情絕!

 

    雖然隱隱之中,他早已猜到會有此日,但這一刻一旦來臨,心中沉痛之劇烈,竟遠遠超過了自己的預估。

 

    ※※※雨師妾顫聲歎息道:“傻瓜,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雨師妾,不值得你這麼做啦!既知道你的心意,便已經足夠了。”雙眸閃閃,那疤痕累累的臉顏上漾開溫柔而甜蜜的笑容,悽楚動人,柔聲道:“快去追回纖纖吧!她才是最配你的人呢!”

 

    拓拔野搖了搖頭,忍住悵然悲傷,微笑道:“你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的妹子,這是我好不容易才想明白的事情,不會再糊塗了。”語聲低柔,其意卻是斬釘截鐵,不容商榷。雨師妾櫻唇顫動,欲語還休,淚水滾滾淌落。

 

    忽聽禺強鼓掌怪笑道:“果然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真真讓人羡慕。但是拓拔太子好像忘了一件事,你只不過是媸奴一夜之主,我才是她的主人哩!想要娶她為妻,也得問問我這主人同不同意吧?”水族群雄轟然附和。

 

    拓拔野怒火又起,哈哈笑道:“根據大荒五族律法,凡有貴族願娶女奴為妻,則該女奴立即恢復自由之身,任何人不得干涉。難道雙頭老祖想要抗法嗎?”

 

    禺京嘿然道:“大荒律法的確如此,我又豈敢違抗。嘿嘿,可惜媸奴原是雨師國主,算是荒外之邦。根據雨師國律法,奴隸若想恢復自由,除非主人大發善心,又或者有人為他贖身……”

 

    禺強涎著臉怪笑道:“可惜我這主人偏偏對媸奴情有獨鍾,不肯大發善心;無論別人出多高價錢,也絕不轉賣。”細眼長眯,肥頰亂顫,笑得狂肆已極。

 

    拓拔野心下大凜,怒火熊熊。龍族群雄紛紛怒駡不已。

 

    烈炎朗聲道:“北海真神此言差矣。雨師國隸屬水族,當然算是大荒邦國,豈能特例?”

 

    姬遠玄也道:“不錯,何況龍女本是水族中人,又是朝陽谷主的親生妹妹,自當按大荒律法處置。”

 

    天吳突然淡然笑道:“龍女勾結外人,倒行逆施,罪大惡極,我早已將她逐出家門,永不相認。燭真神亦已削其水族族民之籍,逐為荒外夷民。至於雨師國,長老會一個月前已將他們割裂驅逐,任其自生自滅,算不上我水族臣藩。因此,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她早已不是大荒中人了,自然不能按大荒律法來處置。”

 

    眾人哄然,拓拔野大怒,心道:“她是你親妹子,你竟薄情如此!”

 

    雨師妾渾然不覺,癡癡地望著拓拔野,又是淒涼又是甜蜜,心想:“我變得醜陘若此,他竟毫不在乎,甘願捨棄金族駙馬娶我為妻。只要能做他一夜的妻子,今生今世,夫複何憾?”嘴角微笑,淚水卻又簌簌滾落。

 

    卻聽禺強哈哈笑道:“這麼說來,拓拔太子豈不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禺京怪笑道:“那也未必。我倒有一個提議,或許可讓媸奴恢復自由,只怕他沒這個膽量哩!”

 

    拓拔野怒氣上沖,哈哈笑道:“天下沒有我拓拔野不敢做的事,且說來聽聽。

 

    禺京陰騭豹眼冷冷的瞪視拓拔野,森然道:“咱們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公公正正地生死決鬥。倘若你能殺了我,媸奴自然歸你;但若是我一不留神殺了閣下,嘿嘿,你就來世再娶她為妻吧!”

 

    語如驚雷,眾人轟然。

 

    拓拔野心中一沉,忖道:“此獠身為大荒十神,修為遠勝於我,與他相鬥,必死無疑……”登生怯意,躊躇不決。眼角瞥見雨師妾面面目全非的臉顏,想起她所受的淩辱,悲怒又起,心道:“他***紫菜魚皮,雨師姐姐為了你失卻一切,你為她冒點危險又算得什麼?這龜蛋老妖欺人太甚,不殺此獠,不足以雪恨!”熱血上湧,長聲笑道:“妙極!拓拔野正想割了你們頭顱做葫蘆鼓,為我娘子敲奏婚樂!”

 

    八殿又是一陣大嘩,女子驚呼聲不絕於耳。雨師妾面色大變,顫聲道:“傻瓜,你瘋了嗎?你豈是他們的對手!我……你……你這不是自尋死路嗎?”情急之下,媸顏煞白,淚水滾滾,連話語也變得淩亂起來。想要起身阻攔,卻苦於經脈被封,動彈不得。

 

    姬遠玄,烈炎,六侯爺等人無不變色,紛紛勸阻,就連陸吾,少昊等金族諸雄也忍不住傳音相勸,奈何此時拓拔野心意已決,微笑不聽。

 

    愚強、禺京目光閃動,獰笑道:“一言為定!”轉身朝白金大殿行禮,嘿然道:“此事乃是我與拓拔太子之間的私人恩怨,與蟠桃會無關,還請白帝、王母不必介懷。”

 

    白帝與西王母對望一眼,料知已無可挽回,當下無奈點頭應承。西王母淡淡道:“但瑤池宮是大荒各族和平歡聚的聖地,絕不能做為生死決鬥之處。你們若執意相鬥,請另覓他處。”

 

    水族群雄見她未加反對,登時大喜,一齊呼喝鼓舞,聲勢喧囂。烈碧光晟、句芒等火、木群英則微笑觀望。

 

    數月以來,龍族、土族、火族、金族之所以能挫敗他們的謀劃,聯結同盟,全賴拓拔野穿針引線。雖然他的武功法術尚不及如今炎帝,比之那真氣突飛猛進的蚩尤似乎亦有不如,但他的個人魅力卻頗為出眾,天生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頗能團結諸雄,領袖群倫。可以說,他是四族聯盟的中心樞紐,亦是水妖同盟的眼中釘、肉中刺。若能將他除去,則四族聯盟必可上崩瓦解。

 

    是以蟠桃會伊始,水族便將矛頭對準拓拔野,想方設法挑撥他與其他三族的關係,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拓拔野為了雨師妾退出駙馬選秀,無形之中得罪了金族:此刻又自尋死路,竟敢與大荒十神之一的雙頭老祖生死對決,怎不讓水族同盟喜出望外?

 

    眼見水妖奸計得逞,六侯爺、柳浪等龍族群雄面色難看,憂心忡忡。當下暗自商議部署,倉促定計,一旦拓拔野遇險,也好立即援手相救。

 

    八殿如沸的人群中,唯有姑射仙子神色黯然,落寞佇立,怔怔地眺望著拓拔野及他懷中的雨師妾,芳心迷亂刺痛,空空蕩蕩,說不出的失落、擔憂。

 

    號角長吹,鑼鼓齊鳴。藍天澄澈,白雲急速離散飛舞,瑤池浩淼,千帆相競。

 

    各族群雄乘坐著萬千帆船,乘風破浪,歡呼嘯歌,在碧翠色的天湖上團團圍聚成巨大的圓環形狀。

 

    密集的鼓聲中,兩艘快船從南北兩側箭也似的沖出,風帆獵獵,八名壯漢運槳如飛,朝著天湖中心急速駛去。

 

    雪浪滾滾,朝著船舷兩翼急速翻湧。拓拔野傲立艙頭,衣袂翻飛。狂風急劇地抽打在臉上,清寒凜冽,體內的熱血卻越發滾沸起來。想到即將開始的生死決戰,緊張、興奮摻雜著莫名的恐懼,一浪接著一浪在他心頭翻騰,不知不覺中,掌心已經沁滿了汗水。

 

    號角破空,鼓聲咚咚,群雄呐喊如雷鳴響徹,隱隱地可以聽見哥瀾椎、班照等人的怒吼。

 

    遠處碧浪分湧,白帆鼓舞,雙頭老祖所乘的快船迎面駛近,轉瞬間相距不過兩百丈之遙,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兩個不斷轉動的醜怪頭顱。

 

    禺強、禺京猙獰一笑,凶睛寒光大盛,宛如四道厲電劈裂而至,拓拔野周身一震,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怖意,心中突突狂跳,彷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咽喉,幾乎喘不過氣來。

 

    雙頭老祖獰笑著一齊翕動大嘴,不知在說些什麼,目光凶厲,宛如碧綠的鬼火幽光不斷地跳躍。拓拔野呆呆地望著兩對綠光凶瞳:心中那莫名的恐懼越來越強烈,周身寒冷,如浸冰水。手指突然顫動起來,繼而痙攣似的傳向全身。

 

    頭昏腦脹,神智恍惚。迷迷糊糊中,拓拔野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糟了!中了這妖魔的攝心術!”心下大凜,奮起念力苦苦掙扎。但他的神念比起雙頭老祖終究相去太遠,一旦陷入,如同被巨蟒纏縛,再不得掙脫。

 

    風聲呼呼,那鑼鼓喧嘩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幾乎聽不見了。自己濁重的呼吸,狂亂的心跳,悶雷似的在耳旁轟隆作響。隱隱之中,只覺得有一股暴戾而狂猛的殺氣颶風似的急速推進,朝著自己滾滾逼迫而來。

 

    當是時,一聲蒼涼詭異的號角陡然響起,帶著奇魅的節奏,妖冶地跌宕飄匆。萬獸悲吼,百鳥驚啼。受其干擾,那四道凶瞳幽光驀地一黯,拓拔野混沌的神智登時清醒,大暍一聲,凝神聚意,驀地從那念力鎖縛中脫離而出。

 

    鑼鼓喧闐,呐喊如沸,視聽登時清明。拓拔野冷汗涔涔,暗呼僥倖,多虧雨師妾及時相勸,否則不及交戰,便要慘死於老妖之手。

 

    大風鼓舞,浪濤滾滾,兩船相距不過百丈之遙。

 

    拓拔野意守丹田,真氣洶洶導引,將緊張畏怯的感覺從心底逐一驅散。思緒飛轉,決計吹奏“金石裂浪曲”,駕禦珊瑚獨角獸與老妖鏖戰。

 

    “轟!”突聽一聲驚雷巨響,拓拔野震得肝膽欲裂,氣血亂湧,珊瑚笛險些脫手飛出。

 

    驚濤進舞,巨浪滔天,八名大漢驚叫落水,快船倏然爆裂。白沫雪浪如萬千銀龍咆哮著鋪天蓋地劈砸而下!

 

    雙頭老妖搶在他之前,擂奏起海神天鼓;驚心動魄的生死決戰終於在昆侖瑤池展開。       

第十七卷 第三章九死一生

            天鼓驚雷,巨浪悲奏。

 

    眾人驚呼聲中,拓拔野沖天飛起,急轉定海珠,借勢隨形,從萬千水柱浪牆中閃電穿出。饒是如此,胸肋仍被巨浪拍中,劇痛攻心,險些岔氣。

 

    “轟隆隆!”迭聲巨響,海神天鼓密集狂暴,驚濤進射,大浪紛搖,朝著他層層疊疊地劈打拍撞,遠遠望去,彷佛無數銀白色的巨龍沖天入地,咆哮亂舞。拓拔野方甫抽暇吹笛,卻覺四面浪濤擠壓拍裂,氣血翻湧,笛聲登時失調。“嘀”地一聲銳響,雙肋劇痛,似乎被萬鈞夾擊,體內真氣仿佛長河決堤,從笛孔轟然泄出。

 

    拓拔野大駭,急忙翻轉珊瑚笛,全神貫注探察四周水浪氣勢,一面因勢利導,穿飛閃避,一面苦苦思忖對敵之計。只覺身陷天羅地網,那凶霸狂猛的氣浪壓得他窒息氣堵,心下駭然,暗暗叫苦。

 

    前幾日在方山西海,曾與老妖激戰,情景仿佛,形勢卻大大不同。那時他倚借姑射仙子與定海神珠之助,吹笛禦獸,居然與老妖難分勝負。正因如此,他心底對這威震大荒的雙頭老怪微起輕敵之意,隱隱中覺得他也不過爾爾。當老妖以雨師妾為餌,挑釁搠戰時,他未多加思索,便傲然應承。豈料方一交手,便被老妖的海神天鼓壓迫得捉襟見肘,落盡下風,稍有不慎,立有性命之虞,若無定海珠,只怕這一刻早被打成重傷了。

 

    水珠紛射,狂濤縱橫。拓拔野越鬥越是心驚,始知老怪念力真氣遠在自己預想之上,突然一凜,想道:“難道這一切都是水妖精心佈置的陰謀?當日在方山西海,這老怪竟是故意示弱,誘我輕敵中計,置於死地?”一念及此,冷汗涔涔而出,驀地一陣恐懼、後悔。

 

    “轟!”狂濤怒卷,水浪如玉柱橫掃,激撞在他腰肋上,一時心怯氣弱,竟避不開來。拓拔野低吼一聲,朝後翻飛,痛徹心肺。耳畔隱隱聽見群雄驚呼,夾雜著一聲蒼涼的號角,如泣如訴。

 

    拓拔野一震,眼前驀地掠過雨師妾的瞼容,那驚惶悔懼登時迸散消弭,忖道:“即便我早知老怪修為深不可測、此行凶多吉少,為了雨師姐姐,我也斷斷不會退卻。縱然是九死一生,亦要放手一搏!”想到此處,心頭大熱,彷佛有團烈火在熊熊燃燒。

 

    當下抖擻精神,將萬千雜念迅速摒除驅散。自小流浪江湖,使得他越是身處逆境,越是堅強樂觀,此刻心魔既除,熱血洶洶,鬥志迅疾昂揚高漲。

 

    透過重重水幕,看見雙頭老怪獰笑著踏浪奔來,雙手在青黑色的皮鼓上急速拍擊,節奏詭異。拓拔野心中倏地一動:“他既是以鼓禦浪,必有節奏可循。只要熟識鼓聲規律,就可乘隙逃出。”他對音樂極富天分,任何曲子過耳不忘,當下凝神傾聽,辨別測算海神天鼓的節奏韻律。

 

    千舟迴旋,群雄林立,鼓聲、號聲、銅鑼聲密奏交織,呐喊喧嘩不絕於耳。

 

    驚濤駭浪如怒獅狂龍,咆哮奔舞,拓拔野跌宕穿梭,悠忽飄蕩,宛如風中柳絮,水中浮萍,每每在至為兇險處堪堪避過,看得群雄心癢瞻寒。

 

    雨師妾佇立船頭,紅發如火起伏,那藤木面罩後的妙目淚光閃爍,悲喜交集,心中又是憂懼,又是驕傲,又是歡喜;短短數月,宛若隔世。比起日華城外與木神句芒激戰之時,拓拔野的修為又突飛猛進,竟能孤身在雙頭老祖的海神天鼓下支撐如許之久。

 

    聽著群雄的鼓舞呐喊,她驀地想起四年前東荒千里圍獵時的情景。那時她指著在猛獸群中高歌猛進的拓拔野,驕傲地對天吳說,這個少年必定會名動大荒。四年之後,讖語成真,他已經成為龍神太子、當世風頭最健的翩翩俊彥。

 

    千舟之中,紅衫翠袖翩翩舞動,嬌呼鶯啼悅耳動聽,幾乎所有的女子都在為拓拔野鼓勁呐喊,他每一次化險為夷,都能引來一片雀躍歡呼。雨師妾望著碧波中自己寂寥的倒影,心裡忽然湧起淒涼自卑之感。

 

    突聽拓拔野清嘯一聲,禦風踏浪,從數十道水柱間巧妙穿過,高高飛起,瞬間突破了老妖的“天鼓海神陣”。

 

    如潮呐喊聲中,他於半空旋身急轉,橫笛於唇,終於吹響了“金石裂浪曲”。

 

    笛聲高亢激越,裂空震耳,如險峰嵯峨,犬牙交錯,巨浪拍到身前,立時被笛聲真氣劈炸為紛揚雪沬.哥瀾椎、班照大喜,懸掛了半天的心登時落地,哈哈叫道:“龜他孫子,只要太子吹起這曲兒,誰也降他不住啦!”

 

    柳浪眯起雙眼,瞥了瞥身邊怔然不語的雨師妾,搖頭嘿然道:“你們忒也小看北海老妖了,只怕城主的麻煩才剛開始呢!”

 

    天鼓轟隆,笛聲凜烈。浩淼瑤池駭浪滾滾,如銀蛇竄舞,白馬奔騰;雪濤迸散四射,直卷碧空,如煙如雨如霧,迷迷濛濛。拓拔野懸空凝立狂風巨浪之中,動也不動,衣袂隨著笛聲的跌宕婉轉,上下翻飛,鼓舞不息。

 

    群雄擂鼓吹號,業已分作兩大陣營,各為一方鼓氣呐喊。但無論是哪一邊,都不自禁地對拓拔野產生越來越強烈的驚佩之意。

 

    北海真神位列大荒十神,雖然荒淫暴虐,為世人所唾,但其法術真氣之強,卻可謂驚神泣鬼。這場生死對決打從一開始,結局便似已註定。就連六侯爺等人也早已打定主意,稍有不妙,便立即一哄而上,救了太子逃之夭夭。想不到拓拔野竟能與老妖對峙半個時辰而毫髮無傷,實在大出眾人意表。班照等人越發興高采烈起來。

 

    天鼓急促妖邪,雙頭老祖徐徐破浪而來,烏金絲袍鼓漲如帆,獵獵震響。突聽禺強呼嘯怪吼,紅光滿面,黑色真氣沖天飛舞,如玄柱擎天。天鼓脫手怒射,懸空翻飛,銀光一閃,龍鯨牙骨鞭閃電似的抽打在鼓面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拓拔野耳中嗡然一響,頭顱幾欲迸炸開來,氣血翻湧,難過已極。

 

    “砰啷!”碧浪炸射,瑤池中心突然現出一個巨大的漩渦,帶動四周水面急速飛轉,道道弧形水浪離心擴散,轉瞬間整個瑤池湖面都開始旋轉起來,千舟劇擺,群雄驚呼,亂作一團,百餘人猝不及防,失聲大叫,跌入滾滾渦旋。

 

    “轟!”漩渦中心突然沖湧起巨大水柱,朝著拓拔野急撞而去。拓拔野大喝一聲,身子急速旋轉,碧翠真氣螺旋繞舞,如同耀目光梭,沖天怒射。

 

    湖心水柱盤旋怒舞,如萬千巨龍交纏沖天,四周水浪絞扭旋飛,劃過無數銀白色的圓弧水線,朝著水柱滾滾聚合。刹那之間,整個瑤池圓錐似的閃電隆起,四面飛旋,仿佛一個巨大的陀螺。

 

    天旋地轉,水浪沖天,無數小船離心飛甩。人影繽紛,驚叫不斷,群雄紛紛禦空踏浪,朝瑤池岸邊飛去。

 

    哥瀾椎等人海生海長,久經風浪,便是海嘯也絲毫不懼,此時如魚得水,駕舟長嘯,極是快意。只是苦了柳浪、成猴子等人,緊緊趴在船舷,腹內翻江倒海,吐得面如土色。雨師妾俏立船頭,渾身濕透,緊張地凝望著漫漫水霧中的拓拔野,一顆心怦怦亂跳。

 

    拓拔野急旋高飛,直沖起百丈之遙。那滾滾水柱窮追不捨,咆哮著,噴湧著,直欲將其吞噬。笛聲激越,攀升至最高處,突如冰峰炸舞,星河沖瀉。

 

    紅光刺目,怒吼震天,珊瑚獨角獸高躍橫空,昂首咆哮。

 

    “轟隆隆!”那道巨大的水柱登時進炸開來,彷佛解散的股繩,道道旋轉離甩,四散飛揚。隆起的瑤池登時坍塌,水珠繽紛飛舞,在陽光下閃爍著漫漫絢光。

 

    拓拔野方自暗舒一口氣,卻聽海神天鼓驚雷爆響,一道眩目的烏金熾光陡然鋪天蓋地。經脈劇震,真氣亂湧,耳旁聽見雨師妾急促傳音:“小心!老怪解開龍鯨封印了……”

 

    雙頭老祖齊聲桀桀狂笑:“受死吧!小子!”那道銀亮色的龍鯨牙骨鞭橫空劃過,閃起一道耀眼的圓弧。

 

    “蓬蓬!”悶響疊炸,瑤池巨浪沖湧,進散開的水柱突然重新凝聚,圍繞著骨鞭急速纏舞,光芒刺目,氣浪吞吐,刹那之間形成一隻巨大的龍鯨形狀。“裂海玄龍鯨!”遠處群雄失聲驚呼。

 

    “嗚——嗷”那龍鯨火眼凶光爆閃,張口咆哮。刀牙錯立,一道黑光噴湧飛射,猛地撞擊在珊瑚獨角獸的身上。

 

    赤光四爆,氣浪迸炸,獨角獸恕吼搖晃,朝後翻飛。

 

    拓拔野喉中一甜,險些噴出一口鮮血,心中大駭,驀地調息運氣,急吹笛曲。笛聲洶洶激越,珊瑚獨角獸周身紅光大作,藍目凶芒電射,昂首咆哮,雷霆飛沖,宛如赤炎颶風朝那龍鯨狂飆掃去。

 

    “轟隆!”一團絢光當空進爆,姹紫嫣紅,突然朝著四面八方急速擴散,整個藍天都變作桃紅紗帳。水花四射,滾滾氣浪轟然卷掃。

 

    獨角獸發出一聲淒厲憤怒的嘶吼,突地化為紫紅輕煙,倏然收回珊瑚笛內。黑光閃耀,數十道陰邪淩厲的真氣隨之閃電破入,拓拔野十指、咽喉如被巨錐猛刺,痛不可抑,周身經脈陡然一緊,幾欲迸裂。轟然悶響,當胸又被山嶽似的氣浪劇撞,再也抵受不住,劇顫噴血,面如金紙,高高拋起。

 

    眾人驚叫聲中,那龍鯨鰭掌如巨翼舒張,嘶聲歡鳴,甩尾翻轉,再次朝著拓拔野當頭砸下!

 

    雨師妾心中一沉,正欲吹奏蒼龍角解困,驀地鏗然脆響,頸上、手腕、腳踝的玄冰鐵鍊齊齊絞緊!她眼前一黑,氣血滯漲,周身酥震欲裂,登時萎頓癱軟。劇痛之中聽見燭龍那沙啞而冰冷的傳音:“賤婢,我要你親眼看著他被碎屍萬段。”那聲音猶如一柄利刃直插心扉,令她肝膽盡碎,魄散魂飛。

 

    “轟!”巨大的黑光氣浪鼓舞拍到,綠光碎裂,拓拔野護體真氣瞬間迸破。周身骨骼“劈啪”爆響,經脈斷裂,再度噴出一口鮮血,仰面翻身,筆直朝下急墜。

 

    天旋地轉,水浪撲面。

 

    禺強桀桀怪笑道:“小子,且看你夠不夠填我神鯨的牙縫!”龍鯨應聲歡鳴,橫空擺舞,龐大的烏黑色身軀遮天蔽日,咆哮沖下。血盆巨口獠牙森然,兩丈餘長的紅舌跳躍吞吐。腥風呼卷,惡臭難當。

 

    拓拔野意識混沌,想要騰挪閃避,卻力不從心。迷迷糊糊中,閃過一個可怖的念頭:“難道今日我竟要死在此處嗎?”周身倏地一陣冰寒,恐懼驚惶稍縱即逝,旋即又想:“未到最後一刻豈能輕言放棄!我若是死了,雨師姐姐豈不要永遠受著老賊的淩辱?”熱血上湧,也不知哪裡來的力量,大喝一聲,驀地翻手拔劍,青光電舞,朝那龍鯨最為柔軟的舌頭刺去。

 

    “嗤!”碧光及處,長舌曲彈,那龍鯨吃痛狂吼,猛地噴出一道巨大的光團氣浪。拓拔野早有防備,定海珠倏然倒轉,藉著那股洶洶氣浪的狂猛衝勢,陡然翻身下沖,破入滔滔雪浪。

 

    “嘩隆!”黑光擊中湖面,巨浪沖天,一股赤紅色的鮮血在翠浪雪沫中泛散開來。

 

    龍鯨怒吼窮追,馱著雙頭老祖自半空雷霆墜下,重重撞入洶湧碧濤之中,湖心進炸,偌大瑤池劇烈晃動,數百艘小船橫空飛舞,巍然壯觀。

 

    ※※※水珠繽紛灑落,鑼號齊齊頓止。瑤池波濤劇蕩,數千群雄沿岸而立,偃旗息鼓,一片寂然,各自凝神屏息觀望。

 

    清澈碧翠的浩淼湖面雪浪滾滾,泡沫紛揚,不可見底,眾人只能以念力察覺到湖底劇烈鼓舞的氣浪。每一次氣浪的撞擊,都令湖面激起數十丈高的浪潮,四周冰山雪峰亦隨之隱隱震動。

 

    梭子船在波浪中猛烈搖擺,六侯爺、哥瀾棰等十餘人緊張四望,大氣不敢喘。雨師妾艱難地從冰冷的船板上爬起,望見碧浪中洇散殘留的幾縷血絲,心中空洞恐懼,幾乎站立不住。閉眼忖道:“上蒼!只要你能保得他平安無事,雨師妾願三生為奴,媸醜卑賤,任人踐辱……”

 

    大風呼嘯,群鳥悲鳴盤旋,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腥臭之氣,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湖心突然迸炸沖湧,一道人影直飛上天,青衫獵獵,正是拓拔野。群雄轟然,班照等人大喜,縱聲狂呼。

 

    雨師妾膝下一軟,跪坐船舷,淚水湧將出來。突聽眾人齊聲驚叫,芳心—顫,驀地抬頭望去,卻見拓拔野身形一頓,彎弓似的繃緊身子,朝天噴出一大口鮮血。

 

    紅血繽紛,在耀眼的陽光中怒放如菊,灑落如雨,映著藍天白雲,淒厲而又妖豔。雨師妾腦小嗡然一響,呼吸心跳齊齊停頓,催情蛇陡然蜷縮。

 

    六侯爺沈聲道:“動手!”與班照、哥瀾椎、盤穀等人一齊踏浪沖天,朝著拓拔野疾沖而去,忽聽燭龍沙啞的聲音驚雷似的當空炸響:“既是生死對決,旁人只管好好看著。”幾道狂猛氣浪如颶風席捲,六侯爺等人眼前一黑,氣血奔亂,身不由己地朝下翻墜,穩穩地跌落到梭子船中。

 

    當是時,瑤池湖心又是一陣轟隆巨響,炸翻起翠綠雪白的層層濤浪,地動山搖,方圓十裡水霧籠罩。那龍鯨嘶聲歡吼,筆直沖出水面,巨尾搖擺,張開森森巨口,似乎只等著拓拔野跌落其中。

 

    雙頭老祖騎乘在鯨背之上,哈哈狂笑,得意已極,也不追趕。禺強縱聲怪笑:“小子,你號稱龍神太子,到了水裡也不過是條小泥鰍罷了,竟敢和我北海海神鬥水比浪,真他奶奶吃了龍鯨膽了。”

 

    拓拔野身在半空,酸軟無力,幾已虛脫。風聲呼呼,陽光刺眼,碧藍的天空海浪似的搖晃起來,撲面濺射的水浪混合著鮮血、寒風,鹹澀辛辣,宛如海水。

 

    在水中與那龍鯨苦鬥許久,他早已遍體鱗傷,經脈多處震斷,右手險些連斷劍也拿捏不住了。噴出這口鮮血,氣息不繼,眼看就要朝下墜落。刹那間想起當年與蚩尤在海上苦鬥鯊群的情景,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喃喃道:“魷魚呀魷魚,想不到我這只烏賊終究還是要葬身魚腹。”心底絕望,微起悲涼之意。

 

    恍惚中想要找尋雨師妾,俯頭望去,碧翠的湖面閃耀著眩目波光,四周雪山倒轉搖動,萬千人影迷迷糊糊地連作一片,隱隱聽見歡呼、驚叫、怒吼以及似有若無的哭泣。視野昏花,一陣煩惡欲嘔,再也強撐不住,倏地朝下摔落。

 

    風聲凜冽,驚呼不斷,龍鯨的巨口宛如血紅色的無底深淵,刀牙錯立,閃爍著淡藍色的光芒。突然之間,拓拔野的心底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

 

    也是巨浪滾滾,也是血盆大口,也是千鈞一髮……

 

    腦中轟然,脹痛欲裂,大叫一聲,萬千幻象煙雲流水似的卷過。經脈微變,丹田突地沖起一道充沛的真氣,洶洶貫注右臂,拓拔野“啊”地一聲低呼,鬼使神差地揮劍反撩。斷劍鏗然長吟,一道雪亮銀光脫劍電舞,眼花繚亂地朝那鯨口縱橫劈裂。

 

    “咻咻”激響,斷牙飛舞,龍鯨只道他已無反抗之力,猝不及防,劇痛之下驚怒悲吼,滾滾黑光再次從喉中迸爆彈射。

 

    拓拔野腦中混亂,卻似乎福至心靈,閃電似的自動閃避,於兇猛氣浪之間自如穿梭,驀地沖入那巨口之中;斷劍銀光耀射,如進雪決河,滔滔不絕地朝那龍鯨上顎、軟舌狂攻猛斫。

 

    龍鯨怒吼悲嘶,驀地合上巨口,痛苦狂怒地跳躍甩擺,朝瑤池重重沖落。雙頭老祖又驚又怒,厲聲喝道:“小賊自取滅亡,我要你碎屍萬段!”

 

    黑暗之中,那奇怪的感覺更為強烈,拓拔野先前分明已經氣衰力竭,此刻卻覺氣海充盈,一股強沛剛厲的真氣源源不斷地沖湧向四肢八脈;腦內萬象繽紛,身不由己,冥冥之中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指揮著他使出諸多意表之外的奇怪招式。那劍光淩厲剛猛,大開大合,威力無窮,竟似是從未見過的絕世刀法。

 

    白光厲烈縱橫,龍鯨的長舌、軟顎均被斬得寸寸斷裂,血肉模糊。驚雷狂吼夾帶著滾滾黑光氣浪洶洶不絕地從其喉嚨進爆炸舞,在黑暗中閃耀起團團紫黑熾光。

 

    拓拔野驚喜訝異,不容多想,索性徹底放鬆,隨著那奇怪的意識恣意閃避、劈斫,圓轉如意。瞬息之間,便沖過龍鯨食道,朝其體內急掠而去。

 

    “轟隆”巨響,驚濤裂舞。龍鯨方甫撞落瑤池,又立即彈舞跳起,發瘋似的穿過道道碧浪水柱,朝藍空沖去。忽而上竄,忽而下墜,怒吼悲鳴,搖擺摔舞,痛苦已極,雙頭老祖急念法訣,竟也控制不住,面色大變。

 

    眾人驚愕不解,猜想适才拓拔野多半是故意示弱誘敵,乘其不備大舉反攻。當下議論紛紛,鑼鼓號角重新響徹雲霄。班照、哥瀾椎等人對拓拔野極是敬佩,不疑有他,更是興高采烈,歡呼狂喊。

 

    碧濤起伏,小舟搖曳。雨師妾怔怔地望著半空中那狂蹦亂跳的龍鯨,驚疑、歡喜、擔憂、忐忑,百感交集,心潮比這瑤池波濤還要洶湧。

 

    “蓬!”一道銀電似的光芒從龍鯨噴氣孔怒爆而出,裂海玄龍鯨發出一聲淒烈駭怒的狂吼。光芒劇閃,萬千水浪從氣孔中滾滾噴湧沖射,龍鯨龐大的身軀陡然癟塌朵朵水花繽紛綻放,白光怒舞,一道青色人影飛射沖天,哈哈笑道:“老妖,你這海豚胃口忒也不好,連我這區區小泥鰍也消化不了!”斷劍縱橫,兩道弧形白光快逾閃電,一閃即沒。

 

    “噗噗”連響,龍鯨背皮翻裂,一大段脊骨迸刺橫空,倏地碎斷開來。轟隆震響,烏光波蕩碎裂,這兇狂海獸悲鳴嘶吼,驀地炸飛開來,消弭無形。氣浪鼓舞,一大團雪白水浪四下噴湧,銀亮色的龍鯨牙骨鞭斷折飛揚。

 

    群雄駭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北海真神的龍鯨封印號稱北海三大封印之一,竟在刹那之間被拓拔野擊破!

 

    雙頭老祖又驚又怒,只道拓拔野深藏不露,扮豬吃象,險些連肝肺也一齊氣爆,一齊厲聲喝道:“小賊,竟敢使詐誆我!老子……老子……”氣怒之下竟說不出話來,大喝一聲,沖天飛起,閃電似的朝拓拔野撲去。半截龍鯨牙骨鞭風雷電掃,“呼”地一聲,狂風怒舞,卷起一道十餘丈長、兩丈餘寬的洶猛銀光,朝他當頭劈落。

 

    來勢洶洶,如雷霆山嶽,鞭風所至,周圍空氣登時轟然著火,遠遠望去,仿佛彗星流火,怒卷長空。鞭影投映處,天湖驚濤鼓卷,紛紛沖天炸射。

 

    拓拔野心念如潮洶湧,一氣呵成,青衣鼓舞,衣帶如飛,在黑光鞭影中飄飄欲仙,姿勢優雅灑落,極是好看。斷劍刺劈斫砍,耀射出道道眩目弧光,仿佛一柄狹長光刀縱橫開合,氣芒剛厲凜冽,竟與老妖鬥得難分難解。

 

    眾人目瞪口呆,駭異難解。無相、白雲飛等人面色忽白忽紅,啞口無言,心中均想:“原來這小子竟如此厲害!先前與我相鬥時,他若竭盡全力,我哪裡還能全身而退。”冷汗涔涔,連呼僥倖。

 

    雨師妾又驚又喜,低聲道:“他……他這是什麼劍法?又好像是刀訣,好生奇怪。你們見過嗎?”六侯爺與柳浪等人張大了嘴,呆呆搖頭,俱是詫訝至極。

 

    看了半晌,金族中人面色大變,有人忍不住脫口道:“奇怪!龍神太子怎地竟有如此強沛的白金真氣?”

 

    烏絲蘭瑪、句芒等人面面相覷,驚疑萬狀,驀地想道:“難道是白帝、王母與他勾結,暗中傳授?”紛紛朝白帝、西王母望去,見他們亦是驚愕皺眉,不似作偽,眾人心中更是大惑不解。

 

    柳浪心道:“難道這劍法竟是城主在古浪嶼時從金族弟兄那兒學來的?”但旋即又想:“他***,倘若誰有如此通天徹地的劍法,早逃之夭夭了,還待在那島上作甚?”

 

    空中氣浪層疊進爆,銀光黑芒厲電穿梭,雷霆似的陣陣炸響。大浪沖天鼓舞,人影交錯,轉瞬間又激鬥了數十回合,仍是不分勝負。

 

    雙頭老祖久攻不下,越發惱恨驚恚,只覺拓拔野身法飄匆,變幻莫測,劍訣淩厲刁鑽,防下勝防,招式之奇之妙,生平見所未見。自己竭盡全力,竟不能傷之分毫,反倒時而被他迫得險象環生,驚出一身冷汗。暗自忖道:“聽聞這小子當年是神帝使者,難道他竟在神帝臨死前得其真傳?”一念及此,心下不由起了氣餒驚怯之意,氣勢大斂。

 

    數日前在方山上,他與蓐收激戰半晌,大耗真元;又被神秘黑笠人一掌打成重傷,雖經療複,但終究不在顛峰狀態。此刻為拓拔野氣勢所懾,心中生怯,縮手縮腳,實力更是大打折扣。

 

    拓拔野卻越鬥越勇,靈思泉湧,奇招妙想紛呈迭出,真氣源源不絕,隨心所欲。

 

    這種奇妙情境從未有過,驚喜快慰,縱聲笑道:“你這爛骨斷鞭不要也罷!”鬼魅疾進,銀光迸爆怒刺,直射老妖執鞭右腕。

 

    這一劍挾夾風雷,急電飛舞,光芒氣浪淩冽已極。雙頭老祖心中大凜,驀地右腕回收,長鞭氣芒進炸,兜頭劈卷,順勢拍出左掌,一道洶洶真氣轟然鼓舞,如盾如錘,朝著拓拔野劍尖疾撞而去。

 

    眾人驚呼,二者相距不過三丈,這般劇烈相撞,多半兩敗俱傷,但雙頭老祖尚有一鞭優勢,相較之下,拓拔野更為兇險吃虧。

 

    拓拔野哈哈長笑,倏地側身避讓,周身銀光怒放,洶洶沖向斷劍劍鋒。“當”地脆響,那道劍芒光浪在撞著黑光氣盾之前,忽然彎折回轉,銀光眩目,霹靂似的劃過一道圓圈,繞過雙頭老祖,不偏不倚刺入其右腕脈門。

 

    “哧!”鮮血激射,斷手飛舞,長鞭破空悠揚。老妖驚怒慘叫,左手氣浪光盾登時一顫,擦著拓拔野胸前沖過。狂風凜冽,他長髮、青衫盡皆朝後鼓舞飛揚。

 

    眾人大駭,白帝、王母陡然變色,失聲道:“天元訣!”群雄聞言無不色變,疊聲驚呼。

 

    ※※※天元訣乃是八百年前的金族奇俠古元坎根據天元逆刀所創刀法,淩厲剛烈,變幻莫測,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這式“回風石舞”。當年他曾以此式,一刀斬斷火族大神“青虎炎魔”的右腕,轟動大荒。傳言中描繪的招式,便與拓拔野适才所為如出一轍。古元坎失蹤東海之後,天元刀法便從此失傳,是以眾人方才目睹拓拔野激鬥之時,始終不能猜透;但這一招方一使出,立時便洩露究底。

 

    一時間,眾人心中均是驚駭難言:“為何他竟會這失傳了八百年的刀法?”

 

    大風鼓舞,白帝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入拓拔野的耳中,拓拔野陡然一震,腦中靈光飛閃,恍然大悟。想必自己通過不死神樹穿梭時空之後,業已喚醒了深埋於心的部分前生神識。适才即將掉入鯨口之時,那生死一瞬的危急情狀,重新激醒了沉睡的古元坎元神,是以不知不覺中便將天元訣等失傳已久的金族絕學滔滔不絕地使將出來。

 

    但是自己為什麼能將真氣轉化為白金真氣呢?難道竟是由於四年來苦修“五行譜”,潛移默化之功?

 

    拓拔野思緒急轉,驚訝震撼,一時也不知究竟是悲是喜,腦中突然又是一陣撕裂脹痛,大叫一聲,心亂如麻,眼前昏黑,彷佛滾滾洪流從自己神識中喧囂湧過,那充沛剛烈的白金真氣突然消弭四散,酸軟無力。心中一驚:“糟了!‘古元坎’又要睡著了!”

 

    雙頭老祖正自捧著斷腕驚怒狂暴,見他神色狂亂,怔怔不語,當即大吼一聲,轟然推出一掌。

 

    “蓬!”黑光氣浪洶湧飛舞,宛如兩道烏龍交纏咆哮,重重地撞擊在拓拔野胸膛。拓拔野避之不及,青衫迸裂,仰頭噴出一大口鮮血,倏地拋飛出數十丈外。心下驚駭,奮力凝神,卻再也找不回那泉湧靈念與滔滔真氣。

 

    眾人轟然,想不到局勢竟又在瞬間逆轉,水族群雄驚訝狂喜,紛紛大吼道:“殺了他!殺了他!”

 

    雙頭老祖一擊得手,亦是一愣,想不到竟會如此簡單輕鬆。雖覺古怪,但此時怒恨交加,不容多想,怒吼聲中掠身疾追,奮起真氣,趁著他尚未回過神來,狂風暴雨似的一陣猛攻。

 

    雨師妾大駭,待要不顧一切地禦風沖去,卻覺脖頸、手足一緊,窒息無力,又被燭龍以念力將鎖鏈絞緊。周身酥麻,淚水在眼眶裡不住地打轉,絕望地看著雙頭老祖咆哮橫空,道道真氣光浪排山倒海似的激撞在拓拔野的身上,心痛如絞,柔腸寸斷。

 

    黑光怒舞,氣浪炸飛。拓拔野全身酸軟,殊無招架之力,登時接連中掌。劇痛攻心,經脈進斷,三根肋骨瞬間斷折。所幸雙頭老祖重傷之下,真氣不濟,雖然連攻四掌,卻尚不足以致命。

 

    待到第五掌氣浪洶洶拍至之時,拓拔野眼前金星四射,大叫一聲,面色慘白,斷線風箏似的朝下飄墜,幾欲暈迷。

 

    “轟隆隆!”萬里晴空突然響起一陣焦雷,震得眾人心悸神顫。

 

    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色陡然變黯。眾人一凜,抬頭望去,卻見滾滾黑雲從四周雪山峰頂洶洶湧出,驚濤狂潮似的飛揚卷舞,一浪蓋過一浪,急速奔騰推進。

 

    刹那之間,西天紅日便被巨獸似的烏雲爭相吞噬,适才晴光媚好的碧虛長天頃刻黑雲密佈,昆侖群峰籠罩於陰冷詭異的黑暗之中。

 

    颶風呼卷,拓拔野下沉之勢登時減緩,倏然卷起三丈來高,翻轉跌宕,又斜斜擺舞,朝湖心悠悠蕩蕩的掉落。

 

    天昏地暗,森寒刻骨。浩淼瑤池之上,突然升騰起無邊的幽藍迷霧,迅速隨風彌合離散,說不出的妖邪詭異。群雄面面相靦,莫名的不安如同這突如其來的妖霧,無聲無息地在眾人心頭彌漫開來。眾女更是花容失色,寒毛直豎。

 

    一道閃電陡然亮起,照得天地一片雪白,浩淼天湖森藍透徹,眾人清楚地看見彼此眼中那驚惶的神色。雷聲震耳轟鳴,在群峰問隆隆回蕩,彷佛萬千鼓椎,急促的敲擊著每個人的心口。

 

    “撲通!”浪花四濺,拓拔野斜斜飄蕩,終於摔落滾滾波濤。

 

    雙頭老祖如夢初醒,狂吼道:“臭小子,想渾水摸魚嗎!”陡然電沖而下,朝著圈圈蕩漾的漣漪疾撲追去。

 

    當是時,電閃雷鳴,狂風怒嘯,“劈里啪啦”之聲大作,眾人頭臉劇痛,“哎呀”大叫,竟是無數拳頭大小的冰雹怒箭似的呼嘯射落。群雄紛紛鼓舞護體氣罩,一時間,瑤池沿岸閃耀起萬千五色光圈,仿佛漫漫霓彩燈籠,幻光流離,繽紛輝映黑暗中劃過無數道銀光白線,密集交織。數十裡瑤池水浪朵朵,漣漪四漾。冰雹越來越大,越來越密,片刻後竟變作車輪大小,激撞在草地上,登時砸出萬千深坑。

 

    遠處瑤池宮的琉璃瓦“當當”激響,不斷的傳來破裂碎斷的聲音,銅鐘、簷鈴叮噹密奏,急促清脆。

 

    颶風狂舞,冰雹四射。天湖波濤洶湧,岸邊野花紛紛拔地而起,繽紛飛揚,長草貼著土地劇烈起伏。眾人站在狂風之中,窒息氣堵,幾欲隨風卷去。氣罩忽癟忽鼓,搖擺伸縮,被那巨大的冰雹密集擊打,下住地凹陷曲彈。

 

    狂風越來越猛烈,冰雹密集,眾人睜不開眼,隱隱瞧見四周白濛濛一片。雙頭老祖不能視物,無法追擊拓拔野,單掌飛舞,氣浪進卷,將激射而來的巨雹擊飛開來;懊喪狂怒,徒自在空中咆哮怒吼。

 

    又過了片刻,颶風狂肆,冰雹更大更急。湖面驚濤滾滾,宮殿毀壞甚巨,四周雪山轟隆震動,竟似要引發雪崩。眾人大驚,真氣稍弱者,氣罩紛紛破滅,頭破血流,痛叫驚呼此起彼伏,唯有鼓舞真氣奮力抵禦。驀地又傳來一陣尖叫,竟是兩個女子被狂風卷起,沖天飛去,所車身旁眾人眼疾手快,將她們及時拉住。

 

    眼見局勢一團混亂,越發危險,白帝朗聲道:“眾位朋友,天氣惡劣,今日蟠桃會就先到此為止吧!迎賓使自會帶各位返回貴賓館。”

 

    群雄大喜,轟然應諾。唯有水族眾人猶自不甘,紛紛叫道:“不成不成,北海神上和拓拔小子的決鬥還沒結束哩!”

 

    話音未落,閃電劈落,天地陡亮。雷聲轟隆炸響,遠處雪山劇烈搖晃,突然“轟”地一聲崩塌炸舞,雪浪滾滾沖落。眾人大駭,紛紛仰頭眺望頭頂雪山。

 

    颶風咆哮,轟然鼓舞,幾個水族貴侯驚呼亂叫,橫空飛掠,重重摔入瑤池之中。

 

    冰雹密集狂暴,發瘋似的攢射猛擊,眾人再也抵受不住,紛紛叫駡道:“明日再比就是,他***,你趕著投胎嗎?”

 

    “稀泥***,想必你想被砸成泥肉醬了?老子恕不奉陪!”

 

    正自爭吵,雙頭老祖突然大叫一聲,被兩個徑達一丈的冰雹先後砸中後背,“撲騰”一頭栽落湖中。他原已身負重傷,真元消耗極大,這般猛捱一擊登時氣血岔亂,半天竟沒能浮出水面。

 

    眾人一愣,捧腹狂笑。突然“哎喲”四叫,樂極生悲,亦被冰雹紛紛砸中尊頭。

 

    白帝朗聲道:“龍神太子與北海真神的比鬥明日繼續。大家先行回館吧!”眾人轟然叫好,隨著迎賓使,乘鳥騎獸,穿掠漫漫冰雹狂風,怪叫呼喝,朝諸峰飛去。

 

    天昏地暗,冰飛雪舞,密集的冰雹激撞在湖面,掀起狂猛的波濤。雨師妾臥坐船頭,望著金族、龍族群雄將拓拔野救出水面,朝岸邊飛去,方自舒了一口長氣。周身虛脫無力,憂喜交集。

 

    這突如其來的狂風暴暫時挽救了拓拔野,但是明日呢?明日他能否從那兇狂老妖的手下僥倖逃生?       

第十七卷 第四章陰差陽錯

            紗窗映綠,燭影搖紅。焚香搦搦,暖爐熊熊。

 

    屋外冰雹已止,但颶風益猛,暴雪狂肆,水晶窗外凝結了一層厚冰,內側水霧迷蒙。拓拔野躺臥在柔軟的犁牛毯上,微笑著與側坐床沿的雨師妾四目交會,心中悲喜交織,宛如隔世。明珠燈下,她的眼波如此溫柔動人,仿佛星夜海浪,明月春江。

 

    這三個時辰裡,眾人絡繹不絕地前來探望拓拔野,送來靈丹妙藥,助其療傷,直到此刻方才一一散盡。雙頭老祖接連重傷之後威力大減,所攻的五掌雖極是淩烈,對拓拔野卻無致命之虞。經過靈山十巫的妙手解救,拓拔野震斷的經脈、肋骨已經一一續上,淤血也都盡數化去。連服諸族各種仙丹之後,其元神真氣業已大大恢復,若能過得明日一劫,只需精心調養數日,便可完全好轉。

 

    為了不打擾拓拔野休養,儘快為明日惡戰做好準備,白帝特精選了三百衛士守護在拓拔野下榻的石屋之外,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除了靈山十巫寥寥數人之外,非經白帝允許,任何人不得擅入方圓五百丈內。

 

    此時此刻,方圓五百丈內,只剩下拓拔野與雨師妾兩人。

 

    爐火“劈啪”作響,火星跳躍;燭光搖曳,長長短短,將二人的影子拉遠,又拉近。兩人心潮洶湧,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拓拔野方才啞聲道:“好姐姐,他們早都走了,你將面罩摘下吧!讓我好好看看你。”

 

    雨師妾微微一顫,美眸閃過苦痛悽楚的神色,搖頭黯然道:“你已經瞧過啦!不看也罷!”

 

    拓拔野心下難過,忖道:“她容貌傷毀,已成心魔,我若不能對此處之泰然,她必定更加自卑傷心。”當下揚眉笑道:“大膽妖女!我現下已是你夫君,夫君之命也敢違抗?”

 

    雨師妾“噗哧”一笑,紅著臉啐道:“你未嘗打敗那老妖,誰是你娘子呢!”想到他今日在天下群雄面前公然認她為妻,雙頰滾燙,悲喜羞澀,不由低下頭去。

 

    拓拔野心中一蕩,笑道:“只要你答應做我娘子,打敗那老妖又有何難?”驀地跳起身來,探手朝她面具抓去。雨師妾早料他必定偷襲,翩然繞開,腳鐐叮噹,格格笑道:“小滑頭,你想幹嘛?”

 

    “砰!”拓拔野經脈未愈,行動不便,手肘登時撞到床沿,疼得倒抽涼氣。雨師妾失聲道:“你沒事吧?”又驚又悔,急忙將他扶住。

 

    拓拔野忍住疼痛,驀地摟住她的腰肢,笑道:“這回跑不了啦!”

 

    雨師妾驚叫一聲,全身酥麻綿軟,再也動彈不得。

 

    蘭馨撲鼻,軟玉在懷。拓拔野心弛神蕩,低頭輕吻那雪白秀頸。雨師妾低吟一聲,肩頭微顫,乳丘劇烈起伏,欲拒還迎。那甜蜜誘人的芬芳繚繞鼻息,更引得拓拔野情火轟然竄燒。心中怦怦亂跳,順著脖頸朝上緩緩舔噬,倏地含住她冰冷的耳垂,啞聲道:“好姐姐,這些日子我想死你啦!”

 

    雨師妾如遭電擊,簌簌顫抖,淚水倏然流下,數月來的屈辱痛苦似乎在這一瞬間都得到了回報,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緊緊地抱住拓拔野,顫聲道:“傻瓜……”

 

    兩人緊緊依偎相擁,再也不能分開。拓拔野道:“當日我在破廟裡足足等了三天,你為什麼一直沒有來?是被燭老妖絆住了嗎?”

 

    雨師妾輕點螓首,眼圈一紅,低聲道:“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你了。但是……但是真見著你,我的心裡卻又說不出的擔心害伯……”突然“啊”地一聲,面具已被拓拔野掀開,驚惶失措,想要起身跳開,卻又怕傷了拓拔野,倉促之下急忙別過頭去。

 

    瞪光搖曳,她的臉靨浮凸不平,刺字鮮紅加血,淚痕閃著淡淡的光澤。拓拔野心中又是疼痛,又是憐惜,右手輕輕捧住她的臉頰,沈聲道:“你害怕什麼?怕我見了你的臉容,再不要你嗎?”

 

    雨師妾身子一顫,閉起雙眼,淒然笑道:“傻瓜,對你我還不瞭解嗎?你心地這般善良,見我淪落至此,又怎會不要我?我只害怕,你終日面對著我這醜怪女婢,原先的喜歡會一點一點地消磨殆盡。倘若那樣……我情願永遠不要見著你,即便是悄無聲息地死了,也好讓你一直記得我從前的模樣……”

 

    拓拔野心中大痛,熱淚盈眶,將她扳過身來,緊緊地箍住她的肩膀,一字字地道:“我要你永遠記住一件事:拓拔野娶你為妻,絕不是可憐你,更不是因為感激,而是銘心刻骨的喜歡。我喜歡你從前的容貌,也喜歡你現在的疤痕。我喜歡你勝過這世間的一切。這種感情不會變淡,只會像陳釀老酒,一日比一日更加醇厚強烈。你若是不信,可以剜出我的心來,它不會騙你。”他這番話說得痛切而真摯,說到最後一句時,心中抽搐地疼痛。

 

    雨師妾怔怔地望著他,兩道清淚倏然淌下,嘴角漾開一絲溫柔的笑意,又是歡喜,又是悲戚,搖頭柔聲道:“不必了,小傻蛋,我已經聽到它的聲音啦!”玉臂軟綿綿地摟住拓拔野的脖頸,將頭斜枕在他的肩頭,淚水簌簌掉落。

 

    拓拔野心中一寬,亦忍不住流下淚來,緊緊地抱著她,悲喜浮沉,百感交雜。暗香彌繞,燭光跳躍,爐火熊熊閃耀,屋內安寧平靜,溫暖如春。屋外,那狂肆的風雪從縫隙問傳來尖銳的呼號,悠遠得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

 

    兩人就這麼依偎著,平和、溫柔、甜蜜而幸福。

 

    不知過了多久,雨師妾夢囈似的歎了一口氣,如輕煙薄霧般虛弱飄渺,微笑道:“這些年來,我雖然風光無限,卻常常覺得自己命苦福薄,心底裡絲毫也不快活;被老妖毀容之後,更覺得上天對我好生不公。但直到現在才發覺,原來上蒼竟是如此恩眷於我……得夫如此,夫複何求?”

 

    拓拔野心下感動,輕輕的吸吮她的耳垂,吹氣說道:“得妻如此,神仙也不做。”耳垂乃是雨師妾的敏感帶,被他這般撩撥,麻癢難當,格格一笑,將他輕輕推開;雙頰火紅,竟突然有些害羞。拓拔野心旌搖盪,捉狹心起,正容道:“是了,被你這般插科打諢,夫君險些忘了正事。”

 

    雨師妾見他說得嚴肅,略為一怔,微笑道:“什麼?”拓拔野左右他顧,驀地閃電似的翻身將她壓倒,笑道:“春宵良辰,夫君竟忘了和娘子圓房,這不是天大正事嗎?”雨師妾嬌軀綿軟,在他身下無力地掙扎,紅著臉笑道:“好不要臉,還沒拜過天地,就想玷人清白。”

 

    拓拔野笑道:“此心天地可鑒,何必拘泥俗禮?此處洞房花燭,你的蓋頭我也揭開了,接下來自當是圓房了。”探手逕解她衣襟,朝那雪丘幽谷摸索而去。雨師妾“嚶嚀”一聲,酥顫入骨,幾欲暈厭,許久未曾與他親熱,這些日子相思益苦,此時久旱逢甘露,被他這般胡亂摸探,恣意輕薄,登時癱軟無力,情迷意亂地任他擺佈幽香撲鼻,嬌喘吟吟。那滑膩柔軟的肉丘滾燙如火,燒得拓拔野情火如沸,頃刻燎原。正欲分花拂柳,長驅直人,卻聽石門突然傳來“砰砰”輕響,似有人在迭聲叩門。

 

    雨師妾一顫,驀地清醒,低聲道:“有人來啦!”

 

    拓拔野吮舔她的肩頭,含糊不清道:“多半又是前來采病的,不必管他。天大地大,沒有圓房事大……”

 

    雨師妾吃吃而笑,被他親吻到敏感之處,不由酸軟情動,但聽那敲門聲越來越響,心緒忐忑下寧。

 

    當下趁著拓拔野鬆手勾她腰臀之際,縮身一滾,翻了開去。掩住衣襟,笑道:“你去開門吧!說不定是那兩個小指美人。若是她們知道你不顧傷勢,和我做此天大正事,只怕一怒之下往你的藥里加上幾棵斷腸草呢!”

 

    拓拔野又是氣惱又是好笑,知她說的是巫姑、巫真,适才她們為他療傷時,聽說他娶龍女為妻,嬌嗔大發,醋意沖天,癡情之狀令他頗為消受不起。雨師妾帶上面具,笑道:“再不開門,她們便要從門縫裡鑽進來了。”翩然朝石門而去。

 

    “轟!”石門方開,一陣狂風怒卷而入,石桌、香爐登時“乒呤乓啷”四下亂撞。雨師妾呼吸一窒,突覺兩道人影電也似的朝拓拔野撲去,失聲叫道:“小心!”想要追阻,卻被一道強猛無已的氣浪震得跟艙後退,心下大寒,不知來者究竟是誰?

 

    “砰!”石門緊閉,大風頓止,石床上赫然已經多了兩人;左邊那男子蓬頭垢面,亂須如車,烏衣長裳襤褸邋遢,滿臉玩世不恭的笑容;右面坐了一個矮矮胖胖的禿頭老者,長須飄飄,腆著大肚,腰間掛了一支汙跡斑斑的大彎角,旁邊懸了一個巨大的酒葫蘆,正笑嘻嘻地打量著拓拔野二人。

 

    ※※※雨師妾正自驚疑,卻見拓拔野“啊”地一聲,極是歡喜,朝那烏衣男子行禮笑道:“赤前輩別來無恙?拓拔有傷在身,不能相迎,還請勿怪。”

 

    她心中一凜,驀地想道:“難道這邋遢漢子竟然就是兩百年前的大荒雨師赤松子?”

 

    烏衣男子倏地拙住他脈門,探察經絡真氣,聳然動容,起身哈哈笑道:“拓拔小子,你倒真是海鱉命,早知雙頭老怪接連五掌也打你不死,我們也不必大張旗鼓,掀起這場冰風暴了。”

 

    拓拔野一愣,又驚又喜,笑道:“原來這場風暴竟是前輩為我張羅的擋箭牌嗎?”急忙大禮謝過。

 

    烏衣男子手掌一翻,氣浪鼓舞,將他穩穩托起,揚眉笑道:“小子,當日你救我一命,我不過拍拍屁股揚長而去,今日你又何必與我客氣?”頓了頓,斜眼瞥望那矮胖老頭,嘿然道:“何況今日若沒有這老瘋子相助,我又哪能招來這麼大的狂風?”

 

    拓拔野心中一動,失聲道:“難道這位前輩竟是土族風伯?”他曾聽蚩尤述及與風伯激鬥之事,适才初見這矮胖老者,便隱隱覺得似曾相識,經赤松子這般一說,登時恍然。下午這場冰風暴突如其來,兇狂恣肆,為大荒數百年來所罕見,眾人心中都有些驚駭,只道是五族有甚言行惹怒蒼天,召來如此惡兆,不想竟是兩百年前的大荒雨師與當世風神的聯手傑作。

 

    風伯見他們神色驚愕,不由大為得意,搖頭晃腦哈哈笑道:“稀泥***,當今之世除了風爺爺我,誰還有如此能耐?”聲如破鑼,刺耳嘹亮。

 

    拓拔野莞爾道:“小子有眼不識泰山,風神恕罪。”心下暗自詫異,自己與他渾無關係,當日蚩尤一行還險些被他的颶風刮得一命嗚呼,何以今日他竟會出手相助?

 

    赤松子似是瞧出他心中疑惑,嘿然道:“拓拔小子,我和這老瘋子是一百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如同你和那愣小子蚩尤一樣。”

 

    風伯眼中一亮,咧嘴叫道:“是了,那蚩尤小子呢?怎地沒跟你在一起?那混小子有點意思,現在敢和風爺爺我這般死纏爛打鬥氣的可沒幾個啦!稀泥***,快快叫他出來,與我再鬥上幾合……”

 

    他說得高興,口沬橫飛,卻沒瞧見拓拔野黯然的神色。雨師妾生怕拓拔野擔心蚩尤,影響傷勢恢復,微笑道:“原來風神上昆侖山是為了找人打架嗎?”

 

    風伯瞪眼道:“那是自然,白老頭開蟠桃會,昆侖山上到處是自大狂妄的欠揍小子,正是找人打架的絕妙場所。打完架還有關酒可以偷喝,房子可以亂拆,稀裡嘩啦一場糊塗,真他***妙不可言。”哈哈狂笑。

 

    拓拔野早聞這瘋瘋癲癲的老兒生平有三好:打架、喝酒、破壞。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心想,蚩尤對打架與喝酒亦興味頗濃,又是桀騖倔強的惡脾氣,難怪這老瘋子與他不打不相識,視若忘年知己。

 

    雨師妾心中一動,笑道:“風神若想在今年的蟠桃會上鼓著腮幫玩個痛快,有一個人必須早早收拾了,否則只怕你連一絲微風也吹不起來呢!”

 

    風伯急忙問道:“誰?白老頭?白丫頭?石呆子……”

 

    他一連念了一長串名字,雨師妾只是搖頭,見他撓頭抓耳,心癢難搔,方才指著拓拔野微笑道:“就是他。”

 

    拓拔野一愣,不明所以。風伯瞪著眼睛看看二人,奇道:“小丫頭,這小子不是你男人嗎?難道你要風爺爺幫你謀殺親夫?”

 

    雨師妾雙頰滾燙,笑啐道:“你胡說什麼?我只是讓你將他趕得越遠越好。你不知道他有個定海神珠嗎?他和白老頭是親家,若見你在此搗亂,豈能袖手旁觀?趁著他現下傷勢未愈,趕緊將他一口氣吹回東海。沒了他妨礙,今年的蟠桃會就由得你胡鬧了。”

 

    風伯吃了一驚,眼睛滴溜溜的望著拓拔野,咧嘴笑道:“定海珠?稀泥***,瞧不出你小子竟有這等稀罕寶貝。小丫頭提醒得不錯,風爺爺我……”

 

    赤松子嘿然打斷道:“老瘋子,你倒真是四音古琴缺筋少弦,這小丫頭是生怕拓拔小子明日死在雙頭老怪的手上,所以才想借你之手,正大光明地送他逃之夭夭哩!嘿嘿,明日眾人不見了這小子,聽說是老瘋子一氣吹回東海,要怨也只能怨你瘋癲發作,又怎會怪拓拔小子膽小怕死?小丫頭,我說得不錯吧?”

 

    雨師妾被他一語道破心機,雙頰微紅,無意隱瞞,微笑道:“赤前輩果然明察秋毫。前輩既然想要救小野,索性好人做到底,將他送回東海便是。”

 

    赤松子哈哈笑道:“小丫頭,他若是回東海,你豈不是要重新做回那老怪的女奴嗎?若是如此,他定當帶著蝦兵蟹將找我拚命,嘿嘿,吃力不討好的事不做也罷!”

 

    拓拔野微笑道:“前輩果然是我知己……”

 

    話音未落,“噗噗”輕響,赤松子忽然將他周身經脈盡數封住,笑道:“小丫頭,我有一個法子,可以讓你夫君明日風風光光地勝出,何必做這等臨陣脫逃之事?”

 

    雨師妾大喜,盈盈行禮,顫聲道:“那我就先謝過前輩了!雨師妾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前輩的恩德。”

 

    赤松子嘿然道:“那倒不必了。我幫這小子,除了當日欠他一條性命之外,還有一半是因為你呢!”

 

    拓拔野二人心下大奇,赤松子淡淡道:“當年若不是你曾祖父黑水雨師在小侯山下救我一命,我又豈能活到今日?若不是他傾囊相授,我又怎會呼風喚雨的本事?恩同再造,我欠你雨師國甚多,這一輩子是還不清了。”

 

    雨師妾又驚又奇,他曾祖父原是水族雨師,位列昔年水族十仙,後因祈天求雨失敗,被黑帝眨為庶民,流浪天下,不知所蹤。不知何時何地救過赤松子?

 

    風伯聽得不耐,叫道:“稀泥***,囉哩囉嗦地幹嘛?再不快些,天就要亮了。”兩人將拓拔野盤坐于石床之上,使其雙手交錯,抵於兩腳腳心,而後分別盤坐於他身前身後,四掌齊發,按住他的前胸後心。

 

    “蓬蓬”悶響,拓拔野周身一震,只覺兩股鼓然不同的氣浪轟然鼓舞,洶洶不絕地灌入體內,五臟六腑翻江倒海,骨髓經脈劇痛如裂,“啊”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登時暈厥。

 

    雨師妾大驚,正欲搶身上前,卻聽赤松子喝道:“小丫頭放心,肯定不會讓你夫君少一根頭髮。只管好好看著,莫讓旁人打擾……”面色陡然變為赤紫,一道紅光從頭頂轟然沖起,映射在水晶明珠燈上,登時將整間石屋照得姹紫嫣紅。與此同時,風伯怪叫一聲,一道黃光蓬然鼓舞,與赤紅氣芒交相輝映,化作橙黃淡綠諸多顏色。

 

    三人齊震,氣浪鼓舞,雨師妾氣息一窒,身不由己地朝後飛退,“砰”地撞在牆上,經脈震痹,雙腿麻軟,一時竟站不起來。屋內“乒乓”連響,石桌石椅四下亂撞,珠燈搖曳,燭火明滅,一片混亂。

 

    赤松子與風伯汗水涔涔,不住顫動,雙手死死地抵住拓拔野。昏暗中,可以清楚地瞧見一對赤光黃芒宛如兩條長蛇,在拓拔野全身經脈急速遊走,交錯飛舞,刺目閃爍,眼花繚亂。拓拔野體內宛如透明,彩光閃爍不定,連內臟與骨骼的形狀也瞧得一清二楚。那顆定海神珠在他丹田處緩緩旋轉起來,越來越快。

 

    雨師妾心中一跳,驀地明白他們竟是將自己真氣毫無保留地輸入拓拔野體內!又驚又喜,淚水叉莫名地湧了上來。拓拔野只要能將這當世兩大高手的真氣在體內留住一日,明日之決鬥勝算便大大增加。縱不能擊敗老怪,也不至於命喪當場。

 

    正自歡喜,忽聽“哧哧”輕響,拓拔野的奇經八脈絢光閃耀,幻彩流離。黃光赤芒與碧綠色的真氣交相撞擊,登時如巨浪驚濤,怒捲進爆,靈山十巫續接好的經脈又接二連三地斷裂開來。拓拔野悶哼一聲,簌簌顫抖,彩光如萬千箭矢,從他體內破體沖出,所經之處,皮膚表面竟滲出顆顆鮮血,情狀詭異已極。

 

    赤松子與風伯鮮血齊噴,臉色慘白,盡是驚愕沮喪的神色,但雙手卻依舊附著拓拔野胸背,絲毫也不移開。

 

    雨師妾大驚,突然明瞭:“是了,他們的真氣屬性不同,又都極為強霸;小野大傷初愈,這般強行輸入,豈能不震傷經脈?”一念及此,芳心大寒,急忙急掠上前,錯手想將三人分開,豈料手掌方甫觸及拓拔野身體,便覺一股強大的渦旋引力驟然吸來。她驚呼一聲,雙手如磁石附鐵,緊緊地壓在拓拔野的肩頭,再也無法收回。

 

    “嗖!”她的手少陰心經、太陰肺經門戶大開,真氣如潮,源源不絕地抽離體外,被那股強烈已極的渦旋引力急速吸往拓拔野體內。雨師妾大駭,想要凝神斂氣,卻覺心慌神躁,身不由己,真氣如落花流水春去也,丹田登時大空。

 

    真氣滔滔流逝,經脈痹痛,雨師妾只覺自己宛如被掏空的竹子,在狂風中簌簌顫動。神智漸轉混沌,眼角餘光依稀瞧見拓拔野的臉容,在變幻莫定的流離彩光裡閃耀著溫潤的光澤,體內的經絡閃閃發光,不斷迸破,卻又不斷地自動續合,古怪已極。

 

    突然之間,她恍惚地閃過一個念頭:“若能將真氣盡數送給拓拔野,助他打敗老怪,自己縱使變作廢人又有何妨?”想到此處,那恐懼、慌亂之情登時煙消雲散,心底裡反倒湧起說不出的歡喜與快慰。

 

    當是時,忽聽“咄咄”連響,石門又響起款叩之聲。雨師妾、赤松子、風伯三人周身震痹無力,緊緊地吸貼在拓拔野身上,混沌恍惚,動彈不得。雖然聽見那敲門聲越來越急,卻偏偏連說一句話的氣力也沒有。

 

    “砰”石門撞開,大風呼嘯,燭火陡然黯滅。四人劇顫,碧翠、橙黃、赤紅、淡黑光芒交織繞舞,將黑暗的石屋照耀得光怪陸離。

 

    門口那人驚咦一聲,沈聲道:“拓拔太子,你沒事吧?”驀地關上石門,白影一閃,急電似的沖至石床。霓光之中,那人臉容清晰分明,竟是金族白帝。

 

    雨師妾大喜,松了一口氣:“白帝既到,小野得救了。”此念未已,一道氣浪鼓舞飛卷,蓬然分扯,登時將自己四人生生拉散。赤松子三人方自歡喜,卻聽白帝駭然低吟一聲,那氣浪陡然消逝無形。

 

    “砰”地一聲輕響,白帝身不由己地閃電飛起,雙手牢牢吸附在拓拔野的腰肋,白光進爆,滾滾真氣倏然湧入其陰驕、陽維兩脈。“哧哧”聲中,五色霓光爆漲逆旋,拓拔野體內那股螺旋引力驟然變大,如同巨大漩渦將四人緊緊吸到一處。彼此真氣都如長河彙集,滔滔卷溺,轟然沖入拓拔野經絡、丹田。

 

    “轟!”五人齊震,拓拔野突然慢慢地旋轉起來,雨師妾四人手掌吸附其身,不由自主地隨著他一齊繞轉移動,真氣滾滾外泄。

 

    白帝大汗淋漓,皺眉凝望赤松子等人,想要說什麼卻發不出聲、當世幾大超一流高手就這般絞麻花似的糾纏凝固,動彈不得,隨著業已昏厥的拓拔野的節奏當空悠悠旋轉,驚愕、惶恐、迷惑……面面相觀。

 

    雨師妾突然覺得說不出的滑稽,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但是驀地又是一陣害怕:倘若連白帝也不能將他們分開,天下又有誰能做到?這般持續下去,究竟後果如何?拓拔野會不會經脈盡碎而死?

 

    ※※※暖爐“劈啪”脆響,火光漸漸地黯淡了。幻光流彩,霓虹閃耀,五人在半空中無聲地旋轉著,速度越來越快,五道真氣洶洶沖湧,在拓拔野的經絡中絞扭激撞,仿佛從不同雪山沖卷下的冰川融水在同一個河道裡撞擊迴旋。每一次碰撞都要帶來驚濤駭浪,形成更大的渦旋。拓拔野的經脈不斷地迸裂,又在各種真氣的擠壓下,不斷地自動續接。但是,隨著那股螺旋巨力越來越猛烈,外湧而人的四屬真氣越來越強大,經絡迸斷速度逐漸快過了癒合。

 

    不知過了多久,爐火完全熄滅了,冰寒的狂風咆哮著從門縫鑽入,呼號竄舞,眾人透骨森寒,就連心似乎也在冷颼颼地顫抖。白帝四人團團飛轉,周身真氣似乎都已經被吸盡了,但雙手卻依舊生了根似的貼在拓拔野的身上。

 

    “僕僕”悶響,拓拔野的肌膚突然開始鼓動起來,此起彼伏,宛如海浪;體內彩光變幻,透明如燈籠,無數絢芒真氣亂竄飛舞,直欲迸爆沖出。毛孔進裂,絲絲氣芒嬸溺散出,在黑暗中宛如萬道青煙彩霧,繚繞飛舞。

 

    雨師妾芳心亂跳,酸軟無力,眼睜睜地看著拓拔野體內真氣洶洶爆舞,綠光波碎,鮮血如汗,一顆顆地滲出皮膚,心裡焦急、慌亂、害怕、迷惘……忖道:“難道他當真要死了嗎?”想到此處,登時錐心恐懼,呼吸不得。

 

    當是時,屋外狂風態肆,大雪飛揚,遠遠地傳來似有若無的呼喊。四人徹耳傾聽,卻又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

 

    屋內黑暗寒冷,死一般的沉寂。拓拔野體內的絢光忽明忽滅,照得四人的面色陰晴不定。

 

    過了片刻,屋外突然響起一片喧嘩之聲,腳步“沙沙”,如潮湧近,隱隱聽見槐鬼、離侖等人叫道:“北海神上留步,白帝有命,明日清晨以前,不許任何人打擾龍神太子……”

 

    只聽一人陰沉沉地厲聲喝道:“既是生死決鬥,自然到死方休,你們金族仗著是東道主,就想要袒護那小子嗎?拓拔小子,快滾出來!他***,想當烏龜,縮著腦袋裝死嗎?”竟是禺京!真氣充沛雄渾,震得屋內回音搦搦。

 

    白帝等人一凜,齊齊閃過一個念頭:“這廝恢復得好快!”

 

    “乒乓”之聲大作,慘呼下斷,禺強獰笑道:“老子原本只想要那小賊的徹命,你們既要找死,那便怨不得我了!膽敢擋我者,格殺勿論!”

 

    驚呼怒喝不絕於耳,雙頭老祖的呼暍聲越來越近,直往石屋大門逼迫而來。

 

    雨師妾心中大駭,此刻拓拔野經脈傷毀,昏迷不醒;白帝、赤松子等人又精疲氣竭,動彈不得,倘若被這老怪沖入偷襲,後果不堪設想。

 

    又是一陣悶響驚叫,似是眾金族衛兵紛紛拋飛跌落,禺京冷森森地叫道:“再不出來,老子就拆了你的烏龜殼!”聲如驚雷,竟已在石門之外。

 

    “轟!”石門迸裂炸舞,狂風呼卷著漫漫雪花,潮水似的沖入。

 

    隆叫迭起,四個金族衛兵一齊破撞飛入,“砰乓”連響,鮮血進射,轉眼變作四具屍體,軟綿綿地從石牆上緩緩滑落。

 

    雙頭老祖齊聲桀桀怒笑道:“臭小子,納命來!”大風鼓舞,氣浪爆炸,黑光如電飛舞,刹那穿空沖到。

 

    “呼隆!”老怪身在半空,左臂猛然進漲,八道熾烈烏光從奇經八脈洶洶激射而出,宛如黑龍呼嘯,繞臂飛舞,驀地在拳頭處絞纏為一條巨龍,咆哮奔騰,雷霆萬鈞地飛撞在拓拔野的咽喉!

 

    “轟隆隆!”驚天震響,絢光炸射。

 

    雨師妾刺眼難當,雙耳欲聾,喉中一甜,只覺一股難以想像的巨力當胸猛撞而來,雙手劇痛,兩股真氣洶湧澎湃地從掌心倒灌而入。

 

    “砰!”白帝、赤松子、風伯、雨師妾登時脫離飛散,身不由己地沖天飛起,撞向屋頂。

 

    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白……屋內萬千道霓光眩目閃耀,菊花似的絲瓣飛揚,層層翻湧。巨震轟天,氣浪蓬鼓,整個石屋驀地迸爆炸射!

 

    “喀啦啦”脆響疊爆,雙頭老祖發出一聲驚駭淒厲的慘叫,筆直地從雨師妾眼前飛過,半空劃過一個圓弧,當頭插入雪地之中。

 

    狂風呼嘯,大雪紛揚,片片雪花合著冰層,悠揚地卷舞著,無聲地飄落在茫茫雪地上。白帝四人匍匐在地,拓拔野低首垂胃,盤坐于石床上,似乎猶在沉睡之中,周身閃耀著淡淡的碧光。

 

    數十丈外,雙頭老祖枯木似的倒插於冰雪之中,雙腿僵直開叉,動也不動。一隻雪鴉“啞啞”叫著,悠悠地落在他的腳心上,昂首睥睨,撲扇翅膀。

 

    數百名金族衛士瞠目結舌地佇立於風雪之中,半晌方才反應過來,急忙紛紛呼喝著上前扶起白帝四人,見他們雖然氣息微弱,心跳猶在,方才舒了一口氣。圍在拓拔野身邊的幾個衛士突然驚叫後退,張惶望著拓拔野七竅緩緩溢出的鮮血,失聲叫道:“龍神太子……龍神太子死了!”

 

    雨師妾恍惚中聽見,宛如焦雷轟頂,登時清醒。“啊”地一聲,奮起全力,掙扎著爬了起來。天旋地轉,四周白茫茫一片,依稀看見一群人圍著拓拔野驚呼惋歎。

 

    她的心突然劇痛如絞,熱淚洶湧,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推開身旁衛士,踉踉蹌蹌地奔了過去。

 

    眾衛士見她奔來,紛紛讓開。她撫摸著拓拔野冰冷的臉龐,顫聲叫道:“小野!”拓拔野僵直而坐,心跳頓止,氣息全無。體內的綠光漸浙地暗淡了,七竅流出的鮮血淌過臉上的冰雪,沿著她的指縫劃過玲瓏素手,滾燙地燒灼著她的肌膚。

 

    雨師妾呼吸不得,喃喃道:“小野,別嚇姐姐啦!”淚水不斷地滾落,在臉頰上凝成冰晶。大風吹來,她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寒冷,緊緊地抱著拓拔野,簌簌顫慄著,在這蒼茫雪地的暗夜,茫然、恐懼,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心下惻然:心道:“想不到人言水性楊花的龍女,竟是如此癡情。”

 

    雪落無聲,萬籟俱寂。

 

    只有那只雪鴉在老怪的腳掌上蹦蹦跳跳,歡鳴迭聲,時而低下頭來,咄咄啄擊著老怪的腳心。老怪的腳丫驀地顫動了一下,雪鴉怪叫驚飛,盤空旋轉了片刻,又落到另一個腳掌上,歪著腦袋,怯生生地啄擊。

 

    老怪突然發出一聲怪吼,“砰”地冰塊炸射,雪鴉驚逃,他從雪地中轟然沖起,兩頭一齊怒吼道:“拓拔野,我要殺了你!”

 

    “呼隆!”黑光怒放,身形暴漲,雙臂爆射出萬千道玄芒,倏地化為無數黑翎,繼而雙腿波光晃動,化為巨大粗壯的鳥爪……轉眼之間,竟變做一個身高三丈的雙頭北海巨梟。

 

    兩個鳥形人頭凶睛寒芒怒射,驀地發出一聲淒厲獰惡的咆哮,黑影電掠,瞬間從眾衛上面前穿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牽起十餘丈長的猛烈黑芒氣浪,重重撞在拓拔野後背上!

 

    轟隆巨響,氣浪沖湧,雨師妾眼前一黑,雙臂登松,拋飛摔落。

 

    青裳裂舞,七道烏血從拓拔野的七竅怒射噴湧,體內彩光大作,周身經脈閃閃發亮,赤紅、碧綠、橙黃、玄黑、銀白五道光線齊頭並進,洶洶遊舞,突然揉合交融,閃耀起刺目無匹的碧翠眩光。

 

    “砰!”一道碧光從拓拔野後心沖出,巨浪似的倒撞在雙頭巨梟身上。

 

    老怪正自哈哈狂笑,突然“咦”地一聲,兩個鳥形怪頭凶睛凸出,閃過驚駭恐懼的神色,狂笑驀地化為淒厲的慘呼。

 

    黑光綠芒繽紛炸射,老怪的兩個怪頭一齊噴出沖天血雨,烏翎碎裂進飛,巨軀轟然曝裂,腸子連帶著鮮血、幽綠的體液飛揚漸射,“劈里啪啦”地摔打在雪地上。

 

    雪沬紛揚,拓拔野周身一震,凍得鐵青的臉倏地還原血色,睜開雙眼,哈哈笑道:“痛快!痛快!這一下撞得我好生痛快!”

 

    老怪四眼凸出,驚怖地瞪著拓拔野,巨大的身軀晃了晃,轟然塌倒,再也不能動彈。嫣紅的鮮血在雪地上急速洇散開來,一縷黑光悠匆飄渺,朝著漫天彤雲倏然飛去。

 

    眾人驚愕駭然,怔怔不語。四周貴賓館中的番國貴侯聽見聲響,早已隔著水晶窗朝外觀望,見到這般情形,均張大了嘴,目瞪口呆。

 

    大荒十神之一的雙頭老祖竟被拓拔野護體真氣反震而死!

 

    雨師妾又驚又喜,恍然若夢,顫聲道:“小野!”想要爬起身來,卻酥麻無力。

 

    拓拔野飛掠到她身邊,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笑道:“好姐姐,我還以為再也不能抱你了。”激動歡悅,熱淚摻著汙血滴落在她的面罩上。

 

    雨師妾喃喃道:“你……你沒有死!”反反覆覆地念叨著,手掌顫慄地撫摩拓拔野溫暖的臉頰,悲喜難抑,抱著他的脖子失聲痛哭。突然氣血翻湧,眼前一黑,就此昏迷。她早已精疲力竭,只因牽掛拓拔野生死,方才強撐到此刻,眼見愛郎無恙,心中一寬,再也支撐不住。

 

    狂風轉小,大雪悠揚卷舞,夜色正深,天地蒼茫。

 

    眾人怔怔呆立,依舊雲裡霧中,不知這一夜究竟發生了何事。但有一件事卻是一清二楚、歷歷分明:拓拔野明日不必再與雙頭老祖生死對決了。

 

    三日之內,北海老怪偷襲龍神太子卻反被震死的消息,將會傳遍整個大荒。       

第十七卷 第五章金刀駙馬

            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師妾低吟一聲,悠悠醒轉。睜開雙眼,燈火跳躍,爐火熊熊,她躺在白絨熊毛毯上,身上蓋了幾層雪鳥茸羽,極是溫暖。拓拔野正與白帝、赤松子等人圍坐在三丈外的青銅火爐旁,見她醒來,登時大喜奔至。

 

    雨師妾見他神采熠熠,安然無恙,心中歡喜,微笑道:“小壞蛋,你沒事吧?可嚇死姐姐啦……”眼角瞥見白帝、赤松子等人灼灼望著自己,登時臉上一紅,微起羞澀之意,將剩下的半句親昵話語吞了進去。

 

    風伯瞪眼叫道:“臭丫頭胡說八道,這混小子將我們的真氣都吸了個乾淨,還能有個屁事?稀泥***,風爺爺我倒是快斷氣了。”聲音虛弱,顯是氣竭神虧,仍未恢復。白帝與赤松子盤腿坐在一旁,亦在閉目調息。

 

    此處乃是犀脊峰明月貴賓館的某處空屋。雨師妾昏迷之後,為了不驚動群雄,引起更大的波瀾,金族衛士遵照白帝意旨,將拓拔野等人暫時轉移到近水樓臺,只密報了西王母等人。

 

    白帝、赤松子、風伯、雨師妾四人真氣幾被吸盡,經脈斷裂,真元耗損極大,非經數月調養不能恢復。拓拔野等了片刻,見西王母等人尚未趕到,便自行為四人輪番輸導真氣,將四人經絡重新疏通。

 

    此刻聽風伯怪責,拓拔野神色尷尬,苦笑道:“小子累得各位前輩如此,實在慚愧之至……”

 

    赤松子哈哈笑道:“拓拔小子,是我們強行給你輸氣的,你慚愧什麼?想不到陰差陽錯,不必等到天明就打死了那雙頭老怪,真他***痛快之極!”

 

    白帝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道:“赤雨師說得不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此事的確怪不得太子。不知太子現下感覺如何?”

 

    拓拔野道:“多謝白帝,小子體內真氣充沛,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再好也沒有了。”

 

    白帝點頭道:“那就好。只是從今日起,太子每日必須調氣運息兩次,每次至少半個時辰,否則五屬真氣必定要相沖相克,稍有不慎,只怕仍有性命之虞……”

 

    雨師妾吃了一驚,失聲道:“有這麼厲害?”

 

    白帝微笑道:“拓拔太子吉人天相,或是寡人多慮,但終究小心為好。只要過得十天半月,將殘留體內的其他四屬真氣化散體外,就當平安無事。”

 

    拓拔野拜道:“多謝白帝指點,拓拔銘記在心。”頓了頓,忍不住皺眉道:“晚輩始終不太明白,我的真氣比起各位前輩大有不如,為何反而能將各位前輩的真氣盡數吸入體內?又為何競能在五屬真氣的衝擊下不傷臟腑經脈,保存性命?甚至能將北海老怪突然震死?這其中……當真好生古怪。”

 

    風伯咧嘴叫道:“稀泥***,你問我們,我們又去問誰?早知道你小子像海綿似的將老子真氣吸個乾淨,風爺爺我說什麼也不上這老虯頭的惡當!這下可好,沒有三、五個月是緩不過這口氣了。他***,這幾個月不能鼓風,不能打架,若那惡婆娘找上門了,豈不是還得躲躲藏藏?真他***窩囊……”

 

    他吹鬍子瞪眼,越想越怒,哇哇叫道:“不管了,不管了!”驀地從腰間摘下酒葫蘆,“咕嚕咕嚕”地灌了兩口。還未來得及咽下,一張冬瓜臉“唰”地脹得通紅,咧著嘴,眉開眼笑地打了個酒嗝,突然一頭栽倒在地,鼾聲大作。

 

    眾人莞爾,想不到他酒量果真如此之差。赤松子嘿然道:“小子,此事看似難解,其實卻簡單之極。你丹田中有一顆定海珠吧?嘿嘿,就是這顆小小珠子使的古怪。我與老瘋子給你輸送真氣之時,兩道真氣沖入氣海,與你的真氣絞在一處,鬼使神差地牽動了定海珠逆旋倒轉,形成巨大的氣旋,這股氣旋合三人之力,又有定海珠作怪,一旦形成,其吸引力遠遠超過了每一個人的力量,因此又立即反過來將我們的真氣滔滔不絕地吸入。嘿嘿,我們這可謂作繭自縛……”

 

    拓拔野登時恍然,脫口道:“越多人加入,這氣旋就變得越大,彼此之間反倒越難脫離,直至……直至每一個人氣竭虛脫而死……”

 

    赤松子揚眉嘿然道:“或者你先承受不住我們的真氣,經脈迸裂而死。”

 

    眾人心中森然,面面相覷,突然覺得後背一陣涼颼颼地發冷,頗有些慶倖。

 

    雨師妾溫柔地望著拓拔野,帶著笑意歎息道:“所幸禺強、禺京及時趕到,一拳打散了氣旋,救了我們的性命。”

 

    拓拔野微笑道:“他捨己救人,被我們五人的氣旋震飛受傷,做了一回雪地裡的鴕鳥。”

 

    雨師妾“噗哧”一笑,又蹙眉奇道:“但是當時小野分明已經氣息全無,為何被老怪全力一擊,反倒活轉過來,並將老怪一下震死呢?”

 

    赤松子嘿然道:“這便是另一個關鍵所在了。拓拔小子,你的經脈在五屬真氣不斷地衝撞下竟能支撐這麼久,甚至可以自我續接,可知是為什麼嗎?”拓拔野心下茫然,突然一動,脫口道:“潮汐流!”

 

    赤松於一愣,皺眉道:“什麼?”

 

    拓拔野稍加解釋,說道:“潮汐流的第一要義便是隨時隨地改變經脈,因時應勢,變化如意。定是我昏迷之中,神識自動以‘潮汐流’不斷地改變經脈,使得五屬真氣得以調節控制。”

 

    “潮汐流”乃是科汗淮獨創的意氣雙修的法訣,眾人聞所未聞,此刻聽拓拔野提及,無不動容。赤松子素來狂妄自負,此時亦不免露出驚佩之色。

 

    白帝歎道:“難怪斷浪刀當年被譽為‘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竟能創出這等驚神駭鬼的獨門法訣。只是……可惜,可惜。”搖頭輕歎,神色頗為黯然。

 

    雨師妾微笑道:“原來這便是當日他傳給你,用來療傷化氣的法訣嗎?”忖道:“科大哥待我如親生妹子,竟連潮汐訣也毫不隱瞞地傳了給他。”想到科汗淮生死未蔔!心中一陣刺痛難過,對纖纖更是倏然泛起負疚之意。

 

    赤松子喃喃道:“意如日月,氣如潮汐。好一個科汗淮!想不到這些年大荒竟是豪傑輩出,殊不寂寞。”回過神來,點頭道:“小子,你能自保經脈,這潮汐流當有莫大功勞,但卻不是根本原因。”

 

    拓拔野心中一動:“難道竟是這些年修行‘五行相化’,潛移默化之功?”

 

    神帝的《五行譜》中說到可以通過意念力控制、改變某物或自身的五行屬性,是謂“五行相化”。适才五屬真氣在體內洶洶遊走,相互撞擊,極是兇險,難道竟是自己無意之中施展出“五行相化”,使得這五屬真氣渾然融合嗎?想到此處,心中不由狂跳起來。

 

    赤松子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似笑非笑道:“根本原因是因為你小子本是‘五德之身’!”

 

    雨師妾失聲驚呼,又驚又喜。白帝聳然動容,徐徐道:“原來赤雨師也看出來了。”

 

    唯有拓拔野惑然不解,喃喃道:“五德之身?”

 

    當年在古浪嶼上,他曾聽羽卓丞說蚩尤乃是天生木靈、木德之身;在赤炎城中,亦曾聽祝融等人說烈炎是火德之身,但從未聽說過何為“五德之身”。

 

    白帝微微一笑道:“不知拓拔太子可知‘五界五神’?混沌界中的太乙金真、太乙木真、太乙水真,太乙火真,太乙土真五大神識是天下萬物的元神之源。萬物根據自身依附的五神比例,分為五行屬性。人亦如此。通常來說,每一個人的經脈、心腦所能依附的五神都不是平均分配的,一定有某一種元神大於其他四屬。例如火族族民的身體結構,註定他附著的太乙火真遠遠多於其他四神,但是萬事無絕對,總有些例外。比如拓拔太子就是如此。”

 

    拓拔野奇道:“我?難道我與常人有什麼不同嗎?”

 

    赤松子嘿然道:“豈止不同,簡直是天差地別。你的經脈、心腦、丹田五行屬性完全平均,沒有任何一屬格外突出,是千古難得一見的‘五德之身’。古往今來,我所知道的也不過三人而已;一個是盤古大神,一個是神農大帝,還有一個便是你了。”

 

    拓拔野心中突突亂跳,怔然不語,暗想:“難道當年神帝與我相遇,傳我五行譜,都是天數嗎?”雨師妾笑吟吟地望著他,又是驕傲又是歡喜,心中充滿了溫柔與甜蜜。

 

    赤松子笑道:“小子,你且別高興得太早。五德之身固然為天下少有的聖人之軀,但那終究不過是軀殼而已。玉不琢,不成器,你若不勤于修行,也不過是平庸之輩。”

 

    白帝點頭道:“五行之道博大精深,寡人金德之身,浸淫‘白金道’百多年,也不過如此小成。拓拔太子若想真正修成‘五德之身’,只怕要比常人多付出五倍的努力才成,切切不可因此自大荒疏。”他對拓拔野頗為欣賞,不自覺中已將他當作自己的子侄一般諄諄教誨。

 

    拓拔野凜然道:“兩位前輩教導,拓拔野永銘於心。”眾人相視而笑。

 

    到了此刻,拓拔野心下已是一片明瞭,想通了所有關節。今夜這一場陰差陽錯的巧合,使得他無意之中吸得當世四太高手的雄渾真氣。但這四人的四屬真氣太過強猛,非他現在所能承接,動輒有經脈迸炸之兇險。正當五人彼此絞纏、生死一發之際,雙頭老祖正巧殺到。老怪傾盡全力所發的“八脈飛龍”逆向撞擊五人氣旋,將彼此生生震散,無意間反倒救了他們的性命。

 

    五人分散後,五屬真氣集結在拓拔野經絡、心腦,窒堵鬱積,難過已極,令他心跳氣息盡皆頓止。偏巧此時老怪蘇醒,再次化為獸身奮力猛擊,使得他經絡內脹堵的五屬真氣反震進彈,得以化散。老怪卻猶如被當世五大高於合力猛擊,重傷在身更難抵擋,登時斃命。

 

    此事說來錯綜複雜,匪夷所思,其中巧合之處更比比皆是。若不是赤松子、風伯輸入他氣海的真氣激起定海珠逆旋,就不會形成那古怪而強猛的氣漩渦流,將眾人真氣源源吸入;若不是五人分屬五族,便不會形成“五氣合脈”的兇險情境;若不是他為五德之身,修行過“潮汐流”、五行相化,他便不能依據體內真氣改變、修復經脈,苦苦支撐如此之久;若不是雙頭老祖及時趕到,他們只怕早已氣爆或氣竭而死但是陰差陽錯,竟使得他們化險為夷,此中緣由或許只能歸結為冥冥天意。

 

    白帝突然想起一事,將拓拔野召到一旁,沉吟傳音道:“拓拔太子,下午你與北海真神決戰之時,突然使出一套奇怪的刀法,與本族失傳已久的‘天元訣’有些相似,不知是由何處得來?”他對此事始終心存疑惑,甚感不解,是以今夜去而複返,想問個究竟,不想卻捲入這場意想不到的變故中。

 

    拓拔野不敢隱瞞,當下恭聲傳音,將昨日追入南淵之後如何遇見古元坎石化之軀,如何誤打誤撞經由不死神樹返回前生之事一一道來,至於遇見螭羽仙子、清蘿仙子之事則掠去不提。

 

    白帝聳然動容,此事之離奇古怪,猶在今夜之上。悵然道:“想不到古前輩竟是石化于南淵之底!”凝望拓拔野,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淡淡道:“難怪寡人初次見你,便覺得你與本族有莫大淵源,想不到……想不到你竟是古前輩轉世。”又是歡喜,又是曦噓。

 

    他出神了片刻,傳音道:“拓拔太子,此事你不必向其他人提起,否則只怕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拓拔野大奇,請教其故。

 

    白帝目中掠過黯然沉痛之色,淡然道:“古前輩雖是本族大英雄,卻因某種緣由深受本族忌恨,八百年來一直不得平反正名。他的‘天元逆刃’又關係到‘回光神訣’,是各族覬覦的寶物,倘若眾人得知他坐化南淵之底,只怕從今往後,昆侖永無甯日,太子永無甯日。”

 

    拓拔野凜然應諾,心想:“不知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竟讓古前輩與母族勢如水火?”但心知此事必定是金族禁忌隱秘,不敢多問。

 

    過了片刻,簷鈴脆響,石門款叩,陸吾帶著長乘神、神牛勃皇等金族頂尖高手匆匆趕到,各個神情凝重,風塵僕僕。

 

    拓拔野等人見西王母未來,微覺不妙,果聽陸吾等人拜倒沈聲道:“我等護駕來遲,萬請陛下恕罪!今夜昆侖上下發生咄咄怪事,千名巡邏偵兵、三百隻守崗的六首樹鳥全部失蹤,各峰貴賓館的哨兵都有意外死傷,似是有大批外人秘密侵入。現在王母正指揮各部全力搜索,查尋線索。”

 

    眾人變色相覷,寒意大盛。昆侖山的防衛素以嚴密著稱,巡邏偵兵、守望鳥獸更是機敏之極,究竟是何方神聖這等了得,竟能乘著狂風暴雪,神不知鬼不覺地擄走所有崗哨,侵入昆侖群峰?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白帝沉聲道:“各族貴賓可有傷亡?”

 

    陸吾道:“目前尚未發現,王母已經增派大量衛兵前往諸峰護衛。”

 

    白帝似是松了一口氣,沉吟片刻,令陸吾等人立即前往各峰巡邏,自己與拓拔野等人則隨著眾衛士趕往昆侖宮恒和殿。

 

    這一夜,昆侖風雪漫漫,偵兵不絕,但直到雄雞唱曉,東方漸白,始終再沒發生什麼玄異之事。白帝、王母不敢放鬆警惕,增派精兵扼守各峰要道,以防不測。

 

    翌日清晨,雲開雪霽,晴空萬里。

 

    數十裡瑤池結了一層厚冰,宛如—面巨大的水晶圓鏡,倒映著巍巍雪山、朗朗晴天,渾然一體,頗為壯麗。經過一夜暴風雪,瑤池宮一片狼藉,宮閣殿宇多有破壞殘損,王母急遣八百能工巧匠全力修復,到了中午時分,瑤池宮已是煥然一新。

 

    冰湖如藍晶翠玉,宮宇似冰雕玉琢,紅牆綠欗水光搖曳,琉璃金瓦殘雪覆蓋,在陽光下燦燦生輝,別有一番清雅寥闊的韻味。

 

    各族群雄在金族眾迎賓使的引領下,有條不紊地穿廊入殿,入席坐定。絲竹鼓樂喧嘩熱鬧,使女衛士穿梭不絕,酒菜蔬果源源不斷地送至眾人桌前,一切井然有序,與昨日殊無二致。眼見金族效率若此,群雄心中均生肅然敬服之意。

 

    拓拔野與雨師妾、龍族群雄迤邐入殿之時,八殿轟然,土族群雄、海外番侯紛紛起身,鼓掌叫好。顯然,昨夜龍神太子手足不動,震死北海水神之事早已不陘而走,漫山皆知了。

 

    水族群雄瞪視拓拔野,直欲噴出火來,心中驚疑、憤怒、恐懼、羞恥、迷惑……不一而足。烈碧光晟、句芒等人目光灼灼地盯著拓拔野,驚異駭訝,厭憎更甚。

 

    拓拔野視若不見,牽著雨師妾的素手,微笑著翩然穿過,與姬遠玄、烈炎等人招呼問候。他們俱極歡喜,紛紛離席向龍女送上異寶珍奇,做為賀禮。一時間萬千目光睽睽畢集,拓拔野二人再度成為八殿焦點。

 

    龍女此生慣出風頭,受人矚目原已是稀疏平常之事,但不知何以,此刻戴著面罩與拓拔野攜手穿行,竟是芳心劇跳,雙頰滾燙,仿佛又變作當年那單純快樂的少女,心底裡從未有過的驕傲、歡喜、害羞。

 

    眾人坐定之後,鐘聲鏗然,八殿肅靜。

 

    陸吾朗聲道:“今日進行駙馬選秀的最後一輪比試,每組優勝者便可做為駙馬人選。第一組,赤帝烈碧光晟、炎帝烈炎、鐵木將軍刀楓。第二組,南炎法師龍石、黑白島主杜嵐、水仙城主江冰戀。第三組,水族公子燭鼓之、土族公子姬遠玄、龍神太子拓拔野……”頓了頓道:“既然昨日拓拔太子已經宣佈退出選秀,今日的第一場比試便由燭公子與姬公子進行。”

 

    八毆轟然,拓拔野遠遠地望向白金大殿中的纖纖,她今日戴著雪蓮花冠,銀絲白裳隨風卷舞,彷佛蓮花開落。俏臉雪白,淡施脂粉,掩不住雙眼紅腫,似是哭了一夜。螓首低垂,長睫顫動,冷冷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拓拔野心下黯然,想要傳音與她,卻又不知說些什麼,終於不敢啟口。雨師妾知他心意,悄悄地握住他的手掌,柔聲道:“今日蟠桃會散後,我和你一齊去看看她吧!她終究是你妹子,倘若因此生分了,豈不可惜?你低聲下氣地哄她一哄,陪個不是,她多半便心回意轉啦!”

 

    拓拔野心下感激,點頭微笑,但想起昨日纖纖決絕的言語,心中卻是殊無把握。

 

    此時人聲如沸,鼓樂喧天,姬遠玄、十四郎已經到了玲瓏浮台之上,比試即將開始。姬遠玄金冠玉帶,黃衫飄舞,微笑自若,神采照人,引得八殿女子秋波頻傳,竊竊私語。

 

    拓拔野心道:“姬兄弟人中龍鳳,纖纖若能嫁他為妻,我也放心了。”但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些惴惴不安,彷佛在害怕著什麼。但究竟害怕的是什麼呢?隱隱約約始終不能明白,當下勉力凝神斂意,傳音道:“姬兄弟,這一戰事關重大,你只可勝,不可敗。”姬遠玄朝他微微一笑,點頭示意。

 

    忽聽當空響起一聲雷霆似的厲喝:“且慢!”七道黃影電射穿掠,從八殿飛簷之問疾沖而下,穩穩地落在玲瓏浮臺上。

 

    “姬修瀾!”

 

    “大膽亂賊,竟敢到此搗亂!”

 

    黃土大殿譁然,怒喝驚呼如潮洶湧。當先那人金冠橙衣,昂然而立,目光淩厲怒恨地瞪視著姬遠玄,周身黃光吞吐,盡是陰鷙桀騖之氣,正是姬遠玄的胞兄,當日陰謀叛亂失敗而被軟禁的姬修瀾!另外六個黃衣漢子背負長槍,驃悍兇狂,赫然是姬修瀾的師弟兼近身侍衛“黃龍六槍”。

 

    眾人又驚又奇,拓拔野與白帝等人對望一眼,大覺不妙。自白駝叛黨被鎮壓之後,姬修瀾便被軟禁于黃帝宮中。他既能從陽虛城脫身趕至此地,土族中必定是發生了什麼意想不到的變故。

 

    水族、木族群雄人為幸災樂禍,紛紛起哄,只等著坐山觀虎鬥。

 

    姬遠玄神色自若,微笑道:“大哥,你來了。”

 

    姬修瀾森然道:“特來取你項上人頭。”轉身朝白金大殿微一行禮,厲聲道:“白帝明鑒,這小賊陷害忠良,結黨叛亂;勾結外人,弑父篡位,實為十惡不赦的奸徒,豈能做金族駙馬?姬修瀾今日來此,便是清理門戶,親手誅殺這奸惡小賊,為我父王、為我枉死的三千族人報仇雪恨!”

 

    眾人轟然,西王母淡淡道:“原來今晨盤踞昆侖山下的八千鐵騎便是姬太子帶來的精兵嗎?我道是哪裡來的大軍想要剿滅我昆侖呢!”

 

    拓拔野心下一凜:“難道昨夜潛入昆侖,擄走金族偵兵的就是姬修瀾?”

 

    姬修瀾道:“昆侖聖地,姬某豈敢不敬?所以只讓三軍在山下待命,我親自上山誅殺這奸賊。”

 

    姬遠玄置若罔聞,淡淡道:“大哥,是應真神放你出來的嗎?”

 

    姬修瀾冷冷道:“應真神義薄雲天,豈是像你一樣的卑鄙小人?你勾結蚩尤,刺殺父王,人神共憤,陽虛城上下都已隨我舉義。應真神感念舊情,不忍親自殺你,只在山下等你的首級。你若是有一絲悔疚羞慚,立即自刎以謝族民!”

 

    黃上大殿嘩聲不斷,聽聞陽虛城叛亂,應龍也站在姬修瀾一邊,一些土族貴侯不免露出驚惶恐懼的神色,猶豫不決。

 

    拓拔野心道:“原來是應龍老賊作怪,難怪姬修瀾如此有恃無恐,竟敢闖到昆侖山上與姬兄弟搠戰。”

 

    黃帝駕崩之後,應龍已是當今土族第一高手,即便是武羅仙子等人與之相比,也是大大不如。姬遠玄又帶著族中貴侯與諸多親信前來參加昆侖蟠桃會,土族邦內自然出現了權力真空。此時有應龍撐腰,無怪姬修瀾可以在短短數日內東山再起,控制陽虛城局勢。

 

    姬遠玄沈聲道:“大哥,為什麼直至今日,你仍不覺悟?眼下父王慘遭奸賊謀害,土族內外交困,正是你我兄弟同心團結,共禦外侮的時候,怎能私心自顧,骨肉相殘?豈不令親者痛、仇者快……”

 

    “住口!”姬修瀾目皆欲裂,厲聲喝道:“虛偽小人,還敢惺惺作態,掩人耳目!若你體內流的果真是姬家的血,就抬起頭來和我一決生死!”

 

    姬遠玄目中閃過悲涼苦痛的神色,苦澀地一笑,轉身朝著白金大殿行禮道:“白帝、王母,姬遠玄想借貴地了結家事,唐突之處,萬請見諒。”

 

    眾人大嘩,拓拔野心下一沉,姬修瀾號稱上族蠻塍大神轉世,勇冠三軍,當日在陽虛城中他曾與姬修瀾對過一招,深知其“雙旋裂天槍”威霸淩厲,實不在其時自己與蚩尤之下,甚至或有過之。姬遠玄雖然頗為機智勇武,但比起他來終究遜了一籌,如此對決,可謂凶多吉少。

 

    一旦姬遠玄不測,姑且不論駙馬選秀的結果、纖纖之前途,土族必定被姬修瀾與應龍控制,淪為水妖附庸。其時四族盟裂,天下失衡,局勢更為兇險混亂。姬遠玄素來顧全大局,穩重睿智,怎地此次會做出如此冒失之事?

 

    黃土大殿中呼聲四起,武羅仙子、計蒙、涉馱、包長老等人紛紛起身勸阻。姬遠玄朝土族群雄遙遙一拜,朗聲道:“今日土族分崩離析,全因我兄弟內爭而起。解鈴還需系鈴人,此結既由我們兄弟而起,自然也由我們解開。姬遠玄避無可避,唯有聽天由命。倘若姬遠玄遭遇不測,還請諸位盡心輔佐太子,團結一心,攘外安內,以慰黃帝在天之靈。”

 

    說到最後一句時,突然衣裳鼓舞,沖天飛起,朝著遠處瑤池抄掠而去,遠遠地說道:“大哥,隨我來吧!莫讓你我之血污了瑤池宮祥和聖地。”

 

    姬修瀾厲聲長嘯,破空追去,“黃龍六槍”緊隨其後。眾人譁然,紛紛喚獸驅鳥,追隨觀望。

 

    清風獵獵,拓拔野與雨師妾騎乘太陽烏,禦風並舞,朝下俯瞰。

 

    冰湖如鏡,明麗如畫,倒映藍天白雲,彷佛無底之淵,深不可測。姬遠玄在冰湖上抄足飛掠,海鳥似的滑翔穿梭,朝遠處巍峨雪山沖去。

 

    姬修瀾尾追不舍,越來越近,突然眼放厲芒,大喝一聲,右掌拍出。黃光進爆,一道螺旋氣芒纏臂繞舞,宛如飛龍怒吼盤旋;掌心一翻,“蓬”地震響,一杆青銅龍頭螺旋槍驀地自掌心沖出,從那黃色的螺旋氣芒中反向旋轉,閃電似的倏地朝姬遠玄後背怒射而去!

 

    “纏龍逆天槍!”眾人變色驚呼,拓拔野心中一凜,摟抱雨師妾腰肢的手不由微一顫動。

 

    雨師妾麻癢難當,格格一笑道:“你在擔心姬遠玄嗎?”

 

    拓拔野苦笑道:“當然了,難道我還擔心姬修瀾嗎?”

 

    說話問,兩道螺旋氣芒逆向飛轉,黃光耀眼怒射,鋒芒淩厲。“砰!”姬遠玄避之不及,背部衣裳登時碎裂,血箭飛射。低喝一聲,兩袖鼓舞,勉強沖天逃逸。

 

    群雄驚呼,拓拔野心下一沉,暗呼不妙。雨師妾柔聲道:“小傻蛋,放心吧!姬小子定然不會有事。倒是那姬修瀾怕是要倒楣啦!”

 

    拓拔野奇道:“你怎知道?”

 

    雨師妾抿嘴微笑道:“我是大荒第一妖女,這等小事還算不出來嗎?”故意掐指一算,笑道:“是了,本神算料定不出十招,姬修瀾便會慘敗于你結拜兄弟之手。”

 

    話音末落,姬修瀾厲暍震耳,手掌翻飛,雙旋裂天槍黃光破舞,淩烈如電,已將姬遠玄逼得險象環生。橙光迭放,氣浪滾滾,兩人一前一後在冰湖上迤邐電掠,氣芒所至,瑤池冰炸雪飛,碧浪噴湧。

 

    匆聽姬遠玄喝道:“你是我大哥,長我七歲。我已讓你七招,從此再無虧欠了。”倏然頓身,衣裳轟然鼓舞,萬道黃芒怒射逸出,晃得眾人睜不開眼。

 

    拓拔野心下一凜:“好強的黃土真氣!”

 

    姬修瀾怒極反笑:“小賊,還敢逞口舌之利!”大吼聲中,雙臂齊損,雙旋氣芒怒爆飛轉,槍尖“轟”地爆開橘黃色的洶猛光浪,倏地分又飛舞,化為兩隻巨大的猙獰龍頭,咆哮交纏,朝姬遠玄當胸飛旋衝撞。

 

    眾人驚叫聲中,姬遠玄縱聲長嘯,突然翻身飛轉,箭也似的朝那纏龍逆天槍迎面沖去,右手飛舞,均天劍如電怒射,當空閃耀起一團橙黃光球。

 

    “嗷——嗚”那黃色光球曲伸彈舞,猛地爆起一聲狂吼。光芒進爆,忽地化做巨大的獨角龍頭怪獸,鹿身馬蹄獅尾,三隻火目妖豔血紅,周身烈火熊熊,怒吼著席捲起橘紅色的炎焰狂風,當頭猛撞在那飛旋怒吼的雙龍之間。

 

    “轟!”橘紅、橙黃、淡黃、淺綠……層層光浪飛湧迸爆,萬千道黃光氣箭四面八方怒射電沖,冰湖轟隆作響,四處炸裂,碧浪銀濤沖湧招搖,塊塊堅冰交錯翻飛,又被縱橫劈舞的氣箭撞射成紛揚的冰層。

 

    三眼麒鱗獸霹靂穿梭,瞬間怒吼著破入雙旋裂天槍中。那兩條交纏飛舞的巨大光龍淒嚎慘叫,倏地化解迸散,悠揚卷舞。姬修瀾目中閃過不可置信的驚疑神色,身體劇震,噴血翻飛。

 

    氣浪鼓舞,黃光破碎,那兩條黃龍驀地消失,幻化為那杆青銅龍頭螺旋槍。槍身陡然後撞,從姬修瀾雙手之間閃電滑沖,厲電似的刺入他的胸膛,“咄”地一聲,脊椎碎裂,血肉激濺。他悶哼一聲,身體彎曲如弓,發出一聲淒厲而狂怒的嚎叫,筆直墜落。

 

    “嗷——嗚”三眼麒麟獸昂首咆哮,倏地化為一繒黃光收入均天劍中。姬遠玄飄然轉身,凝空懸立,緩緩將劍插還入鞘,目中閃過古怪的神色,說不清究竟是歡喜、得意還是悲戚。

 

    “蓬!”姬修瀾蜷縮著摔落在地,被自己的雙龍槍死死地釘在瑤池厚冰上。冰層“喀啦啦”地脆響,裂開了幾道縫隙,鮮血淚汩地流入冰縫。他雙手握著胸口的裂天槍,顫抖著想要拔出來,雙眼驚怒、憎恨、痛苦、恐懼地望著半空中飄然翻身的姬遠玄,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只發出“赫赫”的聲響。

 

    眾人驚駭無言,想不到姬遠玄竟只用了一劍便擊敗了勇武絕倫的姬修瀾!土族群雄愕然驚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低聲喃喃道:“黃帝陛下!”這聲音彷佛海浪似的洶湧波動開來,土族眾人紛紛拜倒在冰湖之上,激動高呼:“黃帝陛下!”敢情姬遠玄這一劍的風姿竟與黃帝當年殊為相似。

 

    拓拔野心中迷亂困惑,亂作一團。以姬修瀾适才這一槍的驚天氣勢,即便是自己,亦不敢貿然直攫其鋒,但姬遠玄竟只一轉身,便以這式再也簡單不過的“飛沙定石”重創蠻塍轉世。當日在東荒松林,他也曾目睹姬遠玄使出這式劍法,禦使麒麟獸破解流沙仙子的毒蟲大陣,但當時那一劍的速度、力量、威力與今日根本不能同日而語。短短數月,姬遠玄竟似突飛猛進了數層境界,直臻大荒頂尖高手!

 

    但他既已精進如斯,為何前幾輪駙馬選秀之時,面對那些遠遠不如姬修瀾的對手,竟只是勉強勝之,贏得頗為驚險呢?如此深藏不露,又有什麼居心用意?

 

    正自迷亂不安,卻聽雨師妾悠然道:“我猜得不錯吧?姬遠玄心計深沉,可比你狡猾得多啦,沒有萬一把握之事,他又怎會去做?”

 

    拓拔野心中一震,望著那凝風而立的姬遠玄,心裡竟殊無歡喜之意,反倒升起一種莫名的不安與寒意,就像當日在陽虛城上空,目睹姬遠玄談笑間智除亂黨、反敗為勝。

 

    姬遠玄飄然落下,歎道:“大哥,你若是現在迷途知返,我們依舊是兄弟,遠玄必不計前嫌……”

 

    姬修瀾恨恨地盯著姬遠玄,突然奮盡全力朝他唾了一口,嘶聲狂笑,刺耳難聽。

 

    那“黃龍六槍”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喝道:“大膽逆賊,還不覺悟,罪不可赦!”驀地搶身沖上,六支長槍黃光電閃,齊齊刺入姬修瀾胸腹!

 

    他陡然一顫,張大嘴,雙眼怨毒地瞪視著姬遠玄,嘴角緩緩地流出鮮血口涎,突然頭一偏,不再動彈。

 

    眾人大嘩,六人急忙棄去長槍,跪伏於地,大聲道:“我們六兄弟被奸人蒙蔽,險些釀下大錯,今日乞盼能棄暗投明,重歸黃帝麾下……”

 

    姬遠玄怔怔地望著姬修瀾的屍體,身軀微震,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棄暗投明!姬遠玄豈能收你們這些弑主求榮的鼠輩!”聲音憤怒淩厲,劍光一閃,黃芒縱橫,那六人失聲慘叫,還未來得及起身,已被他急電似的斬去人頭。

 

    六個人頭在冰湖上骨碌碌滾轉,瞪大眼睛,猶自充滿了恐懼、悔恨、怨毒的神情。

 

    姬遠玄怔立片刻,俯下身來,輕輕地撫摩著姬修瀾的臉龐,眼圈一紅,掉下淚來。倏地翻手將他雙眼合上,起身道:“鼉圍、泰逢,你們將我大哥的屍體送到山下,讓應真神帶回陽虛城厚葬。其他事情,等蟠桃會後再說吧!不必在山下與他們衝突。”

 

    鼉圍、泰逢起身領命,扛著姬修瀾的屍體,騎鳥騰空,朝山下禦風飛去。

 

    鐘聲長鳴,群雄重回八殿坐定,嘈語紛紛,仍在議論适才之事。

 

    過了片刻,鼉圍、泰逢二人乘鳥歸來,喜色浮動,朗聲道:“姬公子,應真神見了太子屍體,已經當場覺醒,斷指立誓,從此效忠公子,永無二心!”土族群雄大喜,歡聲雷動;水族、木族群雄神色悻幸頗感沮喪。

 

    拓拔野心道:“這老賊果然是牆頭草,聞風而動。”

 

    武羅仙子微笑道:“恭喜公子。蟠桃會後,武羅回到陽虛城立即與應真神—同召集巫祝,籌備公子登基典禮。”

 

    土族群雄轟然道:“黃帝陛下千秋萬歲!”一時間,昆侖瑤池竟仿佛成了陽虛黃帝宮。

 

    群雄轟然,紛紛向姬遠玄道賀。姬遠玄擺了擺手,搖頭道:“多謝各位美意。只是父王、太子新亡,一切言之過早。等父王的三年喪期過了再說吧!”眾人聞言,越起敬重之意。

 

    西王母微笑道:“姬公子仁義睿智,土族中興指日可待。”群雄盡皆附和。

 

    風波既定,鐘聲鏗然,陸吾宣佈姬遠玄與十四郎的比試重新開始。十四郎方欲起身,忽聽燭龍淡淡道:“不必比了,這場比試姬公子已經贏了。”

 

    眾人大嘩,土族群雄則高聲歡呼。十四郎驚怒愕然,殊不服氣,但敬畏燭龍,不敢抗聲反駁,只能恨恨坐下。

 

    八殿群雄心下卻是一片雪亮,以适才姬遠玄一劍擊潰姬修瀾的驚人表現來看,十四郎決計不是他的對手,與其自取其辱,倒不如全身而退,保留實力。燭龍果然老謀深算,深諳屈伸之道。

 

    當下陸吾宣佈道:“第三組優勝者,土族姬遠玄公子。”正欲宣示第二場比試,卻聽纖纖冷冰冰地說道:“不必再比啦!我願意嫁與姬公子為妻。”

 

    八殿轟然,土族群雄大喜歡呼。白帝微笑著解下腰間寶刀,親自遞到姬遠玄的手中。語聲鼎沸,人影紛亂,烈炎等人歡喜不盡,紛紛上前向姬遠玄道賀。

 

    拓拔野怔忡木立,心中淆亂,竟絲毫感覺不到歡悅之意,想要前去向姬遠玄道賀,雙腿卻如灌了鉛似的邁不開來。轉頭望去,正好撞見纖纖那雙冰冷的眼睛。四目相對,他腦中空空蕩蕩,喉嚨仿佛被什麼堵住了,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悲傷與疼痛。

 

    陽光刺眼,鼓樂喧天。

 

    “拓拔大哥,我喜歡你。”恍惚之中,從那飄渺的雲端傳來很久很久以前纖纖銀鈴般的笑語。       

第十七卷 第六章情絲難斷

            “蓬!”一朵朵煙花在寶藍色的星空中層疊炸射開來,彩菊似的繽紛怒放,流霞溢彩,光怪陸離。鐘鼓齊鳴,瑤池宮中發出震天歡呼。

 

    星辰璀璨,十八裡瑤池宮華燈輝映,無邊冰湖倒映著漫天煙火,冰峰雪山鍍照著泠泠霓光,更覺玲瓏剔透,宛若仙境。

 

    冷風撲面,簷鈴寂寥,拓拔野斜倚長廊,與雨師妾並肩眺望那五光十色的夜空,怔怔不語,心中悵然。歌舞喧嘩之聲從遠處殿台亭榭隱隱傳來,感覺如此飄渺,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雨師妾柔聲道:“還在想纖纖嗎?”

 

    拓拔野輕輕點了點頭,微笑道:“從前每年夏天,我都會帶著纖纖在古浪嶼的白沙灘上燃放煙花。她最喜歡看著煙花,聽著海浪,吃著我燒烤的魚肉了。火族的弟兄為了討她歡喜,必定挖空心思,早早製作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花火,逗得她開懷不已。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她便要嫁人了。”心下悲喜惘然。

 

    雨師妾抿嘴微笑道:“姬遠玄要守三年之喪,才能登基、迎娶纖纖呢!女大當嫁,你這做哥哥的難道竟不歡喜嗎?”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姬兄弟神功蓋世,倜儻風流,又是今後的黃帝,得妹夫如此,我這做哥哥的還有什麼不歡喜?”

 

    雨師妾微笑不語,過了半晌突然悠悠道:“你對姬遠玄倒是挺放心呢!”

 

    拓拔野心中突地一跳,不知其意。雨師妾道:“此次駙馬選秀,姬遠玄深藏不露,直到最後一輪才顯山露水,你不覺得奇怪嗎?”

 

    拓拔野沉吟不答,心底裡隱隱約約地想到了一個念頭,卻不敢相信。

 

    雨師妾歎道:“小傻蛋,你的心地太也善良,終有一日要吃大虧呢!這個姬遠玄可不同于蚩尤,你將他當作兄弟至交,他卻未必。前幾輪比試,他之所以韜光養晦,一來是為了不吸引眾人注意,讓你這傻小子成為眾矢之的;二來是迷惑你,倘若與你交手,便可以像适才對姬修瀾那樣,突施辣手,打你個措手不及。”

 

    拓拔野苦笑道:“不可能吧?我早和他說過了,參加駙馬選秀只是為了幫他鋪清道路,助他一臂之力……”

 

    雨師妾格格一笑道:“傻瓜,君子坦蕩之言到了小人耳中只怕反倒成了兇險奸謀呢!你既然無意爭奪駙馬,又為何攪這趙渾水?再說,他可不是傻子,纖纖對你的一腔癡情,難道他還瞧不出來麼?倘若你一不小心闖入最後一輪,被纖纖欽點為駙馬,那他豈不是竹籃子打水,蜘蛛網兜風嗎?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換作是我,只怕也會這麼做呢!”

 

    拓拔野心中大震,半信半疑,半晌方搖頭道:“姬兄弟不是這樣的人。我們既已結拜兄弟,同仇敵愾,他又何苦提防、算計我?”

 

    雨師妾明眸凝視,歎道:“他連自己親生兄長都要算計,何況是你?”一頓了頓,又道:“今日姬修瀾死得古怪蹊蹺,你不覺得嗎?”拓拔野心中“咯登”一響,疑惑地朝她望去。

 

    雨師妾道:“黃帝駕崩已有數日,姬遠玄、武羅仙子等貴侯要人都已聚集在昆侖山上,土族境內勢力大空。倘若應龍當真要扶持姬修瀾造反,為何不乘隙攻克其他城邦,鞏固勢力?反倒讓姬修瀾冒險上昆侖與姬遠玄對決?應龍老奸巨滑,難道竟會在占盡優勢的情形下與對手公平決鬥麼?即便他當真老糊塗了,又怎會讓姬修瀾孤身上山,而自己竟在山下等侯?他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姬修瀾身上,難道不知道姬修瀾一死,自己便大勢已去?”

 

    她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直說得拓拔野心中大寒,沉吟不語,半晌方道:“你覺得為什麼呢?”

 

    雨師妾柔聲道:“你聰明絕倫,偏偏太過善良,不能揣測小人之心。以我這妖女看來,姬遠玄早就想殺他這個胞兄了,但為了維護自己的仁義之名,贏得眾人愛戴支援,不但不能動手,反而還要竭力地做出友愛的姿態。所以當日鎮壓了白馱亂黨,他還苦苦地袒護姬修瀾,傳做佳話。黃帝既死,姬修瀾更加不得不殺,所以他就故意讓應龍扶持姬修瀾,激使姬修瀾上昆侖與自己對決,名正言順地將他殺死。你也聽見啦,姬修瀾一死,應龍便急忙做出悔悟姿態,宣佈效忠姬遠玄。試想,連應龍都支持姬遠玄了,土族之中又有誰敢再生貳心呢?”

 

    拓拔野心中煩亂,搖頭道:“姬修瀾是應龍的弟子,應龍又怎會謀害自己的弟子,轉而扶持姬遠玄?這不過是你的臆測罷了。”

 

    雨師妾微笑道:“不錯,的確是我的臆測,但卻是合情合理。應龍不是呆子,更不像你這般重情講義,否則當日白馱被誅、姬修瀾受囚之時,他早就挺身而出,誓死抗爭了。黃帝雖死,土族絕大多數的高手都站在姬遠玄這邊,姬遠玄又練成了絕世神功,甚至不在當日黃帝之下,應龍何苦還要袒護那毫無前途的姬修瀾?”

 

    拓拔野啞口無言,雨師妾又道:“姬遠玄在眾人面前大展神威,一劍殺死姬修瀾,又在眾人擁護之下成為未來黃帝,風頭大大地蓋過了你。即便纖纖不同意,以西王母這樣重利實際之人,自然也會招攬他做金族駙馬……”

 

    拓拔野越聽越是煩亂,想要反駁卻覺得雨師妾的推斷無懈可擊,不敢相信卻又隱隱覺得不得不信。在他心底深處,其實早也有這些顧慮與不安,但卻始終不敢深想,此刻被雨師妾這般抽絲剝繭般一一道出,登時冷汗涔涔。

 

    雨師妾突然話鋒一轉,凝眸道:“小野,你可知燭龍老妖是如何評介天下英雄嗎?”

 

    拓拔野微微一怔,登起好奇之意,不知在這老妖心底,當今之世究竟誰才能算得英雄?

 

    雨師妾道:“起初老妖將我削籍為奴之後,仍挖空心思想讓我回心轉意,是以令我做他的貼身女婢,侍奉左右,片刻不離。那一日,我聽見……”見拓拔野神色突轉古怪,似有一絲妒恨惱怒之意,她心中一顫,又是刺痛,又是甜蜜,臉頰滾燙,咽喉窒堵,半晌方低聲道:“你……你放心。從前我白暴白棄,做了好些羞恥之事,但我既然已經喜歡了你,就再也不願做回從前的龍女啦!那老妖軟硬兼施,我始終沒有屈從,他一怒之下,才將我賜給了雙頭老怪……”

 

    拓拔野心中苦甜酸澀,難以名狀。驀地勾手摟住她的纖腰,將她拖入懷裡,一股野火熊熊地竄將上來,緊緊地箍抱著她,咬牙切齒道:“你是我的女人,從今往後我絕不會讓任何人碰你一根寒毛!”

 

    雨師妾渾身一顫,委屈、悲苦、傷心、悽楚……一古腦兒地湧了上來,淚珠簌簌,顫聲道:“傻瓜,我……我喜歡做你的女人,做你一個人的女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只要你願意要我,就算做你的奴婢,我也甘之若飴……”

 

    拓拔野咽喉加刀割,緊緊地箍著她,恨不能將她箍入自己的身體,嘎聲道:“我當然要你,我要你做我妻子,給我生下許許多多個小拓拔野。”

 

    雨師妾“噗哧”一笑,淚水卻又漣漣地流了下來,在他滾燙而寬厚的懷裡哭道:“從四年前遇見你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心、我的身體,再也沒有給過別人。當日雙頭老怪鞭打我,要我選擇侍寢,還是將頭伸入‘千蟲鼎’,我……我……我只想為你做一個清清白白的女人……”

 

    拓拔野“啊”地一聲,宛如被焦雷所劈,周身震麻,驚駭苦楚。方知她竟是為了死守貞潔,而寧願自毀花容月貌,突然之間羞慚愧疚,覺得自己好生自私狹隘、齷鹺卑劣,驀地掙身後退,“劈啪”脆響,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雨師妾吃了一驚,失聲道:“你幹嘛?”探乎撫摸著那紅腫的臉頰,心疼不已拓拔野熱淚倏然湧了出來:心中激動,倏地將她抱住,摘去她的面罩,狂野地親吻著她的秀髮,她的額頭,她的臉頰……吮吸著那兩瓣沾淚的顫慄的唇,柔軟而脆弱的舌尖,吮吸著那一聲聲虛弱的呻吟、甘甜而酸苦的呼吸……

 

    漫天煙花絢麗地綻放著,夜風徐徐,簷鈴叮噹,兩人的身影在廊下的晶瑩冰湖裡分疊重合,輕輕地,輕輕地顫動著……

 

    許久,兩人方才依依不捨地分開來。雨師妾唇瓣紅腫,火燒火燎,周身仍熱辣辣地燒灼著,心迷神醉地望著拓拔野,飄飄忽忽如在雲端。清亮的星光下,眼波迷蒙,笑靨溫柔,媸顏煥發出淡淡的光輝,顯得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她突然“啊”地一聲失笑道:“被你這般一打岔,我都忘了往下說啦!”

 

    拓拔野亦回過神來,笑道:“是了,你說燭老妖是如何評介天下英雄來著?”

 

    此時心情極好,先前的疑慮、擔憂與頹靡早已消弭大半。

 

    雨師妾道:“那幾月裡,在他身邊侍奉時,常常聽見你和蚩尤的好消息,我心裡好生歡喜。有一日,老妖與北海眾將、巫祝談論赤炎城形勢時,曾經說道:”赤飆怒不過一介蠻夫,不足為懼。當今之世,當真算得上英雄,可與我族一較短長的,只有四個人。第一便是西王母白水香,此女目光長遠,果決冷靜,遠勝鬚眉;第二個乃是這火族的烈碧光晟,運籌帷幄,深沉狡狠,實是了不得的梟雄……‘“

 

    拓拔野奇道:“老妖既如此忌憚烈老兒,為何還要扶持他登上赤帝之位?”

 

    雨師妾道:“遠交近攻,這也是不得已的辦法。土族、金族素來不沭老妖:木族又夾困在你龍族與土族之間,形勢堪憂;倘若不與烈碧光晟結盟,又如何能形成戰略優勢,割裂、包圍金、土、龍三族?赤飆怒與燭老妖宿怨甚深,一旦他重掌大權,火族必定成為大敵。所以只能與烈碧光晟狼狽為奸,各取所需。”

 

    拓拔野點頭道:“那麼第三個又是誰?”

 

    雨師妾道:“這第三個嘛!便是今日的金刀駙馬姬遠玄。”

 

    拓拔野大感愕然,雖然姬遠玄年青有為,但當今之世豪傑何其之多,燭老妖何以獨獨對他如此青睞有加“?

 

    雨師妾歎道:“你想想,老妖為了扳倒黃帝,辛苦經營了十年,方在土族中安插了許多內線,策動白駝、應龍支援姬修瀾造反。原以為天衣無縫,大功告成,豈料竟被姬小子瞬間翻盤,轉敗為勝。眼看多年努力毀于一個毛頭小子之手,姬小子的狠忍狡辣豈能不令老妖驚服?”

 

    拓拔野想起當日情狀,心中又是一凜,那一戰姬遠玄的確有驚無險,贏得漂亮之極,但如今想來,若非早有預謀部署,絕難如此從容不迫,大獲全勝。

 

    雨師妾柔聲道:“老妖目光極是毒辣精准,他對姬小子如此忌憚防範,多半不會有錯。你既與他結盟,也應小心為是。”

 

    拓拔野拍欄遠眺,怔怔不語。倘若姬遠玄當真是如此狠辣深沉的人物,那麼纖纖嫁他為妻豈不可怕?他若是真心喜歡纖纖,倒也罷了;但若只是沖著金族駙馬而來,處心積慮安排若此……想到此處,心中大震,寒意更凜。

 

    雨師妾知他心意,悠然道:“姬小子究竟是否好人,我也不敢斷言,真希望只是我小人之見呢!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他終究不是魷魚,對他切莫推心置腹。另外,纖纖還需等上三年,才能與他完婚,倘若此前發覺不妥,你還可以竭力阻止。”

 

    聽到最後一句,拓拔野心中登時一動,松了一口氣。微笑道:“是了,那令燭老妖忌憚的第四個人又是誰?”

 

    雨師妾嫣然一笑,眼波中滿是綿綿情意,柔聲道:“自然便是我夫君拓拔太子了。”

 

    拓拔野大奇,哈哈笑道:“想不到老妖竟如此看重我。是因為被我橫刀割愛的緣故嗎?”

 

    雨師妾輕啐一口,笑吟吟道:“他說你是神帝臨終所托的奇人,必有出奇之處。短短四年之中竟能從尋常少年變作大荒一流高手,資質驚人;又頗有個人魅力,竟能統禦那些桀騖兇狂的湯穀流囚,當上龍族太子。”眼波流轉,歎道:“只可惜耳根、心腸太軟,兒女情長,不像是能成就大事的霸主。”

 

    拓拔野笑道:“我本就不想做什麼勞什子的霸主,只想和你做一對神仙夫妻,逍遙快活。”雨師妾雙頰飛紅,甚是歡喜,輕輕地*在他的懷裡。

 

    煙花絢麗,清風如水,兩人依偎在長廊星光之中,心底說不出的甜蜜,再也不想回到那喧嘩的八合殿去。

 

    不知過了多久,星空寂寂,煙火漸稀,偶有幾朵在雪峰崖角處寥落綻放。群仙宮中的歌舞喧嘩聲越發響亮起來,人聲笑語,觥籌交錯。

 

    夜風卷舞,雨師妾身上的玄冰鐵鍊叮噹脆響,頗為悅耳。拓拔野心念一動,驀地想起那柄號為“天下第一利器”的天元逆刀,忖道:“有此神器,再堅韌的北海鎖鏈也如爛木泥土!”登即一陣歡喜,低聲笑道:“好姐姐,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拖起她的素手,穿廊掠空,朝南淵禦風飛去。

 

    雨師妾微覺好奇,想要開口相詢,轉念又想:“我已經是他的人啦!就算他下火海,上刀山,我也如影追隨,甘之若飴,又有什麼可問?”一念及此,心下酸甜,綿軟無力;當下微笑不語,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在夜空中獵獵飛行。

 

    夜色蒼茫,大風凜冽,雲霧絲縷飛散。兩人沐著星光,在萬里長天之下乘風遨遊,仿佛變成了海底的遊魚,說不出的自由愜意。

 

    一路南飛,穿越漫漫雪嶺,竟未遇見一個金族巡衛,兩人頭感詫異,均想:“莫非今夜昆侖夜宴,金族衛士亦到各處歡慶去了?”隱隱之中雖微覺不妥,但此刻二人心情歡悅甜蜜,對於身外諸事都無暇多想,只是牽手並肩飛翔。

 

    衣袂鼓舞,腳底生寒。拓拔野俯頭下瞰,瞥見自己二人的身影急速地掠過雪峰冰壑,仿佛比翼飛鳥,心中一震,突然想起那對蠻蠻鳥,想起清麗出塵的姑射仙子,想起章莪山上如夢似幻的一夜,想起蟠桃會上她那落寞黯然的眼波……意動神搖,怔忡若失。這幾日以來,他或是牽掛雨師妾,或是惦念纖纖,少有想起姑射仙子的時候。

 

    此刻念及,百感交雜,滋味莫可名狀。

 

    目光轉處,正好撞見雨師妾的眼波,柔情蜜意,似酒濃醇;她嫣然一笑,轉開頭去,媸顏光彩照人。拓拔野心中亂跳,登起羞慚自責之意,忖道:“拓拔野呀拓拔野,雨師姐姐對你如此情深意重,你既已視她為妻,怎能心猿意馬,搖擺不定?何況仙子姐姐乃聖女之身,註定不能有凡塵俗念,又豈可對她有非分之想?”

 

    又想:“娘說得不錯,‘若無呷蜜意,切勿攀花枝’,我明明最是喜歡眼淚袋子,偏偏又對仙子姐姐無法割捨,這猶豫不決的毛病可當真要徹底改上一改了。一臉上滾燙,暗下決心,從此之後絕不再對姑射仙子戀戀不捨。但想到與她再無瓜葛,竟又是一陣莫名的刺痛難過。

 

    凝神斂意,移念他想,忖道:“也不知娘的傷勢怎麼樣了?這兩日忙著比武,也沒來得及看她一看……是了,她在不死樹下治療,正好帶上雨師姐姐順道看望她去。”精神大振,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胡思亂想間,兩人已經穿掠突兀險峰、茫茫夜霧,抵達琅玕森林的峽谷隘口。遠遠便瞧見壑中絢麗彩光沖天吞吐,將藍黑夜空輝映得五光十色,變幻迷離。四下俱寂,竟聽不見一聲野獸嘶吼。

 

    雨師妾大奇,低聲笑道:“這不是琅殲林嗎?你帶我上這昆侖禁地做什麼?”

 

    拓拔野微笑道:“你既是我妻子,自然要拜見婆婆大人了。”

 

    雨師妾“啊”地一聲,雙頰暈紅,忽地又變為雪白,顫聲道:“你……你是要帶我去看龍神嗎?”

 

    拓拔野笑道:“我娘又不是三頭六臂,你怕什麼?”

 

    雨師妾強顏一笑,咬唇不語。水族與龍族積怨甚深,她又是蕩名遠播的大荒第一妖女,現在又變得如此醜怪,龍神會喜歡自己嗎?倘若遭她厭憎,又該如何是好?芳心狂跳,竟是從未有過的緊張害伯。

 

    拓拔野知她心中所想,探手摟緊她的纖腰,微笑道:“好姐姐,你放心。你可知我娘最喜歡誰,最聽什麼人的話?是與你青梅竹馬一齊長大的斷浪刀科大俠。當年科大俠曾對我娘說,她與你頗為相似呢!就憑這句話,我娘對你一定非常喜歡。”

 

    雨師妾大喜,笑道:“真的嗎?”她對龍神與科汗淮之事所知甚詳,龍神苦戀斷浪刀,二十年癡心不悔,愛屋及烏,想來對自己當不至太過排斥。想到此處,一顆心稍稍落定。但始終有些忐忑下安,思量片刻,仍將面具戴上。

 

    玉樹銀花,五彩斑斕,漫漫琅玕林在星光夜色裡閃著瑰麗迷離的絢光。拓拔野飄然落定,抱拳朗聲道:“龍族拓拔野懇請假道琅玕林,探望龍神陛下,萬請各位通融。”一連喊了三遍,回音激蕩;林中卻一片死寂,始終杳無答覆。

 

    兩人對望一眼,大感詫異,難道這裡的守衛、巡兵也都離崗歡慶去了?等了半晌,始終不見應答,拓拔野只好大聲道:“如此得罪了!”拜了一拜,牽著雨師妾翩然掠入琅玕林,徐徐踏空滑行。

 

    林中幻光流離,萬籟俱寂,竟無半聲蟲鳴鳥語。兩人斂息聚氣,攜手穿行,許久也沒有瞧見一隻毒蛇猛獸,與前幾日那珍禽異獸遍佈林間的光景回然兩異。拓拔野越發詫異,笑道:“想必這些怪獸嗅著你的氣味,早巳逃之夭夭。”

 

    但一路行去,始終沒有瞧見人獸蟲豸;徹耳傾聽,方圓數裡之內亦感受不到任何生物的呼吸,生機勃勃的玉林瓊海竟突然變作空山死穀。兩人越覺不妙,想起适才沿途人影全無,更是一陣大凜。猛獸毒蛇逃得一乾二淨倒也罷了,但琅玕林乃昆侖禁地,金族素來重兵防護,斷斷不會抽撤一空。況且昨夜發生巡兵失蹤的怪事之後,白帝、王母在各昆侖重地紛紛加強防備,琅玕林更是重中之重,怎會不見一個人影?

 

    正自狐疑,忽然大風呼卷,瓊林擺舞,霓光搖碎,發出金屬激撞的鏗然脆響,一片淡藍色的霧霾從林中深處悠悠渺渺地彌散而出,所過之處,花草登時蔫枯。

 

    兩人大凜,立時凝神閉氣,默誦“辟浪訣”,“砰”地輕響,氣光飛舞,籠罩四周。那藍霧看似徐緩,彌散速度卻極是驚人,觸及真氣光罩,登時“哧哧”激響,氣罩上漾開無數淡青色的漣漪。

 

    妖霧彌合,轉眼之間已將二人吞沒其中,放眼望去,四周幽藍朦朧,影影綽綽,仿佛置身於午夜深海。大風鼓舞,氣罩急劇搖擺,漣漪激蕩。

 

    拓拔野沈聲道:“此處必有變故,我們立即趕回群仙宮報信……”話音未落,突見一道人影倏地從左側穿過,“嗖嗖”銳響,無數隻似蛇似蠍的斑斕怪蟲閃電似的怒射而來,瞬間穿透氣罩,嘶聲張口噬咬,拓拔野喝道:“妖孽敢耳!”碧木真氣隨著定海珠逆轉反彈,化作九道氣箭爆射飛舞,青光閃處,那萬千怪蟲登時炸為碎片。他大喝聲中,氣如潮汐,斷劍脫鞘,碧光如電迤邐,朝那道人影尾追而去。

 

    妖霧迷離,隱隱聽見清脆的笑聲,黃光一閃,“叮”然脆響,斷劍沖天飛起。

 

    拓拔野心下一沉:“此人好強的真氣!”念訣捏指,斷劍倏然折轉,再次電射而去。

 

    陰風呼嘯,瓊樹林濤,突然響起一聲淒迷的號角,“砰砰!”爆響,草地陡然進裂炸射,怪嘯怒吼如雷進爆,無數地底凶獸破上沖出,朝著拓拔野二人猛撲圍攻。

 

    雨師妾格格笑道:“哎喲,是誰偷學了我的看家本領?”斜舉蒼龍角,仰頸長吹。號角一起,大風卷舞,紅發黑袍翻飛飄揚。眾怪獸驚狂慘叫,團團亂轉,紛紛匍匐在地,發出陣陣悲鳴哀吼。

 

    那人笑道:“不打啦不打啦!你們兩個欺負一個,羞也不羞?”聲音沙甜嫵媚,宛如熱透的蘋果。

 

    拓拔野靈光一閃,失聲道:“是你!”

 

    妖霧陡然離散,玉琪樹下一個黃衣少女款款俏立,嬌小玲瓏,赤足如雪,蘋果似的臉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素手勾著一支細長彎曲的淺綠色玉石號,輕輕搖盪,耳垂上的赤練蛇隨其節奏悠然擺舞;腰上斜插了一柄三尺來長的褐色七節鞭。赫然竟是大荒第二妖女——流沙仙子洛姬雅!

 

    洛姬雅嫣然道:“拓拔野,算你還有點良心,沒將本仙子忘記。”大眼一轉,左右打量雨師妾,笑吟吟地道:“原來你就是龍女嗎?聽說你美若天仙,把這傻小子迷得神魂顛倒,連金族駙馬也不做了,真讓我有些不服呢!是了,不如你摘下面罩讓我瞧瞧,究竟有多美貌。”不知何以,話中竟似有一絲淡淡的醋意。

 

    雨師妾自被毀容之後,最恨別人提起此事,心下恚惱;眼波閃動,似笑非笑地盯著洛姬雅的妙目,柔聲道:“原來你就是流沙仙子嗎?果然像個長不大的孩童呢!仙子有令,怎敢不從?只是我早已發過毒誓,天底下除了他之外,誰看了我的臉都要刺瞎雙眼;仙子這雙眼睛又大又好看,若是刺瞎了豈不可惜?”

 

    這兩女子分列大荒第一、第二妖女,彼此之間聞名久矣,卻始終緣鏗一面。此刻邂逅,針鋒相對,各不相讓,中間又橫亙了一個拓拔野,感覺頗為微妙。

 

    流沙仙子“噗哧”一笑,歪著頭自言自語地歎道:“原來大荒傳言是真的呢!龍女妖嬈feng騷,素來喜歡抛頭露面,若不是被燭真神毀容為奴,又怎會戴著畫具,寧死不肯見人?可惜可惜。”

 

    雨師妾嬌軀陡然僵硬,格格笑道:“我也聽說流沙仙子從小被人下了劇毒,再也無法長高,成了侏儒美女,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可惜可惜!”

 

    拓拔野知她殺機已起,急忙握緊她的素手,乾咳道:“流沙仙子,此處是昆侖禁地,你怎會在這裡?”一言方出,腦中一亮,已然明白。脫口道:“是了,你想趁著蟠桃會之機到這琅玕林裡偷盜靈藥花草!”

 

    洛姬雅雙靨飛紅,插著腰笑啐道:“臭小子,什麼偷盜不偷盜的,你說得好生難聽。本仙子是光明正大地到此採集單藥,治病救人。既知是昆侖禁地,你又為何鬼鬼祟祟……”

 

    拓拔野此時疑竇盡消,除了這妖女又有誰能放出毒霧妖霾,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林中的守衛、蟲獸迷昏,驅逐得一乾二淨?只是不知她此番想要搜尋的又是什麼奇花異車?那些守衛又被她藏到何處?心下不免微感好奇。

 

    流沙仙子瞟了兩人一眼,酒窩深深,甜笑道:“不過既然咱們都進了昆侖禁地,就全是同等大罪啦!我才不管你們來這幹什麼呢!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話音搦搦,黃衣飄飄,已如精靈似的消失在玉樹叢中。

 

    她倏然而來,倏然而去,只留下輕紗似的幽藍薄霧,和一縷淡淡的幽香繚繞鼻息。拓拔野宛如作了一場短暫的幻夢,悵然若失;與雨師妾對望一眼,忍不住笑將起來兩人原本擔心昆侖有什麼意外之變,此刻既知是流沙仙子所為,反倒大轉輕鬆。

 

    當下禦風騰空,攜手並飛,逕直朝不死樹飛去。

 

    出了琅玕林,穿越綿綿密林、濛濛大霧,終於來到南淵崖畔。大風吹來,寒意徹骨,隱隱聽見大浪似的獸吼鳥鳴;下死樹斜倚峭壁,枝葉翻滾,須條亂舞,發出沙沙巨響。雨師妾想到將要見著龍神,登時又是一陣緊張,一顆心不住地怦怦亂跳。

 

    拓拔野見樹屋漆黑,猜想他們多半已經入睡,大聲道:“十個老妖怪,拓拔野來看望龍神陛下,快快起床!”

 

    喊了幾聲,沒人應答。拓拔野笑道:“他***紫菜魚皮,再不起來我就踢門啦!”牽著雨師妾飄落樹下。

 

    推門而入,樹屋中淩亂一片,全無人影。拓拔野微微一楞,心道:“難道他們也被流沙仙子的毒霧趕走了嗎?”旋即否定,以這十個老妖怪的修為,洛姬雅的毒藥蠱蟲決計傷他們不著,更不會因此聞風而逃。

 

    轉身出了樹屋,環首四顧,星光疏落,不死樹下空空蕩蕩,落葉翻飛,一派淒清冷落的景象。林風呼嘯,清寒入骨,拓拔野悵惘迷茫,忽然沒來由地一陣害怕。

 

    雨師妾柔聲道:“別擔心,他們多半帶著龍神前往群仙宮赴宴去了。我們先回八合大殿看看再說吧!”

 

    拓拔野心想:“靈山十巫用毒如神,娘又是天下頂尖高手,合在一處幾無敵手,我這可是瞎操心了。”定了定神,笑道:“不必了,我先帶你去一個地方。”

 

    狂風撲面,妖霧離合,兩人禦風急墜,直沖南淵之底。氣罩滾滾,瘴氣辟易。雨師妾軟綿綿地依偎在拓拔野的懷中,緊緊相貼,聽著他的心跳,聞著他的氣息,心中喜樂歡悅,如這南淵一般無窮無盡。

 

    拓拔野已是第二次躍入南淵,輕車熟路;抱緊雨師妾在峭壁上飛點跳躍,一路下沖。壑中怪吼怒啼不絕於耳,那些妖獸凶禽飛撲圍集,尚未*近,遠遠地聞著他的氣味,立即驚惶失措地哀鳴逃離。

 

    身側光影朦朧,險崖急掠,雨師妾芳心驀地一跳,突然閃過一個奇異的感覺,彷佛這情景似曾相識,待要細想追思,卻又飄渺悠匆,忘得一乾二淨。但此時與愛郎偎依,滿心甜蜜,懶洋洋地不願多想任何瑣事,當下閉上眼睛,微笑著任由拓拔野帶她到那神秘之地。

 

    到了淵底,濃霧繚繞,群獸辟讓。拓拔野鼓舞真氣驅散四周毒霧瘴氣,燃氣為光,拉著雨師妾沿河飛掠,淩空穿過那滾滾飛瀑,逕自沖入那山洞之中。

 

    柳暗花明,山重水複。兩人穿過那幽黑的甬道,一氣奔入那狹長的山谷。月光清亮,峭壁如雪,碧樹長草隨風起伏。

 

    雨師妾“啊”地一聲,頓住身形,滿臉驚詫之色。

 

    拓拔野奇道:“怎麼了?”

 

    雨師妾怔仲片刻,搖了搖頭。咬唇笑道:“沒什麼,想不到這裡竟還有個山谷。”心中卻想:“這裡好生眼熟,難道竟是夢中來過嗎?”

 

    拓拔野微笑道:“隨我來!”拽著她穿過漫漫灌木,直奔古元坎石像處。

 

    月華如水,草木飄搖,在這陌生的淵底山谷飛奔著,那依稀相識的感覺卻越來越發強烈,有一刹那她甚至能預想出下一刻的情景來……雨師妾心中怦怦狂跳,突然有些害怕,喉嚨彷佛被什麼扼住了,腦中迷亂,呼吸不暢,仿佛在迷茫的夢境裡奔跑著當她終於奔至那斜陡崖壁,看見那尊盤坐的石像,看清月光下石像那閉目微笑的俊逸容顏,那奇怪的感覺陡然攀升至頂點,彷佛火山岩漿似的在她頭頂轟然爆炸開來。她嬌軀劇顫,臉色雪白,驀地一陣暈眩,心中反覆狂亂地湧上一個奇怪的念頭——她一定見過此人!

 

    拓拔野朝石像拜了三拜,超身低聲道:“你可知他是誰嗎?他是八百年前的金族奇俠古元坎……”還有半句話自覺太過荒謬,沒有說出來。

 

    雨師妾全身一震,吃了一驚,山中越發迷亂起來,恍惚忖想:“奇怪,他……他若是古大俠,我又怎會見過?”

 

    拓拔野瞧不清她面具後的臉容,見她怔怔不語,只道她驚詫在此處見到這千古第一傳奇人物。心中一陣莫名的苫澀,忖道:“倘若她知道我前生乃是古大俠,她便是螭羽仙子,不知又會如何驚訝?”

 

    略一斂神,伸乒握住天元逆刀,微笑道:“好姐姐,有了古大俠的這柄寶刀,你身上的玄冰鎖鏈就可以解開啦!”

 

    雨師妾方知他帶她來此,竟是為了此事,心下感動,泛起絲絲溫柔甜蜜之意。嫣然一笑,正要說話,卻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厲喝:“你往哪裡走?”

 

    兩人陡地一驚,畫畫相覷,不知是何人追到。拓拔野想起白帝昨夜的警告,心道:“糟糕,此處是金族絕密之地,連白帝、王母也不知古大俠石化于此,若是讓人發現我們與古大俠在這裡,只怕會引起諸多麻煩。”不容多想,反手一推,將天元逆刀連柄沒入不死樹根,抱起石像,拉著雨師妾閃電似的竄入那樹根盤結的縫隙之中不死樹根穿岩透壁,盤曲糾結,其間縫隙狹長婉蜒,頗為隱秘,越往裡行反倒越加寬鬆。拓拔野二人低頭鑽入深處,七折八轉,到了高深寬敞處將石像放好,轉身坐定。

 

    雨師妾方甫坐下,突然“啊”地一聲驚呼,霍然起身;雪亮的月光照耀在外面的白壁上,斜斜返照入樹根縫隙,斑斑點點地漏下,迷離的光影之中竟赫然坐著一具槁黃的骷髏!

 

    拓拔野微吃一驚,凝神掃探,樹洞中聲息全無,並無其他異動;那具骷髏被他逸出的真氣所激,“咯啦啦”一陣脆響,登時碎斷塌倒。

 

    雨師妾松了口氣,“噗哧”一笑,紅著臉道:“我可越發膽小了,竟被一個骷髏嚇著。”不知何以,自從進入這山谷之後,她便沒來由地心神不定,惶惶不安,宛如驚弓之鳥,與平素判若兩人。拓拔野微微一笑,握住她的纖手,將她拉到身旁。

 

    那尖利的厲喝聲越來越近,遍穀回蕩不絕,竟是一個女子。拓拔野斂神聆聽,覺得那聲音好生熟悉,分辨片刻,心中大震,脫口道:“長留仙子!”

 

    雨師妾業已聽說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在章莪山頂遇見瑰氏之事,聞言大奇,低聲道:“她不是去西風谷找金神了嗎?怎地幾日杳無音訊,竟到了此地?”

 

    兩人正自驚疑,又聽一個木訥的聲音乾巴巴地說道:“這裡是族中禁地,你究竟想要怎樣?”

 

    雨師妾嬌軀一顫,眼波流轉,傳音道:“石神金夷!”       

第十七卷 第七章昨日重來

            此時月光明亮,透過交錯盤曲的樹根空隙,可以清晰地瞧見山谷中的情景。狂風大作,林木起伏,一個素衣女子騎乘著一匹五尾獨角赤豹怒飄似的沖入其中,那赤豹仰頸怒吼,發出巨石激撞的轟然怪響。

 

    雨師妾動容道:“獨角炙!這凶獸消失了幾百年,怎麼竟破長留仙子收伏?”

 

    她對天下異獸如數家珍,當下稍作解釋。原來這凶獸又叫“猙”,原為金族上古妖獸,吞石吐火,極是兇悍,一旦與火族的另一種凶獸“獰”合體,便轉化成大荒至惡妖獸“猙獰”,兇狂無比。

 

    “猙”、“獰”二獸八百年前被金族“紫電光神”白阿斐收伏,兇焰少斂。戰曆七八三年,白阿斐等大荒四神在西海圍攻古元坎,兩敗俱傷。一個多月後,白阿斐神秘失蹤,猙獰獸也隨之消匿大荒,不想竟在八百年後成為長留仙子的坐騎。

 

    長留仙子騎炙盤旋,冷冷道:“石大頭,就定這裡了。你若能在這擊破我的‘一寸光陰’,本姑娘從今往後絕不再踏入西風谷—步。”

 

    拓拔野心中一動:“她為何要將金神帶到此處?”還不及多想,又聽見那木訥的聲音金鐘似的說道:“一言為定。”白影一閃,草木貼地亂舞,一個魁偉男子昂然立定。頭大如鬥,濃眉長眼,方方正正的臉容如石削斧鑿,渾無一絲表情;黑髮如墨,膚似古銅,灰白色長衫獵獵飛舞,氣勢如山嶽,不怒自威。

 

    拓拔野念力所及,只覺他真氣如淵似海,深不可測,敬畏之意油然而生:心道:“原來他就是金神石夷。”

 

    金神石夷人稱“石頭人”,緘默寡言,絕少喜怒,兩耳不聞山外之事,一心浸淫法術武學,故大荒中人戲言“金神哭笑,石頭開花”。

 

    當時世人雖公認大荒十神之中,燭龍法術修為最高,但石夷數十年來始終隱居西風穀,極少現身,神秘莫測,一身修為究竟高到何等境界,沒人能準確估量得出。昔年無名氏所排定的“大荒帝女神仙榜”,將他列為天下第四,僅次於神農帝、燭龍與赤帝飆怒;雖不足信,卻可見世人之推崇。

 

    長留仙子鳳眼厲光電掃,冷笑道:“你若是輸了呢?”素手一翻,掌心赫然多了一柄九寸長的碧玉尺,圓潤通明,水紋波蕩,稍一翻轉,在月光下變幻為萬千顏色,霓光縱橫,瑰麗難言,正是那“似水流年”!

 

    石夷瞳孔微一收縮,盯著那神尺,木無表情地道:“隨你處置。”

 

    長留仙子厲聲長笑,也不知是憤怒還是歡愉,雙手緊握,尖尖指爪嵌入掌心,幾滴嫣紅的鮮血從指縫間倏然滴落。素衣飛舞,白髮飄揚,銀白色的真氣渾身吞吐鼓動,叮然脆響,尺端彩光大作,如長虹貫空,流離破舞。

 

    石夷目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緩緩舉起右手,捏指為訣。長衫鼓舞,一道耀眼的白光真氣蛟龍似的破臂飛卷,“呼”地一聲,從掌心中轟然沖出,銀芒滾滾,化作一柄素光長尺。

 

    石夷的“素光神尺”乃是金族上古神器,以西海寒光鐵、禺淵日月石混制而成,號稱大荒第一神尺,排名猶在火族火正尺之上。據說練成“素光神訣”之後,持此神尺,可在滿月之夜返照時光,穿梭古今。拓拔野聽聞已久,今日始得一見。

 

    兩人舉尺遙遙相對,巍然不動。真氣洶湧,白光霓虹沖天交錯,夜空瑰奇,飛雲迸散,狂風飛旋怒轉,穀中四壁照得光怪陸離。

 

    拓拔野心中一跳,驀地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彷佛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可怕之事。雨師妾手心滿是冷汗,緊緊地*著拓拔野,輕輕地顫抖起來,心中那似曾相識的感覺越來越加強烈。這山谷、月光、樹洞、身旁緊緊相依的男子……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宛如夢境重曆。莫名的巨大恐懼猶如陰雲罩頂,濃霧彌漫,壓得她透不過氣,迷亂卻又瞧不分明……

 

    當是時,長留仙子厲喝一聲,身影疾閃,一道絢麗無匹的霓光雷霆電射,呼嘯橫空。石夷動也不動,素光神尺銀光爆放,白虹怒舞。

 

    “蓬!”霓光素芒筆直相撞,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氣浪進飛,光箭四射,強烈而絢麗的光芒鋪天蓋地地閃耀著,四壁轟然劇震,石飛土崩。

 

    彩光驀地射入樹洞中,拓拔野“啊”地一聲,只覺萬箭鑽心,痛不可抑。“噗!”衣裳開裂,十二時盤自動沖飛而出,鏗然激響,在樹隙的月光中急速旋轉,折射出萬幹道深碧淺綠的幻光,破洞反射。

 

    “轟!”那翠綠光芒厲電呼嘯,不偏不倚地破入兩道尺芒的交撞處。光浪迸爆,整個山谷劇烈地震盪著。白光、翠芒、霓電交纏飛舞,驀地化為一道巨大的霞虹氣柱,沖天破雲。

 

    霓虹貫月,霞光交錯,當空圓月突然散放出一輪淡藍色的幽光。“轟隆隆!”晴空驚雷,夜空陡然一亮,刺眼難當。

 

    刹那之間,熾光如怒海狂潮,四下蔓延,倏地湧入那樹根洞隙之中。強光耀眼,將雨師妾的面具照得明亮,那雙秋波迷亂驚駭,一閃即逝。拓拔野心中一緊,彷佛被誰陡然攥住,劇烈地抽痛起來,不顧一切地將她奮力抱住。

 

    “砰隆!”狂風大作,天昏地暗,整個世界似乎都迸碎坍塌了,樹洞陡地收縮,密網似的交織擠壓。拓拔野眼前一黑,喉嚨腥甜,幾乎暈厥,下意識地將雨師妾護在身下。黑暗中,依稀感覺樹根交纏撕扯,宛如萬千巨蟒瘋狂扭動,將他絞得動彈不得。

 

    突然一陣劇烈的震動,樹根飛卷,離甩炸散,一股強掹的力量將他二人陡然拋飛而起。身下一空,大風凜冽撲面,如刀割浪打,森寒刻骨,兩人竟已飛摔到半空之中仰望夜空,天幕扭曲變形,也不知從哪裡飛湧出萬千雲層,環繞著那輪明月、那道霓柱滾滾奔騰,層層疊疊地向山谷擠壓而下。

 

    深黑色的雲海翻騰卷舞,宛如萬千怪獸漫天咆哮奔騰;那絢光霓虹盤旋飛舞,穿透滾滾黑雲,彷佛巨大而妖麗的擎天玉柱。烏雲漩渦的正中,雪白的圓月散發出柔和叉剠眼的淡藍光輪,一圈圈地沿著那霓柱閃耀繞卷,飛瀑也似的朝著山谷中傾落。狂風卷舞,飛沙走石,漆黑的山谷裡,氣浪翻卷,道道幻光彩環漣漪飛蕩……這情景如此瑰奇而又妖異。

 

    拓拔野二人緊緊相擁,在狂風裡隨波逐流地飄蕩著,恍恍惚惚,經脈封閉,周身渾無一絲氣力。

 

    天搖地動,四周到處都是崩爆炸響、雨師妾仿佛置身夢魘,迷狂害怕,張大嘴卻喊不出聲來。光影迷蒙,咫尺之距,拓拔野的瞼容一點點地模糊起來,水紋般地蕩漾著,漸漸地融合成一張俊秀的容顏……那明亮的雙眸、溫暖的笑容,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陌生,她仿佛記得又仿佛遺忘。緊張,害怕、激動、歡悅……心狂亂地跳著,柔情奔湧交糅,電光石火間忽地想到了一個名字,登時一陣頭暈目眩,情迷意亂。啞著嗓子,恍惚地顫聲喊道:“古郎!古郎!”

 

    拓拔野迷迷糊糊中聽見她的呼喊,登時如醍醐灌頂,陡然清醒。難道……難道她已經想起自己的前生了嗎?

 

    風聲呼嘯,未及驚覺,兩人已經重重撞落在地,劇痛錐心,骨骼仿佛寸寸炸散開來,摟抱著滾了十餘丈方才止住身形。

 

    只聽空中轟然震響,黑雲滾滾壓下,明月泠泠閃光,霓光巨柱急速膨脹,眩目耀射,瞬息籠罩了整個山谷。熾光閃過之後,震動漸漸止息了,碎石塵土在七彩霞光裡悠揚飄舞,緩緩落地:灌木、長草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擺著,沙沙作響。

 

    不知何時,黑雲離散,彩光黯淡,山谷中又恢復了原來的靜謐,只有那輪高懸的明月依舊散發著妖異的柔和藍光,將穀中照得雪亮。

 

    拓拔野、雨師妾此時已然完全清醒,想要爬起身來,卻依舊酥軟無力;四下掃望,絲毫不見石夷與長留仙子的身影。萬籟俱寂,落針可聞,偌大的山谷空空蕩蕩,竟只剩下他們兩人。正自面面相靦,驚疑不定,卻聽樹葉簌簌,一個男子從身旁的樹林中走了出來。

 

    兩人吃了一驚,轉頭望去,那男子白衣素冠,腰懸紫銅長劍,氣宇軒昂,頗為英武,只是眼光電掃之時,眉楷輕揚,嘴角似笑非笑,神色頗為怪異。

 

    拓拔野心中又是一跳,覺得似乎曾在某地見過此人,待要細想,卻又記不分明;心底無緣無由地升起一絲厭憎之意。

 

    那白衣男子在拓拔野身旁兩尺處站定,昂然轉頭四顧,竟對橫臥在地的二人視若不見;微微一笑,從拓拔野身上跨過,朝著不死樹大步定去。

 

    拓拔野大奇,難道這人竟是瞎子嗎?但他若是瞎子,為何眼睛又如此奕奕有神?

 

    隱隱覺得頗有蹊蹺。忽覺雨師妾的手掌一陣冰涼,輕輕地顫抖起來,轉頭望去,只見她呆呆地望著那人背影,眼波中滿是恐懼之色,彷佛受了極大驚嚇一般。

 

    拓拔野從未見過她如此害怕,心下大凜,忙傳音相詢。一連問了三遍,雨師妾方如夢初醒,勉強一笑,低聲道:“你認得他是誰嗎?好奇怪,不知為什麼,我瞧見他時竟……竟然說不出的害怕,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

 

    拓拔野陡然一驚,驀地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不待細想,卻聽那白衣男子朗聲笑道:“古兄,西海一別無恙否?白某找遍整個大荒,想不到你竟藏在鼻子底下。”

 

    拓拔野心中又是一震,難道他說的竟是古元坎古大俠?

 

    不死樹下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笑道:“紫電光神難道竟是屬狗的嗎?我躲在這萬丈深淵下居然也給你找著,厲害厲害。”一個素衣男子從洞隙中悠然踱出,俊逸挺拔,斜眉朗目,滿臉渾不在乎的微笑,與那石像殊無二致,赫然便是古元坎!

 

    雨師妾呼吸突然停滯,驀地明白那白衣男子是誰了,他竟是八百年前金族雙神之一的紫電光神白阿斐!但她……但她為何竟會與這八百年前的兩大奇人相遇?難道自己竟回到了八百年前?

 

    拓拔野腦中靈光一閃,業已豁然了悟。這圓月、素光神尺、似水流年、十二時盤、天元逆刀、不死神樹、石夷的“素光神訣”、長留仙子的“一寸光陰”……天時、神器、法術激蕩交融,鬼使神差地扭轉時空,再度將他們送回八百年前的同一個月圓之夜!

 

    白阿斐哈哈笑道:“古兄也忒高估我了,白某哪有這等本事?多虧了螭羽仙子相告,我才有幸與古兄重逢。”左手從懷中掏出一個銀白色的冰蠶絲袋,輕輕一抖,光芒閃耀,滾出一個黑衣女子。

 

    雨師妾“啊”地失聲驚呼,嬌軀大顫,如被雷電所劈。那女子紅發雪膚,眉眼如畫,嬌豔動人,竟是另一個自己!心中驚疑駭異,迷惘狂亂,先前那種種奇異的感覺突然如岩漿噴湧,直貫頭頂,“轟”地一聲,腦中驀地一片雪亮,登時明白。

 

    四野寂靜,她這一聲驚呼顯得格外清晰,古元坎與白阿斐競依舊渾然不覺。螭羽仙子秋波淚光瀅瀅,嘴角微笑,癡癡地凝視著占元坎,又是傷心又是歡喜,睫毛一顫,淚水倏然滑落。顯是被封了經脈,動彈不得。

 

    古元坎笑道:“白兄這話好生有趣,螭羽仙子貴為水聖女,我與她僅有數面之緣,她又怎知我在這裡?是了,難道是她占卜算得?”

 

    白阿斐哈哈笑道:“古兄何必過謙?那日你詐死從西海消失之後,螭羽仙子不惜跳入西海殉情,天下轟動,婦孺皆知。嘿嘿,金童玉女,真真羨煞旁人。”

 

    古元坎又驚又奇,眯眼瞥望螭羽仙子,目光溫柔,微微一笑;轉而斜睨白阿斐道:“打開天窗說亮話,白兄究竟想要怎樣?”

 

    白阿斐笑道:“白某既從西海中救起水聖女,又豈會有什麼惡意?只要古兄將天元逆刃轉送給我,白某便成人之美,讓你與水聖女團圓終老。”

 

    拓拔野心中“咯登”一響,方知他是覬覦這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又想:“只怕這廝真正想得的還是‘回光訣’。”

 

    古元坎揚眉笑道:“倘若我不肯呢?”

 

    白阿斐笑而不答,俯下身來,“吃”地一聲,陡然撕開螭羽仙于左臂衣裳,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那嫣紅的守宮砂,悠然道:“久聞古兄風流倜儻,不想也是個守禮君子,與水聖女相好這麼久,她居然還是處子之身。若換了白某,嘿嘿……”

 

    螭羽仙子一顫,驚異憤怒,倏地閉上眼睛,俏臉紼紅,又轉慘白。

 

    古元坎目光淩厲如電,眉槍一跳,立即又變回那蠻不在乎的笑容,哈哈笑道:“紫電光神好大的膽子!對水聖女也敢起非禮之想,也不怕天打雷劈嗎?”

 

    白阿斐笑道:“我當然沒有這麼大的膽子,但是它便說不準啦!”反手拔出紫銅長劍,輕輕一抖,白光進放,一隻巨大的怪獸怒吼躍出。那怪獸獅頭龍角,形如巨虎,銀斑閃閃發光,昂首睥睨,兇狂咆哮,震得四周樹葉簌簌飄落。

 

    拓拔野心中一凜:“想必這便是猙獰獸了。”轉頭望向雨師妾,見她目光怔怔地望著螭羽仙子,又是害怕又是迷惘,不知在想些什麼。

 

    白阿斐撫摩著猙獰獸的側肋,似笑非笑地盯著古元坎道:“我這只靈獸今日一不小心,誤吞了數十種淫毒花草,一時之間又找不著母獸供它交媾,此刻正春情難遏呢!若是發起狂來,也不知它認不認得水族聖女呢?”

 

    話音未落,右手一翻,“砰”地一聲,螭羽仙子的黑衣登時寸寸迸散,絲縷飛揚。玉體橫陳,雪白的胴體滿布青紫瘀痕,想必此前業已遭受諸種淩虐羞辱。她咬唇怒視白阿斐,羞憤欲死,乳丘劇烈起伏。

 

    猙獰獸三角凶睛紅光欲噴,嘶聲狂吼,碩大陽物如紫紅血柱,陡然膨脹硬挺,醜惡之極。躍躍欲試,口涎如雨飛濺;若不是白阿斐拉住,早巳撲到螭羽仙子的胴體之上。

 

    拓拔野又驚又怒,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驀地站起身來,厲喝道:“無恥!”

 

    斷劍急刺,碧光如電,倏地朝白阿斐後背怒射而去。

 

    “噗!”凜冽碧光破體貫穿,白阿斐後心漣漪似的波蕩開來,朝著四周一圈圈地蕩漾擴散,草地、樹木、山谷、崖壁、夜空……也如水波倒影,乍破還合,碎光粼粼。

 

    他這一劍竟彷佛刺入虛空的水潭之中!

 

    漣漪漸止,白阿斐、古元坎三人飄忽搖盪了刹那,回歸正常,竟似渾然不覺。拓拔野驚愕駭然,凝神細望,這才發覺山谷四周迷迷濛濛籠罩了一圈淡淡的七彩光環,微風吹來,那圈光環便輕輕地吞吐搖曳。心中大震,驀地明白了:他和雨師妾並沒有真正回到八百年前,而是八百年前此時此地的幻影在眼前重現!是以他可以看到、聽到,卻不能真正地觸著。

 

    那虛幻而又栩栩如生的前生世界裡,古元坎木然佇立,半晌方歎道:“白兄,你贏了。君子一言,重於昆侖。希望你能信守諾言。”解下腰間的天元逆刃,遠遠地拋了過去。

 

    白阿斐抄手將天元逆刀接住,輕輕翻轉刀身,狹長的刀鋒在月光下流動著銀亮的眩光,光影投射處,一行行奇怪的上古文字蝌蚪似的浮動著,像月光中的遊魚。他的臉上驀地閃過狂喜之色,握刀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古元坎淡然道:“白兄,你既已得到寶刀,就請放了螭羽仙子吧!”

 

    白阿斐嘿然道:“古兄放心,白某絕不會自食其言。不過,我若現在將仙子放了,你們兩個突然聯起乎來,白某只怕立即性命不保,要這寶刀還有何用?”

 

    古元坎皺眉道:“白兄想要怎樣?”

 

    白阿斐指著西側萬仞絕壁,笑道:“只要古兄對著這‘洗心壁’發誓,今生今世絕不尋仇報復,傷我白阿斐一根寒毛,我便將水聖女交還於你,絕不食言。”

 

    大荒五族立誓儀式殊不相同,水族發誓時雙手捧水,土族立誓時搓土焚香,木族發誓時指纏碧草,火族立誓時將手伸入烈火,而金族立誓時,則以手握石。

 

    古元坎點頭應諾,毫不猶豫,大步走到那“洗心壁”旁,將手按到石壁上,大聲道:“金族古元坎在此立誓,今生絕不向白白阿斐尋仇,傷他性命……”話音未落,突然面色劇變,奮力回抽手掌。用力極猛,腳下一個跟艙,掌心卻如紮根石壁,紋絲不動。

 

    拓拔野心下一沉,立知不妙,只見一道白影如雷飛閃,“嗤”地一聲銳響,紫光怒舞,氣旋飛轉,陡然將古元坎釘穿在石壁之上!

 

    “不要!”雨師妾失聲驚叫,珠淚奪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心底森寒,周身冰冷,彷佛瞬間沉入北海冰洋。刹那之間,她似乎又變回八百年前的那個女子。

 

    拓拔野將她緊緊抱住,想要出言安慰,腦中卻是一片空白。驚駭憤怒,忐忑不安。八百年前的前生往事,仿佛咫尺鼻息,期間所隔卻又何止萬水千山?不能回避,無力阻止,只能懷著僥倖之意,眼睜睜地旁觀著,暗暗祈禱……

 

    白阿斐倏然疾退,哈哈狂笑,得意已極。那柄紫銅長劍貫穿古元坎後心,直沒入柄,劍柄依舊在“嗡嗡”震動。這一劍快逾閃電,勢若萬鈞,正是他威震天下的獨門劍式“紫電光雷”。

 

    白阿斐狂笑道:“古元坎呀古元坎,你聰明一世,終於還是糊塗一時。這‘洗心壁’上我早已塗滿了‘鎖魄蝕骨膠’,就等著你自投羅網了。嘿嘿,當日讓你僥倖逃出西海,這次看你怎麼金蟬脫殼!”

 

    拓拔野聞言大凜,據《大荒經》所述,“鎖魄蝕骨膠”乃是西海海底奇膠,傳說上古之時,天崩地裂,西海海底出現一個巨大的渦漏,女媧大神以五色石補天之後,又以洞野山若木樹脂混合拓木果、西海海泥和八十一種劇毒蟲豸的漿血,製成“萬合神膠”,堵住海底渦漏。這種神膠黏性極強,一旦粘上不得脫離,又因其飽含劇毒,且被女媧施法,一旦沾上,則蝕骨腐肉,痛楚不堪,無怪古元坎不得抽脫。但不知這奸賊從哪裡尋得神膠,又何以能將神膠塗在石壁之上?

 

    古元坎劇痛難忍,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哈哈一笑,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來;鮮血汩汩噴湧,滴滴答答地淌了一地。一個多月前的西海大戰,他身負重傷,至今未愈,真氣遠不如平素,又被白阿斐以“紫電光劍”封住經脈,想要掙脫“萬合神膠”,實是難如登天。

 

    百丈之外,螭羽仙子淚眼迷蒙地望著他,悲痛憂懼,嘴唇翕張,玉箸縱橫滑落。

 

    白阿斐獰笑道:“仙子心疼了嗎?放心放心,你的好情郎只消痛個九九八十一天,就徹底解脫啦!就算‘鎖魄蝕骨膠’不會把他的魂魄鎖入石壁,我這‘紫電光雷’也會讓他慢慢地變作石頭。到了那時,你們豈不是可以天長地久了嗎?”聲音惡毒陰寒,如尖刀似的插入眾人心中。

 

    拓拔野聞言大凜,驚怒不已,難道古元坎竟是因此而化為石人?但倘若白阿斐得逞,當年他為何突然消失?那樹洞中的骷髏是螭羽仙子呢,還是這卑鄙凶詐的紫電光神?

 

    古元坎喘著氣,轉過頭啞聲道:“白阿斐,古某究竟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你……”心脈劇痛,氣息不接,渾身輕輕地顫抖起來。

 

    白阿斐嘿然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怪只怪你得了這把天元逆刀。天下人都想修行‘回光訣’,白某自然也不能免俗。嘿嘿,他日等我收齊天元逆刀、十二時盤、兩儀鐘三大神器,便可參透神訣,長生不死,縱橫宇宙之間了。”

 

    拓拔野心中一跳,忖道:“原來須將三件神器合到一處才能得到完整的回光訣,難怪那日我看得雲裡霧中。不知十二時盤何以會流入不死國?那兩儀鐘又在何處?”

 

    白阿斐轉身朝古元坎定去,探手入懷,掏出一盞海螺形狀的玉晶銅燈;目光閃動,怪笑幾聲道:“古兄,白某取你一物,自當還你一物,否則豈不是白白占你便宜嗎?”將那銅燈往他懷裡塞去。

 

    古元坎一震,又驚又怒,厲聲道:“玉螺神燈!原來是你害死白荑仙子!”

 

    白阿斐笑道:“古兄此言差矣,我可沒有傷她毫釐,是她自殺身亡,幹我何事?倒是古兄對此要負全責哩!誰讓古兄風流倜儻,素有‘聖女魔星’之稱呢?若不是你平素對她勾勾搭搭,害得她春心蕩漾,她又怎會對我易容所化的‘古元坎’意亂情迷,半推半就?我雖然奪了她的處子之身,對她卻溫柔得緊,只不過趁她熟睡時拿下這盞神燈聊作紀念而已。我這般做也是為了玉成你們之間的美事哩!奈何她既已傾心於你,偏偏古兄又對她若即若離,害得她傷心之下終於自殺解脫。一族聖女就此香消王殯,古兄你於心何忍?”搖頭歎息連連,故作滿臉不豫之色。

 

    拓拔野與雨師妾聽到此處,心下了然,憤怒更甚。早聞八百年前金族聖女離奇自殺,神器玉螺燈下落不明,金族對此諱莫如深,絕口不提,不想真相竟是如此!

 

    白白阿斐必是探知白荑仙子對古元坎芳心暗許,是以化作其身,誘姦聖女,然後盜取神燈逃之天天。不明究底的金族聖女眼見神燈遺失,而當夜情熱若火的古元坎對她判若兩人,痛苦不堪,留下絕命書自殺身亡,金族長老會從那絕命書中得知所謂真相,震驚憤怒,一面生怕此事有損金族聲譽,不敢傳揚;一面將古元坎逐出金族,全力剿殺。這也正是為何當日如日中天的古元坎突然變成眾矢之的、孤家寡人的緣故。

 

    古元坎渾身顫抖,怒不可遏,咬牙道:“原來如此,多謝閣下賜教釋疑。”

 

    白阿斐嘿然道:“古兄忒客氣了,白阿斐還得感謝你這姻媒哩!若不是你,我又怎能對朝思暮想的聖女一親芳澤,怎能攫取其處子真元,平添真氣?”哈哈狂笑,放肆已極。

 

    古元坎強忍怒氣,冷冷道:“古某落入你手中,要殺要剮悉從尊便。但你也算是大荒宗師,既然答應放了水聖女,還請言出必踐。”

 

    白阿斐瞥了水聖女那雪白的胴體一眼,淫笑道:“古兄放心,我白阿斐說話向來算數。等我破了螭羽仙子的處子之身,再讓我這猙獰獸泄過火之後,自然會用‘鎖魄蝕骨膠’將她與你粘到一起,生生世世絕不分離。”猙獰獸似是聽懂他的言語,歡聲狂吼,陽物陡然暴漲。

 

    拓拔野腦中轟然一響,狂怒如沸,恨不能沖入那幻影中,將他碎屍萬段。雨師妾嬌軀劇震,緊緊地抓握他的手掌,眼波中滿是痛苦狂亂的神色,催情蛇亦隨之盤蜷緊縮,微微顫動。但他們縱有翻天覆地之能,也只束手無策,徒呼奈何了。

 

    白阿斐將天元逆刀收入乾坤袋中,負手踱步,嘴角掛笑,自言自語道:“等到九九八十一日後,長老會到此一看,頓時恍然大悟。敢情古大俠獸性大發,強姦水聖女,又被水聖女奮力刺死,雙雙斃命。古大俠懷中又藏了玉螺神燈,正應驗了白荑仙子的絕命遺言。真相大白,淫賊伏誅,只可惜天元逆刃不知下落。嘿嘿,說不定從此之後,會有許多蠢蛋潛入西海,撈尋寶刀哩!卻不知這神器已經成了白白阿斐的囊中之物!”

 

    說到此處,心花怒放,忍不住仰天狂笑。半晌方止住笑聲,喃喃道:“兩位不能在陽世好合,索性到冥界結為夫婦,只可惜這杯喜酒我是喝不成了。等我練成‘回光神訣’,登上白帝之位,一定會回到此處為你們上香祭奠的。”驀一采手,白光如練飛舞,將螭羽仙子倏然卷纏,輕輕一扯,橫空摔落到他的腳下。猙獰獸咆哮追至。

 

    古元坎淡淡道:“白阿斐,古元坎對天發誓,你若敢碰她一根寒毛,定讓你從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阿斐獰笑道:“將死之蟲,還想化蛹?我倒要瞧瞧你能將我如何?”驀地一腳踏在螭羽仙子的臉頰上,左旋右轉,草汁、沙土混和著行行清淚,在她那擠壓變形的臉頰上洇化開來。那猙獰獸低頭惡狠狠地瞪著她,興奮不已,赫赫怪叫,口涎不斷地滴落。

 

    雨師妾眼前一花,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燒痛,仿佛他正踐踏在自己的臉頰上。那相隔數百年的屈辱、悲苦、憤怒……翻騰鼓舞,烈火似的燒灼全身,引起一陣陣暈眩的顫慄。恍惚之中,眼前又出現了雙頭老祖態意淩辱自己的情景,刺耳淫褻的叱駡,裂痛攻心的鞭撻……心神迷亂,悲怒恐懼,突然怖聲尖叫。

 

    拓拔野大駭,將她攔腰抱住,不斷摩挲,溫言撫慰。迷迷糊糊之中,她突然哭了起來,十指深深箍入拓拔野後背,哽咽道:“古郎,古郎,救我……”拓拔野心中剝南,咬牙不語。

 

    白阿斐歪著頭,緩緩蹲下身來,伸手捏住螭羽仙子的雙頰;目光灼灼,神情古怪地朝她口中掃望,揚眉怪笑了豐晌,突然狠狠地吻在她的唇上。

 

    拓拔野與幻景中的古元坎齊齊一震,心如刀割,淚似泉湧,竟不敢再看。忽聽白阿斐痛吼一聲,猛地跳了起來,捂著嘴,鮮血長流。狂怒地猛踢了螭羽仙子一腳,含糊不清地孔道:“賤人!老子要廢了你!”

 

    螭羽仙子疼得臉色煞白,香汗淋漓,俏臉上卻漾開一絲悲苦的微笑,恨恨地盯著紫霞光神,“噗”地一聲,奮力吐出小半截血淋淋的舌頭。

 

    白阿斐狂怒之下,雙眼血紅,面容扭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驀地咆哮一聲,回身抽出“紫電光劍”,倏地刺入她雙乳之間,將她生生釘穿在草地之上!

 

    雨師妾“啊”地失聲大叫,裂痛穿心,眼前一黑,登時萎頓暈迷。拓拔野大驚失色,念力采察,見她心跳、呼吸盡皆正常,心中方自一松,急忙為她輸導真氣。

 

    古元坎驚駭呼喊聲中,螭羽仙子裸軀微微一顫,嫣紅的鮮血在身下氤散,雪白的赤足抽搐了刹那,眼波浙漸地渙散起來,怔怔地望著古元坎的側瞼,嘴角牽起一絲淒涼而甜蜜的微笑,淚水倏然滑落,在她耳根處凝結。

 

    白阿斐吼道:“賤人,哪能讓你死得這等便宜!”白光進爆,長衫震飛,赤裸地站在螭羽仙子身前,分開她的雙腿,便欲挺入。

 

    “住手!”拓拔野腦中嗡然一響,下意識地起身大喝、胸中悲鬱憤怒,如巨石累積,呼吸不得,周身真氣直欲炸將開來。

 

    當是時,忽聽古元坎一聲厲喝,剛烈破雲,宛如驚雷捶地,霹靂裂空。

 

    “轟隆!”洗心壁炸飛亂舞,山崖崩塌,巨石沖天激揚。一道人影陡然一閃,電光石火撞向白阿斐後背。白阿斐大駭,迅疾轉身回掌,兩道白光撞個正著。

 

    “蓬!”氣浪進爆,熾光四射,白阿斐大叫一聲,斜街跌飛,翻了兩個筋斗摔落在地。

 

    土石繽紛飛舞,流星密雨般地撞擊在山谷中,天搖地動,塵土飛揚。古元坎昂然站在螭羽仙子身旁,縱聲怒吼,神威凜凜,宛若天神。周身鮮血淋漓,雙手兀自吸附著一塊嶙峋巨石。他狂怒之下,趁著紫電光劍離身,經脈解開之際,竟以兩傷法術將真氣激發至最強,硬生生地震碎山崖,脫身沖出,發出雷霆一擊。

 

    白阿斐狼狽不堪地跟艙爬起,惱羞成怒,喝道:“既然你急著想死,我這就成全你吧!”彈指念訣,以氣禦劍。“咻!”紫電光劍倒射破空,閃耀萬千道刺目冷光,急風暴雨地朝古元坎猛攻而去。遠遠望雲,猶如閃電亂舞,龍蛇飛騰,其勢驚天動地,每一道光芒所指,地裂石飛,氣浪似颶風狂浪,草木碎如齏粉。

 

    拓拔野心下駭然,忖道:“這廝雖然卑劣無恥,卻端地是超—流高手。”一面為雨師妾輸氣,一面不由得又為古元坎擔心起來。他重傷未愈,又剛剛以兩傷法術自殘,能敵得過凶狡陰毒的紫電光神麼?何況那猙獰獸尚盤旋在側,虎視眈眈,時而雷電似的兇狂偷襲,殊為可厭。

 

    突聽“嗤”地一聲輕響,白阿斐腰閃的乾坤袋陡然破裂,一道銀光爆放怒舞,朝他咽喉電刺而去;竟是古元坎以神念禦使天元逆刀,突施反擊。

 

    白阿斐大駭,驀地施放“移山填石訣”,紫氣如虹,紫電光劍瞬間回轉,“叮”地激撞在天元逆刀的刀身上。眩光進飛,白阿斐抱劍沖天飛起,倏然掠出五十丈外。

 

    猙獰獸嘶聲咆哮,銀斑亂閃,霹靂似的朝古元坎撲去,巨口張處,紅光怒噴,烈火碎石狂舞飛射。

 

    “嗖!”天元逆刀淩空飛旋,銀弧急舞,不偏不倚地從古元坎手掌與巨石之間劈過。“哧哧”輕響,血絲飛舞,古元坎雙掌陡然脫離,一層薄薄的皮肉依舊緊貼在巨石上。他大喝聲中,血淋淋的雙手驀地握住刀柄,寒光一閃,人影突然消失。

 

    “澎!”當空氣旋炸裂,血光爆射,猙獰獸淒聲悲吼,突然裂成兩半,左面半片化為猙獸,怪叫倒地,掙扎不起;右面半片卻骨肉橫飛,化為殘屍碎片。

 

    妖獸炸裂處,一道寒光如電飛舞,須臾沖至白阿斐面前。

 

    叮噹脆響,白阿斐突然“啊”地一聲慘叫,右胸血箭噴湧,紫電光劍脫手飛舞,連柄沒入百丈高處的石崖中。

 

    光影閃耀,一切倏然頓止。白阿斐被天元逆刀貫穿右胸,淩空釘在石崖之上,又驚又怒,大罵不絕。古元坎聽若罔聞,手如閃電,將他經脈盡數封住,而後抽出寶刀,飛身朝血泊中的螭羽仙子掠去。

 

    “妙極!”拓拔野雖知那不過是前生幻影,卻忍不住心中激動,大聲喝彩。古元坎這一劍電光石火,雷厲風行,制敵於刹那之間,可謂驚神泣鬼;而其速度之快似乎猶在長留仙子的“一寸光陰”之上!

 

    此時螭羽仙子業已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古元坎迅疾以法術封凝她的傷口,一面低聲呼喚她的名字,一面為她綿綿不絕地輸導真氣。過了半晌,螭羽仙子微微—顫,緩緩地張開眼睛,神光迷離,氣若遊絲;眼見古元坎無恙,似乎甚是歡喜,蒼白的臉頰泛起奇異的紅暈。

 

    古元坎又驚又喜,顫聲道:“好姐姐……”剛一開口,眼圈陡紅,突然掉下淚來。

 

    螭羽仙子眼波溫柔,嘴角微笑,蚊吟似的說道:“我好……歡喜,原來……原來我的死,可以讓……你這般難過……”

 

    古元坎身子一震,淚如泉湧,張大了嘴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驀地俯身將她緊緊抱住,熱淚一顆顆地滾過她的脖頸。

 

    螭羽仙子的纖手輕輕一動,彷佛想要舉起來撫摸他的臉頰,可是卻毫無氣力,手指動了片刻,終於又無力地放下。低聲微笑道:“傻瓜……你欠了我許多眼淚,現在……現在總算還我啦!下輩子……倘若還能遇著你,你……會不會只喜歡……喜歡我一個呢……”聲音越來越微弱,漸漸低不可聞。

 

    古元坎覺得她的身體越來越加冰冷,那微弱的真氣也漸漸地脫體離去,心中大驚,大聲呼喊。她雙眼緊閉,唇角掛著淡淡的微笑,淚痕猶在,臉容如生,卻再也聽不見,回答不了了……

 

    古元坎呆呆地望著她,許久許久,方才爆發出痛切的哭聲。

 

    明月當空,空穀寂寂,昨日便在咫尺鼻息。拓拔野心似刀剜,肝腸如絞,怔怔地望著懷中昏迷的雨師妾,想著螭羽仙子臨終前的那句話,心中忽然一陣尖銳的痛楚、羞慚。       

第十八卷 第一章似是故人

            月光雪亮地照在螭羽仙子的臉上,笑容猶在,姿容嬌豔如生。頰邊,那顆凝結的淚珠閃耀著淡淡的冷光,彷佛海底珍珠、夏夜荷露。

 

    拓拔野怔怔無語,腦中始終縈繞著她臨終所言:“……下輩子倘若還能遇著你,你會不會只喜歡我一個呢?”心痛如絞,羞慚難已。

 

    古元坎呆呆地望著螭羽仙子,喃喃道:“倘若有來生,倘若有來生……”反反覆覆說了幾遍,熱淚滾滾,哽咽難言。過了半晌,搖晃著站起身,左臂抱著她,右手斜握長刀,茫然四顧,不知將欲何往。想到天地縱大,卻再無伊人相伴,更是悲從心來,忍不住縱聲長嘯。

 

    空谷回聲如雷,巨石危崖滾滾崩裂。他嘯吼半晌,驀地放下螭羽仙子,轉身朝阿斐大步走去,怒火欲噴,殺氣淩厲,渾無平素那懶洋洋的魔魅笑容。

 

    阿斐驚怒駭懼,動彈不得,口中兀自罵道:“姓古的,原來你說話是放屁嗎?他***,剛剛發誓不傷我性命,現在就想反悔?”

 

    古元坎冷冷道:“誰說我要悔改殺你?你道天下人都像你一般的卑鄙無恥嗎?你放心,古某絕不殺你,但我要讓你從今往後永遠受地火煎熬,生不如死!”指尖一彈,那玉螺神燈急轉飛出,在月光中閃耀一道瑩光雪弧。

 

    阿斐變色叫道:“你想怎樣……”話音未落,已被古元坎一記掌刀重重地劈中咽喉,悶哼一聲,雙眼暴凸,臉容脹紫,登時暈厥。

 

    古元坎素衣鼓舞,淡白色真氣江河似的洶湧破體,沖入玉螺神燈中,“噗”地輕響,那神燈銀光大作,漾開圈圈光漪,渦柱似的投射在阿斐身上。阿斐身體劇顫,簌簌亂抖,驀地水波似的扭曲開來。

 

    拓拔野頓時恍然,蓋古元坎乃是以神燈封印這卑鄙凶人。

 

    只聽古元坎低聲道:“天地神明,封其元靈,玉螺神燈,以為封印……”滔滔念訣,阿斐幻影搖擺,倏然被吸入那銀光渦漩,消失不見。神燈一震,光芒一閃而沒,飄飄忽忽地落到他的掌心。

 

    古元坎將王螺神燈放在螭羽仙子屍身之前,黯然道:“羽姐姐,對不住,我不能手刃此獠為你報仇。但這惡賊魂靈受箍,生死兩難,也算落得應有報應了。”驀地轉身,揮舞天元逆刃當空劈落,銀光如電,倏地沒入草地之中。

 

    “轟!”草木迸碎,地裂石飛,穀中赫然出現一道十丈餘長、三尺來寬的裂縫,深幽不可見底,隱隱有火光噴吐而出。白光一閃,古元坎將那玉螺神燈奮力甩入縫隙之中,猙獸悲嘶怒吼,竟不顧一切地隨之躍入。又是一陣轟然震響,地縫陡然扭曲了片刻,逐漸合併復原。

 

    拓拔野心下正自大快,懷中雨師妾“嚶嚀”一聲,悠悠醒轉。她秋波橫流,迷蒙恍惚,有一刻,渾不知此身為誰,身在何地。

 

    拓拔野見她無恙,松了一口氣。目睹前世生離死別,宛如親身再曆,一時激動難抑,驀地將她緊緊抱住,掀開面具,往她唇上吻去。

 

    雨師妾渾身一顫,突然想起一切,心中悲喜不自勝,淚水倏然滑落。

 

    前生今世,這宿命的男子,帶給她怎樣的幸福、痛苦與坎坷……命運的輪回,就像是一個美麗而兇險的渦漩,明知那下面黑暗莫測,仍然不能遏止地向下跳躍。難怪四年前,當她在東始山下初見他時,竟莫可名狀地鍾情歡喜,死心塌地。

 

    她恍惚地想著,心中迷惘、悽楚而甜蜜,殘餘的驚惶恐懼彷佛黎明的薄霧,在晨曦中漸漸散去。雙臂環抱著拓拔野的脖頸,低吟著,顫慄著,虛軟無力地任由他的舌尖在回中橫行,靈魂似乎也在刹那間被他吸吮一空,只剩下滾燙的軀體。

 

    兩人猶如大劫重生,貪婪而渴切地纏綿著,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那恍然悲喜的情境中蘇醒過來。執手相視一笑,突然都有些害羞,彷佛變得有些陌生,彼此都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當是時,古元坎抱起螭羽仙子縱聲長嘯,大步朝不死樹走去,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入樹洞之中。

 

    雨師妾一顫,低聲道:“原來那洞中的骨骸果然是螭羽仙子。”此時,她已經朦朦朧朧地想起一些前生往事,依稀記得這不死樹洞乃是某年蟠桃會時,“她”與古元坎幽會的秘密所在。無怪乎先前自己鑽入樹洞時,竟有那般強烈的熟識之感。

 

    古元坎從樹洞中鑽出,盤坐於地,閉目調氣,口唇微微翕張,似乎在默誦法訣。過了片刻,真氣團團盤轉,衣裳獵獵鼓舞,一道銀光從他頭頂貫空飛舞。他大喝一聲,倏地拔劍,閃電似的刺入樹根之中。轟然震響,白光耀眼,繼而七彩絢光迸爆飛旋,整個世界劇烈搖晃起來。

 

    拓拔野恍然大悟,脫口道:“是了,他想要救活螭羽仙子!”古元坎必是知道這不死神樹的奧妙,是以才將螭羽仙子屍身放入樹洞,試圖畢盡全力,以天元逆刃施放“回光訣”,將自己與螭羽仙子送回到從前。時空一旦交錯,螭羽仙子自然也就不藥而活了!

 

    彩光波蕩,轟然巨響,四周狂潮似的扭曲洶湧,一切都瞧不清楚了。但拓拔野卻已猜到了答案,心下黯然。古元坎接連重傷,真元大耗,又中了阿斐的“紫電光雷”與“鎖魄蝕骨膠”,如不及早運氣調理,必定逐漸石化而亡。他為了救活螭羽仙子,不顧安危,奮力一搏,終於耗盡周身真元,功虧一簣,化作一尊石人。

 

    狂風大作,眩光刺目,周遭一切迷蒙恍惚,兩人彷佛陷入巨大的漩渦之中。混亂中忽然聽見一個女子尖利的笑聲:“我打敗你啦!我打敗你啦!老混蛋,我終於打敗你啦!”狂喜激動,幾近嘶啞,正是長留仙子的聲音。

 

    拓拔野心中一凜,難道那瘋婆娘當真擊敗了金神石夷?雖知那婆娘神功驚人,轉頭四顧,絢光迷亂,瞧不真切。只聽見長留仙子的狂笑聲忽東忽西,似乎越來越近。驀地聽她驚咦一聲,厲喝道:“臭小子,怎地又是你!”

 

    拓拔野暗呼不妙,忽見人影一閃,“啪啪”疊響,還不及反應,兩人經脈已被盡數封住。

 

    “轟!”天地陡亮,波光碎蕩,刺眼已極。待兩人重新睜開雙眼時,山谷中業已恢復寧靜。明月高懸,山崖矗立,樹木濃蔭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只是那不死樹前再沒有古元坎的身影。崖壁之下,那尊石像盤坐依舊,旁側斜插著天元逆刃。

 

    一切又與今夜初來時渾無兩樣,這一場八百年的幻夢終於醒了。

 

    長留仙子站在身前,柳眉倒豎,鳳眼淩厲,惡狠狠地盯著拓拔野,冷冷道:“臭小子,你的命倒挺大,流星竟也撞你不死。”

 

    拓拔野目光電掃,見石夷紋絲不動地站立在三丈之外,竟似已被她封住經脈,心中暗驚,口中卻哈哈笑道:“瘋婆子,我是魁星下凡,鬼王見了還要掩著臉繞道而走,那顆流星和我更是親家,怎捨得砸死我?”

 

    長留仙子瞥了雨師妾一眼,冷笑道:“臭小子,短短三日,居然又換了個女人,你的桃花運倒旺得很呢!”

 

    拓拔野臉上一紅,不敢看雨師妾,大聲道:“瘋婆子,那天夜裡你親口說過,倘若流星撞不死我,就立即放了我們,你說過的話不算數嗎?”

 

    長留仙子冷笑道:“本姑娘說的話當然算數,但是我答應放過的是你和那白衣丫頭,可不是這戴著面罩的女娃兒。”絢光一閃,“似水流年”倏然頂在雨師妾的脖頸,膚裂血流。

 

    拓拔野大駭,失聲道:“住手!”

 

    長留仙子尖笑道:“我偏不住手,你能怎樣?”神尺輕送,雨師妾脖頸一涼,心中大驚,驀地閃過一絲懼意。

 

    拓拔野驚怒交集,喝道:“臭婆娘,她與你素不相識,你要殺我便殺我吧!”

 

    長留仙子這一尺原不過是虛探,尺端真氣方甫入肉,立時便閃電回撤,血滴如珍珠飛揚,格格笑道:“你倒多情,那夜我要殺那白衣丫頭,你說你喜歡她,甘願為她而死;今日怎地又願意為這女娃兒抵命了?”

 

    突然面色一變,厲聲道:“本姑娘生平最恨你這等輕薄濫情之徒,油嘴滑舌,動輒信誓旦旦甘願為誰而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幾條性命!”絢光飛舞,似水流年尺陡然轉向,瞬間刺入拓拔野胸膛。

 

    雨師妾駭得魂飛魄散,失聲叫道:“仙子手下留情!”

 

    拓拔野被她這幾句劈頭蓋腦罵得羞愧難當,臉頰滾燙,心中酸苦,猶自怔怔細想,一時竟感覺不到胸口銳痛。

 

    “哧!”鮮血激射,長留仙子突然一震,只覺五股巨大的真氣彷佛狂潮入海,洶湧撞來,“啊”地一聲,登時連人帶尺被撞飛到十丈開外。

 

    拓拔野原已被她封住經脈,真氣不得流動,但她這一尺正好刺入他的膻中穴,鬱結於此的五屬真氣登時沿著神尺反衝激射,瞬間爆發。神尺一旦離身,氣流中斷,拓拔野的經脈又立時恢復為封閉狀態。

 

    長留仙子衣袂飄舞,翩然站定,又驚又怒地望著拓拔野,想不出何以三日之間,他體內真氣竟變得如此強沛可怖。若不是她反應極快,刹那後撤,只怕已被這五股真氣震斷心脈,死於非命!

 

    她苦修“一寸光陰”數十年,原以為必定天下無敵,今夜又順心如意地一舉擊敗金神石夷,正狂喜不已,豈料卻莫名其妙地在這少年身上栽了個大跟頭,心中之駭怒實難描述。

 

    驚疑不定地瞪著拓拔野,心道:“難道這臭小子當真是魁星轉世?”想到流星也撞他不死,漸漸有些相信起來,一時驕狂氣焰大斂,進退維谷,不敢上前。

 

    雨師妾又驚又喜,隱隱猜到大概,抿嘴笑道:“多謝仙子手下留情。”

 

    長留仙子哼了一聲,順水推舟,冷笑道:“臭小子,本姑娘今日心情大好,不願妄開殺戒,便宜你了。你若再敢濫情寡義,東邊風西邊雨,小心我將你心挖出來,大卸八塊。”

 

    拓拔野此時方回過神來,赧然歎道:“仙子教訓得是。”

 

    長留仙子微微一愣,想不到他竟突然變得如此乖覺,正要說話,忽聽袖裡傳出一個男子聲音,不耐煩地喝道:“臭丫頭,你既已打敗了那小子,還不快將我放出來!囉哩囉嗦的幹什麼?”

 

    拓拔野二人微微一愣,不知她袖中所藏何人,聲音雄厚,聽來頗為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長留仙子冷冷道:“急什麼?你都在地底待了八百年了,還在乎這一時半刻?”袖擺飛舞,一盞海螺形狀的玉晶銅燈飄然落地。

 

    拓拔野、雨師妾霍然大震,驀地明白此人是誰了!

 

    長留仙子指風彈處,燈心一顫,驀地跳起幽藍色的火焰,火光搖曳,宛如一張扭曲變形的臉龐,果然便是八百年前被古元坎封印神燈的白阿斐!

 

    一陣風吹來,白阿斐急劇搖擺,宛如妖魔,猙獰可怖,陰惻惻地道:“臭丫頭,對你師父也敢這般放肆!這可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哩。适才的封印訣聽清楚了嗎?快將我放出來!”

 

    長留仙子冷笑道:“你放心,本姑娘言出必踐,可不像你那般言而無信。你雖然是本族巨奸,但好歹也傳了我‘一寸光陰’,我自會還你自由。只是今夜一過,咱們之間便無恩無怨了,再敢以師父自居,可別怪姑娘我不客氣。”

 

    聽到此處,拓拔野業已豁然明瞭。八百年前,白阿斐被古元坎封印入玉螺神燈後,拋入地底遭受地火焚燒煎熬。而長留仙子當年敗給石夷之後,羞怒悲傷,躍入風龍澗自盡,不想陰差陽錯,非但沒死,反倒在地底遇見了阿斐。阿斐為了重獲自由,與她達成契約:他幫助長留仙子擊敗石夷,而長留仙子則須將他從神燈裡解印放出。

 

    幾十年來,阿斐授其神功,卻始終無法打敗金神,無奈之下,只好傳以“回光訣”。阿斐昔年為了得到“回光神訣”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對這神訣自有一番獨特研究。長留仙子的“一寸光陰”倘若不是由他親傳,多半便是來自天元逆刃上的殘篇斷訣。

 

    但要想將阿斐解印而出,除了需要足夠的念力,還必須獲知當年古元坎的封印法訣。蓋因此故,長留仙子特意選擇今夜,將石夷帶到南淵山谷決戰,一來克其雪恥,了遂心願,二來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利用兩人對決時,神尺、念力的巨大力量,重現往日情景,獲知神燈的封印訣,可謂一石二鳥。

 

    孰料拓拔野為了劈斷雨師妾的鎖鏈,也趕在今夜雙雙到此,無意間目睹、參詳一切,攪入這混局之中。

 

    長留仙子真氣鼓舞,神尺絢光流離,筆直地投射在神燈之上,口中念念有辭,倒背封印訣。“呼”地一聲,狂風陡起,燈光明暗跳躍,劇烈搖曳。

 

    拓拔野二人對望一眼,驚怒交加,齊聲叫道:“仙子,此人罪大惡極,萬萬不可放他出來!”

 

    石夷被封住經脈之後,原如石人似的緘默不言,此刻亦睜眼沉聲道:“不可!”

 

    長留仙子“哼”了一聲,秀麗的臉容上泛起嫣紅之色,柳眉倒豎,尖聲厲笑道:“老混蛋,你說不可以,本姑娘就偏偏將他放出來,氣也將你氣死!”當下暴雨連珠似的急念解印訣。

 

    阿斐大喜,幻影搖擺,同誦解印法訣。神燈嗡然脆響,緩緩地旋轉起來,四周氣流飛舞,絢光渦流。單憑長留仙子或阿斐的念力,自然不足以解開古元坎的封印,但一則當年古元坎封印之時重傷纏身,神念已經大大減弱;二則兩人同力念訣,威力倍增,封印眼看便要告破。

 

    拓拔野等人又驚又急,卻苦於經脈被封,無能為力。長留仙子的獨門封穴術極為詭異,以石夷真氣之強,竟也不能衝開。

 

    只聽長留仙子與阿斐大聲念道:“……印封為以,燈神螺玉,靈元其封,明神地天!”話音方落,轟然巨震,玉螺神燈流光溢彩,氣芒如萬蛇亂舞,三股絞擰的燈心突然迸解開來!

 

    “轟!”一道白光沖天而起,狂笑聲中,那光芒倏然聚合,回落在地,化為人形。英武雄偉,長眉星目,嘴角似笑非笑,正是那紫電光神。猙獸歡呼怪叫,掙脫長留仙子,撒歡似的奔到他身旁,繞圈跳躍,極是興奮。

 

    阿斐昂首睥睨,哈哈大笑,右臂一振,左側懸崖石迸壁裂,一道紫光流星似的劃入他的掌心,赫然是那柄紫電光劍。

 

    長留仙子對他頗為厭憎,冷冷道:“白阿斐,本姑娘已經放你出來了,今後我們再無瓜葛。”

 

    阿斐斜睨她一眼,笑道:“臭丫頭放心,你只管找一處隱秘山谷,終身守著這姓石的小子,我絕不會糾纏不清,壞你好事。”

 

    長留仙子臉上一紅,又羞又怒,正欲發作,卻見阿斐面色突變,對著自己身後的石夷大聲喝道:“臭小子,哪裡走!”

 

    她大吃一驚,急忙轉身望去,突覺背心一涼,一道紫光貫胸穿出!

 

    眾人失聲驚叫,長留仙子心底一沉,驀地明白中了那奸賊奸計,遭其暗算。念頭方起,經脈要穴劇震酥麻,已被盡數封住,再也動彈不得。驚怒懊悔,厲聲怒駡。

 

    以她反應之快,原不會瞬間受制,只是她太過在意石夷,窮其畢生之力,方才將他降伏,此刻聽聞他逃走,焉能不心神大亂?而阿斐又是神位級的絕頂高手,在地火中熬煉了八百年,真氣更是突飛猛進,對她又知根知底,只需小小破綻空隙,便可一擊得手。

 

    阿斐伸手捏住長留仙子的臉頰,笑嘻嘻地說道:“臭丫頭,這些年你對我不恭不敬,我大人大量,也不與你計較。但今夜你看見了八百年前的往事,知道了諸多不該知道的秘密,倘若被你傳揚出去,白阿斐的一世清名豈不是全毀了嗎?何況你已經學會了‘一寸光陰’,若不將你除掉,白某又安能放心?天元逆刃得來又有何用?”

 

    長留仙子想要怒駡,剛一張口,心中劇痛欲裂,眼前一黑,險些暈厥。經脈震痹,周身如灌鉛,說不出的僵硬沉重,連意識也變得混沌迷糊。

 

    石夷怒極,大聲喝道:“卑……卑鄙小人!你……你恩將仇報……我……”他素無喜怒,宛如石頭,但此刻瞧見長留仙子被此獠使詐重創,不知何以,竟突然怒不可遏。原本緘默木訥,不善言辭,激動之下更是張口結舌,期期艾艾。

 

    白阿斐笑道:“嘖嘖,想不到石頭人也會如此激動,敢情你已經中了這臭丫頭的道,有點喜歡她哩!莫急莫急,被我這‘紫電光雷’刺中,神仙難救,過不了多久,她也會變成一尊石人,那時你們豈不正好匹配?”

 

    石夷緊皺雙眉,古銅方臉脹得通紅,腦中一片迷亂。他這一生醉心武學修行,不問世事,更不諳男女情緣,單純如雪山冰河。數十年來,唯一接觸過的女子便是長留仙子,雖然兩人每次相見都是比鬥爭強,但時日一久,對這驕傲美麗的女子竟隱隱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淡淡感覺。隔了許久不見她來挑戰,倒覺得心裡空空落落,悵然若失。時間越久,這種感覺便越發強烈,有時修行之際竟突然無緣無由地牽掛起那張臉容,讓他覺得說不出的迷惘、惶恐。他雖是大荒十神,幾近天下無敵,但於感情之道,卻是一無所知,束手無策。此刻聽阿斐一說,宛若被雷電所劈,呆若木雞,心中更加混亂起來。

 

    阿斐哈哈怪笑,紫光一閃,將長劍抽出,轉身雷霆電舞,瞬間刺入石夷紫宮、璿璣等九大要穴。

 

    石夷一震,鮮血噴射,周身陡然僵硬,連舌頭也彷佛瞬間凝結,更加說不出話來。怔怔地瞪著長留仙子,心底兀自狂亂地想著:“喜歡?什麼……什麼叫‘喜歡’?這究竟是武功,還是蠱毒法術?”

 

    阿斐笑道:“這回可是貨真價實的石頭人了。”心中石頭總算落地。“這些年他透過長留仙子與石夷連連間接交手,知他神通了得,甚至在自己之上。心下頗為忌憚,生怕他如當年古元坎那般捨命衝開經脈、奮力反擊。因此故意擾其心神,乘其不備時,搶先一步痛下殺手。

 

    長留仙子心痛如絞,狂怒、悲憤、懊悔、氣苦、憂懼……張口無聲,欲哭無淚,只能怔怔地望著石夷。身體迅速僵硬石化,呼吸滯堵,眼皮沉重,他的身影漸漸模糊……不消片刻,她便墮入永恆的黑暗,再也瞧不見這讓她一生愛恨交纏的男子了。一念及此,一種強烈如尖錐的苦痛突然直刺入心,令她驀地爆發出一聲沙啞而淒厲的號哭。

 

    阿斐怪笑道:“臭丫頭,哭什麼?說起來你還得感謝我哩!若不是我,你們又怎能在這等山清水秀的福地同穴而眠?能與古大俠和水聖女比鄰而居,也算是你們的造化了。何況黃泉路上還有兩人與你們做伴呢!”拔出長劍,施施然地朝拓拔野二人走來。

 

    兩人驚怒悲憤,莫可言表。經脈封堵,竟只有束手待斃。難道今生又要死在這奸賊之手嗎?

 

    拓拔野思緒飛閃,驀地想起先前長留仙子一尺擊來,反被自己震飛的情景,心中一動,忖道:“是了,眼下我體內有五屬真氣,雖然經脈被封,不能自由駕禦,但真氣漲堵於奇經八脈,只要一受外界之激,便立即反彈激震。即便不能震死這奸賊,卻可借助那刹那的反震真氣衝開經脈!”

 

    方甫大喜,旋即心下一沉,又想:“不成,這廝的‘紫電光雷’極是厲害,一旦被擊中,必定石化而死。即便我能瞬間解穴反功,最終也免不了一死。我死便也罷了,萬一不能在石化之前殺了這奸賊,雨師姐姐豈不危險?昨夜陰差陽錯,她的真氣大半已輸入我體內,真元虛弱,縱使我及時解開她的穴道,她必定也逃不脫白阿斐的毒手……”

 

    又想:“不如趁這奸賊到身前之際,以意禦劍,殺他個措手不及?”但念頭方起,一兒即又知斷不可行。“以意禦物”雖非難事,但若想“以意禦物殺人”卻就不容易了。一則自己的念力需足夠強大,二則要視對方的實力強弱。高手神念相爭,兇險之至,稍有不慎,便有靈神被攝,魂飛魄散之虞。他的意念雖足以禦使斷劍飛空傷人,但要想一舉擊殺阿斐這等意氣雙修的絕頂高手,卻是斷無可能,不過自尋死路罷了雨師妾見他兀自皺眉沉吟,心中更覺淒苦,忖道:“難道這一切竟是三生命定?我和小野註定要死在這南淵山谷嗎?”

 

    一念及此,心底反倒奇異地平定下來,那森冷的恐懼登時煙消雲散。眼波溫柔地凝視著拓拔野,嘴角泛起一絲淒涼而甜蜜的笑意,又是哀傷又是歡喜,心想:“只要能在他的身邊,是生是死又有何妨?”

 

    只聽阿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拓拔野苦思良計,仍想不出萬全之策,煩亂已極。眼光一掃,突然撞見雨師妾澄澈而溫柔的日光,登時明白她的心意,心中大震,忖道:“罷了罷了!生死由命,只要能與雨師姐姐一起,竭盡人力,管它天意如何!”

 

    一念及此,精神大振,心道:“先激他動怒,亂其心神,只要他一近身,我便凝神禦劍,全力反擊;倘若不能奏效,那便唯有趁著真氣反震之時,衝開經脈,殺他個魚死網破了。”亂麻盡斬,倏地湧起萬千豪情,大聲喝道:“白阿斐,睜開你的狗眼,認得爺爺是誰嗎?”

 

    阿斐雙眼微眯,仔細打量二人,又轉頭凝望遠處的古元坎石像,倏地一怔,神光大盛,掩抑不住驚訝狂喜,獰笑道:“天下竟有這等巧事!古大俠、水聖女,八百年不見,別來無恙?白某在地底無時無刻不在惦念你們哩,想不到我們又在這裡團圓了!”

 

    拓拔野哈哈笑道:“承蒙掛念,榮幸之至。也不知我們有什麼好處,竟讓你這等念叨?難不成你竟是個賤骨頭,越被人折磨越是快活嗎?”

 

    雨師妾此時超然生死,對阿斐已毫不害怕,聞言格格脆笑,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們這次便讓他好好快活,一萬年也忘記不了吧!”

 

    阿斐大怒,殺氣淩厲,面上卻依舊不陰不陽地笑道:“不敢當。只是世人常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古大俠讓白某延年益壽八百春秋,這份恩情怎敢淡忘?打從今日起,我一定好好報答兩位,讓你們千秋萬載快快活活,日日夜夜記得白阿斐。即便是哪天過得膩了,想要自己了斷,我也萬萬不會答應。”語氣森冷陰寒,令人聽得毛骨悚然。

 

    聽到“自己了斷”,拓拔野驀地靈光一閃,掠過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哈哈大笑道:“是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多謝提醒!”驀地凝神聚意,默誦“禦劍訣”,大喝一聲:“起!”

 

    “叮”地一聲脆響,斷劍飛舞,倏然沖天。翠芒流麗迥旋,電光一閃,陡然折轉,朝著他自己的“膻中穴”怒刺而來!

 

    雨師妾大駭,剛要驚呼失聲,腦中一亮,驀地明白了拓拔野的用意。拓拔野若想“以意禦劍”擊殺阿斐自無可能,但他卻可以禦劍“自殺”。換作常人常態,經脈被封後,真氣一段時間內必定無法流動,這般禦劍自殺實是愚蠢之至。

 

    但自昨夜以來,他體內潛伏了五股截然不同的強霸真氣,互生互克,暫時牽制平衡,一旦受外力所激,必定震盪失衡,反沖以數倍之力。只要斷劍刺入膻中穴,鬱結沉埋於奇經八脈中的五屬真氣便會受激反彈,在那一刹那形成一個稍縱即逝的突破口。

 

    阿斐不明究底,只道他不甘受辱,想一死了之,大喝一聲疾沖而來,銀光真氣交疊飛舞,倏地將劍柄纏住,朝後猛力拖拽。

 

    但此時血珠激射,斷劍氣芒業已刺入拓拔野膻中要穴。拓拔野胸膛銳痛,突覺五股氣流從穴道噴湧沖出。凝神聚意,默誦“潮汐流”。念力及處,潛伏奇經八脈的五股真氣轟然震動,如冰川崩落,瀑布飛瀉,朝著膻中穴的突破口激撞而去。

 

    “砰!”絢光飛舞,斷劍嗡然激響,受五氣巨力與定海神珠反推,閃電似的反彈激射,倏然掙脫阿斐的白金其氣,朝他當胸貫去!

 

    阿斐怪叫一聲,紫電光劍筆直地刺撞在斷劍鋒芒之上。轟然爆響,氣浪迸飛,斷劍破空飛揚,他亦周身大震,猛地朝後跌飛。

 

    與此同時,拓拔野體內“噗噗”連響,如春冰乍裂,大浪奔湧,任督二脈豁然貫通。意如朗朗日月,氣似湯湯河海,刹那之間,周身經脈盡數震開!

 

    拓拔野身形一閃,抱起雨師妾騰空飛掠,右手疾拍,將她經絡一一解開;順勢一抄,將落下的斷劍握個正著。

 

    雨師妾“嚶嚀”一聲,雙臂舒張,緊緊將他抱住。死裡逃生,驚喜激動,淚珠從笑靨上倏然滑落。

 

    拓拔野縱聲大笑,翠芒電沖飛舞,朝著阿斐眉心怒刺而去。

 

    這幾下如電光石火,一氣呵成,出人意料之外。待阿斐驚覺之時,拓拔野斷劍氣芒已如青龍碧電,呼嘯劈至。劍氣洶洶,剛柔並濟,變化莫測,真氣之強如海嘯狂潮,滔滔不絕。

 

    阿斐劍芒方一相觸,便覺五股屬性迥異的強猛真氣從劍尖淩厲劈入,勢不可擋。心底大驚,驀地閃過一個念頭:“五行真氣!”猛一翻身飛撤,移形換影疾退開去。

 

    “砰!”斷劍絢芒及處,地裂石炸,塵土飛揚。

 

    拓拔野微微一怔,想不到威力一至於斯,驀地明白定是昨夜吸取了四大高手真氣之故。又驚又喜。一劍卻敵,信心大增,真氣綿綿不絕,劍光如銀河飛瀉,將阿斐殺得狼狽飛逃。

 

    阿斐且戰且退,驚愕恨怒,幾欲迸爆。原以為古元坎轉世之後必大不如前,不料竟厲害若此!以适才這幾劍看來,他似已練成五行真元,真氣之強絕對已淩越神位,遠勝於己。心道:“他***,早知如此便一劍取他性命,白白給他喘息之機!”面色青白不定,懊悔惱恨,無以復加。

 

    卻不知他也高估了拓拔野。拓拔野雖是“五德之身”,體內又有強猛已極的五屬真氣,但畢竟修為不足,尚不能融合轉化,御用自如;相反的,五氣鬱結相克,稍有不慎反倒還有經脈迸裂之虞。适才這雷霆反擊之所以聲勢驚人,全因經脈方甫衝開,鬱積五氣如岩漿噴爆,又有定海珠相助,威力倍增。阿斐若與他多戰數合,拓拔野的真氣必定不強反弱。

 

    奈何阿斐雖然凶頑奸惡,對古元坎卻素有畏懼之心,雖已隔世,積威猶在。見他衝開經脈,神威凜凜,原已鬥志大墮,此刻一處下風,更如驚弓之鳥,聞弦膽裂。

 

    長嘯聲中,拓拔野橫空穿掠,懷抱龍女在古元坎石像旁飄然落定。反手拔起天元逆刃,氣芒吞吐,遙指阿斐,淡然道:“白阿斐,不以此刀取你項上人頭,又怎能平兩大聖女之冤,泄我前世之恨?”意態悠然,但那淩厲殺氣卻是直迫眉睫。

 

    阿斐面色微變,氣焰大餒,暗想:“這廝取了天元逆刃,不啻如虎添翼,又有那賤人相助,斷難抵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剛解印逃脫,何苦逞強冒險?終有一日讓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當下揚眉哈哈大笑道:“故人相見,古兄就這般敘舊嗎?好生讓人傷心……”話未說完,突然破天電沖,沿著峭壁疾掠飛點,瞬自不見。猙獸悲吼,縱掠攀飛,緊追而去。

 

    拓拔野一楞,想不到他堂堂神位高手,竟不敢應戰,逃之夭夭;驚怒交集,待要解印太陽烏追去,卻被雨師妾攔住,搖頭歎道:“罷了,他當年號為紫電光神,除了‘紫電光雷’獨步大荒之外,禦風術快如閃電,也是一大原因。現在追去已經晚啦!”

 

    見拓拔野猶自懊惱,忍不住莞爾笑道:“放心吧!我已經在猙獸身上灑了‘千裡子母香’,定能將他們尋著。即使讓他們逃脫,只需稟明白帝,昭告五族,天下縱大,也沒有他容身之所。咱們還是先救金神吧!”

 

    拓拔野又是氣惱又是滑稽,與兩師妾對望一眼,忽地忍俊不禁,笑將起來。但想到石夷、長留仙子慘遭毒手,笑容凝結,心情登時又轉沉重,當下攜手朝金神二人飛掠而去。

 

    月華如水,清輝普照。草木掩映,石夷、長留仙子兩相對立,雖然衣袂鼓舞,膚色潤澤如生,但周身僵硬,氣息全無,已經化作兩尊石人。任憑拓拔野如何輸氣相救,已不能復活還轉了。端詳兩尊石人的表情,竟是凝眸對望,神情古怪,也不知究竟是悲傷、歡喜還是迷茫。

 

    拓拔野呆呆地望著兩人,胸中如被巨石所堵,說不出的悵惘難過。這兩人雖與他不甚熟識,但石夷為人內向緘默,癡迷武學,乃是大荒十神中最為單純的人物,長留仙子雖偏激瘋癲,卻是命運坎坷的可憐女子。一個令他尊敬,一個讓他同情,雙雙慘死於八百年前的餘孽之手,焉不令他扼腕歎息?倘若他前世將阿斐直接了斷,又怎會發生今日之事?想到此處,更是愧疚難當。

 

    雨師妾低聲道:“傻瓜,你別自責啦!冥冥之中自有天數,不是你,也不是白阿斐所能決定的。況且長留仙子這一生坎坷寂寞,暗戀金神卻始終不得回報,現在與他同化為石,兩兩相望,對她來說何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拓拔野聞言更感唏噓。木立片刻,方回過神來,哂然道:“險些連此行的目的都忘了。”輕揮天元逆刃,將雨師妾身上的鎖鏈盡數斬斷。

 

    兩人在不死樹下掘了個大坑,將古元坎石像和螭羽仙子的屍骨一齊埋入,立了一個小墳,刻碑為記。想到阿斐有可能去而複返,不敢將天元逆刃埋入墳中,仍由拓拔野懸掛腰間。

 

    二人原想將石夷、長留仙子也合葬一處,但慮及他們非親非故,又是當世金族前輩,自己這般擅做主張,倒頗唐突失禮。當下只好讓他們佇立原地,等轉告了白帝、西王母,再由他們處置。

 

    兩人收拾既畢,又在古元坎、螭羽仙子的墳前拜了幾拜。一陣涼風乍起,塵土飛揚。月色清冷,風聲嗚咽,二人突然覺得一陣刻骨的悲傷,攜手對望,悵然無語。

 

    拓拔野想到螭羽仙子臨終言語,忖道:“雖有天下至利的天元逆刃,卻偏偏情絲難斷!”驀地一陣衝動,轉過身,斬釘截鐵地低聲說道:“好姐姐,今生今世,拓拔野只喜歡你一人,如有變心,天打……”

 

    雨師妾急忙伸手掩住他的口,搖了搖頭,嘴角泛起溫柔的笑意;眼眶一紅,突然撲簌簌地落下淚來。癡癡地望著他,欲言又止,半晌方低聲歎道:“塵埃落定,魂魄歸真。咱們走吧!莫擾了他們清夢。”       

第十八卷 第二章不速之客

            圓月當空,星辰寥落,碧虛明淨澄澈。俯瞰萬里冰雪,寒山重疊,霧靄蒼茫繚繞,宛如大河迤邐奔流。林濤陣陣,隱隱地傳來幾聲夜鳥蒼涼的悲啼,若有若無,遙遠得如同來自天際。

 

    出了南淵,看萬水千山,天遙地廣,兩人竟突然有些迷茫,不知何去何從。瑤池群仙宮的夜宴此刻當正值高潮,但他們卻不想即刻回到那喧囂的熱鬧中去。當下索性放飛青蚨蟲,追循阿斐蹤跡。

 

    冷風鼓舞,清寒撲面,拓拔野、雨師妾禦風攜手並舞,衣袖獵獵翻卷。想著今夜所曆,心中百感交織。

 

    在這蒼茫寂寥的昆侖月夜,天地間彷佛只剩下他們兩人了,前生、今世、蟠桃會、五族群雄、動盪的大荒……一切都變得那麼虛無縹緲,就像山崖間隨風彌散的夜霧,似乎觸手可及,但真正抓著的卻只有一掌潮濕與冰冷。

 

    兩人禦風並舞,執手相隨,穿過光怪陸離的琅軒森林、險壁嶙峋的昆侖壑穀,越過長草紛飛的山腰、冰雪皚皚的峰頂,又掠過突兀橫斜的尖崖怪石、洶洶起伏的雪原林海,追隨青蚨,往昆侖深處而去……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到了一個峽谷之中。雪嶺擁簇,山崖傲岸,一條大河洶湧奔流,波光鄰鄰。兩岸松杉綿延,芳草萋萋,野花絢爛開遍,極是幽靜。河流折轉處,兩峰交錯,地勢凹凸,匯成一灣幽潭。

 

    青蚨突然振翅嗡嗡,極是興奮,閃電似的飛到那水潭上空,盤旋飛舞。拓拔野、雨師妾對望一眼,心下大凜,難道阿斐竟藏在這水潭之中?凝神戒備,悄聲掠去。

 

    涼風拂面,夾雜著一絲淡淡的腥臭之味。那水潭波光閃爍,暗影迷蒙,亦透著一股森森陰氣。拓拔野火目凝神,隱隱瞧見潭底石隙之間,藏了模糊黑影,似是一人一獸。

 

    兩人正欲包抄上前,卻聽“澎”地一聲激響,潭水噴湧,一道細長的水箭破空怒射,將那盤旋跌岩的青蚨蟲陡然劈為粉未。

 

    拓拔野心下一沉:“糟糕,還是讓這奸賊發現了。”

 

    “千裡子母香”乃是取青蚨蟲幼蟲之血,揉以九種異草製成的藥水,其味淡不可察;只要塗於某物,無論相隔多遠,母蟲均能循味追到。其效雖神奇,但一種子香只能與一隻母蟲相配,一旦該母蟲亡歿,則縱有萬千青蚨母蟲,亦無法追循其香。眼下這只青蚨既已被阿斐所殺,若不能及時將他降伏,想要再行追蹤便極之困難了。

 

    “轟!”水浪翻飛,一道人影筆直飛起。

 

    拓拔野大喝道:“哪裡走!”斷劍翻轉,劍氣橫空怒刺。“僕!”那人避也不避,登時被劍光貫穿,轟然倒撞在潭邊巨石上,倏地一顫,緩緩萎頓於地。

 

    拓拔野二人微微一愕,想不到竟了結得如此簡單。定睛望去,那人長眉入鬢,雙目圓睜,果然是此前從南淵逃脫的白阿斐!只是他臉容扭曲變形,瞠自張口,呆滯的雙眼中滿是驚恐、憤怒、絕望、哀乞的神情,彷佛在死前的一刹那,見到了什麼殊為可怖的事情。周身慘白浮腫,鮮血流盡,竟似早已死去多時。

 

    雨師妾心下狐疑,蹙眉道:“他是真死還是裝詐?”

 

    拓拔野驚疑不定,飄然落在三丈之外,斷劍隔空輕挑,將他翻轉了數回;念力探掃,他氣息、心跳盡止,殊無靈念反應,確已斃命。

 

    再一細探,他渾身上下竟有六處致命傷口,除了拓拔野适才那一劍之外,心臟、肺腑還有五處重傷,傷口或燒灼,或齊整,或長出息肉……竟似由五屬不同的強猛真氣重創而成。難道他竟是遭五族高手夾擊圍殺嗎?但最為怪異的,乃是他渾身不剩一滴血液,經脈中亦無一絲殘存真氣,彷佛被什麼怪物將他連血帶氣吸納一空,只餘一具臭皮囊。

 

    兩人驚喜之餘,又大感駭異,隱隱帶著一絲說不出的不安和恐懼。不知是誰殺了這凶狡巨奸,令他死得這般慘烈難看?心中一跳,驀地想道:“倘若他早已斃命,又如何能殺死青蚨,從水潭中躍出?難道……”猛地轉身,同時朝那水潭望去。

 

    身形方動,只聽水聲轟隆迸射,又是一道人影沖天而起,朝著兩峰壁隙飛掠而去。

 

    拓拔野與雨師妾對望一眼,齊齊忖想:“定是他殺死阿斐!”刹那間心底湧起強烈的好奇,都想一睹廬山面目。

 

    拓拔野喝道:“朋友留步!”騰空斜掠,碧光怒爆,劍芒縱橫飛舞,將他生生擋住。那人輕咦一聲,似是頗為驚訝,驀地轉頭瞥了拓拔野一眼,嘿嘿冷笑,突然亮起一道眩目無匹的碧翠刀芒,如綠浪林濤,洶洶席捲。

 

    “砰!”深翠淺綠,幻光流離飛舞,照得天地皆碧。兩人齊齊一震,交錯飛退“苗刀!”拓拔野腦中如春雷炸響,驚喜欲爆,顫聲叫道:“魷魚,是你嗎?”此處光影昏暗,刹那間瞧不分明。但那人碧木真氣雄渾無匹,所使鋼刀極富靈氣,鋒芒所及,四周樹木傾搖劇擺,當是長生刀無疑!

 

    那人也不回答,趁著拓拔野愣神之機,如蛟龍出侮,破空飛去。

 

    林葉翻飛,月光閃爍,瞬息間將那人的臉容照得雪亮。黑髮淩亂,臉色慘白,雙眼血紅呆滯,嘴角豁了一個大口,露出森森白牙與鮮紅色的齒齦,與蚩尤迥然兩異,倒像是一具僵屍。手中那青銅長刀彎彎曲曲,雙面皆刃,銅銹斑駁,凹線縱橫,交織如木葉紋理,正是木族第一神器苗刀。

 

    拓拔野心下一沉,方甫湧起的狂喜登時消逝得無影無蹤。此人究竟是誰?為何苗刀竟會落入他手?難道……難道蚩尤已經死了?一念及此,當胸如被重擊,心跳幾已停頓。驚疑恐懼,腦中一片空白。

 

    雨師妾見他呆若木雞,一拽他衣袖,低聲道:“小野,此人必定知道蚩尤下落,莫讓他逃了!”

 

    拓拔野如夢初醒,大喝道:“站住!你逃不了!”同雨師妾交錯飛舞,不顧一切地禦風追去。那人冷笑一聲,身形快如鬼魅,陡然折轉,又朝峽谷中沖去。上竄下伏,兔起鵑落,轉瞬間已飛到百丈開外。

 

    當是時,“轟隆”巨響,震耳欲聾,右側萬丈冰嶺突然坍塌,群峰斷裂,雪崩滾滾,巨石冰塊迸飛怒射,遮天蔽月,瞬息之間將前方峽谷嚴嚴實實地堵住。那人身形疾頓,衣袖鼓舞,突如鵬鳥似的展翅高飛,迎著滾滾雪浪破空飛舞。

 

    茫茫雪霧冰屑中,響起一聲清脆悅耳的怒喝,一個淡淡的紅色人影閃電穿飛,倏然沖到。人影過處,雪散石迸,“嗷——嗚!”一條巨大的青龍平空沖出,咆哮飛騰,張牙舞爪,朝著那僵屍似的神秘人物當頭撲下。

 

    拓拔野又驚又喜,大聲叫道:“娘!”這條凶厲巨龍赫然便是龍神的“青龍印”!雨師妾芳心一顫,呼吸莫名地急促起來。兩人今夜正為龍神的離奇失蹤擔心,想不到竟在此處邂逅。

 

    那人發出一聲嘶啞難聽的長嘯,竟絲毫不避讓退縮,苗刀電舞,碧光沖天閃耀。“呼”地一聲,狂風驟起,峽谷兩側的浩瀚林海綿綿起伏,綠浪滾滾,無數道翠綠色的木靈氣光宛如流星密雨,縱橫飛舞,滔滔不絕地劃過蒼茫雪霧,沒入苗刀之中。

 

    “轟!”那人周身綠光大作,宛如透明。經脈彷佛無數道綠線交錯,閃閃發光,與彙集而來的萬千木靈緊密連接,交相輝映,倒像是一株參天巨樹,根深蒂固,枝繁葉茂。

 

    天地皆碧,雪峰翠染,峽谷中幻光流離。那青龍在他頭頂咆哮飛騰,如被無形氣幕所阻,一時竟無法沖下。

 

    拓拔野失聲道:“萬木爭春,天下長生!”心下大駭,此人究竟是誰?竟能參透長生訣的至高之境,感應四周木靈,將碧木車氣與苗刀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生平所見的木族頂級高手之中,雷神、句芒、姑射仙子比之竟都有不如,僅有誇父差可相媲。突然想起當日遊痕所說,蚩尤因修練“攝神禦鬼”妖法而魔化云云,心中大震:“莫非他當真就是魷魚嗎?只因被九冥屍蠱控制,變得非人非鬼!連我也認不出來了?”越想越覺得吻合,冷汗涔涔而出。

 

    正自驚懼擔憂,卻聽那人嘶聲嘯吼,苗刀轟然飛卷,萬千道綠光螺旋飛轉,匯成一道巨大的光弧氣浪,由下而上,雷霆萬鈞地破入青龍腹部!

 

    “砰!”青龍一顫,發出狂怒、痛苦的悲吼,綠光波蕩破碎,倏地化散開來,青煙薄霧似的繚繞收攏。龍神花容變色,嬌軀劇震,嘴角沁出一線血絲,翩然飛退。

 

    拓拔野大驚,叫道:“魷魚手下留情!”抄足飛掠,刹那沖擋在龍神面前,生怕蚩尤失心瘋魔,誤傷母王。

 

    那人嘿嘿冷笑,看也不看他一眼,趁隙禦風飛舞,沖入茫茫雪霧,轉瞬消失無蹤。

 

    龍神柳眉倒豎,厲聲怒叱道:“給我站住……”聲音一顫,俏臉倏地雪白,突然坐倒在地,暈迷不醒。

 

    拓拔野驚道:“娘!”急忙將她抱住。

 

    山崩餘勢未衰,冰石飛滾,雪浪澎湃,朝他們席捲沖來。拓拔野不敢大意,背起龍神,牽著雨師妾轉身乘風抄掠,一直沖到數百丈外,在那水潭邊飄然停住。

 

    峽谷中轟隆震響,雪霧彌漫,過了許久方才漸轉寂靜。水潭受那餘震所擾,漣漪不絕,波光搖盪。潭邊巨石上,拓拔野凝神為龍神把脈輸氣,皺眉不語。

 

    雨師妾見狀心中志忑,低聲道:“你娘怎樣了?”

 

    拓拔野搖頭道:“她體內餘毒未清,邪氣盤結,真氣虛弱。被魷魚這一刀劈震,已經傷到經脈,受傷頗重,必須靜養一段時日才能恢復。”說到“魷魚”二字,不由得歎了口氣,怔怔不語。

 

    雨師妾蹙眉道:“小野,那人……那人當真是蚩尤嗎?我總覺得不像是他呢!”

 

    拓拔野苦笑道:“我也希望不是他。但普天之下,除了他,又有誰能將苗刀使得這般出神入化?又有誰能……”心中鬱堵擔憂,搖了搖頭,說不下去。

 

    龍神忽然低吟一聲,噴出一口黑血,迷迷糊糊地蹙眉喝道:“……別走!”

 

    拓拔野心中一跳,低聲道:“娘,是我!”雙掌真氣轟然奔卷,在她體內滔滔流轉。

 

    龍神“啊”地一聲,長睫輕顫,碧綠眼波徐徐睜開,迷迷濛濛地望著拓拔野,嘴角勾起一絲歡喜的微笑,喃喃道:“臭小子,是你。”

 

    拓拔野見她神思無恙,心下大寬,笑道:“是我!臭小子給母王陛下請安。”

 

    雨師妾立在一旁,心中亂跳,妙目眨也不眨地盯著龍神的臉龐,又是緊張又是期待。

 

    龍神微微一笑,蚊吟似的咳道:“貧嘴!”秋波流轉,驀地瞥見雨師妾,雙眼倏地眯起。雨師妾雙頰飛紅,急忙垂下頭去。口乾舌燥,腦中空白,不知該說些什麼,想要摘下面罩,卻又不敢。她這一生中竟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羞澀局促。

 

    龍神眉梢輕揚,低聲格格笑道:“拓拔磁石,這又是哪根海底針呢?”

 

    拓拔野見雨師妾竟緊張得說不出話,大覺有趣,伸手勾住她的腰肢,哂然道:“娘,她就是你的太子妃雨師妾,也就是科汗淮科大俠的義妹。”

 

    雨師妾聽到“太子妃”三字登時大羞,耳根脖頸都滾燙起來,騎虎難下,只好盈盈行禮道:“雨師國龍女參見龍神陛下。”

 

    龍神嫣然道:“原來是龍女,科大哥……”突然想起某事,花容大變,失聲道:“科大哥!”奮力奪身而起,氣息不繼,又倏然摔倒,拓拔野、雨師妾急忙將她扶住。

 

    龍神推開拓拔野,氣喘吁吁,怒道:“快!別管娘,快抓住那人,救出科大哥……”情急之下,臉紅如霞,身形微顫,險吐又再背氣暈厥。拓拔野二人驚愕不明,忙為她輸導真氣,詢問因果。

 

    龍神頓足催促道:“傻小子,那人就是在南淵崖上擄走窫窳的混蛋,快快將他截住,救出科大哥來!”

 

    拓拔野吃了一驚,驀地想起當日情景:不死樹下,群雄畢集;一個神秘人趁著龍神與西王母相爭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走窫窳,逃入南淵之中。腦中一亮,那人的碧木真氣深不可測,在白帝等十餘名超一流高手的圍攻之下,竟仍能從容逃脫。其面貌與今日之人雖然稍有不同,但身形、修為頗為相似,當是同一人!

 

    龍神又急又怒,連說帶催,斷斷續續地將此事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原來那日她沖入南淵之後,徹夜追尋,終於在一處山洞找到那人蹤影,正欲與他對決,偏偏毒瘴邪氣一齊發作,昏迷不醒。她被金族衛兵送與靈山十巫救治,今日方甫醒轉,便趁十巫不備,闖入南淵繼續查尋。奈何那人極是警覺,聞風而逃,洞中則空空如也,渾無窫窳蹤跡。所幸那夜暈厥之前,她已將“千裡子母香”沾到那人身上。當下放飛青蚨,一路追尋,直到此處。

 

    說到此處,龍神已是氣息不接,眼波恍惚;強撐片刻,漸轉昏迷。口中依舊含糊不清地催促拓拔野。

 

    拓拔野從她手中接過青蚨,心下恍然,忖道:“靈山十巫突然失蹤,想必是生怕我怪責,悄悄找娘去了。那人藏到潭中不是為了躲避我,而是因為娘親。他殺死青蚨,多半以為那母蟲是跟蹤他的吧?”但那人究竟是不是蚩尤?倘若是蚩尤,晏紫蘇為何不在其側?倘若不是蚩尤,他這苗刀又從何得來?他為何躲在南淵之底?又為何要擄走窫窳、殺死白阿斐呢……諸多疑問接二連三地湧上心頭,讓他越發覺得撲朔迷離。好奇心大盛,決意務必追到那人,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稍一思量,拔劍解印兩隻太陽烏,說道:“雨師姐姐,你帶著我娘先回八合殿,請巫醫為她排毒調理。我去找那人查個明白。”

 

    那神秘人敵我難辨,修為深不可測,極是危險;而龍神重傷,雨師妾真氣未複,他攜帶二女一同追循神秘人多有不便,難以保護她們安全。

 

    雨師妾知他心意,雖然不舍擔憂,也唯有點頭應允。在他身上塗了“千裡子母香”,低聲道:“你多加小心,不必與他逞強相鬥,只需尾隨其後。我送你娘到群仙宮後,自會帶著大家前來找你,那時再拿他不遲。”

 

    拓拔野微笑答應,吻了吻她的耳朵,低聲道:“好姐姐,等救出科大俠,我就讓他做咱們的主婚人。那時你可不能再耍賴不與我洞房了。”那兩隻太陽烏急忙跳到一旁,扭頭“嗷嗷”亂叫,似是在羞臊他一般。

 

    雨師妾雙頰滾燙,心中一陣甜蜜,輕啐道:“胡說八道,連鳥兒也瞧不起你啦。還不快走!”拓拔野哈哈一笑,匆匆騎乘一隻太陽烏,沖天追去。

 

    望著他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消失在崇山峻嶺、濛濛雪霧之後,雨師妾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悵惘、孤單,驀地想道:不知此次相別,會不會如同從前一樣,要經歷萬千磨折才能重逢?一念及此,心中顫悸,淚水竟無由地迷蒙了眼睛。

 

    太陽烏“嗷嗷”怪叫,巨翅撲煽,笨拙地拍打她的背脊;尖喙則連珠似的輕啄她的手掌,麻癢難當。雨師妾忍不住“噗哧”一笑,拍了拍它的腦袋,笑道:“你在安慰我嗎?”心情略好,強壓住那不祥的預感,朝著昏迷的龍神低聲道:“龍神陛下,得罪了。”將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翻身騎乘太陽烏,朝著瑤池方向翩然飛掠。

 

    青蚨嗡嗡鳴振,忽東忽西,拓拔野騎鳥緊緊尾隨,在昆侖重山中蜿蜒折轉,始終沒有瞧見那神秘人的蹤影。心下正自犯疑,卻聽太陽烏歡聲長嗚,沖過雪嶺隘口。雲開霧散,險崖交錯,一個浩瀚冰湖撲入眼簾。

 

    冰湖如鏡,雪山倒影,宮殿亭閣星羅棋佈,飛簷流瓦錯落高低,歌樂弱弱,喧嘩隱隱。他竟已回到瑤池群仙宮!

 

    眼見青蚨急速朝曲徑長廊飛去,拓拔野心下凜然,忖想:“難道那人已經混入八合殿?或者他原本就是賓客偽裝?”不及多想,驅鳥俯衝,到了曲廊之中。他翻身躍下,封印神鳥,隨著青蚨朝八合殿奔去。

 

    青蚨振嗚飛舞,突然頓住,在廊外冰面上盤旋繚繞,再不離開。拓拔野一震,探頭俯望,猛吃一驚。廊外冰湖上歪歪扭扭地躺著那神秘人,雙目圓瞪,目光呆滯,氣息全無,顯然業已斃命。

 

    拓拔野又驚又奇,此人神功蓋世,天底下又有誰能在這短短時間內取其性命?驀地恍然大悟:“是了!金蟬脫殼!這屍身多半只是他的元神寄體。他發覺我在追蹤,便捨棄此身,投寄他體。他***紫菜魚皮,這一招厲害之極,茫茫人海,我到哪裡找他真身元神?”狠狠一拍欄杆,沮喪無已。

 

    正自惱恨,寒風鼓舞,簷鈴大作,忽聽夜空中傳來一聲淡淡的骨笛,飄渺恍惚,陰寒詭異。

 

    拓拔野一凜,毛骨悚然,一股莫名的怖意如冷霧似的彌散開來,隱覺不妙,猛地扭頭循聲探望。卻見霧霾彌合,六個黑笠人從遠處冰山之巔徐徐禦風飄來,臉色慘白,黑袍翻飛,宛如鬼魅。

 

    拓拔野心念微動,覺得那當先飛來的黑笠人好生眼熟。凝神細望,驀地想起,此人正是當日在方山一掌打退雙頭老怪,搶走三生石的水族怪客!正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找不到那神秘人,卻和這黑笠客邂逅於此。想起蚩尤魔化與此人大有關係,心中憤怒,便欲騰空上前問個究竟。

 

    六人越飛越快,當先那人哈哈笑道:“好熱鬧的蟠桃會!我們這些孤魂野鬼也來湊湊趣吧!”聲音沙啞詭異,在群山之間轟然迥蕩,說不出的刺耳難聽。話語方落,骨笛突轉高越獰厲,森寒淒怖。

 

    陰風怒吼,長廊簷鈴叮噹亂響,燈籠“僕僕”接連破滅,十八裡璀璨瑤池宮瞬間陷入無邊黑暗。八殿歌舞登時寂然,群雄愕然,有人大聲罵道:“他***,什麼妖孽,竟敢到此放肆!”

 

    那人啞聲長笑,笛聲淒厲妖邪,洶洶高攀,如險峽怒浪,萬鬼齊哭。

 

    八合大殿驚呼四起,突然響起一聲淒厲恐怖的狂呼,一道人影撞破屋頂,沖天飛起,在半空停頓了刹那,筆直墜落。

 

    繼而八殿爆炸似的轟然響起萬千淒嚎狂叫,數十道人影從殿閣亭榭飛沖而出,似乎想要逃之夭夭,但在夜空中狂亂地手舞足蹈了片刻,便簌簌摔落於冰湖之上,“喀啦啦”冰裂脆響此起彼落。

 

    一時間,八殿嚎哭驚吼,亂作一團。

 

    眼看奇變陡生,拓拔野心下大驚,這黑笠人究竟是誰?竟兇狂若此!當日他一掌擊潰雙頭老怪倒也罷了,今日這八殿英豪無不是當世頂尖高手,何以一聽這骨笛,便彷佛膽裂魄散,毫無抗拒之力?

 

    正自駭然不解,卻聽白帝沈聲道:“大家不要慌亂,圍坐一起,凝神禦氣,壓住體內蠱蟲,千萬不可被笛聲所控……”聲音清晰悠長,壓過了那凶邪笛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拓拔野聞言恍然,敢情八殿群雄竟都已身中九冥屍蠱,難怪被他笛聲所控!想來這妖孽不是在水中下毒,便是在酒菜裡放蠱了。所幸自己早已百毒不侵,才能稀裡糊塗地逃過一劫。但這蟠桃會上蠱毒高手眾多,不知這廝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五族英豪,成功放蠱?

 

    突地一凜,又想:“是了,定是水妖眼看駙馬旁落,無望與金族聯姻,索性撕下假面,施毒放蠱,與這妖孽內外夾擊,妄想將各族英雄一網打盡!糟了!也不知雨師姐姐、娘親到了殿中沒有?”想到此處,心中更是大寒。不及多想,凝神聚氣,朝著八合大殿狂奔而去。

 

    拓拔野一面飛奔,一面豎耳聆聽,八殿中傳來的水妖驚呼聲淒絕慘烈,不似作偽;而那些發狂欲死的五族群雄中亦有許多水族豪強,他不由得又疑惑起來:倘若水族當真與這黑笠人合謀,當趁勢內外回應,全力殲滅四族群雄才是,何必裝腔作勢錯失絕佳戰機?驀地想起黑笠人擊潰北海真神、奪走三生石,殺死燭鼓之等事,心裡倏然大震:難道這黑笠人和水妖竟不是一路的嗎?

 

    當是時,陶塤聲起,悲愴蒼涼,悠遠高曠,淒詭陰邪的笛聲登時稍稍一滯。顯是白帝奮力以塤聲真氣擾其節奏,幫助群雄壓制蠱蟲。但他真元大損,意氣虛弱,不過片刻,塤聲複被骨笛逐漸壓制。

 

    拓拔野心道:“白帝真元虛弱,只怕不能持久,一旦被笛聲徹底壓過,形勢便危險之極。”正欲拔笛相助,又聽蕭聲清雅,寥落雋永,如汨汨清泉,朗朗明月,令人神智一清,濁念竟消,赫然是那首“天璿靈韻曲”。

 

    拓拔野大喜:“有仙女姐姐相助,白帝當可無恙。”突想:“奇怪,為何仙女姐姐真氣充沛,竟似絲毫未中毒?難道是因為當日在玉壺山服食了玄玉榮英?”卻不知姑射仙子之所以未中蠱,實是因為她素來不用俗世膳食,僅以鮮花蜜凍果腹。

 

    他一邊思緒飛轉,一邊急速抄掠狂奔。

 

    那黑笠人啞聲笑道:“白帝陛下,通天河畔比試音律,你仗著那愣小子相助,僥倖勝了我半籌;今日又拉來這小姑娘幫手,嘿嘿,真是羞死人也!”笛聲陡然急促,如暴雨妖風,山崩海嘯。

 

    只聽“喀啦啦”脆響疊爆,冰湖四裂,無數慘白的頭顱從冰層裂縫之間冒了出來,密密麻麻,宛如萬千蓮花在星夜盛開,詭異己極。

 

    “乒砰”炸響,冰塊四飛,水浪沖湧,萬千僵鬼嚎哭怪吼,濕淋淋地沖天飛起,四面八方朝群仙宮圍湧而入。

 

    群魔亂舞,十裡鬼哭,絢光氣浪沖天交錯,眾人驚呼慘叫不絕於耳。片刻前歌舞昇平的人間仙境竟變作妖怖鬼域。

 

    拓拔野驚怒交集,反手抽拔珊瑚笛,還未及吹樂相助,無數屍鬼業已狂嚎著撲入長廊,挺矛揮刀,張牙舞爪朝他交疊猛攻。

 

    “嗆”青光爆舞,無鋒劍倏然出鞘。這一劍氣勢強猛已極,碧光流轉,直沖霄漢,照得四周僵鬼鬚眉皆綠。“轟!”數十屍鬼慘呼聲中碎斷拋飛,烏血濺舞,萬千屍蠱四射飛揚,在星光下斑斕鮮豔地密集蠕動,妖異可怖,被劍氣所激,迅即粉碎塵揚。

 

    大河奔流,鄰光閃耀,雨師妾騎鳥穿越綿綿林海,沿著峽谷迤邐折轉,低掠穿行,朝著河的下游急速飛去。兩岸雪峰連綿,冰崖倒掠,月光在山隙之間穿梭閃爍。

 

    突然狂風鼓舞,雪霧紛揚。太陽烏凜然警覺,嗷嗷怪叫,忽然盤旋不前。雨師妾心下微驚,凝神四下察探。

 

    大河澎湃,林濤洶湧起伏,淡黑色的雲層徐徐漫過雪嶺冰峰,團團籠罩在峽谷上空,月光越來越加昏暗,四周彌漫著無形的妖氛魅氣。

 

    遠遠地,傳來一聲虛無縹緲的骨笛,似有若無,淡不可聞。雨師妾心中一跳,突地有一種奇異酥麻的感覺在自己體內突然迸爆,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繼而感到蟲噬般地陣陣刺痛。低頭下望,面色大變,險些叫出聲來。

 

    冰肌雪膚在月光下青白透明,突突亂跳,此起彼伏,彷佛有千百隻蟲豸在皮下爬動一般。她心下大駭,念力探及,發覺自己體內竟有萬千隻蠱蟲齊齊孵化,隨著那笛聲節奏洶洶四竄,急速蔓延!

 

    刹那之間,她的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九冥屍蠱!”驚駭恐懼,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龍神突然低吟一聲,周身僵硬,眼波迷亂,忽而恐懼,忽而凶厲,竟似被那笛聲攝控,她的皮膚也開始不住地跳動起來。雨師妾駭異更盛,來不及細想究竟,急忙默念“凝冰訣”,奮起真氣,將她瞬間冰化,凍結住所有蠱蟲。

 

    太陽烏回頭灼灼地凝望著她,大聲怪叫,似乎在等她發號施令。雨師妾心中一凜,咬牙心道:“現在再不逼出蠱蟲,只怕趕到瑤池宮時,我們都已被屍蠱控制,失心瘋魔,萬劫不復了。”當下再不遲疑,驅鳥下沖,在草坡上盤旋停住。

 

    雨師妾抱著龍神躍下鳥背,將她平放在草地上,四處眺望,尋找野獸骸骨。只有焚燒屍骨,才能以此氣味逼出體內的屍蠱成蟲,保得暫時平安。但極目搜尋,始終不見半具獸骸,心底越發焦急起來。驀地想起白阿斐的屍體,心中一跳,當即便欲騎鳥返回。

 

    當是時,忽聽“轟隆”震響,大河巨浪滔天,漩渦水浪中驀地湧出無數慘白浮腫的頭顱,四下亂轉,齊聲號哭。萬千黑洞洞的眼睛突然齊唰唰地凝聚在雨師妾的身上。

 

    她心中大凜,冷汗涔涔,正想抱起龍神騎鳥飛離此地,忽地黑影飛閃,鬼哭狼嚎,萬千僵鬼密密麻麻地躍出水面,四面八方朝她驟然撲至!

 

    骨笛洶洶激烈,如黑雲壓頂,密雨傾盆。黑笠人飄飄忽忽地落在鐘亭簷角,啞聲笑道:“白招拒,你身中‘九冥屍蠱’與‘五行陰陽散’,越是運氣,發作越快。嘿嘿,乖乖束手就擒,或可保得一條老命。”

 

    話音未落,“蓬”地一聲問響,白帝低喝一聲,陶塤竟然炸裂開來。他大半真氣已被拓拔野吸去,一日之間不過恢復少許,此時強撐片刻,終於抵受不住,被笛聲震得一敗塗地。

 

    黑笠人哈哈怪笑道:“咦?堂堂金族白帝怎地變得如此不濟?莫非陛下日理萬機,嘔心瀝血,拖垮了身體?”塤聲既破,骨笛更加凶厲逼人,將姑射仙子的簫聲強行壓住。八殿中狂呼迭起,不少人蠱蟲發作,形如瘋魔,紛紛朝殿外飛奔,方甫出殿,立時被眾屍鬼撕為碎片。

 

    妖鬼怪吼,前仆後繼,洶洶圍湧。

 

    電光石火之間,拓拔野驀地想道:“只要全力將那黑笠人殺死,蠱蟲便無主是從,這些僵鬼亦群魔無首。”當下縱聲長嘯,驀地回身轉向,斷劍縱橫飛舞,殺開一條血路,穿廊過亭,朝著那黑笠人急速掠去。

 

    口中唱道:“妖孽,有膽子便別用妖法害人,過來與拓拔爺爺堂堂正正鬥上三百回合!”

 

    八殿內龍族群雄聞聲又驚又喜,紛紛雷霆呐喊。

 

    黑笠人斜睨笑道:“嘿嘿,這裡還有一條漏網之魚。”身旁那五個黑衣人閃電掠起,淩空交錯,形成五角形狀,朝拓拔野迎面沖來。

 

    人影閃爍,赤、橙、青、白、黑絢光雷霆怒射,五股各相迥異的雄渾真氣狂風暴雨似的陡然撞至!

 

    拓拔野眼前一花,只覺氣浪迫面,芒刺在背,那五人真氣分屬五族,真元之強猛,竟似均在“仙級”之上!心下大駭,念力電掃,飛快地探算出五道真氣的力量與變化方向,驀地急轉定海珠,借勢隨形,朝斜後方急墮,斷劍斜揚,一式“回風舞浪”,氣芒碧電似的刺撞飛舞。

 

    轟隆震響,青光破空,那五道眩光真氣離散飛射,氣浪翻疊炸湧。五人淩空翻轉,朝上方沖退。拓拔野則藉著那衝撞之力,曲線拋飛,驀地一沉,飛魚似的滑翔冰面,繼續朝著八殿沖去。

 

    黑笠人“咦”了一聲,極是驚訝,怪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些能耐,難怪口吐狂言。可惜不管你有三頭六臂,今日都要化作一堆白骨。”笛聲獰厲,高揚破空,萬千屍鬼裂冰破浪,重重疊疊地狙擊拓拔野。

 

    只聽“當”地一聲震響,清曠剛烈,群山迥蕩,骨笛登時暗啞了刹那。姬遠玄高聲喝道:“何方妖孽,竟敢如此倡狂,視天下英雄為無物!”一個青銅鼎飛懸半空,呼呼急轉,不斷地變大,橙黃色的光浪閃耀飛舞,激撞在鼎沿。嗡聲激蕩,如雷霆霹靂,震得眾人雙耳麻痹、心神清明。

 

    姬遠玄身懷土族神物“辟毒珠”,亦是百毒不侵之身,此刻偌大的八合大殿,竟只有他與姑射仙子神智清明,安然無恙。

 

    黑笠人怪笑道:“好一個煉神鼎!”骨笛倏然一變,陰柔綿軟,似有若無,在激越的鼎聲之中繚繞攀升。眾人只覺耳根、心喉酥痹發麻,周身無處不痛癢刺痛,彷佛有一柄尖刀不住地輕輕剮刮脊骨,難過己極。體內的蠱蟲隨著笛聲節奏,或急或緩,忽輕或重地爬動咬噬,令人直欲發狂。

 

    陰風怒卷,僵鬼撲面,拓拔野斷劍飛舞,碧光縱橫,將四面圍湧的屍兵殺得骨肉橫飛;一路高躍低伏,滑翔飛沖。

 

    骨笛綿綿妖異,逐漸又壓過了簫聲鼎鳴,八殿中群雄慘叫之聲遙遙相應。

 

    轉瞬間拓拔野便已穿飛四百餘丈,距離八殿已不過百丈之遙。正自鬥志高昂,斬妖破陣,忽覺那五個黑衣人再度當空沖下,狂飆似的朝他飛沖夾擊。

 

    “呼呼”風聲激響,五人移形換影,刹那攻至。五道絢光氣浪曜目橫空,如五條巨龍迤邐飛舞,怒吼急撞,瞬間將拓拔野周身要穴盡數罩住。這次攻勢之猛,氣浪之強,竟在前番三倍以上!

 

    刹那之間,拓拔野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白阿斐竟是死在這五人手中?”呼吸一窒,待要提氣反擊,體內那五道狂猛真氣卻驀地自行激撞一處,督脈劇痛。忽聽“蓬”地一聲,眼前昏黑,全身痹痛,彷佛瞬間爆炸開來。

 

    刹那間,他忽地想起白帝所言:“只是從今日起,太子每日必須調氣運息兩次,每次至少半個時辰,否則五屬真氣必定要相沖相克,稍有不慎,只怕仍有性命之虞……”不遲不早,不偏不倚,五行真氣偏偏在此時相沖撞擊。

 

    與此同時,那五名黑衣人的真氣四面八方怒撞而至,轟然震響,劇痛欲死。他登時大叫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驀地朝下急速摔落。

 

    “噶啦!”脆響,冰塊碎裂,水花飛濺,倏地沉入冰冷的瑤池之中。       

第十八卷 第三章石破天驚

            氣泡亂舞,碧波搖盪,冰水倒灌而入,拓拔野燒灼的經脈登時一陣清涼,疼痛大消,過了片刻,神智漸轉清醒,但五氣鬱結,經絡堵滯,仍極難動彈。

 

    他瞬息之間提氣過急過猛,鬱積體內的五屬真氣登時失衡相沖,其勢洶洶,不及調整經絡穴道便已相克迸爆,若非那五人的五屬真氣恰巧夾衝撞到,強行抵消了鼓爆四射的真氣,他必定經絡碎斷而死。正所謂因禍得福,那五人欲取其性命,不想反倒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凝神四望,只見遠處湖心渦流滾滾,無數蒼白浮腫的僵鬼從中沖湧而出,四下分散密佈,悠悠蕩蕩地從身旁漂浮而過,朝上方沖去。他心中登時恍然:這瑤池湖底必定也如西皇山天鏡湖一般,有一條秘密的渦流甬道直通地底,而這些僵鬼定是經由地底渦流來到這昆侖山頂。

 

    眼見幾個僵鬼眼白翻動,朝自己瞥來,拓拔野心中一凜,急忙奮起念力,默誦“幻光鏡訣”,隱身匿形。此時經脈封堵,毫無反抗之力,稍有不慎,這些僵屍便足以要了自己性命。

 

    寒流湧動,屍鬼穿梭。他一面舒展肢體,施展“魚息法”,在水中自由呼吸;一面竭力運氣調息,想要化解那鬱結五氣。但那金、水、火、土四屬真氣都是來自外人,又強猛無匹,極難控制,方甫運息調解,便劇痛錐心,幾欲暈厥。

 

    順流飄蕩,悠悠忽忽地穿過幾根巨大的白玉石柱,柱上雕龍刻鳳,赫然便是八殿大柱。

 

    拓拔野大喜,急忙一腳勾住,以足底微弱真氣吸住那石柱,一點一點地朝上方移去。碧波中紅光搖曳,彌散著濃郁的血腥惡臭,僵鬼斷屍一具具從頭頂漂過。過了半晌,終於“當”地一聲,撞到堅冰。

 

    正欲鼓起餘力,破冰而出,卻聽“喀喳”脆響,斜上方冰層陡然碎裂,一個頭顱倒插陷入,雙眼凸出,驚布地瞪視著拓拔野,口中“汨汨”地冒出一串氣泡,鮮血從裂顱處激湧而出,涸散開來。那人禿額寬鼻,赫然竟是水族的那耶圖羅長老。

 

    繼而“劈啪”、“喀啦”之聲大作,冰層四裂,數百人頭紛紛貫冰破入,神情驚駭,顱頂破裂,死狀慘烈無比,大半竟是水族中人。拓拔野駭訝萬分,心道:“難道那妖孽果真不是水妖?倘若如此,他究竟是誰?為何與五族為敵?”

 

    骨笛淒厲,狂呼怪叫不絕於耳,煉神鼎與簫聲仍在苦苦支撐。拓拔野透過冰縫罅隙朝上望去,只見八殿混亂,屍鬼交錯奔走,竟已攻入大殿。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五族群雄各行其是,混亂無序,迅速被眾僵屍分割成幾塊,只能各自為戰。懸廊上、欄杆上、亭臺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斷頭四滾,殘肢橫亙,鮮血雨似的密集滴落,擊打出朵朵嫣紅的血花。

 

    殘餘的大部五族群雄業已退縮到黃土大殿中,接踵摩肩,背*背兩兩而坐,一個在閉目調息,逼迫蠱蟲;另一個則凝神戒備,奮力擊退撲入的屍鬼。時有豪雄被笛聲所惑,慘叫起身,狂奔出殿,立時被圍峙在外的鬼兵撕心裂腦,拋入冰湖。

 

    姑射仙子站在殿角,白衣飄飛,清麗如仙,洞簫淡雅寥落,在這血腥暗夜裡聽來更覺出塵不染。眾屍鬼竟似驚懾於她的絕世風姿,自慚形穢,不敢近身。狂風卷來,鮮血點點濺射在她的白衣之上,彷佛雪地寒梅朵朵綻放。

 

    五族群雄中,唯有她與姬遠玄神智清明,未受蠱毒之惑,分別凝立於大殿南北角落,一面以簫聲鼎鳴抗衡骨笛,防止群雄蠱蟲發作,失瘋發狂,一面則帶領群雄奮力抵禦鬼兵侵入。

 

    拓拔野遠遠地望見她曼妙的側影,心中怦然劇跳,忽然又是一陣莫名地悵惘;不敢多看,急忙移轉目光,繼續探察殿內形勢,尋找雨師妾、纖纖、龍神等人的身影。

 

    燭龍、祝融、句芒、烈炎、赤霞仙子等各族帝、女、神級頂尖高手均已身中蠱毒,按各自族別區隔盤坐,面色慘白,紛紛凝神運氣壓制蠱蟲,時而輪流起身迎戰,將攻入殿中的屍兵斬殺殆盡。西王母雖亦頗為難受,但端然盤坐,指揮若定。纖纖則坐在她旁側,被金族眾高手重重圍住,護得滴水不漏。

 

    白帝、赤松子、刑天、風伯等人原已真元大耗,此刻更是難以為繼,苦苦強撐,黃豆大的汗珠滾滾掉落,難受已極。

 

    九冥屍蠱與其他蠱蟲最為不同之處,乃在於其幼蟲的孵化數量、速度與寄生人體的念力、真氣成正比。念力、真氣越高者,其體內的蠱蟲受激孵化的速度越快,數量越多,是以燭龍等五族頂尖高手受害最甚。中蠱者甚至不可妄動真氣,以免催生屍蠱幼蟲;一旦運氣逼出一隻蠱蟲,立即因此催孵了五隻,乃至十隻蠱蟲……惡性循環,源源激增,實是讓人頭痛之至。但此刻黑笠人吹笛禦蠱,鬼兵兇狂圍攻,眾人又不得不運氣抗敵、逼蠱,明知是飲鴆止渴,也無可奈何。

 

    拓拔野四下掃探,始終不見雨師妾、龍神,稍稍舒了口氣,心中突然“咯登”一響:他在昆侖山中繞轉了許久才回到瑤池,她們二人理應先到才是。難道……難道她們也遇見了什麼不測之事?凜然忐忑,惴惴不安。但此時多想無益,只能儘快衝開經脈,與群雄並肩擊潰僵鬼。

 

    煉神鼎當空旋轉,黃光四射,宛如水瀑紗帳,將黃土大殿重重籠罩。僵鬼撞著那黃光,登時血肉絞散,淒嚎湮滅。但隨著骨笛越來越加刺耳,那煉神鼎黃光逐漸黯淡下來,越來越多的屍鬼穿破黃光,沖入殿中,與群雄展開激戰。

 

    忽聽幾個南荒夷女尖聲叫道:“焚燒屍體,用屍臭逼出蠱蟲!”

 

    眾人恍然醒悟,火族群雄首當其衝,紛紛彈氣為火,將大殿四周的屍體點燃焚燒。一時黑煙滾滾,惡臭薰天,當即便有無數屍蠱從眾人體內破膚怒射,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大殿。

 

    黑笠人怪笑道:“白招拒,看看你請來的都是些什麼貴客?竟敢在瑤池公然放火,忒不把你放在眼裡。不如我替你滅滅火,教訓教訓他們吧!”

 

    笛聲一轉,洶湧變化如海浪。湖面冰層接連迸裂,水濤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打大殿,四處噴湧而入,登時將大火澆滅。

 

    笛聲高昂,萬鬼紛湧,濕淋淋地四面沖入,越過焦枯的屍骨,發動一輪又一輪瘋狂的猛攻,登時又將群雄死死壓制。

 

    拓拔野心下惱恨,忖道:“這惡賊好生奸狡,故意挑選在此時此地進攻,必是算准了這些鬼兵從水裡越出,周身濕透,極難燒著,即便起火,也可以利用瑤池水浪潑滅火勢。如此一來,眾人便沒法子用屍火逼出蠱蟲了,唯有束手待斃。”

 

    眼見鬼兵越來越多,氣勢極盛,群雄逐漸不支,他心下越發焦急,奮力運氣,卻始終不能重新衝開經絡。聽金族群雄長吹號角,齊奏金鐘,似是在呼喚援兵,心中大奇:“是了,怎地過了這麼久,始終沒有金族軍士趕來增援?”

 

    此念方起,便聽黑笠人啞聲笑道:“嘿嘿,可憐困獸之鬥,你們以為還有援兵相救嗎?三萬昆侖金衛都已成了我鬼國屍兵啦!”

 

    拓拔野聞言大凜,驀地想起昨夜大批巡兵、樹鳥離奇失蹤,今夜穿梭昆侖重山,始終未見一個衛士……等諸多怪事,恍然大悟:“是了!定是這妖魔使怪!”

 

    這些妖魔多半早已通過地底渦流抵達昆侖,先神不知鬼不覺地以屍蠱將金族巡兵崗哨蠶食操縱,逐一剪其羽翼,了除了後顧之憂。埋伏妥當之後,再趁著今夜群雄畢集瑤池之機,大舉圍攻。眼下三萬金族精兵縱使還有倖存,也絲毫不足以對抗鬼兵了。

 

    想通此節,他又是驚怒,又是懊悔,早知如此,在那琅圩森林時就該立即返轉,向白帝報知異常景況。旋即又想起白阿斐的慘死,再無懷疑,心道:“那廝多半是撞見這妖魔,被那五個黑衣人圍殺滅口。”

 

    大殿內鬼哭狼嚎,血雨繽紛,場面淒烈慘酷,宛如夢魘。笛聲淒詭,直刺人心。轉眼之間,又有幾人慘叫發狂,形如瘋魔。五族群雄鬥志低迷,一面苦苦抗拒蠱蟲,一面各自為戰,越發招架不住。

 

    眾人驚怒交織,破口大駡:“稀泥***,龜兒子是誰?老子和你有什麼生死冤仇?”

 

    “操你祖宗個海螺不開花!有膽就別藏藏掖掖,報上名來!老子變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

 

    黑笠人悠然吹笛,毫不理會,嘴角獰笑,雙目中滿是森然怨毒之意。

 

    烏絲蘭瑪突然抬起頭來,望著鐘亭上那飄飄欲飛的黑笠人,失聲道:“我知道你是誰啦!你!…你是黑帝汁光紀!”

 

    眾人訝然,骨笛頓上,鬼兵紛紛凝立不前。

 

    黑笠人微微一怔,啞聲狂笑道:“聖女果然冰雪聰明,寡人就是汁光紀!不過再也不是什麼黑帝了,而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幽天鬼帝!”

 

    峽谷妖雲慘澹,鬼霧迷蒙,萬千僵屍從河中紛湧而出,穿掠林海草坡,層層疊疊地圍攻而至,情景詭異如夢魘。

 

    太陽烏嗷嗷怒吼,昂首踏步,火球縱橫飛噴,四周草地登時竄起熊熊火焰,轉瞬形成一圈赤紅色的火牆,吞吐跳躍,將雨師妾、龍神護在其中。

 

    眾屍鬼怪嚎著洶洶沖入,“蓬!”十幾具僵屍倏地著火,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地,皮焦肉爛,發出刺鼻的惡臭。火焰轟然高竄,色彩絢麗妖異,後面湧來的僵屍哀號慘叫,紛紛僕倒,屍積如丘。

 

    骸骨“劈啪”斷裂,焦臭撲鼻,幽藍色的磷火絲絲飛舞。黑煙滾滾,黃漿四流。突然“轟”地一聲炸響,無數隻色彩豔麗的甲蟲從火焰中飛竄而出,四下激射,彈飛不到五十尺,突然重重摔落,自動蜷縮抽搐,瞬間乾枯。

 

    骨笛聲隱隱傳來,越發淒厲詭異,雨師妾體內的萬千屍骨幼蟲急速孵化,隨著血流,順著經脈蔓延奔走,刺痛麻癢,難受已極。她心下駭然,情知己到千鈞一髮的時刻,不敢大意,急忙以指尖真氣在龍神的手臂上劃開四、五個血口,而後又咬破自己手指,凝神盤坐運氣。

 

    “僕僕”連響,血珠飛揚,幾隻屍蠱弩箭似的從她指尖傷口射出,掉入屍堆火焰,登時焦枯,發出辛烈惡臭。與此同時,龍神臂上的傷口血肉翻湧,亦有六、七隻蠱蟲被屍臭所激,彈射飛出。

 

    雨師妾心下大喜,繼續運氣逼迫,片刻之間又有數十隻蠱蟲破體逃逸。太陽烏則昂然屹立二女身側,巨翅橫掃,炎風氣浪呼嘯鼓舞,將圍湧而入的屍鬼拍得粉碎。

 

    火焰熊熊,黑煙滾滾,無數屍蠱縱橫彈射。僵屍越湧越多,前仆後繼,不住地穿越火牆,四面咆哮撲來,太陽烏獨木難支,逐漸有些捂架不住,突然昂首痛吼,被兩個僵屍當頭撲下,白爪利刃似的插入脊背,死死鉤住不放。

 

    雨師妾大驚,黑光飛舞,兩記手刀閃電劈斫,將兩屍鬼炸為粉末。太陽烏朝她怪吼兩聲,奮力振翅撲掃,蕩開群魔,大步地朝外狂奔。

 

    雨師妾心道:“它必是要帶我們突圍,離開此地。”雖然體內屍蠱成蟲尚未除盡,但此刻情勢危急,不容多想,當下抱起兀自昏迷的龍神,躍上鳥背。嬌叱聲中,氣刀翻飛,奮力將兩側沖湧而來的妖鬼殺退。她真氣為拓拔野所吸,遠未復原,此刻與這些妖鬼相鬥,不免頗感吃力。

 

    太陽烏嗷嗷怒吼,奔沖了十餘丈,驀地振翅高飛。群鬼洶湧,幾個僵鬼嚎叫著高高躍起,抓住太陽烏的雙爪,試圖將它朝下扯落。

 

    雨師妾赤足淩空飛踢,將它們踢得碎裂迸散。但彼等骨肉裂炸之時,突然發出淒厲的怒號,數十隻屍蠱閃電似的射入太陽烏的腹部!

 

    神鳥悲吼,倏然劇震,猛力撲扇雙翼,艱難地破空飛翔。眾屍鬼漫漫如潮,盡皆仰頭瞠視,舉臂號哭。

 

    雨師妾香汗淋漓,籲了口氣。她生平遭遇的險惡情狀也不知有多少,每次總能鎮定自若,化險為夷。但這一次竟是從未有過的緊張駭懼。

 

    正自慶倖,太陽烏忽然低聲悲吼,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痛苦、哀憐、愧疚……驀地一沉,筆直朝下隕落,重重地摔落在草地上!

 

    “砰!”塵土飛揚,太陽烏巨軀一震,喉中發出低沉而暗啞的哀嗚。遠處群鬼狂呼亂嚎,潮水似的湧了過來。

 

    雨師妾抱著龍神躍了下來,驚駭難過,用力拉動太陽烏,想讓它重新站起身來。它瞪著雨師妾,輕輕的搖了搖頭,巨翅無力地將她掃開,翅尖指著瑤池方向顫抖高舉,似乎在催促她們儘快逃離。巨爪抽搐了刹那,再也無法動彈。

 

    雨師妾心下一沉,害怕、恐慌、悲痛……交相雜陳。顫聲呼喚,不住地拍打它的身軀,越來越用力,它卻殊無反應,雙目怔怔地瞪著雨師妾,黑色的血漿在身下緩緩淌開。

 

    她呆呆地站著,喉嚨窒堵,視線突然模糊了,溫熱的淚水倏然滑過臉頰。

 

    她這一生馴獸無數,不管多麼凶烈的妖獸到了她的面前都變得服服貼貼。但對任何一隻野獸,她卻毫無愛憐之心,鞭撻、折辱無不肆意為之。對她而言,所謂禦獸,不過是以對野獸的弱點與獸性無情地加以控制,操縱它服從自己的每一個命令,令它對己恐懼乃是禦獸第一要義。但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醒覺,自己從前的錯誤何其荒謬!

 

    正自怔忡恍惚,耳畔突然響起淒怖厲嚎,十幾個僵鬼率先沖到,白爪揮舞,血牙森森,跳躍猛攻。

 

    雨師妾驀然驚醒,恨怒交集,倏地咬破舌尖,施展兩傷法術,將元氣提升到最大限度;纖手如蘭花開落,真氣交錯飛舞,登時將眾屍鬼扯為碎片。

 

    眾鬼狂呼,團團將她圍在核心,排山倒海地包攏猛攻。雨師妾殺心大盛,護住龍神奮力抵禦,屍鬼骨肉橫飛,四射迸炸,蠱蟲繽紛如雨,慘烈已極。

 

    當是時,一聲雷霆怒吼當空炸響,峽谷轟然迥蕩。群魔震懾,面面相覷,驀地安靜下來。雨師妾心中凜然,循聲望去,面色驟變,失聲道:“是你!”

 

    大殿肅寂,鴉雀無聲,聽這妖魔自稱水族黑帝,群雄無不愕然。天吳驀地喝道:“大膽妖孽,陛下尚在黑水極淵閉關修練,你竟敢冒充陛下,妖言惑眾!”

 

    水族群雄如夢初醒,義憤填膺,紛紛怒駡道:“你***烏龜王八,想要挑撥離間,栽贓我們嗎?”

 

    “陛下仁慈寬厚,豈會像你這妖孽濫殺無辜,屠戮自己族民!”

 

    “也不瞧瞧閣下尊容,還想冒充陛下?***,連做他的腳指頭也不配哩!”

 

    黑笠人冷笑不語,緩緩放下骨笛,黑色斗篷沿下,那雙暗綠色的眼睛冷冰冰地掃望眾人。被他目光輕輕一瞥,群雄心中無不寒意大凜,背上彷佛有萬千濕漉漉的毒蛇蜿蜒爬過,恐懼之意油然而生。

 

    他斜睨天吳,嘴角勾著陰森森的笑紋,淡淡道:“朝陽水伯,過了這麼多年,璿璣穴的淤毒化清了嗎?八個腦袋也該長齊了吧?”

 

    天吳渾身一震,眼中閃過驚怖之色,顫聲道:“你……”

 

    黑笠人目光一掃,盯著水族穆長老怪笑道:“寡人賜你的那顆九星石呢?怎地不帶在身上?怕被燭真神怪責嗎?”穆長老面色劇變,還未待說話,他的目光又已移轉到身旁的大將軍童融臉上,嘿然道:“童將別來無恙?你的第九節骨椎還疼嗎?有沒有照寡人囑咐刮骨化毒?”

 

    童融“啊”地一聲,朝後跌退一步,又驚又懼又喜,囁囁道:“你……你是……陛……”

 

    片刻之間,黑笠人連喊了十七個水族貴侯,各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奇怪言語,想來是各人不為人知的秘密。眾人神色大變,盡皆張惶駭懼,大汗淋漓。

 

    拓拔野見狀心中大奇:“難道這妖孽果真是水族黑帝?據說黑帝仁厚高義,愛民如子,怎會變作這等兇殘妖魔?為何攻襲蟠桃會?又為何戮殺本族族民?”

 

    烏絲蘭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花容慘白,盈盈行禮道:“烏絲蘭瑪拜見黑帝陛下!”

 

    穆長老等人如夢初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微臣叩見陛下!”

 

    其他水族群雄面面相覷,驚疑不定,立也不是,拜也不是,尷尬已極,唯有燭龍盤膝而坐,聽若罔聞,長眉低垂,細眼似閉,彷佛睡著了一般。

 

    黑笠人仰天哈哈狂笑,聲音嘶啞淒厲,又是悲怒又是怨毒,萬千鬼兵渾渾噩噩地徘徊懸蕩,隨著他的笑聲一齊嘶啞嚎叫,在這昆侖暗夜中聽來,說不出的淒怖詭異。

 

    天吳突然厲聲喝道:“妖孽休要裝神弄鬼,你絕不可能是黑帝陛下!”

 

    黑笠人揚眉狂笑道:“絕不可能是黑帝?為什麼?因為黑帝二十年前便已死在黑水極淵了嗎?”突然頓住笑聲,轉頭盯著燭龍,雙眼凶光大作,森然笑道:“燭真神,別來無恙?二十年不見,寡人從陰間裡回來找你了!”

 

    眾人譁然,大惑不解。拓拔野心中“咯登”一響,隱隱約約地猜到了大概。

 

    燭龍巍然不動,睜開細眯的雙眼,冷冷地瞥了瞥黑笠人,淡然道:“閣下是誰?請恕燭某眼拙。但你冒充黑帝,妖言惑眾,已觸犯本族族規第七條,罪當腰斬……”

 

    黑笠人厲聲長笑,直笑得涕淚交流,彷佛一生之中從未聽過如此可笑之事,瞥望烏絲蘭瑪,喘著氣道:“聖女殿下,敢問本族族規第三條是什麼?”

 

    烏絲蘭瑪臉色蒼白,低聲道:“謀弑帝、女、神者,寸礫銼骨,誅滅九族。”

 

    黑笠人嘿然道:“那麼本族族規第十二條、第十八條又是什麼?”

 

    烏絲蘭瑪碧眼中閃過恐懼、猶疑的神色,身子輕輕地顫抖起來,突地跪拜在地,顫聲道:“知惡不報,罪同犯者;欺瞞族民,刺面剜足。烏絲蘭瑪罪不可赦,請陛下處置!”

 

    水聖女高雅尊貴,極少如此驚惶失態,眾人見狀無不大愕。穆長老、童融等人更是駭懼忐忑,大感不安。

 

    黑笠人淡淡道:“你有什麼罪?為什麼不說出來讓大家聽聽?也好讓他們死個明白。”這句話宛如鋼珠似的一字字從唇齒間迸出,鏗鏘森冷,聽來令人不寒而慄。

 

    烏絲蘭瑪顫聲道:“我……”正待說話,卻聽燭龍冷冷道:“聖女殿下玉潔冰清,何罪之有?妖賊竟敢危言聳聽,蠱惑聖女!聖女殿下,你萬萬護守元神,切莫被蠱蟲所控,說出子虛烏有的胡話……”

 

    烏絲蘭瑪驀地轉過頭來,雪白的臉頰“唰”地變得通紅,胸脯劇烈起伏,冰冷的碧眼中閃過淩厲的怒色,冷冷道:“多謝真神提點,烏絲蘭瑪被妖人所控,神智糊塗已有二十年,今日卻是從未有過的清醒。趁著今日天下群雄在此,我要說幾句清明言語。”

 

    燭龍細眼微張,厲芒稍縱即逝,嘴角牽起深深的斜紋,淡淡道:“清濁自辨,禍從口出。聖女好自為之。”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環護燭龍身旁的眾水族豪英紛紛怒目瞪視烏絲蘭瑪,滿是憎惡敵意,有的竟已緊握刀柄,強忍蠱痛包攏上前,滿殿氣勁戟張縱橫,將她重重困在其中,只要她稍有異動,立即便將圍攻而上。一時間她竟從水族備受尊崇的聖女變作危險敵人,唯有穆長老、童融等人情不自禁地朝她身邊*攏。

 

    眾人更奇,大覺蹊蹺,隱隱中猜到此事必定關係到水族中一件極大的秘密,一旦揭破,只怕立即引起水族群雄分裂反目。若在平時,其他諸族見著此等情形,多半心中竊喜,坐觀虎鬥,但此時大荒各族險海同舟,命運一系,誰也不希望水族內亂分崩,而被這些僵鬼所趁。是以滿殿肅然,眾人緊張斂氣,便連成猴子等人也無心挑撥玩笑。

 

    烈碧光晟沈聲道:“水聖女殿下,眼下情勢兇險,生死一發,不可受屍鬼蠱惑離間。有什麼事情且待擊退了他們再說。”句芒等人紛紛附和。

 

    烏絲蘭瑪搖頭高聲道:“他不是什麼屍鬼,的的確確是本族陛下。我要說的更不是蠱惑謠言,而是關乎本族生死存亡的天大秘密。”驀地指向燭龍,厲聲道:“燭真神,若不是二十年前你謀弑黑帝,篡權奪勢,陛下又怎會變作這僵鬼之身?我們又怎會遭受這天譴報應!”

 

    拓拔野心中一跳:“果不其然!”

 

    群雄轟然大嘩,穆長老等人顫聲道:“聖女……你……你說什麼?這些年陛下不是在黑水極淵閉關修練嗎?”

 

    天吳等人厲聲道:“聖女已經被屍蠱所控,失心瘋魔了,大家快將她拿下!”

 

    水族群雄轟然混亂,數十名黑衣大漢掙扎起身,戈矛閃動,奮力朝烏絲蘭瑪圍沖聚刺。

 

    那黑笠人啞聲大笑道:“先殺黑帝,再誅聖女,果然是一群無法無天的亂臣賊子!”嘴唇翕張,也不知念了什麼法訣,那幾十名大漢突然淒聲慘叫,摔跪僕倒,抱頭滿地打滾,“噗噗”悶響,頭顱爆裂,鮮血腦漿迸飛射舞,頃刻間抽搐死絕。無數彩蟲從彼等骨縫血污中蠕動爬出,閃電似的朝周圍眾人沖彈而去。

 

    群雄恐懼驚怒,一面罵不絕口,真氣鼓舞,將蠱蟲驅散,一面紛紛朝後潰退;如此一來,烏絲蘭瑪、穆長老、童融等十八人身旁登時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屍體堆積,蠱蟲攢攢,再也沒人敢貿然圍攻上前。

 

    烏絲蘭瑪盈盈行禮道:“多謝陛下相助。”黑笠人嘿然不語,但目中的淩厲殺意卻已大大減弱。

 

    烏絲蘭瑪道:“穆長老,陛下從前的確在黑水極淵閉關修練,但現在你若能進入極淵,便會發現裡面只剩下陛下的一具骸骨了。因為陛下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燭龍害死在極淵之中!”

 

    童將軍、穆長老等人變色相覷,天吳喝道:“聖女已經被屍鬼操縱,大家莫聽她胡言亂語。陛下仍在極淵修練,再過三月便可出關了!”

 

    烏絲蘭瑪毫不理會,對著水族群雄淡淡道:“不知大家還記得大荒五五三年,北海挖掘出‘幽天玄金碑’之事嗎?禹長老,你是那日的司儀巫祝,一定記得很清楚了。”

 

    眾人微微變色,站在童融身邊的一個高胖老者遲疑了片刻,望瞭望燭龍,點頭道:“此事關係重大,禹介子豈敢忘記?那年六月,暴雨不止,北荒十八條大河一齊氾濫,北海三百名巫祝在陛下與燭真神、北海真神的率領下徹夜作法,祭祀天地海河,直到第七日夜裡,水勢方才漸漸轉小。為了趕在下一個洪峰到來之前控制水勢,燭真神命各巫祝分成十八批,引領軍士挖改河道,疏通江流。禹介子等人奉命改道幽水,卻意外地掘出一個長三丈,寬、厚各六尺的黑銅長碑,上面刻著本族上古文字……”

 

    拓拔野在冰下聽到此處,心中登時一動,當日在古浪嶼上,曾聽群雄說起不少大荒逸事,知道此時禹介子所說之碑正是令黑帝從此閉關修行的水族奇物“幽天玄金碑”。

 

    傳說此碑為上古大神盤古親手所刻,原本共分九塊,分別為“蒼天碧金碑”、“幽天玄金碑”、“炎天赤金碑”、“浩天白金碑”、“玄天烏金碑”、“朱天紅金碑”、“陽天紫金碑”、“鈞天黃金碑”與“昱天青金碑”。

 

    九碑以上古百金煉成,其上分別刻寫了九種通神徹鬼的絕世法術,乃曠古神物;據說一旦將九碑尋齊合併,更可成為無可匹敵的至尊神器。盤古將九碑分別沉于九方九條最為兇險的大河,以鎮水勢,造福萬民。

 

    大荒中人原以為這“九碑”不過是上古傳說,不足為信,豈料竟在幽水中掘得其中一塊,消息傳出,天下震驚。黑帝大喜,以為天意中興水族,急忙下令臣民在傳說中“玄天烏金碑”、“昱天青金碑”沉水的玄水河、昱江遍尋挖掘,想要將這兩塊碑也一齊找到。

 

    其他四族聞訊慌亂,不甘示弱,立即在各自疆域內仔細搜尋每一條江河,每一處湖泊,也想挖著上古神碑。但五族費時數月,掘崩了百條河道,引起浩浩水災,仍然未能尋著其他神碑;在神農帝干預之下,這場突如其來的“掘碑大賽”方才不得已終止。

 

    為了修行神碑上的“幽天大法”,稱霸大荒,黑帝聽從燭龍等人建議,攜碑進入黑水極淵閉關苦修,從此極少露面。過了數年,其生平第一勁敵赤帝赤飆怒也隨之閉關修練,水火兩族由此各自進入燭龍與烈碧光晟掌政時期。故大荒有人說:“一碑掘出,兩族帝退。”

 

    烏絲蘭瑪道:“禹長老,三百巫祝中唯有你通曉古文,陛下當日曾特地將你召入密室查證詢問,那碑上的文字你還記得嗎?”

 

    禹介子道:“上古神碑,蒙陛下恩許,有幸參研,自然記得每一個細節。碑文以太古盤古文所寫,說得是盤古大神親造此碑,鎮伏天下河海……”臉上微起為難之色,咳嗽道:“只是這個……碑文後面記載的大半是本族絕密的‘幽天大法’,沒有陛下禦准,我也不敢往下細看。何況當日禹介子早已立下重誓,不敢透露其中隻言片語……”

 

    烏絲蘭瑪木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高聲道:“夫水之妙,在乎無形;無形無勢,故能無敵。欲修無敵之術,則必修無形之身。自斷經脈,隨心接愈,無形變化,大功可成……”

 

    眾人一怔,不知她說的這番怪話何指,禹介子卻是面色大變,失聲道:“你……你怎麼知道幽天大法!難道當時你也在那密室之中嗎?”

 

    拓拔野大奇:“難道她說的竟是‘幽天大法’?‘無形無勢,故能無敵’,這話雖然有幾分道理,但為了修無形之身,竟要‘自斷經脈’,還可‘隨心接愈’,這豈不是太過匪夷所思了嗎?修行之道在於修浩然之氣,這‘幽天大法’斷脈亂行,又是什麼道理?”

 

    烏絲蘭瑪緩緩道:“那日密室中只有陛下與禹長老你兩人,我自然無法知道。這些法訣,卻是烏絲蘭瑪從燭真神那兒不小心聽到的。”

 

    眾人轟然,又驚又奇,有人叫道:“聖女這話好生奇怪,既然當日密室中只有陛下與禹長老,燭真神又怎麼知道?”

 

    拓拔野腦中靈光一閃,已然明白。心下大駭,轉頭望去,卻見燭龍閉目養神,聽若罔聞,隱隱可見一團淡淡的黑氣在丹田處彌合跳躍,一滴滴紫黑色的血水從雞爪似的指尖滾落在地,似乎在蓄氣驅殺體內蠱蟲。

 

    烏絲蘭瑪微微一笑道:“你問得不錯,燭真神為什麼會知道?”碧眼怨毒地斜睨燭龍,也不直接回答,淡淡道:“北海挖出‘幽天玄金碑’的時候,我不過是八歲的女童,又怎識得上古文字?又怎知道人心險惡難測,猜得出此中的諸多奧秘?或許正因此故,燭真神方才向陛下、長老會大力舉薦,讓我接替樓蘭仙子成為水族聖女。幾個月後,陛下進入極淵閉關修行,而將全族大權交給燭真神與我共同執掌。我年方八歲,又能管理什麼族事?每日不過隨著燭真神進殿,坐在大椅上作個陪襯罷了!”

 

    “那時我終日坐在石椅上不能隨意動彈,聽殿中百名花白鬍子的長老喋喋不休地爭論族中諸多大事,煩悶已極,半懂不懂,插不上口,只能呆呆地望著殿外的風光景物,看著樹梢在春風裡拂動,蝴蝶翩翩地穿過花叢,心裡好生羡慕那些蝴蝶和飛鳥,心想即便是做一株院角的桃花、也比我快活得多了。”

 

    “日復一日,我漸漸發現殿中的長老們發生了好些變化,那些敢於拍案大怒,吹鬍子瞪眼的都一個個地不見了,只剩下些唯唯諾諾的膽小老頭;新增的長老也都個個低頭彎腰,笑容可掬,不敢說話,只是點頭。殿裡爭吵聲越來越少,唾沫星子也不再四下飛濺了,燭真神卻一天比一天來得歡喜。”

 

    她娓娓而談,聲音輕柔飄渺,倒像是在追憶童年往事,眾人卻聽得心生寒意。當年燭龍掌權之後,黨同伐異,短短一年之間便驅逐了二十八名長老,以各種罪名囚禁、誅殺了三十七名長老、二十多位城主;一時小人猖獗,奸佞橫行,人人自危,緘言自守,惶惶度日,實是水族灰暗時日的開始。

 

    烏絲蘭瑪道:“轉眼間便過了十幾年,我年紀越大,知道得越多,對燭真神的所作所為便越是不滿。但那時長老會中大半都是他的親信,剩下的也不過是些貪生怕死之輩,就連我身邊的侍女也都是真神安插的耳目,我雖然厭怒,卻也無可奈何。以我一介女子,又怎鬥得過神通廣大的燭真神呢?索性不再理會族中之事,全憑他做主,只有一些太過荒唐的事情會據理力爭。如此一來,他對我也依舊禮重有加,相安無事。”

 

    她蒼白的臉上突然酡紅一片,碧眼光芒閃爍不定,似乎想到什麼為難之事難以決斷,驀一蹙眉,咬牙道:“大荒五七一年,我在北海邂逅了龍牙侯科汗淮,鬼使神差地喜歡上了他……”

 

    話音未落,眾人登時一片譁然,水族群雄群情激憤,趁勢紛紛怒駡道:“好不知羞恥,身為聖女竟敢喜歡凡俗男子!瀆神辱族,罪不可赦!”

 

    “他***,喜歡旁人倒也罷了,居然喜歡這等大逆不道的叛賊亂臣!喜歡逆賊便也罷了,竟然還敢在大堂光眾之下說出口來,真他***寡廉鮮恥!”

 

    “快快住口,你這等賤婦還敢胡言亂語,沒地髒了我們的耳朵!”

 

    拓拔野亦料想不到她竟敢當眾將此事說出,詫異之餘,心中反倒微起敬佩之意,對她惡意大減,心道:“想不到她竟也是個敢作敢當的奇女子。”相較之下,竟比西王母更磊落勇敢許多。心念微動,眼角掃處,卻見西王母不動聲色地端坐於地,淡藍色的眼中深邃冰冷,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烏絲蘭瑪冷冷道:“我喜歡上龍牙侯之後,朝思暮想,那幾個月裡彷佛著了魔一般。有一次睡夢中竟情不自禁地呼喊他的名字,讓侍女秋憐聽見了。醒來之後,秋憐攢掇著讓我向龍牙侯表白心事,那時我深陷情網,不知有詐,只道秋憐是真心為我著想,被她說動了心,便將愛慕之語寫在樹葉上,再交由風鳥傳遞於他。豈料秋憐那賤人竟是燭真神的耳目,風鳥方一飛出,便落入了真神的手中。”

 

    眾人失聲驚咦,水族群雄大罵道:“賤人,真神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哪要安插什麼眼線?只要聽你打個嗝,就知道你拉的是什麼屎,你那點齷齪心思,還想瞞得過去?”

 

    烏絲蘭瑪聽若罔聞,冷冷道:“第二日,燭真神將那樹葉出示於我,我羞愧欲死,憤怒害怕,渾身發抖。真神說要我只管放心,我與他情同父女,他自會代我好好保管,絕不會落入旁人手中。那日長老會上,我被迫附和他與長老會的提議,誅殺洛梧城城主全族,並將大牢中的八十一名大將秘密處死。”

 

    眾人又是一陣轟然,都覺燭龍此法太過卑鄙,龍族、土族群雄更是禁不住大聲怒駡。

 

    烏絲蘭瑪道:“我回去之後,想要殺了秋憐洩恨,卻又生怕因此得罪了真神,唯有作罷;終日恐懼若狂,六神無主,一連幾天不敢熟睡,每次醒來都疑神疑鬼,生怕周圍使女聽見夢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幾日間瘦了一大圈,像個孤魂野鬼,惶惶不可終日……”

 

    拓拔野聽得悵然,微起同情之心。又聽她道:“我魂不守舍地想了幾日,決定不顧一切代價,務必要取回那片樹葉,不再受燭真神的操縱、折磨。那天夜裡,我悄悄地潛入真神宮,仔仔細細地搜尋每一處隱秘之地,豈料沒有找著那片樹葉,卻聽到了一段有趣之極的對話。”說到此處,她的聲音逐漸地高了起來,淩厲悲怒,又帶著一絲莫以名狀的陰暗喜悅。

 

    眾人大凜,凝神傾聽。燭龍雙目緊閉,白眉不住地跳躍,絲絲黑氣從掌心繚繞逸出,嘴角的皺紋越來越深,彷佛在無聲而猙獰地低笑。

 

    烏絲蘭瑪碧眼冷冷地望著燭龍,森然道:“我正在‘水神腸宮’的密室中反覆搜尋,突然遠處甬道傳來輕忽飄渺的腳步,聽見燭真神低沉沙啞的聲音:”那人現下怎樣了?‘我又驚又怕,想不到竟在此時此地與他狹路相逢,急中生智,連忙將自己封印入屋角的鋼爐之中。又聽見水伯天吳笑道:“真神神機妙算,他正竭心殫力地參透碑文,自尋死路哩!再過半年,必定經脈錯裂而死,神仙也救他不得了……’”

 

    天吳戟指怒喝道:“你胡說!我何時說過這句話?他***,我……我與你何怨何仇?你竟敢一再誣陷中傷!”衣裳鼓舞,雙眼血紅暴凸,狂怒己極。他身為大荒宗師,素來自製沉穩,從未有如此刻失態,眾人見他氣急敗壞,反倒疑心大起。

 

    烏絲蘭瑪也不理睬,兀自冷冷道:“我正不知他們說的是誰,卻聽燭真神嘿然道:”夫水之妙,在乎無形;無形無勢,故能無敵。欲修無敵之術,則必修無形之身。自斷經脈,隨心接愈,無形變化,大功可成……嘿嘿,想不到汁光紀聰明一世,竟被我這小小金碑蒙了心竅,聽信這姑言妄語。十年自毀,罪在其身,算不得我弑帝殺主吧?‘兩人一齊哈哈大笑。“

 

    八殿寂寂,鴉雀無聲。眾人聽得驚駭震怒,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敢情那“幽天玄金碑”竟是燭龍偽造之物!他以假碑欺瞞黑帝,誘使他修練所謂的“幽天大法”,兵不血刃,弑帝篡權,其訐之陰深狡狠,實在令人骨寒心冷!       

第十八卷 第四章誰與爭鋒

            冰湖如鏡,冷月無聲。千里雪嶺響徹群鬼慟哭,極盡淒烈悲苦。

 

    那黑笠人木立鐘亭簷角,衣袂獵獵,暗綠色的雙眼在夜色裡閃動著凶厲的寒光,喉結滾動,想要說些仟麼,卻發不出聲,只擠出兩聲暗啞而淒厲的喘息,彷佛凜冽西風刮過冰山的石隙。

 

    禹介子臉色慘白,喃喃道:“難道……難道那金碑竟是假造出來的?但……但那上古文字決計錯不了,其質料更是……更是太古之物,怎地……怎地……”

 

    烏絲蘭瑪冷冷道:“天下又何止禹長老一人通曉盤古文?為何偏巧在那金碑掘出之後,博學強識的黎長老、馬長老齊齊神秘暴亡?以真神通天之能,要假造一塊金碑還不是易如反掌嗎?”

 

    這幾句話猶如霹靂似的擊入禹介子的心底,他身軀搖震,突然雙膝一軟,跪坐在地,顫聲道:“是了,此事巧合之處果然極多,如今想來,那金碑也確有諸多疑點……倘若如此,禹某有眼無珠,豈不是成了弑帝謀反的亂臣幫兇嗎?我……我……”冷汗滾滾,臉如金紙,突然大叫一聲,癱軟暈厥。

 

    殿內混亂,眾人大嘩,天吳厲喝道:“烏絲蘭瑪!你信口雌黃,含血噴人!倘若真如你所說,那金碑是真神假造,陛下為了修練金碑大法而走火入魔,那麼陛下早該經脈錯毀,暴斃身亡才是,為何一年之後竟會完好無損地出關,賜封龍牙侯,大赦天下?”

 

    水族群雄如夢初醒,紛紛大聲附和質問。拓拔野心下一凜,忖想:“不錯,水族高手如雲,倘若黑帝走火入魔,斷斷不會瞞過眾人眼睛。是了!難道……難道當時‘出關’的黑帝竟不是汁光紀本人?”一念及此,心中大寒。

 

    果聽烏絲蘭瑪冷冷道:“那不過是你們‘一葉蔽日’的障眼法罷了!出關封賞的黑帝陛下根本不是真身,而是九尾狐晏卿離所化!”

 

    眾人轟然,九尾狐晏卿離乃是當今青丘國主晏紫蘇的生母,美豔狡詐,乃是三十年前聲名最為卓著的十大妖女之一,變化多端,神鬼莫測,若是由她化作黑帝,即便是帝妃、公主只怕也無法認出。

 

    烏絲蘭瑪續道:“那夜我無意中聽到這秘密之後,心中震駭恐懼,遠在此前之上。等到真神和水伯離開許久,方才變回真身,悄悄回到宮中。一連數日,百經思量,想通了所有關竅;又趁眾人不備,遍查黎長老、馬長老廢棄的家宅。總算上天有眼,掘地三尺,終於讓我找到幾塊殘留的拓片。”素手輕揚,幾塊銅鐵悠悠旋轉,在星光下閃耀著冷冷光芒。

 

    鏗然脆響,那些銅鐵拼合成一面五尺來長、兩尺來寬的殘塤斷面,上面隱隱浮凸著幾行文字。幾個博學通古的水族老者一齊低聲讀道:“……夫水之妙,在乎無形;無形無勢,故能無敵。欲修無敵之術,則必修無形之身。自斷經脈,隨心接愈,大功可成……”念到此處,眾人無不瞿然變色。想必當年兩大長老根據燭龍密令,以上古文字寫成碑文之後,將拓片暗自埋入家中地底,後雖慘遭滅口,這些拓片卻由此保留了下來。

 

    燭龍閉眼微微一笑,啞聲道:“這倒巧了,聖女自稱當日聽到的是這句,在地下掘到的恰恰也是這句,更巧的是今日竟又偏偏將這些拓片帶在身邊,隨時佐證。嘿嘿,果然是神機妙算,燭某佩服之極。”言下之意乃是暗指水聖女偽造拓片,誣言陷害。

 

    烏絲蘭瑪淡然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上蒼讓我聽到此句,尋著此語,正是天意昭然。這些拓片二十年來我終日帶在身邊,不敢有一日拋棄,今日終於派上了用場。若不是陛下親臨,我又怎敢揭開這深埋多年的秘密?只要能將功折罪,為本族、為陛下、為冥冥蒼天剷除你這巨奸,烏絲蘭瑪個人榮辱、是生是死又算得什麼?”語氣雖輕和平淡,隱隱之中卻自有一種干雲豪氣,讓人聽得心馳神蕩,熱血沸揚。

 

    水族群雄轟然騷動,左右旁顧,茫然不知所從。大殿中不知誰尖叫道:“殺死燭龍老賊!”石破天驚,眾浪洶湧,一時間,眾人義憤填膺,渾然忘了環伺其外的萬千屍鬼,一齊渲渲如沸地叫將起來。圍困烏絲蘭瑪的水族豪英倒有大半轉戈相向,朝著燭龍怒吼圍攏。

 

    燭龍喃喃道:“好一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突然睜開雙眼,寒芒大作,周身黑光爆射沖天。怪嘯聲中,隨手一掌拍出,玄光滾滾,狂飆似的朝烏絲蘭瑪轟然沖來。

 

    黑風電舞,氣浪迸飛,殿中數十人登時如被颶風卷溺,慘叫著分湧震退。童融等人嘶聲慘叫,突然拔地飛起,臉容變形脹紫,如被無形之手瞬間扼住咽喉,“砰砰”脆響,飛撞石柱,橫死當場。

 

    眾人大亂,尖叫道:“燭老妖要殺人滅口!”刀光閃動,叮噹亂響,水族群雄相互怒喝叱駡,自行混戰一處。

 

    烏絲蘭瑪輕叱一聲,冰蠶耀光綾如行雲流水,爆蓬飛舞。“僕僕”輕響,燭龍玄光及處,絲帶陡然蜷縮飛揚,她嬌軀一震,被一股難以想像的巨力推送,身不由己地朝後摔飛,當空噴出一道血箭,登時昏迷不醒。

 

    “轟!”黑光氣弧四下飛撞,巨柱震裂,大殿搖晃,塵土簌簌飛揚,偏殿轟然倒塌,眾人混亂驚叫,朝外推搡奔逃。姑射仙子衣袖飛舞,卷起烏絲蘭瑪,翩然朝外飛去。

 

    拓拔野大駭,老妖身中蠱毒,居然仍有如此神威,竟能一掌擊昏水聖女、震塌固若金湯的八合大殿!其真氣之高,竟在自己見過的所有高手之上!

 

    只聽黑帝汁光紀啞聲笑道:“燭真神,一別四十年,果當刮目相看。”骨笛淒裂,高亢破耳。萬千屍鬼怒吼狂嚎,如石炸浪飛,層層圍湧,朝燭龍前仆後繼地猛攻而去。

 

    “轟隆!”黑光沖天,大殿屋頂迸炸開來,無數屍鬼哀號碎裂,沖飛炸舞人血濺得樑柱、四壁斑斑點點,屍蠱如雨,簌簌掉落。

 

    燭龍從繽紛的屍骨、血雨中直沖上天,半空急轉盤旋,道道黑光離甩飛舞,在他四周絞旋成九道猙獰的黑龍,咆哮飛揚。

 

    骨笛激越,屍鬼紛飛雲集,絲毫顧不得攻擊眾人,四面八方朝燭龍沖去,發動一輪又一輪洶洶密集的慘烈圍攻。燭龍急速旋轉,九龍飛舞,真氣狂猛,眾僵屍觸之無不粉碎炸裂。氣弧四散迸飛,如萬千彎刀在夜色中輪轉飛舞,冰面四炸,水浪沖湧。

 

    五族群雄四散奔逃,在龜裂晃蕩的冰湖上站定,驚魂未定地抬頭觀望。目睹血雨腥風、一段段僵骨從四側掉落,都覺氣血翻湧,體內麻癢難當,說不出的噁心煩悶。此時黑帝的骨笛雖是用於指揮眾屍鬼,但其音兇狂淒厲,眾人體內的屍蠱聞聲仍不免蠢蠢欲動,直欲鑽入心腦骨髓,或欲破體而出。群雄駭懼,當下紛紛盤坐於地,運氣調息,竭力壓制體內那越來越囂狂的蠱蟲。

 

    骨笛淩厲陰寒,如巨浪層湧,烏雲翻飛,燭龍忽地發出一聲憤怒的厲吼,九道氣龍震顫蜷縮,黑光大斂。隱隱可見他周身肌肉翻滾,枯黃的皮膚下似乎有萬千蟲子在急速蠕動鼓舞。“僕僕”輕響,肩膀、兩肋皮裂肉綻,鮮血激射,數十隻彩色屍蟲彈射飛揚。

 

    黑帝森然笑道:“燭真神,當年你讓九尾狐化作我次女,將那‘千屍蠱卵丸’騙我服下,害我神識錯亂,變作行屍走肉,經脈盡斷不說,連鬼也做不成了。這份大恩大德,汁光紀、永銘在心,一刻也不敢忘記。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你身體裡的這些蠱蟲,可是我窮費十年時間豢養出來的天下第一屍蠱,滋味是不是頗為獨特?”哈哈厲笑,悲怒、仇恨、怨毒、狂喜交雜一處,聽來猶覺淒厲可怖。

 

    燭龍閉目不答,八字長眉簌簌顫抖,大汗淋漓,乾癟的臉頰上亦開始“僕僕”跳動,無數蠱蟲爬過咽喉,朝他頭頂洶洶沖去。“赫赫”輕響,幾隻色彩絢麗的屍蠱被蟲群推擠,倏地從他的鼻孔、耳朵中掉了出來,瞬間蜷曲乾枯。

 

    笛聲越來越加激越高亢,西王母、祝融、烈炎、烈碧光晟等人面色慘白,周身皮膚亦如水浪似的起伏波動,苦苦禦氣抗蠱。十幾個五族豪雄怖聲慘叫,抱頭沖天飛起,失瘋發狂地抓打頭顱,滿臉凹窪血痕;揪拔頭髮,將自己的頭皮血淋淋地扯將下來;突然野獸似的互相撕咬一處,直至氣絕身亡。

 

    拓拔野大駭,心道:“黑帝一心報仇,絲毫不顧是否傷及無辜。他這般吹笛禦蠱,只怕燭老妖尚未斃命,大家都已失心發狂了!須得盡力勸阻才是……”凝神奮力衝擊經脈,但越是心急越不能沖脫。

 

    只聽簫聲寥落,清悅疏淡,姑射仙子淡淡道:“黑帝陛下,樹有樹根,瓜有瓜藤,既然沉冤昭雪,你找的罪魁是燭真神,又何必讓這些無辜的朋友受這無妄之災?素聞陛下寬厚,還請放過他們吧!”

 

    她那清雅柔和的語聲與簫音鑽入眾人耳中,宛如清泉漱心,令人精神登時一陣清明。

 

    黑帝哈哈笑道:“小丫頭,你倒好心。這些犬豚之輩,命如草芥,死何足惜?汁光紀從前錯便錯在婦人之仁,才會落得後來下場!嘿嘿,寡人既為‘幽天鬼帝’,創建鬼國,自當全心全意做好鬼王,這些酒囊飯桶最好全死得精光,也好做我鬼國臣民!”

 

    姑射仙子蹙眉欲語,卻聽白帝淡然道:“仙子不必再與他多費唇舌了,若他還是當年那仁厚的黑帝,又怎會做出這等妖鬼獸行?大家只要團結一心,同舟共濟,必可度此難關。”

 

    黑帝笑道:“白帝果然天真爛漫一如往昔。你們現下身中蠱蟲,手無縛雞之力,還敢口出妄言,等我剁下燭龍腦袋盛酒,再拿你的筋骨制琴,如此喝酒彈琴,豈不快哉……”

 

    赤松子大怒,哈哈笑道:“汁老賊,當年你沒本事拿我,只敢鬼鬼祟祟攢掇了赤飆怒,用下三濫的詭計陷害老子,便知你是個無膽小人。今日重見,才知道下流無能一至於此,操你***,若有三分膽子,就和老子光明正大地打上一架,別老躲在陰溝裡放蠱害人!”

 

    黑帝嘿然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逆倫小賊。想不到巍巍洞庭山居然壓不死你?嘿嘿,莫急,莫急,這次寡人一定找座大荒最重的山,將你壓成松子肉醬。”啞聲狂笑,再不理會,直吹骨笛。萬千鬼兵攻勢更猛,狂風暴雨似的將燭龍困在其中。

 

    “操你***海螺王八不開花!”“龜兒子,老子當日怎麼不用臍帶將你纏死!”群雄破口大駡之聲不絕於耳,滿山迥蕩。此時明知求饒無望,眾人索性放開了膽子,紛紛奮力叫駡,但求壯烈一死當是時,只聽“轟!”地一聲巨響,黑光迸舞,屍鬼四射橫飛,燭龍發出一聲狂怒的悲吼,朝著夜空筆直飛沖。九道氣龍交纏飛舞,驀地光芒大作,融入其身,化做一條巨大的赤金巨蛇,當空甩舞咆哮,巨鱗光芒閃耀,晃得眾人睜不開眼來。

 

    天吳等水族豪雄歡欣鼓舞,大聲叫道:“真神現出獸身啦!真神現出獸身啦!”眾人憂喜交集,轟然喧嘩。

 

    群雄雖知燭龍弑帝篡位,罪大惡極,但對這妖魔似的黑帝亦深惡而痛絕之。此時情勢微妙,眾人神散氣微,唯一真正能和黑帝一較短長,力挽狂瀾的,只怕也只有這號為“大荒第一神”的燭龍了。無形之中,瑤池數千豪貴的性命都與他綁在了一起,一存俱存,一亡盡亡。因此不知不覺間,群雄竟又站回到燭龍一邊來,暗暗祈盼他能擊敗黑帝。

 

    黑帝啞聲大笑道:“小小黑蛇,也敢囂狂。五行鬼王結陣!”那五個鬼王怪嘯聲中,雷厲風行,轟然飛沖,手掌翻飛,十道赤橙青黑白的彩光破舞怒放,眩目交錯,彷佛霓虹吞吐橫空。彩光飛舞,驀地絞擰融合,化為巨大的五彩氣芒光柱,滾滾飛卷,“轟”地沒入黑帝體內。

 

    黑帝長嘯飛天,周身霓光四射,無數道彩色氣芒利箭似的破空爆舞,繽紛耀眼。團團氣浪滾滾飛彈,密集地朝外翻湧推送。

 

    “轟隆!”其下方圓三十丈內的冰塊陡然下沉,碧浪白沫轟然翻滾,狂飆似的朝四周推擠。巨聲迸爆,冰塊裂炸高拱,形成道道碎裂的冰牆水浪,一層層地朝外起伏迸舞。群雄大叫聲中,不及起身奔逃,紛紛翻落水中,罵聲更加刺耳難聽。

 

    燭龍那巨蛇獸身盤蜷翻舞,巨鱗浮凸起伏,鮮血絲絲滲出;時而彈射咆哮,被萬千屍蠱所控,其狀痛苦已極,驀地大吼一聲,張口吐信,盤曲電射,挾卷烏黑色的狂飆氣浪,朝著黑帝猛衝而來。

 

    眾人呐喊聲中,那五大鬼王曲身蜷抱,彩光滾滾不絕地沖入黑帝的經脈之中,他昂首立身,縱聲長笑,猛地一掌拍出。

 

    “砰!”彩光爆破,霓麗眩芒繞臂電卷,倏地化為五條巨大的赤蛇、金螭、青虯、黑龍、白蛟,交纏怒舞,雷霆爆射。

 

    群雄聳然變色,失聲叫道:“五氣龍兵!”

 

    其時大荒素有“火兵水氣”之說,意指水、火兩族最善於“聚氣為兵”。火族的“紫火神兵”、科汗淮的“斷浪氣旋斬”、海少爺的“春水劍”莫不如是。但所有的氣兵之中,又以黑帝的“五龍氣兵”與赤帝的“紫光七曜”威名最著,並稱“天下氣兵雙絕”。

 

    黑水真氣修練到最高境界,可以將黑水真氣化為蛇、嬌、虯、龍、蛟五種獸狀光拳,恣意流轉,甚至同時並用,變化無形,威力驚神,是謂“五龍氣兵”。

 

    但黑帝此刻使出的“五龍氣兵”又截然不同,竟是以五行真氣合而為一的“五氣龍兵”!雖然僅僅只是兩個字的順序不同,但卻意味著他已修成“五行真元”,境界可謂迥乎兩異。

 

    五氣相生,如風吼雷嗚,天地變色。

 

    “轟隆!”五色氣光龍獸怒吼飛舞,轟然破入燭龍蛇身之中。氣浪洶湧飛炸,彩光耀目。眾人眼前一黑,當胸如受重擊,紛紛朝後跌飛,幾十名真氣稍弱者嘶聲悲吼,血肉迸裂,蠱蟲破體飛揚。

 

    絢光離碎,五龍渙散。五名黑衣人震退迸飛,黑帝周身劇震,霍然淩空倒撞在金鐘之上。鐘聲轟嗚,他哈哈狂笑,鮮血從口鼻倏然溢出,威風凜凜,宛如魔神。半空中,燭龍厲聲怒吼,巨大蛇身驀地收縮,繼而發狂似的高揚卷舞,巨鱗裂散,血光迸射,重重摔落冰湖之中。

 

    冰塊四射,巨浪沖天,湖中紅光瀲燼。拓拔野眼前昏花,喉中一甜,只覺一股巨大氣浪重重撞擊在自己璿璣等三處大穴上,真氣亂湧,裂痛錐心……

 

    水浪滾滾,浮冰跌宕,眾人氣息翻湧,東倒西歪,心中驚怒、恐懼、慌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五行合一!千年以來,大荒中練成“五行合一”的不過區區三人。其一為八百年前的水族大巫神羅姬貉,其二為大荒第一任神帝白太宗,其三便是四年前石化登仙的神農帝。而這三人之中唯有神農是五德之身,可謂真正修成了“五行合一”,其他兩人卻都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

 

    大荒第一神帝白太宗好武成癡,一生雖已無敵天下,但未能修成至尊無上的“五行真元”總覺不甘。晚年閉關苦修,費時十載,終於練成。出關那日,恰逢金族蟠桃盛宴,天下豪雄畢集,白太宗為示慶祝,以方甫修成的“五行氣輪”掀起瑤池之水,下了整整一日五彩繽紛的“虹雨”,一時成為佳話。不料當夜他卻因此神竭化羽而去。

 

    而八百年前天下第一高手,水族神巫羅姬貉,獨創妖邪至極的“攝神禦鬼大法”,吸納五族亡靈,強修“五行真元”。三年之內念力、真氣突飛猛進,接連擊敗其時的白帝、青帝、赤帝,稱霸大荒。但他終非五德之身,無法將體內的萬千凶靈化而為一,備受神識錯亂之苦。在與金族奇俠古元坎的西海決戰之中,終於神識錯裂迸亂,被後者所殺。攝神禦鬼大法也因此被天下人視為畏途。

 

    不想八百年後,黑帝汁光紀竟步其舊路,攝神禦鬼,五行合一,修成千年難得一見的“五氣龍兵”!

 

    群雄雖知燭龍身中蠱毒,多半不是黑帝對手,但他畢竟是當今大荒十神中的第一人物,眾人仍懷著一絲僥倖之心,只盼他能拖延些時刻,也好讓其他帝、女、神高手緩過神來,一齊聯手與黑帝相抗。想不到其赤金蛇獸身在瞬息之間一敗塗地!

 

    燭龍獸身既破,真元涸竭,縱然不死,也再無力抵抗屍蠱的瘋狂蠶食了。孰料堂堂玄水真神,竟要葬身瑤池之底?望著那屹立鐘亭、仰天狂笑的黑帝,水族群豪面面相覷,恐懼、沮喪、迷茫、驚惶,幾欲崩潰。

 

    天下英雄,誰與爭鋒?

 

    “嘩啦啦!”大浪噴湧,冰塊迸飛,數百名僵屍嘶聲怪嚎,拖拽那條赤金巨蛇高高躍出湖面,倏地朝眾人拋落。群雄大驚,紛紛避讓開來。

 

    “噗通”一聲問響,巨蛇在冰面上翻滾了數丈,軟綿綿不再動彈,烏黑的血液在巨身下緩緩淌開,凝結為冰,在月光下閃著淡淡的青光。幽藍色的巨眼呆滯地瞪視著黑帝,紅信吞吐,低沉地喘著粗氣,大半鱗甲俱已掀落,周身血肉模糊,無數隻屍蠱在傷口中攢攢蠕動,“僕僕”連響,眼珠驀地破裂,一團彩色的蠱蟲爭先恐後地鑽出。

 

    水族群雄面色慘白,恐懼害怕,無不煩惡欲嘔。白帝、西王母、烈炎、姬遠玄等人原本對燭老妖頗為厭恨,但此刻見他如此慘狀,不免兔死狐悲,莫名地生出幾分憐憫之心;即便是龍族、湯穀群豪也沒了幸災樂禍的心思,凜然不語。

 

    幾個水族長老面色如土,雙膝顫抖,互相使了個眼色,突然“噗通”一聲跪坐於冰,叩頭如搗蒜,七嘴八舌地顫聲叫道:“我等被……被燭老妖這奸……奸賊蒙蔽,不知陛下慘遭……慘遭陷害,未曾捨命營救陛下,實在是……是罪該萬死!所幸陛下乃聖神轉世,英明神武,洪福齊天,豈是燭龍這等宵小鼠輩所能加害?正所謂‘千山阻不住,大河東流去’,陛下誅殺逆賊、昭雪沉冤,實乃蒼天之意、眾望所歸。看見陛下安然無恙,神威蓋世,大家無一不是心花怒放,感動涕零。陛下聖明,我等別無他求,只盼能為陛下犬馬,披肝瀝膽,在所不辭……”

 

    這幾個長老都是見風使舵、溜鬚拍馬的行家老手,眼見燭龍敗北,大勢已去,為保性命,什麼羞恥、顏面也顧不得了,立即討饒乞憐。起初還頗為恐懼緊張,說起話來牙關格格亂撞,結結巴巴,但習慣成自然,說了幾句之後,阿諛之語立即滔滔不絕噴薄而出;此後靈思泉湧,慷慨激昂,忽而怒斥燭龍之奸險罪惡,忽而痛陳自己之忠貞高潔,音調亦鏗鏘悅耳,跌宕起伏,宛如在朗誦禱文、宣頒聖旨一般。

 

    水族群豪對黑帝原本便敬畏有加,經此一役,更是駭懼不已,眼見燭龍垂危,諸長老率先獻媚乞降,不少人更是鬥志全消,紛紛跪下叩首,齊聲高呼“陛下千秋萬歲”。一時間群山迥蕩,嗡嗡震響。

 

    黑帝縱聲狂笑,沙啞而又高亢的聲音震得金鐘激蕩長鳴。他沉冤數十年,人鬼兩非,甘苦自知,每一日、每一夜無不想著伸冤雪恥;此刻大仇得報,心願皆了,心中又是狂喜,又是悲憤,又是得意。看著天下群雄匍匐腳底,更是說不出的暢快淋漓。

 

    那五名鬼王本無表情,厲聲齊道:“陛下已非水族黑帝,而是幽天鬼帝。從此之後,大荒將盡為鬼國疆域。爾等想要活命,就立即伏地投降,聽憑仙蠱入腦,乖乖做我鬼國臣民,若有二心,必教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重生!”

 

    萬千屍鬼木然浮在水面,隨之仰頭怪吼,聲震天地,群山激蕩,說不出的淒厲恐怖。大荒群雄為其氣勢震懾,士氣更餒,當即又有一些貪生怕死之輩伏地稱臣,高呼萬歲。

 

    千余名水族貴侯之中,只剩下四百餘人沒有跪地臣服,除了天吳、百里春秋等死忠於燭龍的水妖,餘下的多半是較為剛烈正直的城主、悍將,面色慘白,一言不發。

 

    龍族、土族群雄又是憤怒,又是鄙夷,紛紛破口大駡,寧死不屈。其他諸族豪雄多半怔忡觀望,猶豫不決。

 

    烏絲蘭瑪業已醒轉,緩緩站起身來,雙眉緊蹙,碧眼恍惚地環顧四周,繼而怔怔地凝望著黑帝,面色雪白,神情古怪,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當是時,忽聽人群中一個女子高聲道:“汁光紀,我問你,是不是你殺死燭鼓之,搶走三生石?是不是你用九冥屍蠱控制蚩尤,讓他失心瘋魔,刺殺黃帝陛下?”聲音清脆甜美,在嘈鬧聲中顯得格外悅耳。

 

    眾人一凜,紛紛止住罵聲,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紫裳女子翩然站在浮冰之上,秀眉凝煞,杏眼清澈,俏生生的瓜子臉略顯蒼白,雖是輕怒薄嗔,卻說不出的明豔動人。群雄眼前均是一亮,心馳神蕩,忖道:“不知她是哪族女子,怎地從未見過?”

 

    一個矮胖黝黑的水族長老突然起身,厲聲道:“大膽賤人,陛下名緯豈容你冒犯,還不跪下受死!”此人羅正山,人稱“羅盤”,意譏其趨炎附勢,善於見風使舵。他乞降黑帝之後,一直忐忑惶恐,只望有機會一表忠心,討得黑帝歡喜;此刻急忙挺身而出,做大義凜然之狀。

 

    紫裳女子聽若不聞,大聲道:“汁光紀,你自以為被天下人所負,便因此嫉恨天下人。蓄意離間五族,挑隙生事,妄想引得天下大亂,而後坐收殘局,將大荒變成恐怖鬼域。那日在觀水城中,蚩尤中蠱瘋魔,殺了黃帝,天下人都以為是燭龍指使,使得土族、龍族、水族互生仇隙,這一招‘一石三鳥’可真是厲害之極。你對燭龍恨之入骨,殺他獨子,嫁禍栽贓倒也罷了,但蚩尤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陷害於他?”

 

    眾人轟然,姬遠玄等土族群雄更是霍然變色,驀地想起當日觀水城中的情景,從河裡突然湧出的萬千僵鬼、形如瘋魔的蚩尤……這一切與今夜相似!眾人身處險境,自顧不暇,絲毫未曾想到此節,被她這般點破,登時霍然了悟。驚怒憤慨之餘,又微感好奇:不知這紫裳美女究竟何人?在這等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仍記得為蚩尤鳴屈伸冤?

 

    “晏紫蘇!”百里春秋第一個猜出這紫衣女子的身份,驚怒失聲;幾在同時,少昊、陸吾等人亦脫口叫道:“小蘇兒姑娘!”

 

    群雄哄然,敢情她竟是素以易容變化之術聞名天下的千面妖狐,無怪乎無人能識。九尾狐晏紫蘇為了蚩尤不惜捨命叛族之事早已在大荒傳得沸沸揚揚;除了她,普天下又有哪個女子會在此時說出這等話來?

 

    羅正山等水族長老戟指喝道:“原來是你這妖狐!你背叛本族,勾結蚩尤小賊做盡惡事,早已罪該萬死,現在竟然還敢誹謗陛下,妖言惑眾,更當千刀萬剮!大家快將她拿下,交由陛下發落!”

 

    眾歸降的水族豪強急忙大呼小叫地附和,不甘落後,紛紛朝晏紫蘇圍來,但忌憚她的蠱毒、暗器,只是作勢怒斥,不敢*得太前。

 

    姬遠玄驀地搶身擋在晏紫蘇身前,怒視黑帝,握劍的手青筋暴起,微微顫抖,沈聲喝道:“晏姑娘說得不錯,除了你,又有誰能操縱九冥屍蟲,派遣鬼兵,蠱惑蚩尤兄弟,刺殺我父王陛下!”

 

    黑帝哈哈一笑道:“什麼蚩尤?寡人聽也沒有聽過。”

 

    晏紫蘇眉尖一蹙,冷笑道:“你妄稱鬼帝,敢做不敢當,又算什麼英雄好漢!”突然眼圈一紅,指著黑帝身側的五行鬼王,厲聲道:“你下蠱害得他人鬼兩非,猶嫌不足,為了滅口,竟還派遣這五個妖魔將他……將他殺死在昆侖山上……”淚水倏然滑落,哽咽難言。

 

    纖纖霍然起身,失聲道:“什麼?蚩尤大哥………死了?”花容慘白,嬌軀微顫,幾乎站立不住。

 

    群雄轟然騷動,難以置信,但見晏紫蘇玉箸縱橫,悲不可抑,無不憐憫憤慨,均想:“難怪她不顧一切,也要為蚩尤洗刷清白。”

 

    黑帝啞聲笑道:“原來你說的是那小子。嘿嘿,寡人瞧他有幾分資質,原想讓他做青木鬼王,他卻不識抬舉,那就連鬼也做不得了。至於姬少典嘛!他早已老朽糊塗,死與不死又有什麼分別?”

 

    姬遠玄大怒,再也按捺不住,驀地拔出鈞天劍,喝道:“敢情那日在冰風穀殺死五族英雄,嫁禍蚩尤兄弟的就是你們這五個妖鬼!汁光紀,你這無恥妖賊,今日我要手刃爾頭,為我父王和各族朋友報仇,為蚩尤兄弟伸冤!”抄足沖天,劍光飛舞,閃電似的朝黑帝掠去。

 

    眾人失聲驚呼,土族群雄紛紛掙扎起身,叫道:“公子小心!”姬遠玄雖然神功大進,但終究不是五帝級別,這般貿然與黑帝對決,必定凶多吉少。

 

    黑帝怪笑道:“來得好!”隨手一掌,迎面拍出。黑光爆射,氣浪轟然飛卷,化作一條巨大的黑龍,朝著姬遠玄橫空怒掃。

 

    武羅仙子、鼉圍、泰逢、涉馱、計蒙等人正欲奮力相助,忽聽“轟”地一聲,巨浪噴湧,一人縱聲長嘯,破浪穿冰,沖天而起,一道翠光劍氣洶洶如銀河飛瀉,刹那間與黑帝的黑龍氣兵撞個正著。

 

    其勢快逾厲電,瞧不真切;但聽見那長嘯之聲,姑射仙子陡然一顫,妙目中閃過驚喜之色,橫簫凝望。六侯爺等人一愣,無不大喜,紛紛叫道:“太子殿下!”适才拓拔野突然墜入湖中,半晌沒有動靜,眾人都自忐忑,此刻聽到這聲長嘯,心中重石登時落地。

 

    轟然巨響,霓光碎射,金鐘“匡唧”長鳴。眾人眼前一花,呼吸不得,睜眼再望時,姬遠玄已被那氣浪震得朝後飛退,淩空盤旋,氣息翻湧,抱劍不前。

 

    而那人長嘯未衰,旋身踏浪,飄然落在浮冰之上。風舞衣袖,獵獵翻飛,臉容俊秀,眉宇之間滿是悲怒之色,正是拓拔野。

 

    拓拔野原本經絡鬱堵,動彈不得,偏巧被黑帝、燭龍當世兩大絕頂高手的衝擊氣浪撞中璿璣三穴,任督二脈登時霍然貫通,真氣洶洶奔湧,不到片刻之間便衝開了周身經脈。原想藏於冰下,靜候良機,殺汁光紀一個措手不及,但聽到蚩尤已死,心中驚怒悲憤不能自禁,忍不住破浪沖出。

 

    龍族群雄見他從容接下“黑龍氣兵”而安然無恙,無不歡聲雷動,各族豪英又驚又喜,重新生出微渺的希望,均想:“是了,他既能不動一招而震死雙頭老怪,說不定也能敵住黑帝。”一時之間士氣大漲,雷鳴高呼,紛紛為拓拔野呐喊助威。

 

    即便是天吳、烈碧光晟、句芒屬下部系,也不由懷著忐忑僥倖之心,暗暗支援自己的夙敵。唯有纖纖冷冷地望著他,俏臉如罩寒霜,咬唇不語,但緊握為拳的纖手卻漸漸地鬆弛開來。

 

    姬遠玄大喜,揚眉道:“三弟,你來得正好。咱們一齊殺了這奸賊,祭祀我父王與蚩尤兄弟的在天之靈!”拓拔野強忍悲怒,點頭應諾。

 

    黑帝“咦”了一聲,頗感詫異,眯起雙眼打量著拓拔野,目中寒芒大閃,啞聲怪笑道:“原來是你!小子,方山一別,真氣大有長進哩!可惜非我族類,命不久長。嘿嘿,當日你喬化作蚩尤小子,莫非是有先見之明,知道要和他一同命喪黃泉嗎?”

 

    那日在方山禺淵,他曾將易容為蚩尤的拓拔野誤認為彼,險些吃了大虧。先前雖已瞧見拓拔野,一時卻無法認出,此刻一經交手,大覺對方似曾相識,瞥見他手中的斷劍,登時恍然了悟,殺機大起。

 

    拓拔野哈哈一笑道:“如此說來,那日你搶走三生石,莫非也是有先見之明,知道自己命不久長,想要看看來世嗎?可惜你今生罪孽太重,來世不是豬,便是狗,不看也罷!”他此時已漸漸從憤怒躁亂恢復冷靜,知道黑帝故意激怒自己,當下以牙還牙,反唇相譏。群雄轟笑附和,畏懼惶恐之意大減。

 

    晏紫蘇忽然脆聲道:“拓拔公子,你說錯啦!”眾人愕然,紛紛朝她望去,不知其意。

 

    晏紫蘇擦去淚珠,仰著俏臉,冷冷道:“汁老妖搶走三生石是用於固守元神。他豢養九冥屍蠱,修練‘攝神禦鬼大法’,乃是為了攫取旁人元神,修成‘五行元神’。只可惜他肉身已死,寄體又非‘五德之身’,根本不能將吸納的五行元神合而為一。修練越深,體內五行神識越多,他的本真元神便相較越弱,終有一日被其他元神吞噬,魂飛湮滅。為了固守本真元神,他只有搶走三生石,煉丹自保……”

 

    群雄轟然,羅正山喝道:“妖女休得胡言!陛下若要固神養元,只需服用‘本真丹’即可。‘本真丹’乃當年陛下所創,北溟宮尚存許多,何需到方山搶奪三生石!”

 

    天吳淡淡道:“羅長老真可謂捏著鼻子拍馬屁,睜著眼睛說瞎話。其一、本真丹原是六十年前燭真神獨創,與陛下無關;其二、三個月前,北溟宮中貯藏的九十八顆本真丹盡數不翼而飛,至今線索全無。即便這妖魔當真是陛下,他搜遍北溟宮也找不到一顆丹藥。”

 

    頓了頓,又道:“倘若燭真神化羽登仙,世間便永不再有本真丹了……”望著奄奄一息的燭龍獸身,嘿然搖頭;言下之意似是:黑帝殺了燭龍,無異於自斷生路。

 

    黑帝哈哈笑道:“多謝水伯關心。燭真神即便死了,體內的屍蠱還存留了他的神識,寡人自會從其屍蠱之中查出‘本真丹’的煉製之法。到時水伯若是需要,寡人一定送你幾顆。”

 

    天吳面色慘白,默然不語。

 

    晏紫蘇淡淡道:“拓拔公子,現在你知道啦?五行金生水,三生石為金族聖石,富含金靈。汁老妖尋不著‘本真丹’,只能以三生石暫且固守水真神識,只要你能將他蘊藏于丹田的三生石擊碎,他便會神識錯亂、魂魄湮滅而死!”

 

    拓拔野一怔,方知她繞了一個彎子,竟是為了告訴自己黑帝的弱點所在,微笑道:“多謝晏姑娘賜教!”見她眼角淚珠猶在,突地又想起蚩尤,暗忖:“她對燭龍、黑帝原本十分敬畏,魷魚既死,她竟什麼也不顧了。雖然狡詐狠辣,卻端地是貞烈癡情的奇女子,只恨魷魚此生無福消受了。”心中登時又是一陣尖銳裂痛。

 

    悲怒攻心,郁氣難平,正欲拔身與黑帝捨命一搏,突然聽見一個淡雅而輕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拓拔公子,你現在便要為蚩尤公子報仇嗎?”

 

    拓拔野心中一跳,循聲望去,姑射仙子那雙盈盈秋水眨也不眨地凝視著自己,掩抑不住焦急、關切與擔憂。她眉尖輕蹙,輕輕搖了搖頭,傳音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情勢兇險,關係五族安危,你……你又何必急在一時?”

 

    拓拔野一凜,倏然忖道:“是了,當下群雄中蠱,士氣低迷,敗局幾已篤定。倘若我死於那妖魔之手,纖纖、雨師姐姐、仙子姐姐、娘親……還有這各族群雄豈不是更加無援無望嗎?我豈可因個人之恩怨、一時之意氣,而不顧眼前大局?”

 

    見他怔怔地望著自己沉吟不語,姑射仙子不由得羞意微起,當下惻轉臉顏,眼睫低垂,傳音道:“這裡頗多能人異士,靈山十巫的醫術更高明得緊。九冥屍蠱雖然厲害,未必無解。當務之急乃是鼓舞士氣,在屍蠱肆虐之前擊潰鬼兵。只要能團結群雄,粉碎黑帝的陰謀,何嘗不是對他最好的復仇?”

 

    拓拔野心中大震,陡然清醒,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傳音道:“多謝仙子姐姐提醒!”姑射仙子俏臉微微一紅,轉過身,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似是松了一口氣。

 

    拓拔野深吸一口氣,按捺住那悲怒空茫的心緒,微笑道:“姬大哥、八郡主,你們還記得當日在豐山上的盟誓嗎?”

 

    姬遠玄微微一怔,朗聲道:“當然記得。咱們指天立誓,攜手並戰,挫敗水妖陰謀,還複大荒和平。只不過今日這水妖由燭龍變成了汁光紀。”

 

    水族群雄聞言哄然,殊感不悅,羅正山等人更是不遺餘力,凜然怒斥。

 

    拓拔野朗聲道:“不錯。但不管他是魍魎,還是魑魅,只要是禍害天下的妖魔,就當一掃而光!”成猴子等人轟然附應。

 

    黑帝哈哈怪笑道:“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小子,天下英雄盡入我囊,你以為憑藉你們區區幾個黃毛小子,就能和寡人抗衡嗎?”

 

    話音方落,五行鬼王便一齊低沉嗚嗚,萬千屍鬼隨之嘶聲怪吼,聲浪滾滾,鋪天蓋地,氣勢極是驚人。

 

    拓拔野揚眉笑道:“汁老妖,天下英雄盡入你囊?難道不知道尖錐在囊,必破鋒而出嗎?你皮再厚也沒用啦!”龍族群雄哄然大笑。

 

    拓拔野笑容一整,凜然道:“魑魅之火,豈能與日月爭光?你與天下為敵,與正道背馳,那才是真正的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說到最後一句時,青裳鼓舞,真氣澎湃,一道耀眼碧芒自斷劍破鋒而出,光焰吞吐,遙遙指向黑帝眉心,一字字道:“拓拔野無德無能,卻有一腔熱血可灑,一個頭顱可斷。斬妖除魔,百死無憾!”       

第十八卷 第五章力挽狂瀾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令人熱血沸騰,群雄齊聲喝采,士氣大振。龍族群雄大叫道:“斬妖除魔,百死無憾!斬妖除魔,百死無憾!”

 

    烈炎霍然起身,拍掌大笑道:“痛快,三弟說得好生痛快!我赤炎男兒素來只有割下的頭,沒有跪下的膝。兩位兄弟既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烈炎又豈能獨免?火族兒郎聽令:今日本族唯拓拔太子馬首是瞻,寧可魂飛魄散,也絕不向這妖魔乞降!”祝融、刑天等火族群英紛紛昂然起身,轟然應諾。

 

    大人國、君子國、勞民國、鮫人國、司幽國、中容國等東海番侯接連起身,爭先恐後地叫道:“我等願從太子號令,誓死一戰!”這些東海番侯素與龍族交好,又對拓拔野頗為折服,聽他慷慨言辭,俱是熱血上湧,決意與他並肩而戰。

 

    楚芙麗葉盈盈起身,高聲道:“拓拔太子仁俠高義,天下表率,寒荒子弟願聽從太子差遣。”拔祀漢、天箭等寒荒英豪齊聲叫道:“火海刀山,萬死不辭!”

 

    群雄轟然,寒荒八族驃悍桀騖,連金族也素難馴管,想不到竟對拓拔野如此敬服。

 

    拓拔野微微一愕,心道:“寒荒國乃金族臣邦,若要聽我調遣,那豈不是……”眼角掃處,瞧見西王母木無表情、無語端坐,心下越覺不妥。

 

    正欲推辭,卻聽姬遠玄傳音笑道:“妙極!眾心所向,拓拔兄弟萬勿推辭!”不待他回應,已朗聲道:“土族七百五十六名子弟聽候拓拔太子調遣!”

 

    當是時,結胸國、羽民國、厭火國、貫胸國、交陘國、三首國等南海番侯亦紛紛起身,轟然附應。

 

    一時間,數千群雄竟有近半願隨從拓拔野奮力死戰,千臂揮舞,萬口怒吼,蔚為壯觀。烈碧光晟、句芒、天吳等三族豪強或微笑不語,或皺眉冷笑,頗為不屑。

 

    群鬼漂浮湖面,載沈載浮,發出一浪接一浪的號哭,只等黑帝一聲令下,並洶洶圍攻。黑帝有恃無恐,笑嘻嘻地袖手旁觀,暗綠色的雙眸幽光閃動,渾不將此當一回事。他沉冤數十載,遷怒移恨,變得偏狹惡毒、殘忍暴虐。今日大仇得報,心中快意無比,對於五族群雄倒不急於立時殺死,一心要如貓要耗子似的戲弄淩虐。此刻見群雄重新燃起鬥志,不怒反喜,冷眼旁觀。

 

    拓拔野目光電掃,喜憂參半,電光石火間忖道:“各族群雄都是修為極強的高手,先前之所以不敵這些僵鬼,最大原因在於殊不團結,各自為戰,因而被鬼兵分而攻之,各個擊破。倘若推選出一個令大家服膺的領袖人物,眾志成城,團結如一,必可擊退妖鬼。我與水妖、句芒、烈碧光晟積怨頗深,資歷又淺,難以服眾;需有一個德高望重,又與各族相交甚篤的人物!才可擔此大任。”

 

    驀地靈光一閃,朗聲道:“多謝各位朋友抬愛,只是這裡多的是德高望重、雄才大略的英雄前輩,比我不知強了多少萬倍。小子無德無能,只願作馬前卒,怎敢為三軍帥?所謂客隨主便,今日既是蟠桃會,自當由白帝陛下與王母娘娘為大荒諸族統帥,不知各位意下何如?”

 

    群雄一楞,繼而發出歡呼嘯吼:“白帝、王母!白帝、王母!”當前大荒五帝唯有白帝尚在,他長者風度,天下景仰,縱是烈碧光晟、句芒對他也頗為尊敬;而西王母號稱“大荒第一聖女”,冷靜智謀,運籌帷幄,也是世人盡知。眼下又是在昆侖山上,由他們來統領群雄,確是入情入理,再也合適不過。

 

    烈碧光晟與句芒、天吳對望一眼,微微頷首,齊聲道:“願聽從白帝陛下、白金聖女調遣!”三族群雄紛紛附應,聲威更壯。

 

    白帝真元虛弱,業已有些支撐不住,勉強一笑,卻說不出話來。情勢緊急,不容推辭,西王母翩然起身,微微一笑道:“此次蟠桃會橫生波瀾,禍累各位,實乃本族之責。承蒙各族朋友不棄,仍然信任有加,水香定當殫心竭力,將功折過。”

 

    群雄大喜,歡呼不絕。

 

    拓拔野松了一口氣,精神大振,眼角轉處,驀地撞見姑射仙子清澈的目光,溫柔、歡喜而略帶嘉許之意。兩人目光方甫交接,她臉上倏地一紅,輕輕轉開頭去。

 

    拓拔野心中大跳,不敢多想,轉頭大聲道:“聽西王母號令,五族同心,斬妖除魔!”

 

    眾人士氣高昂,齊聲呼應:“五族同心,斬妖除魔!”聲如滾滾驚雷,震得群山轟隆迥響。

 

    黑帝縱聲狂笑道:“有趣有趣,網裡魚蝦,猶自列群。嘿嘿,寡人倒要瞧瞧你們這些將死困獸如何與我鬼國大軍抗衡!”骨笛聲起,萬鬼號哭,陡然從冰湖裡濕淋淋地湧出,隨著笛聲節奏奔湧亂竄,朝著群雄咆哮逼近。

 

    號角長吹,鼓聲咚咚,血戰再次展開。

 

    五族群雄聽從西王母調度,不與眾僵鬼纏鬥,迅疾變向突破重圍;拓拔野、姬遠玄與姑射仙子率眾殿后,有條不紊地退往瑤池岸邊。

 

    羅正山等八百餘名歸降鬼國的水族貴侯站在五族群雄與鬼兵之間,旁徨無措,不知究竟該投向哪一方。稍一遲疑,眾僵鬼業已嚎哭著撲殺而來,不分青紅皂白,大肆屠殺。水族群雄又驚又怒,不得已揮刀格擋,朝後潰退。

 

    羅正山等幾個長老恐懼不己,“通”地一聲跪倒在地,朝著黑帝不住地磕頭,顫聲叫道:“陛下饒命!我們忠心耿耿,絕無二念,只盼能追隨陛下左右,鞠躬盡瘁,死而後……”話音未落,三道黑光氣箭電射而來,幾人的脖頸倏地被劈斷。

 

    黑帝狂笑道:“你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寡人便成全你!”

 

    鮮血激射,頭顱拋飛,“噗通”四響,繽紛掉入湖中。羅正山的頭顱骨碌碌地在冰面上亂轉,瞪大眼睛,滿是絕望、恐懼、不信、懊悔的神情,嘴唇翕張,還未來得及吐出最後一個“已”字,突然“喀嚓”一聲,被蜂擁而上的僵鬼踩得稀爛。

 

    水族群雄駭怒交集,如夢初醒,此時方知黑帝已非昔日之黑帝,縱使投降亦無生路。烏絲蘭瑪嬌軀一震,驀地高聲叫道:“他已經不是陛下了,不過是失心發狂的妖魔。大家拚死一戰,切不可做鬼奴虎倀!”

 

    穆長老大聲道:“聖女說得不錯,黑帝已死,我們若想活命,唯有團結自保。”水族群雄已被逼至絕境,退無可退,紛紛叫道:“聽從聖女號令,誓死一戰!”刀光閃動,怒吼震天,與僵鬼殊死激鬥。

 

    突聽鼓聲震響,號角激昂,五族群雄驀然折返,衝破鬼兵圍狙,向烏絲蘭瑪等水族豪雄急速*攏。

 

    西王母高聲道:“烏絲蘭瑪姐姐,五族同根連枝,此刻更當協心同力。你們何必拘泥族別,獨自苦戰?”

 

    群雄齊聲叫道:“五族同心,斬妖除魔!”

 

    水族群豪又是尷尬又是感激,無以應答。他們适才為了自保,向妖魔乞降,此刻雖極想與眾人並肩而戰,但畢竟羞慚愧疚,難以啟口,當下紛紛望向烏絲蘭瑪。

 

    烏絲蘭瑪面上一紅,高聲道:“金聖女所言極是,唯有五族同心,才能斬妖除魔!”眾人大喜,雷鳴附應。

 

    群雄士氣高漲,團結協力,很快便殺穿漫漫僵屍,潮水似的會集一處,又在號角聲的指揮下,重新集結成陣,退守到瑤池南側寬闊的草坡上。

 

    萬千鬼兵從瑤池中洶湧沖出,在骨笛的禦使之下,按照屍鬼的五行屬性,分別組成金、木、水、火、土五個三角鍥陣,將群雄重重包圍。發起一輪又一輪的瘋狂猛攻。

 

    群雄一面奮力抵抗,一面聽從金族的號角、鼓聲,迅速融合交錯,布成前所未有的五角星陣。周邊則由火族群雄燃起三昧真火,圍成三道火牆。

 

    所謂五角星陣,即金、水、木、火、土五族依次相隔,互為犄角。一旦彼方火陣攻襲本方金陣,則其側的水陣立即相援,如此迥圈交錯,根據五行相克相生之法,兩兩相護。各番國豪雄在陣心內核圍成圓圈,形成第二道防護。核心則為大本營,西王母在此指揮變陣,以號角曲調為令。一旦有人受傷或蠱毒發作,立即退入大本營,由五族巫醫立即搶治,逼出體內的屍蠱成蟲,傷勢好後,立時返回陣中,重新作戰。

 

    昔年大荒五帝之中,白帝癡迷音樂與長生之道;赤帝、青帝浸淫武學、法術,矢志成為天下第一;黃帝無欲無求,碌碌庸為;而黑帝雖以仁厚愛民著稱天下,卻亦極善於行軍作戰,兵法稱冠五帝。修行“五行元神”之後,他深諳五行變化之妙,自創五行鬼陣,交融相生,變化無窮。相隔數十年,今夜初次用兵,便攻陷瑤池宮,將五族群雄打得大敗。

 

    但西王母聰明絕倫,精擅兵法陣勢,一夜酣戰之後,便已看出黑帝五行鬼陣的精妙所在,當下依樣畫葫蘆,略加演變,臨時創出這“五角星陣”,立收奇效。

 

    一輪冷月,萬重雪嶺,千里鬼哭悲鳴。

 

    瑤池浮冰跌宕,波光搖紅,殘屍斷體四處懸浮;草地血流成河,層林盡染,白骨磷火跳躍明滅。大風吹來,空中彌漫著莫以名狀的惡臭,無數蠱蟲被屍臭所激,霓虹密雨似的激射迸飛,掉入湖波,掉入草叢,迅速抽搐幹萎。

 

    骨笛洶洶,號角激越。刀光劍影,箭矢如雨,萬千屍鬼前赴後繼,西王母指揮若定,五族群雄隨之不斷地移形變陣,怒吼廝殺。

 

    酣戰良久,鬼兵始終無法突破“五角星陣”,周邊屍骨堆積如山,迤邐環繞,反被火族群雄當作最佳的火牆牆基。

 

    群雄體內的屍蠱雖然受骨笛催化,不住地急速孵化,但一旦變為成蟲,便又受屍火所激,破體飛射,枯萎而死。如此下來,眾人的屍蠱倒也維持在一定數量,尚不足以致人瘋狂。偶有不支者,立時便被左右同伴護送入陣心大本營,接受巫醫緊急治療。是以激戰許久,竟只有十幾人屍蠱入腦,瘋魔發狂。

 

    拓拔野斷劍飛舞,血肉繽紛四射,也不知殺了多少僵鬼。眼見屍兵層出不窮,心道:“王母此陣雖然固若金湯,但鬼兵紛湧不竭,一旦我方有人陣亡,不消片刻便會轉化為屍鬼。敵眾我寡,又無援兵,如此苦守下去必定凶多吉少。斬草必除根,唯一的法子,便是全力擊敗汁老妖……”

 

    眼角轉處,瞥見黑帝身後的巨大金鐘,心道:“倘若魷魚在此,我們即便不能擊潰汁老妖,至少也可以像當日在豐山九鐘亭那樣,合力以金鐘噪音干擾他的骨笛……”此念方起,突然想到蚩尤已死,心中突如被尖刀剜刺,“啊”地一聲,身軀劇顫;張大嘴,怔怔地站立當地,腦中一片空白。

 

    忽然肋間一痛,冰涼刺骨,耳邊響起眾人的驚呼聲。拓拔野陡然清醒,定睛望去,這才發現一個僵鬼趁他不備,一劍刺入,夾在肋骨之間。悲憤欲炸,怒喝一聲,一掌將他拍得粉碎。

 

    反手抽出肋間長劍,望著劍尖接連滴下的血珠,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在東海鯊群環伺之中,蚩尤的那句笑語:“咱們到了黃泉,還是牛頭馬面,做一等一的朋友。”耳中“轟”地一聲,熱血沖頂,眼前一片血紅。

 

    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清楚而鮮明地意識到蚩尤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刹那之間,那潛伏了許久的陣痛忽然如火山爆發,呼吸不得,疼不可抑……

 

    烈炎長槍如虹,挑飛紛湧沖向拓拔野的僵屍,大聲道:“拓拔兄弟,你沒事吧?”姑射仙子原已翩然掠至,見烈炎等人趕到,急忙擰身停頓,避讓開來。

 

    拓拔野如夢初醒,搖頭道:“我沒事,多謝二哥關心。”默誦“春葉訣”癒合傷口,但那尖銳的痛楚依舊錐心刺骨。悲怒難忍,驀地仰頭縱聲長嘯。

 

    龍族群雄心有戚戚,忍不住一齊仰頭怒吼。聽那嘯聲悲壯激烈,五族群雄心潮激蕩,不由得紛紛雷鳴嘯吼,一時間聲浪震天,千山呼應,將群鬼號哭生生壓了下去。

 

    拓拔野一嘯既畢,精神大振,那悲戚躁亂的心情逐漸拋卻開來,不再想蚩尤之事,斷劍氣芒縱橫劈斫,如虎入羊群,所到之處,僵鬼哀嚎慘哭,血雨淋漓,骨肉橫飛。木族群雄見他如此神勇,既驚且佩,無不鬥志激昂,隨之衝鋒陷陣,大破鬼兵。

 

    當是時,骨笛陡轉高揚淒厲,彷佛狹壑冰風,急灘險浪,又如密雨雹石劈頭蓋腦地淩烈撲來。號角聲忽地哽頓,有人驚叫道:“王母!”陣心大亂,驚呼四起。金族群雄紛紛罵道:“汁光紀老賊,你奶奶個臭銅爛鐵,比陣輸了,又要這等無恥手段!”

 

    黑帝笑道:“兵不厭詐,勝者為王,何來無恥之說?嘿嘿,你們枉稱五族精英,原來只會怨天尤人嗎?”骨笛洶洶,排山倒海,眾鬼兵亦如大浪奔騰,重重沖卷原來黑帝眼見難以攻破五角星陣,惱羞成怒,凝神催化西王母體內蠱蟲。西王母撐抵不住,號角登斷。既無號令,五族群雄茫然不知所從,陣腳大亂。頃刻之間,木陣、火陣頓時被鬼軍衝破。

 

    拓拔野心下大凜,急忙返身掠入陣心大本營。人影紛亂,語聲嘈雜,西王母盤坐於地,微微顫抖。俏臉慘白若冰雪,眉心黑氣籠罩,香汗淋漓,羅裳盡濕。陸吾、長乘神、神牛勃皇、槐鬼離侖、英招等金族仙級高手排成長蛇陣,迤邐圍坐,手掌次第抵在前一人的背脊,將真氣綿綿不絕地輸入西王母體內。

 

    纖纖坐在西王母身旁,咬唇蹙眉,擔憂不已,瞥見拓拔野前來,俏臉一板,扭過頭去,瞧也不瞧他一眼。拓拔野心下酸苦,悵然無語,一時倒不好上前。

 

    片刻之間,烈炎、姬遠玄、烈碧光晟、句芒等人盡皆趕至。西王母雙眉微蹙,搖頭低聲道:“多謝各位牽掛,但眼下殺敵要緊,你們不必管我,快快回到陣中穩定軍心,切不可自亂陣腳,被妖魔所乘。”強聚精神,寥寥數語,向各族首領密援機宜。

 

    群雄見她中蠱甚深,竟仍能竭力保持神智清明、鎮定自若,將一切部署得井井有條,無不暗暗敬服。

 

    眾人肅然領命,正轉身欲走,西王母突然又將姬遠玄叫住,道:“姬公子,三軍不可一時無帥,我蠱毒發作,只怕不能堅持太久了……”

 

    纖纖變色道:“姑姑!”眼圈一紅,淚珠奪眶,摟住她的脖頸失聲慟哭起來。這幾日以來,她先與拓拔野決絕,又聽聞蚩尤噩耗,心中正悲苦淒涼,此刻聽母親此話,登時悲楚傷心,不能自禁。

 

    西王母莞爾道:“傻丫頭,姑姑不會死,只是讓陸虎神在蠱蟲發作之前,將我冰封凍結罷了。別哭了,大家聽見了,只怕更加軍心不穩。”

 

    眾人一齊笑將起來。纖纖一怔,方知自己會錯了意。破涕為笑,雙靨紅霞飛湧,頗有些不好意思,見拓拔野看著自己,俏臉又倏地一沉,扭轉開去。

 

    西王母續道:“聽說姬公子自小研習兵書陣法,深諳此道,可否請公子代我指揮變陣?”

 

    群雄一愕,方知她竟是要將指揮大權交與姬遠玄,心下均有些不以為然。目前五族群雄之中多有善於行軍佈陣的名將,如金族的陸吾,土族的王亥、常先,火族的烈碧光晟、刑天,水族的燕長歌、八大天王,木族的文熙俊等等……無一不是成名已久的將帥之材,王母又何必讓姬遠玄這從未有過實戰經驗的小子統領全軍,甘冒巨險?“

 

    烈碧光晟咳嗽一聲,嘿然道:“金王母,駙馬爺智勇雙全,天下皆知,我們都佩服得很。眼下情勢兇險,不如讓熟識黑帝兵法的水族燕將軍指揮變陣吧!”他綿裡藏針,暗指西王母此舉乃是為了讓自己的新晉駙馬揚名立萬。

 

    天吳、句芒等人齊聲附和。

 

    西王母淡淡道:“姬公子有‘辟毒珠’護身,蠱蟲辟易,汁光紀對他無計可施。卻不知燕將軍又有什麼神物護體?難道能比我支撐更長久嗎?”烈碧光晟、天吳等人一愣,一時無以為答。

 

    此時鬼哭洶洶,群雄怒吼、慘叫之聲此起彼落,木陣、人陣已被鬼軍沖得變形萎縮。眼見形勢危急,五角星陣即將潰亂難擋,姬遠玄不敢謙辭,上前一步,朗聲道:“遠玄責無旁貸,絕不負王母厚望!”

 

    西王母松了口氣,當下請眾首領火速趕回本陣,又將姬遠玄召到身邊,擇其概要,傳授指揮五角星陣的心得密法。天吳等人見木已成舟,唯有無奈告退。

 

    拓拔野見她末指派自己任何任務,微覺失望,轉身欲走,西王母忽然又叫道:“拓拔太子請留步。”他心下一喜,躬身待命。

 

    西王母微一沉吟,低聲道:“我有一個至為重要的任務無人能接,不知太子願否一試?”

 

    拓拔野見她如此信賴自己,心頭一熱,肅然道:“謹遵王母之命。”

 

    西王母淡淡道:“太子先別急著應承。這任務兇險之至,稍有不慎,立有性命之虞。但若是成功,便是反敗為勝的關鍵。”纖纖微微一顫,忍不住側過頭來,凝神聆聽。

 

    拓拔野肅然道:“只要能擊敗妖魔,拯救五族,什麼危險都值得一試。王母只管明言。”

 

    西王母瞳孔微微收縮,點了點頭道:“拓拔太子想必也清楚得很,敵眾我寡,這般死守唯有死路一條。要想轉敗為勝,必須斷除鬼軍後援,召引我方救兵。”

 

    又道:“我已經放出三青鳥前往昆侖附近的城邦求援,如無意外,援兵當在天明之前趕至。瑤池下通赤水,源自赤水山下的地底渦流。鬼軍想必便是經由赤水源源不絕地來到此處。祝火神已帶著火族的狄朋、狄昊兩大將軍,隨著土族的‘穿山虎真’黃公鑽入地底,悄悄趕往赤水山。赤水山原為上古火山,只要火山噴發,赤水自當變作火河,鬼軍即便有百萬之眾也必定化為灰燼。”

 

    拓拔野聽她侃侃道來,又驚又喜,心道:“原來她早已安排妥當。人說西王母智計無雙,勇決果斷,果然名不虛傳,比起我們可要計謀深遠得多了。”大感欽佩。

 

    西王母道:“但僅有這些還遠遠不夠。當前最為緊要的,乃是拖延蠱蟲發作的時間。否則一旦蠱蟲鑽心入腦,我們必定盡數瘋魔,萬劫不復。”

 

    拓拔野點頭道:“正是……”突然一凜,驀地明白西王母指派的任務是什麼。

 

    西王母微微一笑,淡淡道:“太子猜出來了麼?我要你纏住黑帝,讓他無暇吹笛禦蠱。眼下五族中只有姑射仙子、姬公子和你三人未曾中蠱,姬公子需指揮兵陣,姑射仙子的簫聲可助大家保持清明神智。只有太子才能擔任此重任了。”

 

    西王母頓了頓,說道:“何況太子五德之身,又剛剛得了陛下、赤松子、風伯和龍女的真氣,正好形成極為強沛的五行真元。試想以雙頭老祖之神通,居然被太子一舉反震而死,太子眼下的真氣至少已有‘太神級’。雖然外來的四屬真氣會在未來的時日裡漸漸逸散,但只要運用得當,發揮十之三四,今夜當足以與汁光紀敷衍周旋。”

 

    太神級?拓拔野心中一陣劇跳,古往今來稱得上“大神級”的高手不過寥寥數人而已!西王母目光如炬,她之所言定當無虛。雖知自己因禍得福,真氣大漲,但想不到竟一至於斯!縱然這超強真氣只能延續一段日子便漸漸散去,但亦足以讓他激動狂喜。

 

    西王母淡藍色的眼珠灼灼地凝視著拓拔野,淡淡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太子得五族之真氣,當是為了造福於五族。太子無須與黑帝死鬥,只要能將他纏絆,拖延到援兵來臨,便可挽轉狂瀾,反敗為勝!”

 

    拓拔野思潮洶湧,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又是興奮。自知蚩尤死後,便悲怒難已,一心為他報仇雪恨;若非先前姑射仙子點醒,只怕早已拚死與黑帝一戰。為全大局,一直強按怒火,尋覓良機。此刻群雄業已鼓舞士氣,團結奮戰,再無牽掛,聽西王母這般一說,更是豪情激湧,躍躍欲試。但不知何以,隱隱之中又感覺到一種莫以名狀的不安和淡淡的恐懼,待要細想究明,那感覺卻又如輕煙薄霧,倏然散去。

 

    當下不再多想,深吸一口氣,朗聲道:“王母放心,拓拔定竭力而為!”

 

    西王母眉心舒展,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輕聲道:“太子小心。”拓拔野躬身行禮,看了旁側木無表情的纖纖一眼,心中一陣難過,返身退出陣心。百感交集,大步奔走,忽然長聲嘯歌,沖天躍起,朝著遠處的八合殿鐘亭禦風飛掠。

 

    望著拓拔野的背影橫空穿越,西王母的笑容突然凝結,淡藍色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神色,冰冷而僵硬。

 

    這時,姬遠玄已經仰頭吹響了第一聲號角,激昂高越,彷佛大鵬扶搖直上九萬里,破空裂雲而去。

 

    拓拔野禦風飛舞,斷劍電光四射,將迎面沖來的屍鬼斬得粉碎,長聲笑道:“汁老妖,你這骨笛吹得忒也難聽,不吹也罷!”此時鬼軍大多湧集岸邊,留駐冰湖的屍鬼不過數百之眾,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已沖到八合殿外。

 

    黑帝哈哈笑道:“小子,你自投羅網……”念力探察,發覺這少年體內真氣竟似滔滔汪洋,恣肆莫測,其中暗流洶湧,彷佛多屬真氣相沖相生,心中登時一震,又驚又喜,剩下的半句話竟忽然噎頓。思緒飛轉,怪笑道:“小子,你那蚩尤兄弟便是死在我五行鬼王之手,索性再由他們送你去冥界團圓吧!”

 

    五行鬼王突然沖天飛起,一言不發,朝著拓拔野圍合而來。

 

    拓拔野怒從心起,笑道:“何必如此客氣?既是鬼王到此做客,應當由我送他們回家才是。”他之前已與五大鬼王交過手,深知彼等各為五族仙級以上高手,極為了得,心道:“這五個妖鬼均非尋常之輩,合在一起更為厲害。不能與他們糾合纏鬥,唯有聲東擊西,各個擊破。”當下突然折轉返身,故意飛速逃離。

 

    那五行鬼王哪容得他逃走?無聲無息地急電追隨,突然分插包抄,將他夾在其中,殺氣淩厲,張力韌密,隨時都欲致命一擊。

 

    拓拔野大喝一聲,翻身飛轉,斷劍轟然卷起洶猛綠光氣芒,以雷霆之勢朝著逼迫最近的那鬼王刺去。

 

    “哧!”劍芒凜冽,那人倏然後退,黑衣登時碎裂飛揚,露出銀白色的冰蠶絲勁裝,頭戴猙獰面具,浮凸慘白,雙眼幽碧發光,當是白金鬼王。

 

    另外四人發出低沉沙啞的嚎叫,鬼魅疾撲,四道真氣電射而至。

 

    拓拔野因勢利導,藉著那四道真氣相互推卸抵消後的餘力,斜竄電沖,倏地折轉,斷劍如矯龍盤旋,又向那白金鬼王全力猛攻。

 

    那鬼王眼中木無表情,只是面對拓拔野,妖魅似的不住迤邐飛退,與斷劍鋒芒保持兩丈之距;雙手曲收,銀白色的真氣在掌心繚繞急轉,蓄勢待發。四大鬼王則如附骨之蛆,形影不離,緊緊追在拓拔野身後,時而轟然攻擊。

 

    六人閃電飛行,氣芒交錯飛舞,光浪迭爆。

 

    拓拔野凝神聚意,藉著交手之機,迅速探察各鬼王真氣。眼見那白金鬼王目光突轉獰厲,殺氣陡升,知他反擊在即,心道:“是時候了。”忽然淩空翻身,閃電似的朝右後方的黑衣人沖去。

 

    “嗖!”劍芒淩厲怒射,脫鋒飛舞。

 

    短短的相持時間之內,他已探明此人才是五大鬼王之中真元最弱的一個。

 

    那鬼王猝不及防,似乎未曾料到他竟敢反身急攻,不及引聚全力,右手一翻,掌心倏地吐出一道青紫色的光芒,轟然怒舞,化作一團巨大的光盾,陡然擋在斷劍飛芒上。

 

    紫火神兵!拓拔野心中驀地一震,驚駭莫名。當世能禦使紫火神兵的不過寥寥數人,盡在這冰湖之上,此人究竟是誰?這五行鬼王中修為最弱的一人竟已如此了得,那麼其他四人豈不是更加深不可測?

 

    “當!”火花激濺,氣浪迸飛。

 

    那紫火光盾倏然一癟,被斷劍氣芒刺穿一個小洞,碧光貫穿吞吐。那人眼中閃過驚怒之色,閃電後退,黑衣撕裂碎舞,露出一身赤紅的勁裝,臉上罩著鬼怪面具,撩牙吊眼,醜怪凶厲。

 

    拓拔野氣血翻湧,翻身飛退,體內的五股真氣翻江倒海似的劇烈震動。

 

    當是時,另外四大鬼王厲聲怪叫,四道強霸不已的真氣化作氣帶、蛇矛、光捶、氣劍從上下左右轟然攻到。那赤火鬼王踏空迥旋,陡然斜沖,左手扣住右腕,紫火真氣倏地化為一道狹長光刀,紅光刺目,當頭怒劈。

 

    “哧哧”激響,拓拔野護體真氣波蕩搖曳,衣裳碎裂,皮破血流。眾人驚呼,姑射仙子的簫聲突然失調變音。

 

    刹那之間,他身陷絕境,遭受五大頂尖高手的全力圍擊。

 

    拓拔野一凜,經脈劇震,氣血亂湧,體內潛伏鬱積的五行真氣登時自然激彈。

 

    “轟!”五道絢麗氣光從他丹田處噴湧而出,彷佛五色飛蛇交纏騰竄,沿著經絡急速飛揚,驀地纏卷為滔滔霓光浩氣,洶湧沖入右臂之中。

 

    拓拔野眼前一花,喉中腥甜,只覺五道難以想像的強沛真氣如大江交匯,洶洶奔流,在經脈中喧囂狂肆地衝撞氾濫,周身鼓脹,直欲迸炸開來。

 

    氣隨意轉,驀地大吼一聲,右臂揮舞,“蓬!”五道霓光氣浪沖入斷劍,登時噴薄爆射出十餘丈長的霞光!

 

    光焰吞吐,劍勢如虹。霞光流舞處,氣浪層疊炸湧,巨響怒爆。五大鬼王悶哼一聲,真氣迸散,黑衣盡數碎裂炸飛。駭然驚怒,紛紛朝後避退。

 

    黑帝雙眼厲芒閃動,骨笛停頓,失聲道:“五行合一!”

 

    刹那間,群雄盡數杲住,時間彷佛瞬間凝固。五行合一!又是一個五行合一!一夜之間,相隔不到半個時辰,竟見到兩人將五行真氣合而為一!

 

    拓拔野五德之身,經絡心腦相容五屬元氣,且修行“潮汐流”已久,早已能根據真氣適時調整經脈,融氣合流:“五行譜”中的“五行合一”雖仍未能參詳掌握,但畢竟苦修數年,亦有潛移默化之效。此時形勢危急,被這五人強沛已極的五屬真氣所激,潛伏體內的五行真氣自然而然地隨經脈流轉融合,無意中竟爆發出“五行合一”的驚人威力。

 

    拓拔野驚喜之下縱聲長呼,劍光如虹霓,縱橫飛舞,雄奇瑰麗。五行真氣一旦融合,立時如大河澎湃,自動洶湧流轉。五大鬼王不敢直攫其鋒,急速倒退。

 

    西王母高聲道:“汁光紀,你倒行逆施,以妖魔道修練五行真元,不過是飲鴆止渴,自取滅亡。龍神太子天生五德,五行真氣遠勝於你,北海真神便是被他瞬間反震而死。若是識相,就快快驅散鬼兵,伏地投降。瞧在往日情分上,大家或可饒你性命。”五族群雄如夢初醒,齊聲歡呼,為拓拔野鼓舞助威。

 

    黑帝暗綠色的雙眸光芒跳躍,嘴角牽起一絲獰笑,喃喃道:“五德之身!五德之身!這小子果然是五德之身!”不懼反喜,激動若狂,突然仰天長笑。

 

    霞光沖天,星漢失色,冰湖輝映,流光溢彩。拓拔野禦風電沖,所向披靡。四周圍攏而來的僵鬼怖聲慘叫,被那迸湧激射的絢光氣浪打得粉未飛揚。五大鬼王盤旋飛舞,始終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伺機而動。

 

    號角激越迥旋,受其鼓舞,五族群雄士氣高昂,雷鳴呐喊,五角星陣交錯變化,或分或合,將萬千屍鬼沖得潰亂開來。

 

    黑帝視若無睹,也不吹骨笛,一時間竟似對殲滅群雄與否殊不關心;目光閃動,只是灼灼地凝視著拓拔野,獰笑不語。

 

    拓拔野殺得興起,意氣風發,長嘯聲中,真氣源源爆湧,劍光縱橫劈裂,冰炸浪湧,群鬼迸飛。大喝道:“汁老妖,你自稱天下無敵,怎地不敢與爺爺一戰?盡派這些妖魔小丑磨劍送死!”沖天飛起,朝八殿鐘亭急速掠去。

 

    黑帝哈哈笑道:“小子,急著投胎嗎?鬼王佈陣!”那五大鬼王呼嘯一聲,倏然交錯飛舞,頭、手、腳次第相接,結為一個奇怪陣形。黑水鬼王的頭頂在青木鬼王的右腳腳底,青木鬼王的頭抵在赤火鬼王的左掌掌心,赤火鬼王的右手握住黃土鬼王的左腳,黃土鬼王的脖頸則被白金鬼王的左手扣住。

 

    五人緊緊聯結,長蛇似的迤邐飛舞,白金鬼王怪嘯一聲,右手驀地抓握黑帝的右足。“蓬”地一聲悶響,黑水鬼王周身玄光怒放,倏地自頭頂湧入青木鬼王腳底,後者黑光一閃即沒,陡然爆放起更為耀眼的青光……如此次續傳遞,黑、綠、紅、黃、白光芒絢麗迸爆流舞,滔滔不絕地沖入黑帝的右足之中。

 

    黑帝啞聲長笑,周身絢光大作,縱橫交錯,彷佛萬千道霓虹彩線螺旋飛舞。夜空、冰湖如流霞輝映,光怪陸離,“當”地一聲脆響,八殿金鐘嗡然震嗚,綿綿不斷。

 

    拓拔野只覺強風撲面鼓舞,呼吸一滯,彷佛沖入一個無邊無際的柔韌氣網,心下大凜,縱聲長嘯,遊魚似的穿梭飛行。

 

    當是時,瑤池突地“汩汩”作響,湖心漩渦急轉,巨大的氣泡連串地冒將上來。

 

    “啵啵”破滅。水浪劇蕩,塊塊浮冰迅速消融,蒸騰出絲絲白汽,如銀蛇亂舞,破空招搖。

 

    眾人正自奇怪,忽覺腳下大地劇烈地震動起來,悶雷隱隱,彷佛從地底傳來。又驚又疑,紛紛止住動作,凝神四探。

 

    “轟隆隆!”北面重山之外驀地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瞬間天搖地動,轟嗚連震,巍巍冰嶺雪崩滾滾,狂潮飛瀑似的傾泄崩塌。

 

    群雄大駭,正欲朝瑤池中退去,卻見巨浪沖天噴湧,那漩渦隨之驀地朝上高高隆起,宛如巨大的螺旋尖錐;頓了一頓,又忽然朝下重重塌陷,急流飛旋,如無底黑洞、森然巨口,瞬間將所有水流吞噬!湖中屍鬼哀號慘叫,倏然不見。

 

    刹那之間,偌大瑤池竟忽然乾涸了一半!

 

    “蓬!”湖心噴起一道近百丈高的濁黃色水柱,漩渦飛炸消失,大浪搖曳,湖水渾濁,水泡滾滾,逐漸又恢復平靜。

 

    雪崩翻滾,奔瀉沖落,群雄殺開一條血路,潮水似的沿著草坡向更為開闊的草甸丘地湧去。好在瑤池南岸的雪山相隔頗遠,迸雪滾石沖到之時,眾人已逃到安全之處。反倒是群鬼無令可從,渾噩不知,頃刻被壓死、掩埋了近千之眾。

 

    忽聽有人失聲叫道:“那是什麼?”眾人循聲望去,大吃一驚,北面雪嶺疊峰之外,冒起滾滾黑煙,在空中翻江倒海似的奔騰蔓延。濃煙之下,豔紅色的火光跳躍吞吐,映紅了半個夜空。

 

    金族群雄突然歡呼起來:“赤水火山!赤水火山噴發啦!”群雄恍然大喜,昆侖最大的休眠火山突然爆發了,無怪天地震盪,雪崩連連。

 

    拓拔野又驚又喜,赤水火山既已爆發,赤水河必已化作熊熊火海,鬼兵密道立時斷送,那些僵鬼再也不能源源不斷地沖到瑤池來了!

 

    “轟!”五道絢光交錯飛舞,驀地化為赤蛇、金螭、青虯、黑龍、白蛟五條巨大光獸,咆哮猛撲而至。就在他稍一分神的瞬間,黑帝突然出手。       

第十八卷 第六章五行之悟

            五龍咆哮,氣浪奔騰,瑤池巨滔噴舞。

 

    “嘭隆隆!”迭聲巨響,彩芒霓虹爆射飛揚,赤蛇、金螭、黑龍、青虯、白蛟以雷霆霹靂之勢倏地沒入拓拔野的體內。

 

    拓拔野呼吸一窒,待要提氣已然不及,眼花繚亂,周身毛孔忽地一陣尖銳劇痛,彷佛被萬千毒針倏然插入。刹那之間,心中忽然閃過一絲強烈的恐懼與慌亂:“我命休矣!”

 

    腦中“轟”地一聲,奇經八脈、十二經絡似被雷電劈中,火燒火燎,四周昏黑一片。身軀大震,驀地仰天噴出一道血箭,高高跌撞拋飛。

 

    群雄大駭,驚呼迭起。

 

    纖纖身子一晃,臉容瞬間雪白,猛地起身奔去,但剛沖出兩步,卻聽見西王母淡淡傳音道:“你不是和他決裂了嗎?怎地還關心他的生死?”

 

    纖纖一震,驀地頓住身形,轉頭怒道:“誰說我……”話音未落,咽喉若噎,淚珠奪眶湧出。

 

    當是時,兩道素白、赤紅的人影沖天飛起,一前一後,朝著拓拔野飄然抄掠而去。群雄紛紛失聲叫道:“陛下!”“聖女小心!”竟是姑射仙子與烈炎同時挺身相救。

 

    纖纖俏臉一沉,沒來由地一陣酸苦慍怒,飛快擦去眼淚,恨恨道:“誰說我關心他了?我只想看看他怎生死法!”

 

    西王母凝視她片刻,輕輕歎了口氣,淡然傳音道:“傻丫頭,汁光紀絕不會殺他的,放心吧!”

 

    纖纖一怔,不明所以,想要相問,西王母卻已合起雙眼,不再理會,說道:“姬公子,吹角傳令三軍嚴守陣形,切不可貿然出救拓拔太子,以免被妖鬼所乘,壞了大局。”

 

    姬遠玄凜然從命,號角嘹亮,高揚起伏。群雄雖有意相助拓拔野,聽見號令也只有無奈遵從。

 

    纖纖回味著母親所言,心下狐疑忐忑,突突亂跳。咬唇怔怔地望著拓拔野跌飛拋落的身影,一時焦慮擔憂,一時惱怒快意,思緒混亂已極。

 

    天旋地轉,絢光流舞。

 

    拓拔野頭昏目眩,噴出一口鮮血之後,輕飄飄如棉花柳絮,在狂風中任自東西。但意識卻漸漸清醒過來,念力探掃,發覺自己周身經脈、臟腑竟安然無恙,只是奇經八脈隱隱灼痛,痹脹不通。

 

    心中又驚又喜又奇,驚的是黑帝的“五氣龍兵”威力一至於此,以自己眼下真氣之強,竟連一招也抵擋不住;喜的是捱了這雷霆一擊,經脈居然僥倖無損,奇的是這妖魔何以手下留情,未對自己痛下殺手。

 

    強敵緊逼,不及多想,奮力凝神運氣。但他體內的五行真氣終非自己修行所得,極難駕禦,一經擊散,立即又恢復為狂亂無序的狀態,在十二經脈間鬱積相沖,如山洪崩道。

 

    黑帝哈哈笑道:“小子,原來你徒有五德之身,卻不知道如何利用嗎?嘿嘿,暴殄天物,浪費,浪費之極!”

 

    五氣龍兵怒吼飛揚,青虯、赤蛇、金螭、白蛟、黑龍首尾相接,光芒萬丈,陡然化為一條巨大的五首黑鱗氣龍,騰繚卷舞,驀地將拓拔野盤繞其中。

 

    拓拔野周身一緊,眼前又是一陣昏黑。刹那間,周身經脈彷佛被無形的巨大氣網死死纏縛,絲毫動彈不得,又宛如瞬間沉入黑漆漆的萬丈海底,被水壓迫得透不過氣。體內五股真氣轟然激蕩,骨骼、皮膚似乎撐裂了一般,膨脹欲爆,難受已極。

 

    黑帝手指跳動,黑鱗氣龍越纏越緊。拓拔野臉容脹紫,呼吸不得,魂魄直如將被硬生生地擠出來一般。他竭力凝神聚氣,想要反轉定海神珠,激爆真氣,但經絡痹脹酥麻,真氣被完全壓制,無法隨心流轉。

 

    黑帝灼灼地盯著他,陰惻惻地笑道:“小子,你放心,寡人絕不會勒壞你的肉軀。五德之身千年罕見,弄壞了再上哪兒找去?”拓拔野心中大震,忽然明白他為什麼不殺死自己了:這妖魔竟是妄圖竊占自己的肉身!唯有利用“五德之軀”融合萬千凶靈與五行真氣,方能擺脫神識錯亂裂噬的痛楚!

 

    當是時,熾風呼卷,烈炎狂飄沖到,喝道:“汁老妖!休得張狂,吃寡人一槍!”奮起神威,紅纓長槍赤光迸爆,忽地扭曲震顫,化為一條巨大的黑紫色八爪火龍,張牙舞爪,咆哮著朝黑帝當頭沖去。

 

    烈炎的“紫電螭龍槍”為大荒七大名槍之三,排名僅在姬修瀾的“雙旋裂天槍”之下。此槍脫胎於火族上古神器“紫電蛇矛”;三百年前,大荒十大凶獸之一的八爪火螭肆虐南海,禍害無數,火族大神烈法舒以紫電蛇矛大鬥凶獸,終將其擊殺、封印,但紫電蛇矛卻也因此鈍折。烈法舒取八爪火螭之脊骨,與蛇矛重新煉製,遂得此槍。

 

    但那八爪火螭生性兇狂,魂靈桀騖不羈,一旦解印而出,必飲血而歸;倘若使槍者念力不足,還會反遭其禦,成為槍下冤魂,故被稱為“大荒十八兇器”之一。烈炎雖已喚醒太乙火真,脫胎換骨,修為尚嫌不足,若非萬不得已,平素極少解印火螭。此時身中蠱蟲,為救拓拔野,唯有孤注一擲,全力而搏。

 

    黑帝眉毛一挑,嘿然怪笑道:“原來你就是赤老兒欽選的烈小子嗎?嘿嘿,寡人瞧瞧究竟有何能耐。”談笑間隨意翻手一拍,那黑鱗巨龍狂吼一聲,倏地松開拓拔野,卷尾橫掃,正撞在八爪火螭上。

 

    轟隆巨響,當空紫光黑芒縱橫怒爆。烈炎一頓,登即筆直跌飛。

 

    眾人驚叫聲中,那八爪火螭怒哮迥旋,當頭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烈炎身形劇震,長槍脫手,倏地變向朝下墜落。鮮血噴湧,萬千隻蠱蟲密密麻麻地沖天亂舞。

 

    祝融、烈煙石、赤霞仙子大駭,奮力急沖而起,接住烈炎,封印凶螭,穩穩落地。

 

    黑帝哈哈大笑道:“我道是什麼奇才至寶,原也不過稀疏平常。還有誰想來送死,都一併上來吧!”五指變訣,黑鱗巨龍怒吼聲中霍然回轉,團團飛舞,登時又將拓拔野盤蜷緊縛。

 

    群雄憤慨,大罵不絕,但一則忌憚黑帝兇焰,二則囿於本軍號令,一時再無人離陣殲戰。

 

    拓拔野神智清明,卻苦於經脈封痹,一時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烈炎為救自己身負重傷,驚怒交集,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卻聽一個女子說道:“黑帝陛下,請放開拓拔公子。”婉轉清雅,如月下清泉,正是姑射仙子。她白衣翻湧,翩然飛至,輕叱聲中,碧氣光帶翻騰卷舞,驀地纏住拓拔野的腰身,朝外拖拽。千鈞一髮,事關拓拔野生死,她再也顧不得被人猜度議論了。

 

    黑帝“咦”了一聲,笑道:“小丫頭,你不是木族聖女嗎?怎地冒死來救這龍族小子?難不成動情懷春,喜歡這小子不成?”

 

    姑射仙子俏臉倏地泛起紅霞,淡淡道:“拓拔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當竭力以報。陛下好歹曾是一族之主,說話、行事卻如此輕薄狡賴,也不怕天下英雄恥笑麼?”真氣鼓舞,奮力拽奪。

 

    黑帝一怔,哈哈狂笑道:“寡人天下第一,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誰又敢恥笑我?誰又能恥笑我?”手指輕彈,那黑鱗巨龍咆哮甩身,巨尾狂飆橫掃,登時將姑射仙子的氣帶轟然震碎。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姑射仙子飄然飛轉,堪堪從氣龍尾梢翻穿而過,長袖卷舞,氣帶飛揚,重又將拓拔野卷住。

 

    拓拔野心下大急,生怕她也被黑帝擊傷;思緒飛轉,苦忖脫身之道。眼角掃處,瞧見五大鬼王東倒西歪地交錯相連,古怪姿勢始終未變,心道:“奇怪,倘若這五鬼只是為了給汁老妖輸送真氣,只需各自與老妖經脈相接即可,何必擺出這麼奇怪的姿勢?那黑水鬼王為何將頭頂在青木鬼王的右腳腳底……”

 

    凝神細看,隱隱看見一道黑光氣線綿綿不絕地從黑水鬼王的頭頂“通天穴”湧出,沖入青本鬼王右腳無名趾外側的“竅陰穴”,後者足底經脈受其激蕩,翠光閃耀,氣流洶湧。

 

    拓拔野心中驀地一跳,隱隱之中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無法細辨分明。忽然想起“五行譜”中寫道:“夫十二經脈者,內屬於臟腑,外絡於肢節。屬髒絡腑之經曰陰,屬腑絡髒之經曰陽。經脈因臟腑而分五行,肝膽屬木,故‘足厥陰肝經’、‘足少陽膽經’屬木,心與小腸屬火,故‘手少陰心經’、‘手厥陰心包經’屬火……”

 

    又想到其中所言……以五族人傑,手腳相接,肝膽相照,經脈互連,必可成浩然正氣,則無堅不摧,無敵天下矣!“

 

    拓拔野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

 

    大荒五族的五行屬性雖各不相同,但五臟六腑的主屬性卻都是一致的:肝膽為木,脾胃為土,心與小腸屬火,肺與大腸屬金,腎與膀胱屬水。十二經脈也因其主屬的臟腑而分五行屬性。不同族別之人,其修行真氣的十二正經的“主經”也因此不同。如木族人修練碧木真氣,除了奇經八脈之外,最為緊要的是循行“足厥陰肝經”“足少陽膽經”兩大經脈;而火族人修練赤火真氣,當主循“手少陰心經”“手厥陰心包經”二經……如此類推。

 

    而眼下黑水鬼王的通天穴正抵青木鬼王的“竅陰穴”,當是為了將其“足太陽膀胱經”與青木鬼王的“足少陽膽經”相通,進而將黑水真氣源源輸入後者的“足少陽膽經”之中。五行水生木,黑水真氣進入青木鬼王的木屬正經,使得其經脈內的碧木真氣受激爆增;而這股碧木真氣從青木鬼王的頭頂“本神穴”沖入赤火鬼王的“手少陰心經”,又將赤火鬼王火屬正經內的赤火真氣激蕩倍增,經由右手的“手太陽小腸經”沖入黃土鬼王的“足太陰脾經”……如此連續輸推,環環倍增,彼此將真氣激蕩到最大限度。待到五股真氣一齊湧入黑帝體內時,他爆發出的五行真氣便遠不止六人真氣的總和!

 

    又驚又喜,忽地想道:“他們體內只有單屬真氣,因此經脈相接,彼此相激。我既是五德之身,體內又有五屬元氣,倘若能將這五行元氣分存於各自所屬的經脈之中,再根據五行相生的順序,迥圈運行體內真氣,豈不是可以環環相生,倍增倍長嗎?”

 

    一念此及,心中劇跳,興奮、激動、狂喜……交疊欲爆,直想縱聲長嘯。刹那之間,將周遭一切盡皆忘得一乾二淨。

 

    從前他修行“五行譜”時,雖知臟腑、經脈分五行,亦知五行相生之理,但卻始終未嘗想到真氣在經脈中運行的不同順序會激發迥然兩異的效果。想明此節,登時豁然開朗,彷佛於繁蕪雜亂的樹林之後,發覺了一片無垠無際的廣袤草原。他對“五行譜”的領悟與修行,也從此邁入了全新境界。

 

    當是時,忽聽眾人失聲驚呼,黑帝怪笑道:“小丫頭,還不撒手?”拓拔野心下一凜,驀地醒覺,卻見姑射仙子花容雪白,眉蹙如黛,唇角沁出一線血絲,左手玉蔥似的指尖亦有血珠簌簌滴落,但右手氣帶如碧霞繚繞,緊緊地纏縛在自己的腰間,始終不曾鬆開。

 

    拓拔野心中怦怦亂跳,又是感激又是疼惜,對黑帝恨怒更甚。心中突地一動,凝神聚意,默誦“靈犀法訣”,感應姑射仙子元神,傳意道:“仙子姐姐,快將你的腳抵在我的手掌中!”

 

    姑射仙子嬌軀一顫,感應到他的意念,雙頰飛紅,妙目疑惑不解地凝視著他,微帶害羞之意。

 

    拓拔野心中一蕩,急忙收斂心神,以念力傳意道:“仙子姐姐,你只需將真氣從‘足厥陰肝經’或‘足少陽膽經’,輸入我的‘手少陰心經’或‘手厥陰心包經’中,我便有法子掙脫開來。”

 

    姑射仙子眼波一亮,已明其意。當下鬆開掌心氣帶,朝後飄身避退。黑帝只道她終於心怯,嘿然笑道:“知難而退,總算不是難雕之朽木……”

 

    豈料一語未畢,她驀地翩然飄轉,匪夷所思地穿過黑鱗氣龍的尖爪,瞬間沖至拓拔野身邊。青絲飛揚,衣裙如雪蓮花開,纖巧右足不偏不倚地踢入拓拔野左手掌心。

 

    拓拔野只覺掌心一陣滑膩冰涼,左手小指端一顫,一股強沛已極的碧木真氣倏然自“少沖穴”洶洶湧入,沿著“手少陰心經”沖過“少府”、“神門”、“靈道”、“直海”……狂飆逆走,直奔腋下“極泉穴”。鬱積於此經脈中的火屬真氣倏地激爆,彷佛枯木烈火,又遭逢狂風,轟然奔騰狂卷。

 

    拓拔野心下大喜,意如日月,以潮汐訣引領真氣逆向奔竄流轉,折入“足太陰脾經”,而後自“厲兌穴”轉入“足陽明胃經”,又依次轉入“手陽明大腸經”、“手太陰肺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足厥陰肝經”、“足少陽膽經”、“手太陽小腸經”……流轉十二經脈,沖入奇經八脈中。

 

    所到之處,五行真氣相生相激,猶如春江滾滾,土崩冰裂。瞬息之間,經脈內鬱結沖堵的五屬真氣盡皆疏通,如萬河匯流,滔滔奔走,隨著他的意念在經脈之間恣意流轉,舒暢已極!

 

    拓拔野縱聲大笑道:“知難偏偏不退,這才是逆水行舟的樂趣所在!”急旋“定海珠”,氣隨意轉,轟然直貫“手太陽小腸經”。

 

    “轟!”一道狂猛已極的赤火真氣從右手小指“少澤穴”怒噴飛射,倏地形成一道十丈餘長、赤紅豔麗的氣光刀弧,逆向劈舞!

 

    “轟隆!”巨響乍爆,那條黑鱗巨龍狂吼崩散,卷舞飛揚。黑帝猝不及防,氣血翻湧,倒撞飛離,五大鬼王怪嚎一聲,驀地迸散震退。

 

    刹那之間,拓拔野借助姑射仙子的碧木真氣,次第激爆五行元氣,又以定海神珠將氣浪威力倍增爆漲,一舉將狂妄不可一世的黑帝擊退!

 

    大風呼嘯,遠處雪崩、火山宏聲巨響,隱隱不斷。眾人張口結舌,駭然仰望,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便連那圍攏聚集的萬千屍鬼也似乎頗感震懾惶恐,木然不前。

 

    拓拔野凝風而立,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驚喜難言,哈哈大笑道:“天下第一?汁老妖,你連我這無名小輩也打不過,還敢妄稱什麼天下第一?也不怕被天下英雄笑掉大牙!”

 

    赤松子縱聲狂笑道:“好一招‘光焰牛鬥’,不枉了老子的赤火真氣!拓拔小子,你這式‘火焰刀’幾近‘太乙火真斬’的威力,若是赤飄怒老匹夫地下有知,非妒恨得生生活轉過來不可……”

 

    風伯不容他說完,哇哇大叫道:“稀泥***,拓拔小子,快快使出風爺爺的黃土車氣,將這老泥鰍一口吹回北海喂鯊魚去!”

 

    被他那破鑼嗓音一震,群雄這才突然醒覺,心花怒放,發出轟天震地的歡呼呐喊。木族、火族、水族等視他為死敵的豪雄,此刻也不禁狂喜難遏,縱聲狂呼。八族女子更是芳心亂撞,春波欲化,一片鶯歌燕語。

 

    喧沸的人群中,纖纖身子微顫,松了一口氣;淚珠泫然,怔怔無言,也不知是悲,是喜。

 

    在她身旁,西王母盤坐仰望,淡藍色的眼眸如水波蕩漾,本無表情。忽然對姬遠玄淡淡道:“姬公子,機不可失,快快吹響進攻號角。”

 

    號角激越破空,群雄鬥志昂揚,歡呼呐喊著,潮水似的衝殺推進,那些木立無主的僵鬼登時被沖得七零八落,節節敗退。

 

    五大鬼王當空盤旋低鳴,黑帝驚怒疑惑,綠眼微眯,凶光閃爍不定,一時之間竟不知究竟發生何事;對於下方傳來的群鬼嚎哭置若罔聞,只是冷冷沉吟。

 

    拓拔野正自暢快歡喜,忽聽姑射仙子“嚶嚀”一聲,低聲道:“公子,你……你……”

 

    拓拔野笑道:“仙子姐姐有何吩咐?”轉頭望去,卻見她臉頰配紅,長睫顫動,似羞似怒地望著自己。順著她的眼光看去,方發現自己左手竟猶自緊握著她的玲瓏玉足,“啊”地一聲,臉燙如火,急忙鬆手,迭聲賠禮。但想起适才手中那溫潤滑膩的感覺,不由又是一陣心旌搖盪。

 

    當是時,黑帝驀地啞聲大笑:“妙極!妙極!五德之身竟如此玄妙。寡人再來見識見識閣下高招!”五行鬼王呼嘯結陣,他縱聲呼嘯,周身霞光大作,隱隱看見萬千道骷髏似的彩芒霓線迸飛四射,招搖擺舞。

 

    “砰隆”一聲,黑帝右臂揮轉,五指連彈,霓光四炸爆破,繞臂電卷飛揚,倏地化為赤蛇、金螭、青虯、黑龍、白蛟,怒吼奔騰。

 

    “五氣龍兵”風吼雷嗚,眼花繚亂地交纏飛卷,朝著拓拔野二人發狂猛攻。

 

    黑帝為報仇雪恨,數十年來藏身冥界,攝神禦鬼,吸納萬千凶靈,苦修“五行真元”。雖未徹底練成,但其元神、真氣之廣博精深,放眼大荒,實無出其右者,以“天下第一”譽之,亦不為過。

 

    只是那日他在九泉之下、煉妖壺中汲取凶靈,修練五行元神時,偏偏被蚩尤無意撞破、破壞五行平衡,使得他反被凶靈所噬,險些因此走火入魔。後來雖將蚩尤制服,卻備受神識錯亂之苦痛。為了能按既定計劃,在蟠桃會上雪恥伸冤,他只好趕往方山禺淵,奪取三生石固守元神。但五行真元業已大受損耗,不復全盛之勇。

 

    适才一時懈怠,被拓拔野一“刀”擊退,登時激起了囂狂兇焰,一心要與他分個高下。當下全力猛攻,毫不留情。

 

    五氣縱橫,絢光電射。拓拔野、姑射仙子須臾間又被那兇狂多變的五龍氣浪迫得喘息不得,漸漸落於下風。

 

    所幸拓拔野業已悟出五行真氣激生流轉的訣竅,依法運氣循行,體內的五屬真氣殊不滯堵相沖,洶洶奔流,浩浩不絕。斷劍碧光縱橫飛舞,時而以火氣光刀、白金氣浪阻擋周旋,雖然場面頗為狼狽,但一時倒也無礙。

 

    拓拔野四年來修行“五行譜”,武功法術雖突飛猛進,頗有斬獲,但畢竟猶如閉門造車,紙上談兵,缺乏具象而感性的體會,終究難以完全融會貫通。

 

    回到大荒之後,接連不斷的歷練惡戰,讓他學以致用,更將他的潛能淋漓盡致地激發出來。吳回、句芒、烈碧光晟、應龍、西海老祖、北海真神……無一不是大荒中頂尖兒的超一流高手,他們是至為兇險的死敵,卻又是最好的師父。水漲船高,遇強則強,每一次殊死相鬥,他都彷佛醍醐灌頂,脫胎換骨,“五行譜”裡許多不甚了悟的疑難困惑也在實戰中豁然自省,迎刃而解。

 

    此刻與黑帝的激戰,雖被他那狂猛妖奇的五氣龍兵逼得險象環生,但亦被激發出從未有過的潛能。一面近乎本能地急速閃避格擋,一面狂亂地飛轉思緒……“意如日月,氣如潮汐”,“五行相生,五行相克”……萬千念頭交錯陳疊,狂潮似的洶湧席捲,將他卷溺;又猶如仰望星夜蒼穹,似乎紛亂無序,但那閃閃星辰之間又彷佛契合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玄機。

 

    一時間,意念如潮,奇招妙想紛呈迭出,源源不絕。這種感覺奇妙己極,就宛如他第一次學會禦氣飛行時,在險峰狂浪之間急速穿梭,貼著漩渦、刀崖倏然擦過……緊張、狂野、刺激,在最接近死亡和失控的邊緣釋放自己,獲得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靈感與力量。

 

    黑帝的赤蛇氣兵呼嘯沖來,他立時按木、火、土、金、水的相生順序,在十二正經中流轉五行真氣,將“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中的黑水真氣激生至最為強沛之境,再經由奇經八脈、十二別經、十五別絡……瞬間輸抵全身,爆發出狂冽無匹的“氣旋斬”。

 

    而當黑帝的青虯氣兵攻至,他又立時按水、木、火、土、金運走經脈,迥圈真氣,以白金真氣對抗之……

 

    如此隨形化勢,瞬自心萬變,起初雖然頗感吃緊,但激鬥了數十合後,靈感噴薄,妙招紛呈,真氣的迥圈更加隨心如欲。到了百招之後,反倒遊刃有餘,越發圓轉如意,酣暢淋漓。

 

    五族群雄高呼呐喊,齊聲呼應,陣形隨著號角聚合變化,衝鋒陷陣,團結協戰,士氣高昂。黑帝此時一心擊敗拓拔野,奪其五德肉身,對是否剿滅群雄殊不在意,故屍鬼雖仍有近兩萬之眾,奈何散漫迷亂,很快便被沖得潰不成軍。局勢漸漸逆轉。

 

    一陣大風鼓舞吹來,淡淡的幽香絲絲脈脈地鑽入拓拔野的鼻息。眼角瞥處,姑射仙子白衣翩翩,氣帶飛揚,與他相距不過咫尺。秋波澄澈,唇角生春,那清麗脫俗的容顏寧靜而素淡,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歡悅,就像是早春寒梅,月夜山溪。

 

    想到适才她不顧一切,冒死前來相救,拓拔野心中溫暖、感激,忍不住傳音道:“仙子姐姐,多謝你。”她臉上微微一紅,宛若沒有聽見,氣帶飛舞,將黑帝氣兵竭力化解開來。

 

    拓拔野心下一陣怦然,心想,她對自己若即若離的情意,彷佛她的幽香與笑容一般飄忽幽渺,捉摸不定。但自己對她,又何嘗不是晨霧看花,夜荷聽雨?看不分明!卻無緣無由地歡喜。玉屏山上一見鍾情,從此念念不忘。其中奧妙多半也是因為前世那糾葛不清的因緣吧?

 

    “咻!”氣芒電舞,險些將他的左臂削了下來。拓拔野心下一驚,急忙收斂心神,全力抵擋。

 

    黑市嘿然怪笑道:“小子,一腳已經踩進冥王殿,居然還有心調笑談情,嘿嘿,果然是色膽包天。”氣兵大開大合,淩厲飛舞。

 

    拓拔野、姑射仙子臉上齊齊一紅,不敢對視。真氣登亂,立時被黑帝的“五氣龍兵”迫得險象環生,半晌方喘過氣來。

 

    忽聽一個人哈哈大笑道:“臭小子,我來啦!”拓拔野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十二尺高的巨漢上竄下伏,沿著群仙宮曲廊簷頂狂奔而來。那人一張娃娃臉、稀稀落落的黃須,大眼四下亂轉,宛如一個好奇頑皮的少年,不是誇父是誰?

 

    拓拔野又驚又喜,笑道:“瘋猴子,你怎地來了?我不是要你呆在屋裡乖乖睡覺嗎?”

 

    那日初到昆侖,五族群雄仍認定誇父是殺死燭鼓之的兇手,拓拔野生怕他在昆侖四下亂逛,惹禍上身,因此誆他待在屋裡睡覺,不經自己允許絕不可起床出門。誇父心性淳樸,願賭服輸,這幾日老老實實地待在屋中,寸步不離。雖然聽見諸多歌舞、打鬥聲響,心癢難搔,坐臥不安,直想出來看個究竟,但又怕被拓拔野恥笑,只好堵住耳朵,把頭蒙入被中苦苦強忍。卻不知為何“晚節不保”,突然趕來?

 

    誇父一瞪眼,叫道:“臭小子,我在床上正呼呼睡得香甜哩!還不是你把我叫醒的嗎?爛木***,敢情你是騙我……”

 

    拓拔野一怔,不明所以。正欲相問,誇父突然頓住身形,張口結舌地看著岸邊那洶洶哀嚎的萬千屍鬼,木楞楞地呆了片刻,突然心花怒放,拍手大笑道:“屍鬼吃人!好玩好玩,臭小子你沒騙我,原來真有屍鬼哩!”

 

    拓拔野奇道:“我?我什麼時候……”話音未落,忽聽“轟”地一聲巨響,一道豔紅火光從東面雪嶺沖天飛起,當空赤菊似的迸爆怒放,將瑤池照得一片彤紅明亮。

 

    那綿延冰山之後,驀地響起轟雷似的呐喊:“八千黃龍軍,敬候姬公子之命!”又聽見一個低沉雄厚的聲音嗡嗡回震:“應龍護駕來遲,還請公子發落。”

 

    眾人轟然,轉頭望去,只見一片黑壓壓的飛禽騎兵鳥雲似的翻湧蔓延,越過東面雪峰,急速飛沖而來。旌旗獵獵,“黃龍真神”四字在月光下歷歷分明。竟是白日裡應龍的黃龍驃騎去而複返!

 

    姬遠玄長吹號角,高聲道:“應真神聽我號令,共同剿鬼滅敵。”黃龍軍轟然附應,浩浩蕩蕩席捲沖掠,箭矢如暴雨飛傾,登時將圍湧在外的鬼兵射翻一片。

 

    眾人驚喜歡呼,激動不已。應龍的“八千黃龍驃騎”乃是土族最為驃悍善戰的飛騎軍,亦是與刑天的“戰神軍”、八大天王的“猛馮軍團”……齊名的“大荒九大雄師”之一。有他們增援相助,勝局可定。

 

    誇父在殿頂上連翻了幾個筋斗,得意洋洋,哈哈笑道:“臭小子,我在天亮之前將他們叫來啦,你還不乖乖認輸?”

 

    拓拔野原以為黃龍驃騎必定是西王母三青鳥請來的救兵,但聽他言下之意,這八千黃龍軍竟是由他叫來的,心下更奇,斷劍電舞,將“金螭氣兵”生生震退,大聲道:“瘋猴子,這些救兵果真是你叫來的?”

 

    誇父哇哇叫道:“臭小子,你又想裝傻要賴,我才不上當哩!适才我正睡得好夢,就是你一腳踢開大門,說什麼昆侖山上鬧鬼,到處吃人,要和我打個賭:如果我能在天亮之前追回這群稀泥爛土,搬來救兵,你就請我吃蟠桃,喝果酒。爛木***,我把他們叫來了,你又想反悔嗎?還是蟠桃早被你小子吃光了,只剩下桃核拿不出手?”

 

    拓拔野失聲道:“我和你打賭?”雲裡霧中,大感蹊蹺。忽聽“哧哧”銳響,他“啊”地一聲,翻身躍開。一不留神,他的右腿、左背、右臂被赤蛇、白蛟、黑龍氣兵同時擊中,血肉模糊,痛徹骨髓,幾乎連斷劍也拿捏不住。

 

    姑射仙子失聲道:“你……你沒事吧?”妙目凝視,滿是關切、擔心。

 

    黑帝啞聲怪笑道:“好一對溫情脈脈的恩愛眷侶,寡人送你們到冥界裡做小夫妻吧!”他久攻不下,早已惱羞成怒。對拓拔野亦由最初的不屑輕視轉為驚奇震懾,再轉為忌憚戒懼。“此子不除,必成大患!”心中這念頭越來越鮮明,越來越強烈,一時間,能否得到完整的“五德之身”倒顯得沒有那般重要了。

 

    眼見土族援兵趕至,局勢逐漸逆轉,更是殺機大起,決意殺了拓拔野,再取他屍身寄體。當下再不遲疑,將五行鬼王輸入的真氣洶洶畢集,默念法訣,全力猛擊。

 

    “轟!”青虯、赤蛇、金螭、白蛟、黑龍咆哮纏舞,驀地交揉融合,絢光怒放,刺目已極,將黑帝慘白的臉容照耀得五光十色,猙獰凶怖。

 

    誇父突然認出他來,哇哇大叫道:“爛木奶奶不開花!臭獅子腦袋,原來是你!”他幾次三番險些被黑帝暗算重創,惱恨已極,此刻見是他,登時大怒,當下飛身電沖,朝黑帝撲去。

 

    突然“咦”了一聲,眼珠亂轉,叫道:“不對,不對!”驀地半空凝頓,硬生生地折轉、沖落到殿頂上,插著腰大聲叫道:“哈哈,臭小子,差點又上了你的惡當!我們的‘修心’比試還沒完結,你想騙我打架嗎?我的修養好得很,才不和人打架哩!”自以為揭穿了拓拔野的詭計,洋洋得意,樂不可支。

 

    “轟隆隆!”

 

    迭聲爆響,五龍合一,絢浪滾滾,化作一條巨大的霓電光龍,橫空怒掃。所及之處,狂風大作,空氣宛如水波一般蕩漾扭曲,光怪陸離,妖豔刺目。

 

    “噗噗”迭響,拓拔野、姑射仙子的衣裳突然抽絲剝繭似的化散開來,白絲青線飄揚迸舞;體內真氣亦不由自主地從周身毛孔逸散飛射,經脈倏地萎縮,全身彷佛漏氣皮囊似的陡然下癟!       

第十八卷 第七章別來無恙

            遠遠望去,兩人被一條巨大的霓虹氣龍團團纏卷,氣芒四射飛舞,不斷地從他們體內沖入那霓電光龍之中。巨龍咆哮滾舞,急劇膨脹,彷佛要將他們壓成枯皮薄紙,吸光渾身真氣。

 

    “氣旋渦龍!”群雄駭然失聲,萬目仰望,緊張得心跳都已停止。只有誇父拊掌大笑,連呼有趣。

 

    拓拔野體內真氣絲絲破體,周身彷佛被千鈞巨力四周壓榨,難受已極。驀地想起“五行譜”說道水族有一種名為“氣旋渦龍”的妖邪魔法,由“五龍氣兵”變化而來。此法可將真氣凝聚為渦旋巨龍,所到之處,猶如龍捲風卷溺飛舞,吸絞一切,無堅不摧;甚至抽幹人體內的所有真氣,只拋出乾癟的皮囊。

 

    一念末已,“砰砰”悶響,他的雙臂急速乾癟,骨頭貼著肌膚,嶙峋突兀;姑射仙子身子急旋,秀髮絞紐螺旋,飄搖亂舞,將她朝著渦龍中心一寸寸地抽拔而去。

 

    拓拔野心下大駭,不及多想,驀地抓住姑射仙子的左手,經脈相接,迅疾倒旋定海珠,回圈激生五行真氣……

 

    “碰隆!”

 

    赤、橙、綠、白、黑五道絢麗氣弧從他與姑射仙子的體內螺旋沖出,接二連三地激撞在霓電光龍上。巨響迭爆,火花氣浪滾滾迸放,那氣漩渦龍轟然擺舞,驀地脹大了數倍,在半空中頓了一頓,又倏然擠壓收攏!

 

    轟隆巨震,眩光刺目,兩道人影厲電似的從螺旋渦浪中怒射沖出。刹那之間,拓拔野奮起全力,先以定海珠激爆真氣,反震渦龍,然後與姑射仙子藉著那渦龍的擠壓收縮之力,借勢隨形,一舉脫身。

 

    黑帝啞聲長笑,窮追不捨。霓電光龍突然分迸離甩,重新化為青虯、赤蛇、金螭、白蛟、黑龍,咆哮飛舞,交疊卷掃,絢光氣浪接連激爆炸射。

 

    “轟隆隆!”八合大殿連二連三地轟然崩塌,瑤池沖天噴湧。

 

    碎石亂舞,水浪四射,氣兵交錯縱橫。拓拔野緊握姑射仙子素手,念力探掃,真氣迸揚,有驚無險地在萬千凜冽霓芒之間翩然穿梭;因勢隨形,瞬息萬變,每每在至為兇險之處堪堪避過,引得群雄驚叫、歡呼此起彼落。

 

    拓拔野體內真氣環環相激,木、火、土、金、水迥圈流轉,轟然沖入“足少陰腎經”,直奔腳底“湧泉穴”。氣浪噴湧,如厲電飛射,驀地沖天飛起,越行越快,漸漸將五道氣龍拋在身後。

 

    風聲呼呼,彩光虹影霍霍疾閃,兩人追風馳電,連袂齊飛,彷佛直欲乘風破空,沖入燦燦星河。

 

    過了片刻,大風吹來,遍體清寒,耳邊已聽不見喧嘩聲響。兩人低頭俯瞰,萬丈之下,群山錯落如雪螺冰貝,瑤池似碗,波光蕩漾,人小如蟻,密密麻麻。五道霓虹氣兵在下方遠遠地交錯飛舞,遙不可及。

 

    拓拔野松了一曰氣,笑道:“老妖插雙翅膀也追不上我們啦!”

 

    姑射仙子眼波流轉,嫣然一笑。月光照在她的玉瓷般的臉顏上,煥發出清麗奪目的光彩,拓拔野目眩神迷,幾乎不能呼吸。心下狂跳,急忙轉過頭去。

 

    兩人死裡逃生,心情大好,彼此之間更添了一絲親密之意。剪風並舞,飄飄出塵,彷佛與仙界天宮只有咫尺之距。白雲絲縷,從他們四周飛揚穿梭,更覺虛無縹緲,宛如夢幻。片刻前那血腥兇險的諸種情狀都變得迷蒙混沌起來,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地。

 

    寒風呼嘯,姑射仙子衣袖獵獵鼓舞,倏然朝後翻卷,玉藕似的手臂上,守宮砂鮮紅欲滴。拓拔野無意中瞥見,驀地想起當日在密山冰洞裡的情景,登時口乾舌燥,心旌劇搖。

 

    姑射仙子見他神色古怪,怔怔不語,微覺奇怪,道:“公子,你在想什麼?”

 

    拓拔野一震,面紅耳赤,怎敢說出心中莫名綺念?急忙隨口搪塞道:“我……我在想從未禦空飛行到這等高度,這情景……這情景果然大大不同。”

 

    姑射仙子“嗯”了一聲,眼睫輕顫,出了一會兒神,低聲道:“九萬里蒼穹,禦風弄影,誰人與共?”念到最後四字,不知想到了什麼,倏然紅霞飛湧,輕輕將手抽離。

 

    拓拔野熱血上湧,突然間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鬼使神差地將她的纖手緊緊抓住,不讓她掙脫分毫。

 

    姑射仙子嬌軀一顫,耳脖盡紅,想要奮力抽出手來,卻偏偏周身綿軟,虛弱無力。低聲道:“公子,你……”心中慌亂,也不知是驚是怒是喜。

 

    拓拔野緊握著她那柔若無骨的素手,心跳如狂,似乎已蹦到了嗓子眼上,喉嚨發幹,啞聲道:“仙子姐姐,我……我……”腦中一片混亂,竟不知自己究竟想說什麼,想做什麼。

 

    姑射仙子不知他究竟意欲何為,一之時間,慌張、迷茫、羞怯、害怕……雙頰如醉,秋波橫流,胸脯劇烈起伏。驀地別過頭,閉上眼睛,細如蚊吟地說道:“放開我……”

 

    眼睫低垂,冰瑩雪潔的臉頰酡紅欲滴,柔嫩的唇瓣輕顫不已,那風致楚楚動人,彷佛風中垂柳,雨裡荷花。

 

    拓拔野腦中轟然,體內彷佛有一團野火熊熊燒著,瞬間蔓延全身。他著了魔似的灼灼凝視她的櫻唇,一點一點地*近,直想狠狠地壓覆其上,吮吸輾轉……

 

    突然之間,眼前閃過雨師妾妖媚俏麗的笑容,耳畔驀地響起螭羽仙子溫柔而悽楚的話語:“下輩子倘若還能遇著你,你會不會只喜歡……喜歡我一個呢?”全身大震,痛入心髓,“啊”地一聲,猛地鬆手後退。

 

    姑射仙子吃了一驚,倏地睜開眼睛,也彷佛從恍然迷亂中驚醒,怔怔地看著他,雙頰忽然變得雪白,又驀地轉回暈紅。

 

    拓拔野臉上滾燙,又是羞慚又是愧疚,想起大敵緊追在後,生死攸關,自己居然心猿意馬,險些做出出格舉動,當真荒唐之至。

 

    二人凝空怔怔對望,尷尬、恐慌、迷茫,心亂如麻,不知該說些什麼。在這萬丈高空,遠離五族人群,兩人忽然覺得如此虛浮、脆弱而危險,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墜入無底深淵。

 

    見他眼中閃過懊悔、自責、羞愧種種神色,始終欲言又止,姑射仙子心中驀地一陣莫名地難過、淡淡的悲楚。雙眉輕蹙,臉白如雪,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公子,我們下去吧!總是這般躲避也不是辦法。”

 

    拓拔野一震,不知何以,竟覺得她話中別有喻意。不敢多想,收斂心神,點頭道:“仙子姐姐說得是。與其竭力逃跑,倒不如與汁老妖拚死一鬥……”

 

    話音未落,狂風呼卷,五道狂猛霸冽的氣浪轟然沖來,一個暗啞刺耳的聲音怪笑道:“既想登天,寡人就送你一程!”竟是黑帝、五鬼急旋飛沖,閃電追至。

 

    拓拔野心下一驚,沖天飛起,五龍狂吼飛舞,重重地撞在他的身上!

 

    “蓬!”絢光炸射,五龍迤邐飛揚。拓拔野眼前一黑,斷劍脫手,只覺經脈、骨骼脹痛欲爆,魂靈幾欲破體沖出,大叫一聲,口噴鮮血,斷線風箏似的翻飛飄舞;被狂風一卷,倏然向下筆直墜落。

 

    黑帝厲聲狂笑道:“小子,若想入地,寡人也可送你一程!”翻身飛轉,與五行鬼王一齊朝下急電窮追,五龍繚繞飛卷,雷霆咆哮。

 

    姑射仙子大顯,花容失色,氣帶飛揚,卷住斷劍;白衣飄飛鼓舞,朝下急速追去。

 

    疾風撲面,冷冷生疼,拓拔野陡然清醒。渾身劇痛,念力探掃,所幸只是骨肉之傷,經脈、肺腑完好無恙。适才千鈞一髮之際,他及時運轉定海珠,爆發出五行真氣,僥倖逃過一劫。

 

    “蓬!”紅光飛閃,氣浪激射,“赤蛇氣兵”倏地劈中他的左肩,血線悠揚飛舞。拓拔野痛吟聲中,翻身下沉。

 

    “哧哧”連響,碎帛飄舞,鮮血激射,他的背部、右腿又接連受傷。絢光迷亂,劇痛入骨,拓拔野腦中“嗡”地一響,爆脹欲裂,萬千幻象如靈蛇亂舞,腦中靈光一閃,順手拔出天元逆刃,下意識地揮臂反撩。

 

    銀光電舞,轟然震響,“赤蛇氣兵”登時渙散波蕩。拓拔野藉著那反震之力,鼓舞真氣,急速下沉飛沖。

 

    黑帝“咦”了一聲,不勝驚訝,嘿然道:“好刀法!”五指飛彈,絢光交疊,氣兵淩厲縱橫。

 

    拓拔野一刀揮出,驀地一凜,明白自己無意之中竟又使出了“天元訣”!靈光閃現,更不遲疑,天元逆刃飛旋怒舞,一氣呵成,登時將“五氣龍兵”盡數震開!

 

    其時鬼軍四散潰亂,敗局已定,五族群雄一面追殺窮寇,一面仰頭觀望,雷鳴呐喊。卻見拓拔野、黑帝、五行鬼王、姑射仙子形成一字長陣,當空急墜而下,五道霓虹氣兵繚繞飛舞,光芒閃耀,兇險萬狀。

 

    拓拔野青裳獵獵,勢如流星,手中銀光盤旋,大開大合,如月牙,如弧電;其刀法玄奇莫測,竟與前日苦戰雙頭老祖時如出一轍。

 

    八百年前,水族神巫羅姬貉獨創“攝神禦鬼大法”,強修五行真元,一時無敵天下。拓拔野前生古元坎曾與他有過幾次生死苦戰,幾次三番險些死於他“五氣龍兵”之下,百經揣摩,悟出克制氣兵的秘訣,融入“天元刀法”之中,最終在西海一役中將羅姬貉擊殺。

 

    此刻,被黑帝的“五氣龍兵”迫於死地,情境彷佛,靈念感應,拓拔野的前生神識登時突然部分蘇醒,令他鬼使神差地再度使出“天元訣”來。與前日不同,眼下他手中所握的不是木族神器無鋒劍,而是古元坎的天元逆刃,是以威力之強,竟猶在前日之上!

 

    陸吾、英招等金族高手心下大凜,隱隱覺得拓拔野手中的那奇異彎刀似有什麼奧妙,紛紛凝神細看。白帝眯起雙眼,閃過一絲憂慮之色。

 

    拓拔野縱聲清嘯,凝神聚意,一面借勢隨形,迤邐飛掠閃避。一面回圈真氣,刀光縱橫旋舞。

 

    “絲!”銀光沖處,風聲似裂,霓光碎蕩,“五氣龍兵”如水波乍破。氣浪滾滾,幾道人影后震飛退。

 

    拓拔野趁勢急沖而下,翻轉抄足,驀一踩水,又沖天飛起。那神刀一晃,在月光下閃耀一道弧形寒光;鋒芒所指,瑤池湖面“哧”地裂開一條銀白色的長漪,偌大天湖竟似被切成了兩半。

 

    “天元逆刃!”金族群雄失聲驚呼,終於認出那柄狹長彎刀正是本族失蹤八百年的上古神器。

 

    天元逆刃素有“天下第一神兵”之稱,劈山裂海,無堅不摧,又因其上刻有“回光訣”,實乃大荒中人人覬覦的寶物。自當年古元坎失蹤西海之後,此刀也隨之消匿。八百年來,五族為了尋找這柄神刀,也不知被西海險浪吞沒了多少英豪,想不到今日竟會落入拓拔野之手!

 

    一時間,眾人轟然騷動,或駭異,或驚喜,或豔羨,或惱恨……不一而同。句芒、烈碧光晟等人目光閃動,眼角瞥望白帝、西王母,各自沉吟不語。唯有龍族群雄與誇父等人歡呼雀躍,振奮不已。

 

    黑帝盤旋飛舞,綠眼凶芒閃動,喃喃笑道:“五德之身,天元逆刀……不知還有什麼驚喜之物?嘿嘿,小子,你果然是上蒼送給寡人的一件厚禮!”雙手電舞飛彈,急速變訣,絢光怒爆,“五氣龍兵”之氣勢越來越猛,照得眾人幾乎睜不開眼。

 

    拓拔野急速倒退,揚眉笑道:“老妖怪,只怕你福薄,承受不起。”此時真氣循轉流暢,神清氣爽,了無懼意。刀光迥旋,“當當”激響,密雨連珠似的與氣兵撞在一處,絢光氣浪如彩菊銀花,朵朵怒綻。

 

    兩人高低飛掠,如狂飆卷掃,氣芒縱橫,光浪迭爆;瑤池劇蕩渦旋,驚濤噴湧。眾人邊看邊退,心下凜然,身在百丈之外,猶能感覺到那凜冽如刀鋒的狂猛氣浪,稍有不慎,便要為其所傷。那些屍鬼渾然不覺,木立當地,紛紛被迸飛的氣浪橫掃粉碎。

 

    此時,拓拔野的潛能已被黑帝淋漓盡致地激發出來,五行真氣迥圈激生,酣暢已極,奇刀妙招紛呈迭出,靈思怪想源源不絕,青衫飄飛鼓舞,刀光氣芒似銀河飛瀉。鬥到酣處,精神大振,只覺此生之中從未有如這刻玄妙快意,豪情激湧,忍不住縱聲嘯歌。

 

    姑射仙子翩然追至,眼見拓拔野無恙,心下登松。白衣飄舞,踏波逐浪,朝拓拔野掠去;被兩人那迸爆飛湧的氣浪迎面一擊,頓住身形,凝身不前。手持斷劍,遙遙望著拓拔野飄忽的身影,芳心怦然,擔憂之中,又帶著淡淡的喜悅與憂傷。

 

    黑帝嘴唇翕動,忽然發出一聲低沉怪吼,五行鬼王齊齊一震,次第插臂鎖腿,宛如鎖鏈一般緊緊相接,姿勢古怪已極。“蓬蓬”連響,黑、青、赤、黃、白真氣光浪刺目大作,從他們相連的經脈洶洶滾過,直沖白金鬼王雙臂,再經由他的“手太陰肺經”與“手陽明大腸經”轟然灌入黑帝的水屬正經之中。

 

    “乓!”黑帝枯發衝冠,鬥蓬迸炸,慘白的臉皮驀地膨脹凸鼓,繼而“噗噗”輕響,周身倏然鼓脹,氣泡滾滾,體內絢光流離閃耀,彷佛一個透明的人皮燈籠,詭異已極。碧眼圓睜,凶光大作,嘴角露出一絲陰森獰笑。

 

    拓拔野大凜,知道他即將發起兇狂猛攻,凝神戒備。瞥見那緊緊相連的五行鬼王,心中突地一跳,閃過一個念頭。

 

    “轟!”黑帝雙臂飛揚,十道絢光脫拳怒爆,轟然融合為一,化作一個巨大無匹的五彩龍頭,怒吼飛沖!

 

    “嗷——嗚”那龍頭層層交疊翻湧,刹那之間便膨脹了十倍以上!凶睛碧綠,黑角交錯,黃須迸炸飛舞,血盆巨口,撩牙森然,當頭轟隆壓落。

 

    拓拔野大喝一聲,激生黑水真氣,倒旋定海珠,一式“九曲黃河”全力反撩。

 

    “呼!”瑤池水浪飛竄繞舞,刹那間,在他身側纏卷為一道巨大的白龍水帶,飛揚怒舞,重撞在那絢光龍頭之上。

 

    “啪唧!”霓光耀目鼓舞,水花迸射,細雨紛揚。

 

    水霧迷蒙中,拓拔野念力四掃,早已計算妥當。氣浪方甫激爆,他立即因勢隨形,藉著那反震之力巧妙地倒彈飛退。擰身抄足,瞬間劃過一道弧線,斜斜沖到那白金鬼王的後方。

 

    黑帝日光電掃,立知不妙,怪喝聲中,雙臂回掃,絢光龍頭分迸離散,驀地化為十道飛龍氣兵,急電迥旋騰舞。

 

    拓拔野長笑道:“太遲啦!”青影飛閃,倏地從兩道光龍氣兵之間穿過。瞬息之間,他借助那反震倒貫的黑水真氣,以水、木、火、土、金的順序,遊走經脈,回圈激生出強沛無匹的白金真氣,洶洶貫入“手陽明大腸經”。

 

    “轟!”氣湧“商陽”,直沖天元逆刃,銀光鼓舞,轟然迸爆,宛如一道耀眼白虹直貫長空。

 

    天地陡亮,萬山俱白,便連遠處的火山紅光亦瞬間失色。

 

    刹那間,群雄屏息凝神,心跳似已停頓。只見那十道交錯飛舞的絢光氣龍中,一彎雪亮的弧光如月牙飛旋,一閃即沒。

 

    “喀嚓!”隱隱傳來某物斷裂的輕微聲響。那赤火鬼王身形忽頓,腰際紅衣一字翻裂,驀地現出一道淡淡的血痕。他低下頭,睜大眼睛,驚恐而怪訝地看了看,忽然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

 

    “哧!”萬千血珠飛旋激射,赤火鬼王上下半身陡然錯裂,彷佛劈開的木柴,被下方青木鬼王的真氣洶洶衝擊,驀地爆炸開來,血肉橫飛。那豔紅色的面具沖天拋舞,粉碎飛揚,淒厲的悲嚎在千山之間迥蕩。

 

    黑水鬼王、青木鬼王摔不及防,連鎖相接,慣性上沖,青木鬼王的雙手驀地拍抵在黃土鬼王的雙足之上。

 

    “砰砰”連響,碧木真氣如狂飆巨浪,轟然沖入黃土鬼王的“足厥陰肝經”、“足少陽膽經”。木氣克土,毫無防範之下,黃土鬼王不啻於被兩柄尖刀雷霆劈入,悲鳴聲中,黃光渙射,經脈迸裂,倏地拋飛摔落。

 

    氣浪轟然崩炸,慘叫淒烈。黑水鬼王、青木鬼王又與上方的白金鬼王激撞一處。此次卻是青木鬼王的頭頂被白金鬼王的淩厲真氣重創,“卡啦”脆響,腦碎頸折,紅白飛射。

 

    黑水鬼王餘勢未衰,倏地與白金鬼王相撞,兩人悶哼一聲,一齊向後跌飛,真氣迸爆反彈,萬千氣箭“噗噗”激響,破入黑帝體內。黑帝周身大震,慘白的臉突然脹紫,碧眼暴凸,一道淤血破口飛噴。

 

    “呼隆!”那十條絢光氣龍劇烈顫抖,即將圍撞到拓拔野的刹那,光芒吞吐蕩漾,突然渙散崩舞,輕煙淡霧似的化散開來。

 

    眾人目瞪口呆,尚未明白怎麼回事,五大鬼王業已兩兩自克,三死二傷,五行連環陣登時告破!

 

    電光石火之間,拓拔野氣流奔湧,擰身錯步,大喝道:“老妖怪,這一刀是為了今日死傷的五族朋友!”天元逆刃一字怒斬,如厲電橫空。

 

    黑帝臉色青黑,反手一拍,絢芒爆舞,奮力擋開這雷霆萬鈞的一刀,又噴出一口淤血,倏地朝下墜落。

 

    拓拔野身勢如電,不給他絲毫喘息之機,喝道:“這一刀是為了黃帝陛下!”銀光刺目,風聲劈裂迸揚。

 

    “咻!”彩光碎裂,血箭飛揚,黑帝怪叫聲中,倏然翻退。

 

    五鬼陣破,黑帝受其氣浪反撞,經脈重創,五行真氣岔亂相沖,此時又勉力連接兩刀,登時神識渙亂,如萬蟻咬噬,裂痛欲狂。

 

    拓拔野驀地大喝道:“這一刀是為了魷魚!”五行真氣如天洪泄地,地火噴天“轟”地一聲,天元逆刃破空飛旋,光輪怒舞,萬千道霓光彩線離心飛甩,如隕星,如流火,一閃而過。

 

    黑帝嘶聲怒吼,五道霓光繞臂飛沖,鼓舞蓬爆,“蓬!”還未化作五龍形狀,已被那神刀氣芒瞬間劈裂。絢芒亂舞,胸腹之間登時裂開一條斜斜的長縫,鮮血噴湧,萬千屍蠱激射而出。

 

    “噗噗!”悶響,兩道氣兵餘勢淩厲!弧電似的劈入拓拔野的腰肋。

 

    拓拔野倏地一震,眼前發黑,劇疼錐心,肋骨、經脈似乎突然斷裂,一時間,氣血淤堵,呼吸不得。倏地飄然後退,踏波逐浪,翻身躍至八殿斷柱之上。青衫飄舞,身形輕晃,旋即立定。

 

    他強忍刺痛,縱聲長嘯,壓抑已久的悲怒都在這一刹那爆發出來,大笑道:“你自稱天下第一,原來……原來不過爾爾!”天元逆刃微微下斜,一滴鮮血從刀尖倏然滴落,天湖漣漪輕漾,血絲緩緩涸散。

 

    黑帝當空凝立,暗綠色的凶睛驚怒狂亂地瞪視著拓拔野,似乎猶自不信自己敗在他的手中。喉中“赫赫”作響,作勢欲撲,忽然氣消神亂,腳下一空,重重地摔落在冰面上,再也動彈不得。冰屑紛飛,鮮血四濺,數百隻蠱蟲從他傷口震彈飛射。

 

    萬千僵鬼屍兵哀聲號哭,茫然不知所從。

 

    拓拔野心中一寬,再也支撐不住,眼前昏花,劇痛攻心,倏地坐倒在柱頂。

 

    十裡瑤池清波晃漾,浮冰跌落,八合大殿斷壁殘垣,冷月孤光。

 

    不知過了多久,群雄方才如夢初醒,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呐喊聲。成猴子等龍族群雄手舞足蹈,欣喜如狂,大聲亂叫道:“天下第一!拓拔太子才是天下第一!”聲音尖利嘈雜,頗為刺耳。東海番國諸侯也跟著混叫亂喊起來。

 

    拓拔野精疲力竭,連苦笑的力氣也沒有了,念力探掃,駭然驚懼,他的肋骨斷了四根,陰維、陽維等脈盡皆震斷,若無一月調養不可恢復。若非黑帝業已重傷,真元大減,只怕他此刻早已經脈盡碎,人歸地府了。大風吹來,背脊一陣颼颼涼意,想起适才自己冒險一擊,心下不由一陣害怕。

 

    就在此時,喧鬧如沸的嘈雜聲中,驀地響起一聲詭厲的號角,淒寒入骨,彷佛西風乍起,冰河破裂。

 

    拓拔野倏地一震,那號角聲詭異飄渺,帶著說不出的陰冷妖魅之氣,當是洛姬雅的玉兕角無疑。

 

    循聲望去,浩淼冰波之上,一隻碩大的碧綠怪物急速滑翔飛來,那怪物光滑透亮,三角六足,巨眼似輪,宛如大昆蟲;翅膀撲扇,發出尖銳刺耳的“那七”聲。

 

    其上側坐著一個黃衣少女,仰頸吹奏一彎淡綠色玉石號角,耳垂上兩條赤蛇韻律曲彈,雪白雙足輕輕搖盪,宛如一個十一、二歲的天真女童。驀一轉頭,細辮紛揚,明眸顧盼,笑容甜美無邪,格格笑道:“哎呀,我來得遲了!沒趕上熱鬧光景。”聲如其人,沙甜如蘋果。

 

    眾人大凜,喧嘩立止,紛紛警惕戒備。這女魔頭瞧來天真俏皮,卻是心機歹毒,厲害之至,不知她所來為何?此刻眾人蠱毒未清,萬千屍鬼尚旁徨在側,倘若她忽起惡念,以玉兕角禦使這些妖鬼趁火打劫,那可頭疼之極。火族與她積怨甚深,驚怒更甚,紛紛破口大駡。

 

    姬遠玄踱步而出,朗聲笑道:“仙子駕臨昆侖,有失遠迎,還望恕罪,不知深夜來此,有何貴幹?”應龍等人騎龍乘鳳,盤旋在前,冷冷地盯著流沙仙子,只待姬遠玄一聲令下,便立時動手擒拿。

 

    流沙仙子格格笑道:“姬公子成了金族駙馬,果然氣勢大大不同。白帝、王母還沒起身說話呢,你就搶著下逐客令啦!”

 

    姬遠玄面上微微一紅,笑道:“仙子取笑了,姬某豈敢……”

 

    卻聽西王母淡淡道:“姬公子何須客氣,你既是我金族駙馬,自是昆侖主人,當然有權迎客、逐客了。蟠桃會雖非仙界盛筵,卻也容不得尋常人不請自來。”

 

    流沙仙子舌尖一吐,笑道:“難怪世人都說王母護短,駙馬還沒進門,就已經幫他補衣裳啦!嘿嘿,你道本仙子稀罕勞什子的蟠桃會嗎?若不是我的親親小情郎央請本仙子前來救駕,你們就算是拉了九龍船、八駿車,千跪百拜也請我不來呢!”

 

    群雄哄然,有人“呸”了一聲罵道:“辣他***,胡說八道!什麼‘親親小情郎’,說得老子肉也麻死了……”話音未落,突然失聲慘叫,滿地抓撓打滾,皮肉通紅,黃膿長流。

 

    洛姬雅笑道:“肉麻而死?本仙子可從沒瞧見過,想必有趣得緊。”眾人大駭,料想必定是她放出無形蠱毒,情不自禁地紛紛退後,大聲怒駡喝斥。

 

    西王母淡淡道:“不知仙子的‘情郎’是誰?也在這蟠桃賓客之中嗎?水香竟有幸請得他來,豈能不好好拜會?”

 

    洛姬雅黑白大眼一轉,凝視著拓拔野,笑吟吟地道:“好情郎,西王母要拜你呢!還不扶她起身?”

 

    八族眾女嬌呼迭起,群雄大嘩,倍感驚訝;唯有六侯爺、姬遠玄等人早已猜到,神色古怪,微笑不語。

 

    拓拔野頭皮發怵,苦笑道:“仙子莫拿我取笑,拓拔野何曾央請你來?”

 

    洛姬雅眉尖一蹙,惡狠狠地插腰望他,待要大發嬌嗔,突然“噗哧”一笑,啐道:“臭小子,你的臉皮怎地變得這般薄啦?怕龍女聽見了,吃醋降酸雨嗎?”拓拔野臉上一紅,待要說話,卻忽地氣岔劇疼,汗珠涔涔而下。

 

    誇父大覺有趣,拍手大笑道:“栗子炒白果,拓拔野怕老婆。”

 

    拓拔野又好氣又好笑,又聽流沙仙子脆聲道:“臭小子,适才本仙子在河邊洗草藥,你忽然從水裡鑽出來,甜言蜜語、死乞白咧地央求我,說什麼有人用屍蠱驅鬼害人,要我務必幫你一忙,將那些蠱蟲驅除乾淨,怎地現下又翻臉不認啦?”

 

    眾人大奇,無不轟然,雖覺不解,但料想流沙仙子所言非虛,對她敵意登時大減。

 

    拓拔野一愣,自己何時做過此事?驀地想起先前誇父說過,自己與他打賭,讓他追搬救兵之事;靈光一閃,轉頭迅速掃望人群。

 

    洛姬雅見他東張西望,聽若不聞,心下有氣,嗔道:“臭小子,你到底說不說話?再不說話我可走啦!”

 

    拓拔野驀地在人群中尋見晏紫蘇,見她杏眼清澈,嘴角微笑,神色輕鬆嫵媚,略帶著一絲捉狹得意,與先前那悲痛、恨怒的模樣截然不同;登時大震,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難道……

 

    洛姬雅拍了拍那歧獸,自言自語道:“那七,既然他不理咱們,咱們就走吧!橫豎這些人死活不幹我事。省得有人還認為是本仙子沒事找事,熱臉貼人冷屁股呢!”那歧獸木愣愣地撲扇翅膀,以示贊同。

 

    拓拔野驀地清醒,忍痛大聲道:“是了,我想起來啦!的確是我央求仙子來的。還請仙子快快施展仙術妙法,將九冥屍蠱完全驅清!”

 

    洛姬雅嫣然一笑,重重地哼了一聲,以示不屑。又歎了口氣道:“既然我的親親小情郎出口央求,本仙子就勉為其難,做一回好人吧!”

 

    當是時,萎頓在地的黑帝驀地“赫赫”怪叫,霍然坐起身來。眾人齊聲驚呼,都道他已氣絕,不料竟突然挺屍。

 

    晏紫蘇變色叫道:“三生石!快刺碎他丹田的三生石!”群雄如夢初醒,紛紛搶身上前,刀光劍影交迭亂閃,朝他腹部刺、劈而去。

 

    黑帝碧眼怒睜,凶光大作,突然昂首長嘯,那嘶啞淒厲的聲音宛如裂冰撕帛,說不出的刺耳難聽。聲音如驚雷怒爆,眾人耳中嗡然,氣血翻湧,紛紛大叫著朝後震飛。

 

    陰風狂舞,天地陡暗。黑帝厲聲大吼,沖天飛起,皮肉鼓動,“噗噗”綻破,血花噴湧四射。腹部絢光四射,周身驀地變得透明,烏黑的骨骼,鮮紅的肌肉,藍色的血管……交錯密佈。隱隱可見無數彩色的甲蟲在他體內攢攢蠕動,撲扇飛舞,萬千彩光氣流繚繞奔湧,每一次衝撞,都怒綻起耀眼的光芒。

 

    他哈哈狂笑,凶睛電芒橫掃,厲聲喝道:“都給我過來!”雙手化爪,淩空飛抓。群雄腦中轟然,肝膽欲炸,神識似裂,彷佛自己的魂靈正被無數隻鬼爪硬生生地從軀殼中抽拔而出,劇痛欲死。

 

    洛姬雅失聲道:“攝神禦鬼大法!”

 

    “砰砰!”數十個屍鬼哀嚎著飛沖而來,接二連三地撞在黑帝的身上,骨肉斷折橫飛,汙血噴湧,無數隻彩色蠱蟲破體飛揚,密雨似的沖入黑帝體內。絢光朵朵跳躍,幻彩流離。

 

    眾人淒烈怒嚎,形如瘋魔,突然一個人平空飛起,慘叫著當頭撞入黑帝的手爪之中。“喀嚓”一聲,顱骨碎裂,腦漿迸飛,一叢屍蠱從斷頸噴湧而出直沒黑帝掌心。繼而第二個、第三個……念力、真氣稍弱者紛紛拔地而起,悲呼怒撞,血肉漫天迸射。

 

    群雄大駭,苦苦強撐,應龍等土族高手集結盤旋,將姬遠玄等人護在其中,遠遠地避退開來,似乎在伺機而動。

 

    人影紛飛,淒嚎不斷,無數僵屍淩空衝撞,在黑帝身旁重重圍織;數不清的屍蠱繽紛亂舞,螢火蟲似的在黑暗中閃耀著妖豔而淒詭的彩光。

 

    翠綠的、橘黃的、銀白的……萬千絢光迷離飛舞,隨著漫漫蠱蟲一齊沖沒入黑帝的身體,如江河入海,源源不斷地奔湧彙集到他的丹田,與三生石激蕩出刺目已極的眩光。黑帝張臂厲吼狂笑,周身急劇膨脹,閃閃發光,瞬息之間變作近七丈高的透明妖魔!

 

    拓拔野又驚又怒,汁老妖眼見敗局已定,竟破釜沉舟,不惜冒元神迸爆碎裂的巨險,以此妖法攫取眾屍鬼、群雄的神識,反戈一擊。想要奮力與之相搏,奈何經脈斷碎,有心無力。

 

    正自驚怒無計,卻陡然瞥見那盤蜷在地、奄奄一息的烏金巨蛇輕輕一動,悄無聲息地舒展開來。“噗!”蛇皮開裂,急速翻蛻,一道金屬似的黑紅色光澤倏然閃耀“啪!”烏金巨蛇爆裂開來,赤光電舞,一條八丈餘長、直徑五尺的人頭赤蛇飛揚卷掃,驚雷咆哮。

 

    燭龍!

 

    燭龍未死!拓拔野心下大震,這奸猾老怪必是故意裝死,養精蓄銳,等到黑帝麻痹大意之時,全力反擊。

 

    “轟!”絢光迸爆,屍蠱密集橫飛,黑帝那巨大透明的鼓脹身軀被燭龍蛇身雷霆電掃,登時破裂迸炸。黑帝狂吼聲中,反拍一掌,霓光爆鼓,登時將燭龍打得翻身飛騰。

 

    “哧哧”激響,黑帝殘軀如漏氣皮球似的漫空亂舞,急速縮小。他悲怒怪吼,倏地朝拓拔野電射而來!

 

    拓拔野心中一凜,驀地明白他要將元神寄入自己體內!驚怒交集,奮力運轉真氣,握緊刀柄,只等他沖到身前便全力怒斬。

 

    黑帝如狂飆卷至,猙獰怒吼,雙手當頭齊拍。轟然巨響,絢光刺目,拓拔野眼前一花,只覺一股洶狂氣浪當胸怒撞而來。他還未及提氣揮刀,已被撞得骨骸如散,真氣迸飛,喉中一甜,鮮血狂噴,眼前昏黑,身不由己地朝後高高摔飛。

 

    胸前驀地一陣刺痛,彷佛有萬千蟲子電閃沖入,耳邊聽見鬼哭狼嚎似的聲響,排山倒海似的將他淹沒。迷糊之中,心底森然一涼,又是恐懼又是憤怒,難道此身當真要被妖鬼所據?

 

    此念方起,忽聽黑帝發出一聲淒厲、狂怒的咆哮,繼而身前一空,氣浪全消,那刺痛之感也煙消雲散。

 

    身下一震,似乎被什麼人緊緊抱住。所觸溫軟嫩滑,幽香撲鼻,那感覺如此愜意而熟悉。一個溫柔而嬌媚的聲音貼著他的耳畔響起:“小野,你沒事吧?我們來遲啦!”又是歡喜又是擔心,正是龍女雨師妾。

 

    拓拔野正自大喜,忽地又聽見一個極之熟悉的男子聲音嘿然道:“他***紫菜魚皮,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不經打了?”

 

    蚩尤!

 

    拓拔野心中大震,刹那之間激動欲爆,想要大笑,卻發不出聲音;想要看一看他,卻睜不開眼睛,但臉頰滾燙,熱淚卻已洶洶湧出。

 

    眼前昏黑,心中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澄淨、喜悅、安寧。一時間,他再也沒有什麼可值得擔心的了。

 

    魷魚,別來無恙?他在心底微笑地問道。       

第十九卷 第一章六月飛雪

            清晨,天色昏暗,赤彤色的雲海洶湧起伏,沉甸甸地擠壓著巍峨連綿的雪嶺冰峰,時而亮起一道道雪亮的閃電,悶雷隱隱不絕。

 

    狂風怒舞,大雪紛揚,八百里昆侖銀裝素裹,皚皚蒼茫。

 

    “嗚嗚”的風聲中,東面忽然傳來一陣陣高亢而激越的鳥鳴獸吼,驚雷似的在群山之間轟隆回震,滾滾不斷。一道熾光紫電似的劈過,雲層迸飛裂舞,“轟”的一聲,漫漫飛騎呼嘯沖出。

 

    那群飛騎約莫兩千之眾,銀盔素甲,旌旗獵獵飛卷,狂飆似的穿梭下沖。當前三人共騎一鳥,白衣玉帶,身姿婀娜,臉容秀麗凝肅,竟是三個英姿勃勃的孿生女子。

 

    當中女子桃紅纏頭,斜背赭紅龍角長弓,玉帶上纏繞可七條赤紅怪蛇;左首女子翠綠纏頭,腰懸淺綠玉柄彎刀;右首女子鵝黃纏頭,掌心托著一面黃銅圓鏡,鏡面搖晃,橙光閃耀。

 

    三女所騎怪鳥形如巨雕,一首三身,六爪如鉤,雙翼舒張時長達五丈,黑羽如漆,頸毛赤紅,威風凜凜,鳴叫聲如金石並奏,赫然是西荒凶禽赤頸鴟雕。

 

    雲海鼓舞,風雪茫茫,眾飛騎正叱呵齊呼,洶洶穿掠,忽聽鴟雕扭頭髮出一聲尖利刺耳的怪叫。

 

    鵝黃纏頭女子柳眉一蹙,喝道:“是誰?”銅鏡一亮,黃光電射,劈入右前方那滾滾翻騰的彤紅色的雲層,立刻化作一道紫色熾芒,將四下照得通紅亮堂。

 

    桃紅纏頭女子倏地翻手張弓,閃電似的抓起一條赤紅怪蛇,“咻”的一聲,朝著紫光最盛處怒射而出。

 

    眾飛騎齊聲大喝,隨之彎弓射箭,一時萬矢齊發,銀光電芒,直如流川飛瀑。

 

    那姹紫嫣紅的雲層之中,驀地響起“榴榴”的怪叫,既而“叮叮噹當”脆聲爆響,箭矢激彈,沖天亂舞,一人淡淡道:“三危仙子匆匆忙忙,趕去哪裡?”

 

    話音未落,赤紅怪蛇“嗚嗚”尖叫,突然急電飛回,“僕”的一聲,穩穩當當地纏在桃紅纏頭女子的玉帶上。

 

    三女齊聲道:“金門山神?”神色大松,躬身抱拳。眾飛騎轟然盤旋,一齊行禮。

 

    雲濤分卷,雪花四散,一個素衣老者斜身側騎在巨翼赤犬之上,八字灰眉,細眼如絲,滿臉怠懶神態,右手撐舉著一杆銅骨大傘,正是聞名大荒的金族“天犬黃姖”。

 

    此人原為金族四大將軍之首、金族長老,亦是族中僅次於白帝、金神、王母、蓐收與陸吾的第六大高手。當年曾是西王母的三大授業恩師之一,後來卻因與她不和,辭去官職,隱居于金門山上,終日遊手好閒,以鬥獸飲酒為樂,不復問金族之事。

 

    桃紅纏頭女子道:“原來神上也收到青鳥的信訊了,那真太好啦……”

 

    話未說完,杏花仙子已搶著道:“姐姐你真糊塗,神上趕來,多半是因為天犬吠兵哩。”桃花仙子白她一眼,似是嗔怪她多嘴攪事。

 

    原來黃姖騎下天犬乃金族神獸,凶烈無匹,更有一奇怪習性,可感應天下刀兵烽火,只要有戰事發生,它必定朝其方向怒吠不止。

 

    黃姖細眼一翻,嘿然道:“什麼青鳥?我可一概不知曉。今日是蟠桃會最後一日,老夫是去昆侖山找人鬥狗的。桃花仙子,你們這般心急火燎地,難道也是去昆侖山鬥鳥麼?”

 

    三女齊聲道:“不敢。昨夜得青鳥報信,昆侖山遭妖魔襲擊,諸族賓客危在旦夕,三危姐妹謹遵聖旨,趕往昆侖護駕。”

 

    這三個孿生姐妹乃是金族鎮守三危山的城主,世稱“三危仙子”,大姐桃花仙子,其“龍角赤蛇弓”有雷霆霹靂之威,變幻莫測,素有“大荒第五名弓”的美譽;二姐綠梅仙子,善使“碧玉流冰”刀;三妹杏花仙子,其神器“電光鏡”與白帝的“金光照神鏡”、赤霞仙子的“流霞鏡”、百里春秋的“春秋鏡”……並稱天下五大名鏡,光若流電熾火,直可蝕金化鐵。

 

    綠梅仙子柔聲道:“神上既已來此,不如和我們姐妹一齊前往瑤池救駕罷?”

 

    黃姖哈哈一笑道:“我乃六族之身,逍遙自在沒人管,何必和你們小丫頭去趟這混水?結伴無妨,但我只管鬥狗,救人護駕那可不關我事。”

 

    三危仙子齊齊抿嘴一笑,知他嘴硬,當下也不辯駁,脆聲道:“多謝神上。”眾飛騎轟然附應,盤旋片刻,倏地朝下方沖去。

 

    風雪更狂,白茫茫一片,三丈之外渾然不可視物。虧有杏花仙子電光鏡眩光縱橫,照耀出一條迷離萬狀的空中道路,眾人方得以駕鳥禦獸,摸索沖掠。

 

    這場大雪來勢突兀迅猛,四更時分方才飄起第一片雪花,短短一個多時辰之內便蒼蒼茫茫地覆蓋了整個世界;其風暴之大更是十年罕見,時有龍捲風迤儷呼嘯,引得雪崩山塌,轟隆巨震。如此頂風飛行,以三危飛騎之神速高效,亦覺艱難險惡,稍有不慎,便會被卷落摔飛,一命嗚呼。

 

    眾人心下焦急,想到五族群雄受困風雪,與萬千妖魔苦戰,更感忐忑不安,恨不能瞬間抵達。只有黃姖騎乘天犬,怡然自得,斜撐銅傘,哼著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兒。

 

    ※※※飛了小半時辰,隱隱聽見遠處群山間鼓號喧嘩,一浪又一浪,越來越響。眾人心中陡然高懸,細細辨聽,那鼓樂號角雄壯高越,竟似是金族軍樂,登時又驚又喜:難道其他援兵也已經趕來了麼?當下齊聲高呼,加速飛行。

 

    三危飛騎翻過巍巍雪嶺,忽聽“砰”一聲,一道紅光沖天飛起,雲海如霞,群山盡赤,昆侖主峰歷歷在目。萬千飛騎密密麻麻地環峰繞舞,烏雲似的起伏;瑤池水光波蕩,人影憧憧,金族旌旗四處翻卷飛舞,遠遠望去,少說已盤集了兩三萬之眾。

 

    一行巡兵騎鳥急速飛來,那隊長高瘦如竹竿,腰間懸了兩個紅葫蘆,“哐當”作響,遠遠便躬身行禮,大聲道:“拜見三危仙子。”突然瞥見黃姖,面色一變,又驚又喜,顫聲道:“黃將!”

 

    黃姖皺眉道:“五糧液?”那人喜道:“正是末將。想不到黃將竟還記得末將。”

 

    黃姖哼了一聲,笑道:“忘得了你的人,也忘不了你的酒。是了,你不是升作尉將了麼?怎地變作巡兵隊長?莫非又是貪杯誤事?”

 

    五糧液面上一紅,嘿然道:“黃將果然神機妙算,末將佩服。末將上月操演前,一不小心多喝了兩杯,喊錯了口令,故被王母貶罰,戴罪立功……”

 

    此人原名伍涼野,乃是當年黃姖部下將佐,好酒如命。曾經以五糧自釀美酒,取己姓名諧音,名為“五糧液”,一時風靡金族。族人從此喚他為“五糧液”。

 

    杏花仙子聽得不耐,大聲道:“五糧液,戰況究竟如何?陛下、王母現在何處?”

 

    五糧液咳嗽一聲,道:“啟稟仙子,虧得陛下、王母運籌帷幄,五族群雄團結奮戰,我軍方得大獲全勝,全殲三萬鬼兵。陛下、王母現已返回昆侖宮歇息,各族貴侯也已回到貴賓館各自調養療傷……”

 

    杏花仙子心下失望,皺眉道:“這麼說我們來得晚啦。”

 

    綠梅仙子微笑道:“既然陛下、王母無恙,大家也都平安無事,我們便放心啦。”

 

    杏花仙子瞟了瞟遠處歡呼呐喊的金族各路援兵,心有不甘,又道:“到底哪路人馬來得最為及時?今次是誰立了大功?”

 

    五糧液微微一愕,嘿然道:“實不相瞞,族裡各路援軍趕來之時,鬼軍已經被盡數殲滅。今次立下大功的,都是族外之人。”

 

    杏花仙子登時大為放心歡喜,格格一笑。

 

    黃姖哼了一聲道:“既然不必借助援兵便可輕易殲滅,聖女又何必興師動眾,讓大家平白跑這一趟?”

 

    桃花仙子抿嘴笑道:“神上既是來昆侖鬥狗的,又何必抱怨?五糧液,你說的族外之人究竟是誰?”

 

    五糧液道:“說來話長……”

 

    忽聽花炮轟響,絢光沖天,將漫天雪花映照得光怪陸離,有人“嗚嗚”吹角,高聲叫道:“各巡兵隊長聽令:速將眾城主、將軍領入‘集賢閣’接風洗塵;各部弟兄隨巡兵使前往樂遊山八百樓休息。”

 

    人語嘈雜,一隊隊巡兵次第飛旋,將盤集主峰的諸多金族將領、士兵有條不紊地分別引往西、南兩方。

 

    五糧液不敢怠慢,立即命巡兵將三危飛騎領往樂遊山,自己則引著黃姖與三危仙子飛向南峰“集賢閣”。

 

    黃姖怪眼一翻,正欲推辭,但聽五糧液說閣中有五十年陳釀無限量供應,登時灰眉一跳,心花怒放,將蹦到嘴邊的話也咽了下去。

 

    ※※※南峰由數峰綿延交疊而成,成馬蹄形狀,又叫“馬蹄峰”。其勢高峻雄偉,絕壁萬仞,沿著山崖鑿有一行廊洞,迤儷蜿蜒,直轉入內壑。

 

    內壑有一較為矮小的山峰,沿山脊建了大小七十二間玉石殿閣,綿延盤旋,煞是壯觀。此刻雖風雪狂肆,群山茫茫混沌,但那赤紅色的屋簷如紅線曲繞,仍若隱若現。

 

    眾人騎鳥盤旋直下,在山脊雪地上立定,紛紛封印坐騎。金族眾將瞧見黃姖,都又驚又喜,一面寒暄交談,一面隨著各巡兵隊長朝那巍峨連綿的殿群走去。

 

    大殿內爐火熊熊,溫暖如春,早已圍坐了數百名城主、將領,人頭攢動,語聲鼎沸,極是熱鬧。

 

    眾人方甫邁入主殿大門,便覺暖風撲面,聲浪襲人。身上的冰屑雪花迅疾融化,一道道地順著衣褶滴落在地,又蒸騰為絲絲白汽。

 

    幾個迎賓使急忙上前,將各人引入坐席,熱酒果菜隨之次第上桌。

 

    杏花仙子秋波四掃,卻見一個高大胖子正盤腿坐在殿心,口若懸河,誇誇其談,四周的將領凝神聆聽,時而緊張,時而大笑;她見那胖子唾沫四濺,舉止輕浮,心下不悅,轉身詢問五糧液。

 

    五糧液恭聲道:“此人是偵兵隊長游痕,正向各位將軍詳細講述昨夜戰況。”杏花仙子對昨夜之事頗感好奇,聞言登時來了興趣,當下豎耳傾聽。

 

    遊痕道:“……誰想那歹毒狡辣的流沙仙子到了拓拔太子面前,竟變得嬌滴滴嗲兮兮的可愛模樣,一口應承幫助我們清滅蠱蟲。他奶奶……敢情這就叫作一物降一物,花貓吃老鼠。”

 

    鹿台城主白夜擊掌歎道:“他***,拓拔太子定是本族古元坎轉世。否則焉能平白得了天元逆刃,兩天之內接連以‘天元訣’擊敗雙頭老怪與黑帝鬼魄?又怎會如此風流多魅,將流沙妖女迷得服帖乖巧?”

 

    眾人心有戚戚,嘖嘖稱奇,讚歎不已。

 

    杏花仙子心下大跳,這幾月時常聽聞拓拔野之事,早已嚮往;此刻聞言更感好奇,不知其究竟有何魔魅之處,竟能擊敗那幾近天下無敵的黑帝汁光紀,引得天下第一、第二妖女齊齊折腰?

 

    又聽遊痕突地提高嗓音,大聲道:“正當此時,那黑帝汁老妖驀地坐起身來!”

 

    眾人失聲驚呼,遊痕道:“我突然醒悟,大叫道:”三生石!快刺碎他丹田的三生石!‘大家這才醒覺,紛紛操刀挺矛,沖上前去。不料那老妖忒也厲害,忽然昂首長嘯,使出’攝神禦鬼大法‘。陰風怒吼,腥氣大作,那些僵鬼’劈哩啪啦‘全被吸了過去,屍蠱飛舞,妖靈凶魄全被吸入體內。沖在最前的弟兄們不堪妖法,慘叫飛起,紛紛被他攝去魂魄……“

 

    他不自主地捏細了嗓子,繪聲繪色地描摹當時情狀,臉容煞白,連聲音也變得陰惻惻飄忽起來。眾人雖是經歷百戰的悍將勇士,但聽他說得凶厲可怖,宛如身臨其境,心下不由得大凜,冷汗涔涔,手中的杯盞輕輕地顫抖起來,酒水潑灑滴落。惟有黃姖自斟自飲,眉花眼笑,仿佛只言未聽。

 

    遊痕道:“那些僵鬼屍兵發了瘋似的沖將上來,乘機又朝我們發動了劇烈猛攻。姬公子吹角指揮,大家一邊後退,一邊與鬼兵激鬥。只見血肉橫飛,稀裡嘩啦,這一頓好殺!我越戰越勇,單身沖入鬼軍大陣,抓住那僵鬼將領的脖子,‘喀嚓’一聲,擰斷了他的脖子……”

 

    有人笑道:“他***,老子才喝了三杯酒,就聽見你擰斷了六個脖子了,游隊長這等身手,屈身作偵兵豈不忒也可惜?老子明年正好要討伐西荒長脖子番國,游隊長倒不如到我麾下作個將佐,專門教人怎麼擰脖子。”

 

    眾人大笑,緊張的氣氛登時緩解。

 

    遊痕嚇了一跳,連忙嘿嘿乾笑道:“劉將軍見笑了。小人素來安分,豈敢有其他奢望?只要能竭盡本職,為陛下、王母效忠、分憂,就開心得很了,作不作將佐那倒是無妨。這個……說到哪裡了?是了,我正奮勇殺敵,忽地聽見‘啪’的一聲巨響,燭龍蛇身倏地破皮沖天,雷霆似的將汁老妖打個正著!”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紛紛罵道:“石頭奶奶不開花,燭老妖倒狡猾得緊,裝死撿了個大便宜。”

 

    遊痕憤憤道:“可不是麼?只苦了我們這些拼死血戰的將士。汁老妖被這般重創,登時無法攝取妖靈,突然怒吼轉向,朝拓拔太子猛衝而去,妄想據占他的五德真身。拓拔太子經脈斷裂,哪有力氣回擊閃避?頓時被他打得沖天飛起,昏厥不醒。眼看著老妖就要衝入拓拔太子的身體,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啊不,四個人!這四人每一個都是眼下大名鼎鼎的風雲人物……”

 

    見眾人緊張而好奇地盯著自己,張口結舌直等下文,遊痕心中大感得意,故意賣個關子,端起酒杯“汩汩”地喝了幾口,然後眯著眼睛,重重地巴咂巴咂嘴唇,意猶未已。

 

    突然放下酒杯,大聲道:“四道人影閃電似的沖來,兩道碧光交錯飛舞,重重地撞在汁老妖的身上,登時將他打得齜牙咧嘴,屁滾尿流。其中一人搶身下沖,將拓拔太子抱個正著,姿勢之熟練,力道之溫柔,就像是練習過無數遍一般,正是拓拔太子的正妃、龍女雨師國主……”

 

    眾人哄然一笑,頓時放下心來。自聽說拓拔野以“天元訣”擊敗水族一帝、一神,眾將便篤信他是古元坎轉世之身,心底隱隱之中早已將他視為己人。

 

    遊痕道:“當先一個少年高大魁梧,臉上一道刀疤斜斜翻卷,乍看之下極是猙獰醜陋,但再一細看,卻覺得英氣逼人,威風凜凜……”話未說完,已有人叫道:“定是蚩尤!”

 

    遊痕一拍大腿,大聲道:“不錯,正是蚩尤!這位將軍果然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小人五體投地。只是另外那兩人,嘿嘿,不是小人吹牛,在座各位就算是拍破了腦門也想不出是誰!”

 

    眾人被他這話勾起好奇心,紛紛胡亂叫喊猜測,杏花仙子大覺有趣,心中一動,忍不住也叫道:“我猜其中一個多半是東海龍神!”

 

    遊痕倏地轉過頭來,滿臉驚歎、佩服、不可置信與無限崇拜的表情,眼珠滴溜溜地打量著她,吞了口口水,搖著頭長歎道:“天,小人服了。仙子定是天仙下凡,這等難題竟也被你猜中!比起适才這位將軍更讓小人佩服。小人五體……啊不,六體投地,甘拜下風。”

 

    眾人轟然而笑,又暗覺詫異。都聽說龍神中了南淵獸毒,正由靈山十巫治療,怎地又會在這等危急關頭趕到?

 

    杏花仙子笑靨如花,心下得意,忖道:“這胖子雖然猥瑣,但說話倒也有趣,什麼‘六體投地’,比起‘五體投地’還多了一體……”

 

    桃花仙子白她一眼,傳音道:“傻丫頭,被死胖子嘴上討了便宜,居然還這般歡喜?”

 

    杏花仙子一怔,驀地明白他言下所藏的齷鹺之意,雙頰騰地通紅,又羞又怒。雙眉一擰,便待發作,但驀地想到群雄在座,有些人只怕還未曾想到此節,自己若說穿此語,豈不是自取其辱?恨恨咬唇不語,心道:“死胖子,等到沒人之時,本仙子非讓你六體投地不起。”想到惡毒之處,心情轉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遊痕渾然不知,精神抖擻,大聲道:“你們猜另外一人究竟是誰?他長得清瘦挺拔,白髮披散,穿了一身破舊的青布長衫,將東海龍神抱在懷中,右臂斜舉,一道青光氣刀吞吐飛舞……”

 

    “噹啷”一聲,一個杯子陡然掉落摔裂。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黃姖面色慘白,手指跳顫,目光直楞楞地瞪著遊痕,那神情又是古怪,又是可怕。

 

    杏花仙子笑道:“神上,酒不好喝也不必摔杯子嘛……”

 

    黃姖忽然閃電似的探手虛抓。“僕!”遊痕登時憑空飛起,被他緊緊掐住脖頸,只聽他在耳邊厲聲喝道:“科汗淮?你說的這人是不是科汗淮?”

 

    三危仙子靈光霍閃,齊齊驚咦,眾人大震,遊痕所描述之人果然與斷浪刀科汗淮的形容相差無幾!

 

    遊痕漲紅了臉,身懸半空,雙腳亂踢,不斷地用手指著喉嚨,“赫赫”作響。

 

    黃姖驀地醒悟,鬆開手掌。

 

    遊痕“撲通”坐倒在地,雙手摸著喉嚨驚魂未定,半晌方喘著粗氣,結結巴巴地道:“神……神上說得……不錯,他……他……就是科……科汗淮。”

 

    眾人轟然,面面相覷,忽然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他們雖然不曾參加今年蟠桃會,但那日龍神突然從天而降、指責西王母殺死科汗淮之事早已傳遍天下,鬧得沸沸揚揚。

 

    金族群雄雖不敢相信西王母與科汗淮之間有什麼曖昧恩怨,但隱隱之中又覺得龍神當非空穴來風、無理取鬧之人,因此不免心下揣揣。此刻聽聞科汗淮“復活”,驚訝之餘不禁大為慶倖歡喜,既然科汗淮未死,龍神所言自然非實,西王母的清譽也可安然無損了。

 

    鹿台城主白夜指尖一彈,將一杯美酒穩穩當當地送入遊痕的手中,笑道:“遊小子,快接著往下說,斷浪刀與蚩尤出現之後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

 

    眾人轟然催促。

 

    遊痕戰戰兢兢地看了黃姖一眼,見他驚疑不定,怔怔不語,對自己殊不理睬,膽子稍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定了定神,接著道:“眼見科大俠與蚩尤公子合力將汁老妖震退,大家都是說不出的激動、歡喜。西陵公主更是激動難抑,突然沖出五角星陣,哭著朝科汗淮奔去。汁老妖惱羞成怒,竟乘隙直沖西陵公主,妄想擒她作為人質……”

 

    群雄大怒,紛紛拍案喝罵。

 

    遊痕道:“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蚩尤公子、科大俠、姬公子、應真神和燭龍老妖突然一齊出手!”眾人大喜,轉為拍掌呼喝。這五人無一不是當今大荒頂尖高手,汁光紀縱有通天之能,也絕難捱得聯手一擊。

 

    果聽遊痕道:“狂風忽起,碧光、黑氣、黃芒一齊縱橫亂舞,晃得小人睜不開眼睛;耳邊轟隆隆一片,什麼也聽不見了,心肝腸肚好象被萬鈞氣力壓得絞在一起,難受得差點背過氣去。忽然聽見大家驚呼亂叫、‘撲通嘩啦’的落水聲聲,我只覺腳下一空,頓時被迸爆開來的氣浪撞得平空飛起,連翻了七八個筋斗才摔落到冰凍刺骨的湖水裡……”

 

    “等到我緩過神來,睜開眼睛,汁光紀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蜷縮著身子在冰地上簌簌顫抖,眼見是不活了;花花綠綠的蠱蟲發狂似的從他體內激射而出,密密麻麻掉了一地。”

 

    “蚩尤公子仰天大笑,淚水不住地湧出來,驀地跪倒在地,朝著北面接連叩了三個響頭,大聲道:”爹,孩兒已經殺了這老妖,為您報仇了……‘姬公子聽到此言,也跪了下來,朝著東南方拜了幾拜,含淚不語,想來是在心底默默祭告黃帝。“

 

    杏花仙子皺眉道:“這就結束了?”原本以為這場驚世之戰,遊痕會說得異常詳細精彩,不想竟只寥寥數語,不由大感失望。

 

    遊痕道:“蚩尤公子哈哈大笑,擦乾淚水,轉身朝姬公子昂然道:”蚩尤殺了黃帝,罪責難逃。你殺了我罷!‘眾人頓時靜了下來,晏國主極是焦急,頓足叫道:“呆子,你……姬公子,殺死黃帝陛下的真正兇手是汁老妖,與他無關……’話音未落,姬公子突然喝道:”殺父大仇,焉能不報!得罪了!‘黃光一閃,鈞天劍閃電似的朝蚩尤刺去!“

 

    金族群雄轟然大驚,想不到姬遠玄竟果真出手。

 

    遊痕道:“這一劍速度極快,眾人阻之不及,無不失聲驚呼,晏國主更是駭得花容變色。蚩尤公子卻昂首立身,避也不避。‘哧’的一聲輕響,黃光閃爍,衣帛撕裂,蚩尤公子毫髮無損,只有肋間衣裳破了一道小縫。姬公子回身持劍,劍尖上釘了一隻色彩絢麗的九冥屍蠱,尚在輕輕顫動。”

 

    “姬公子手腕一抖,將屍蠱震落在地,微微一笑,轉身朝著土族群雄朗聲道:”大家聽好了,殺死陛下的,是蚩尤兄弟體內的蠱蟲,現在我已經殺了它,為陛下報了大仇。從今往後,誰再輕言蚩尤兄弟弑殺黃帝,挑撥離間,姬某絕不輕饒!‘突然揮臂舞劍,迎風怒斬。’砰‘的一聲,瑤池水面陡然劈裂,深達數十丈,水浪裂口凝結翻滾,過了半晌方才徐徐彌合。土族群雄一齊揮舞刀戈,轟然應諾。龍族群雄大喜,高聲歡呼起來。“

 

    金族眾將聽到此處,方才松了一口大氣,哈哈大笑,均覺本族有這麼一個寬宏仁厚的金刀駙馬,實是一大幸事。

 

    遊痕又道:“這時寒風大作,頭頂倏地一陣冰涼,我抬頭一看,天空中不知何時竟已佈滿了彤雲,雪花正一片一片地翻舞飄落。汁光紀喘著氣,碎裂的眼珠惡狠狠地瞪著天空,忽然嘶聲厲笑道:”六月飛雪,天下奇冤。賊老天,我還以為你瞎了聾了!既然你長了眼睛,為什麼不讓我報仇雪恨?‘反復大叫,淒厲憤怒,那聲音比鬼哭還要淒慘難聽。“

 

    眾人一凜,想到他全因被燭龍所害,方變成這等偏狹歹毒的妖魔,落得這等下場,心下不由得一陣惻然,轉而起了幾分憐憫之心。

 

    龍首城主廖威知“呸”了一聲,怒道:“他***,最為惡貫滿盈的便是那燭龍老妖。只可惜這次又平白便宜了這奸賊!”

 

    遊痕眉飛色舞道:“廖城主這次可是說錯了。燭龍老妖作了這麼多缺德事,哪還有他的好果子吃哩!水聖女烏絲蘭瑪聽得汁光紀怒號,當即離陣走出,大聲說道:”陛下放心。常言道“不以河濁怨清源”,陛下今日雖誤入歧途,成為五族之敵,但當年在位之時仁厚愛民,卻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燭真神弑帝篡位,人神共憤,罪當萬死。縱使陛下無力伸冤雪恨,烏絲蘭瑪也絕不會放過他去。‘聽到此話,水族中倒有一半的人群情激憤,一齊叫道:“殺了亂臣賊子燭龍!殺了亂臣賊子燭龍!’”

 

    金族眾將聞言大喜,俱拍手笑道:“石頭奶奶不開花,燭龍老妖四處挑撥離間,分裂各族,此番終於惹得報應上身了!”又道:“老賊惡行一旦昭告天下,必成眾矢之的,且看水族中還有幾人會支持他!”一時歡呼四起,杯觥交錯。

 

    諸將中也有些老成持重者暗搖其頭,憂心忡忡。桃花仙子道:“燭老妖這些年黨同伐異,族中對他有二心的要人幾已被清除乾淨,域內各城多半由他爪牙把持。只怕水聖女有心討賊,無力回天。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呢。”

 

    白夜一拍大腿,皺眉道:“不錯。燭老妖野心勃勃,終日想著獨霸大荒,只是礙著臉面不好強來,所以才挖空心思想出諸多奸謀詭計。既被戳破假面,惱羞成怒之下,說不定索性拋卻廉恥道義,赤裸裸地鎮壓異己,而後四出征伐。倘若如此,大荒從此將永無寧日了!”

 

    眾將大凜,深以為然,一齊瞟向遊痕,示意他繼續往下述說。

 

    遊痕咳嗽一聲,接著道:“燭老妖淡淡道:”水聖女,當年你凡心暗動,苦戀龍牙侯,老夫念你年少懷春,不忍耽誤前程,一再規勸安撫,用心可謂良苦。不想你表面假意應承,暗暗懷恨在心,竟妄想除我以滅口。這些年來勾結族內奸惡之徒,想出種種卑鄙毒計,蓄意陷害老夫。今日也不知從哪裡找來這麼一個妖魔,自稱黑帝,捏造事實;又夥同這些大逆不道的叛賊,妄想眾口鑠金,玷我清譽,篡奪族中大權。‘“

 

    金族眾將聞言無不大罵老妖奸猾無恥,到了這等境地居然兀自強辯狡賴。惟有杏花仙子聽到拓拔野重傷暈迷,黑帝敗北,便覺寡然無味,對於燭龍托詞殊無興趣,托著香腮,沒精打采地纏卷衣帶。

 

    遊痕道:“燭老妖說完這幾句話,忽地變回人形,轉身看著科大俠,說道:”龍牙侯,聽說你被妖鬼變作窫窳,生死未蔔,讓人好生擔憂。現在見你安然無恙,我便放心了。‘科大俠微微一笑道:“誰說科某遭人陷害、變作窫窳了?科某四年來浪跡天涯,雖然餐風宿露,卻也逍遙自在,多謝燭真神掛心。’”

 

    金族眾將大喜,廖威知笑道:“我說得不錯吧?龍神所得的那淚影蟲定是汁光紀偽造之物。科汗淮這等厲害角色,豈會被人封印獸體?王母又怎會好端端地取他性命?都他***是謠言,無稽之談!”

 

    桃花仙子蹙眉道:“燭老妖惺惺作態地岔開話題,不知又有什麼陰謀?”

 

    遊痕嘿然道:“仙子果然明察秋毫,洞徹玄機,小人七體投地,八拜之交……”被她冷冷一瞥,嚇了一跳,急忙咳嗽道:“燭老妖故作詫異,皺眉道:”是麼?這麼說來,那段大俠的元神多半是胡說八道了?‘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八角珊瑚盒,輕輕打開一抖,登時掉出一個人來。大家陡然一驚,木族朋友紛紛失聲叫道:“段狂人!’那人魁偉威武,赫然是蜃樓城的段聿鎧!”

 

    金族諸將大為吃驚,奇道:“怎地是他?”段聿鎧雖不過真人級高手,但因生性膽大包天,豪爽仗義,俠名頗為卓著;又常常遊歷天下,結交廣泛,大荒中無人不識。

 

    遊痕道:“段狂人躺在地上,目光呆滯,動也不動。蚩尤公子又驚又怒,沖上前將他抱住,不斷地呼喊他的名字,輸送真氣。燭老妖嘿然道:”蚩尤公子想必也知道是誰將他害得如此罷?他屍蠱發作,形如妖魔,若非燭某昨日在昆侖山下無意間邂逅相救,他已經化作僵鬼了。‘蚩尤公子霍然起身長嘯,憤怒難抑,忽地轉身,一口痰重重地吐在黑帝的臉上,汁老妖避讓不開,厲聲怪嚎。大家見狀心下了然,想必段狂人也是被汁老妖所害。“

 

    “燭老妖道:”燭某救醒段大俠之後,以靈犀照神法得知一件頗為有趣之事。原來當日與段大俠一齊被放蠱魔化的,還有喬羽城主和龍牙侯斷浪刀。段大俠的神海中甚至清晰地映著龍牙侯被封印入窫窳的情景。龍牙侯倘若不記得此事,燭某現在便可用三生石照出,讓大家瞧個清楚。‘他***,他這不是話裡藏話,暗指科大俠有意隱瞞真相,庇護王母麼?“

 

    金族眾將無不轟然,紛紛拍案大罵。黃姖面色慘白,八字眉低低下垂,右手驀地緊握銅骨傘,青筋暴起。

 

    遊痕“呸”了一口,道:“大家聽了都是群情激憤,水聖女也聽不下去了,淡淡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當,燭真神何必推脫抵賴?幽天玄金碑都可偽造得出,何況區區神識幻象?至於段狂人究竟是被誰魔化,你心底裡最為清楚。九冥屍蠱可不是陛下所創,幾十年前真神便已運用得爐火純青了。‘言下之意竟是指燭老妖給段狂等人下蠱。“

 

    “燭老妖嘿然道:”水聖女,你這瞞天過海、移花嫁木的計謀果真高明之極。你假借燭某的名義,和這自稱黑帝的妖魔一齊施蠱害人,挑撥離間,栽贓陷害,使得燭某孤立于天下英雄之外,然後又布下連環毒計,必除我而後快。若不是蟠桃會之前,燭某及時得聞風聲,只怕當真要被你奸計所乘,死得不明不白……‘“

 

    眾人登時噓聲大作,道:“老水妖居心險惡,又想污蔑、嫁禍水聖女!”

 

    遊痕道:“燭老妖見我們哄然不信,便轉身對陛下說道:”白帝陛下可知燭某為何直到今日才抵達昆侖麼?燭某與北海真神、天吳水伯一行月初離開北海,原想早早來此拜會各族朋友。但那夜到了單狐山驛站,忽然發生了連串怪事,非但耽擱了燭某行程,還險些要了燭某性命。‘“

 

    “大家聽了只是冷笑,燭老妖又道:”白帝想必也知道,燭某所修行的“北冥神功”有一奇特之處,每隔三十六周天的午夜,必定逆行血液、真氣,足足一個時辰不可動彈,少有不慎,立有走火入魔、神識潰亂之虞。這一時辰謂之“逆氣節”。那夜恰恰是“逆氣節”,是以燭某不敢連夜趕路,在山下驛站安頓歇息。‘“

 

    金族眾將“咦”了一聲,紛紛笑道:“竟有這等事?他***,那豈不是比女人的月事還要麻煩麼?”見三危仙子柳眉倒豎,秋波凝煞,紛紛咳嗽連聲,三緘其口。       

第十九卷 第二章大劫難逃

            燭龍又道:“我們方下楊驛站,忽然接到水聖女的密信,言稱北嶽山城主”四角牛真“諸懷意欲乘著我們西赴昆侖之機造反;蓋因那諸懷乃是天吳舊部,故懇請天吳返道北嶽平叛。水伯匆匆離去不過半個時辰,長老會又火速傳訊,聲稱諸懷已勾結十三城城主,集結三萬大軍與數萬猛獸直撲中都長老會,懇請派遣龍女前往禦獸平亂……‘我們聞言紛紛朝雨師國王望去,她抱著拓拔太子遠遠站在一旁,點頭表示其言非虛。”

 

    杏花仙子心中一動,想道:“是了,不知拓拔太子傷勢如何?倘若偷偷能見上一見,瞧瞧他究竟長得什麼模樣,那也不枉今日跑這一趟啦!”雙頰暈紅,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遊痕道:“燭龍說道:”北海真神一行走後,留守驛站的隨從只剩下北海四真與十八龍騎衛。半夜裡,燭某正在驛站逆氣修行,十余名頭戴野獸顱骨的神秘高手突然沖入屋中,閃電間將北海四真與十八衛士盡數殺死,一齊朝我猛攻。事發倉促,生死攸關,燭某不得不冒險中斷“逆氣節”,奮起全力將他們擊退。雖然重傷敵方五人,但燭某亦因此氣血崩岔,神識潰亂,危在須臾,若非天吳水伯半途發覺不妙,及時返回護駕,燭某只怕業已魂飛魄散。水聖女,你這調虎離山之計可妙得很呐!‘水聖女淡淡一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倒是你這苦肉計才真正妙得很呢!’”

 

    白夜沉吟道:“燭老妖這些話只怕不是平空杜撰出來的。他定是強行中斷‘逆氣節’,引得神識崩亂,真元大損,這才派遣雙頭老祖強搶三生石以固元神。倘若他未曾受傷,即便中了九冥屍蠱,也不致被那幽天鬼帝一招打得大敗。只是不知究竟是不是水聖女所為。”

 

    金族眾將紛紛點頭,隱隱覺得此中只怕還有玄妙,扼腕長歎道:“他***,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

 

    遊痕笑道:“我們當時聽了也都是不勝痛惜。燭老妖卻冶冰冰地笑起來:‘不錯,燭某確是將計就計,苦肉為餌。若不如此,又怎能引蛇出洞,讓你們這些亂臣賊于自行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又怎能為我鼓兒報仇雪恨?’話音未落,忽然揮手一記‘崩天河’當頭朝汁老妖擊落。”

 

    “眾人一驚,想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聽‘砰’地一聲,黑帝的頭顱登時炸將開來,一蓬屍蠱洶洶亂舞。汁老妖嘶聲怒吼,胸腔驀地爆裂,一道白光倏地破體沖出,朝拓拔太子與雨師國主怒射而去。小人眼尖,瞧得清清楚楚,那道白光竟是一個桃核大的渾圓白骨,四周有七點絢光,跳躍不定,就像是北斗七星……”

 

    “盤古元魂珠!”綠梅仙子駭然失聲,金族群雄面色大變,連呼道:“難怪汁老妖的寄體元神不怕烈火、黃土,原來竟有元魂珠相護!”

 

    相傳“盤古元魂珠”乃是上古大神盤古帝的骨珠。盤古死後,肢體化為山嶽平原,血液化作江河湖海,其脊椎內七十二顆骨珠則深埋地底,古往今來,僅有六顆掘出。此珠可收束元魂,保護其不受外力所害,乃大荒中人夢寐以求的煉神寶物。

 

    大荒高手施放“元神離體寄體大法”,附體他人後,寄體元神的弱點沒有原身庇護,弱點益弱。例如黑帝元神寄于強鬼之體,原本其水真元神忌火、忌土,寄體之後更是變本加厲,遇火、土動輒有魂飛魄散之虞。但有“盤古元魂珠”相護,元神便固若金湯,巍然不動。

 

    遊痕駭然道:“原來是‘盤古元魂珠’,難怪這等厲害!我道為何這老妖捱了五大高手聯手一擊,竟仍不魂飛魄散呢。嗯,眼看汁老妖挾元魂珠直撲拓拔太子,勢如閃電,大家都驚叫起來。科大俠與蚩尤公子齊齊搶身阻擋,‘斷浪氣旋斬’與‘碧春奔雷刀’交錯飛舞,直劈元魂珠。

 

    “光芒四射,汁老妖怪叫一聲,元魂珠折轉彈射,倏然沖入水族宣長老體內,宣長老登時一聲慘叫,七竅流血,跌跌撞撞,雙手發狂地抓撓頭顱,驀地轉身狂奔。眾人大駭,紛紛抄握兵刀包湧而上,叫道:”莫讓他跑了!‘“燭龍右手一翻,黑光飛舞,頓時將宣長老雙腿齊膝切斷,冷冷道:”沒了腿腳,還能往哪裡定?’雙手疾拍,將其骨骼、經脈盡數震斷。與此同時,百里春秋大喝一聲,高舉春秋鏡,一道眩目金光閃電似的投射在宣長老的臉上,將他陡然拔起,朝鏡中飛旋吸納。

 

    “宣長老嘶聲慘叫,也不知哪裡來的巨力,突然雙手直拍,將百里春秋連人帶鏡打得飛落開去,乘勢憑空倒貫,撞入六丈開外的人群中。只聽慘呼迭起,眨眼間便有六、七人瘋魔亂舞,‘撲通’、‘撲通’地四下掉入瑤池之中,也不知究竟哪個才是元魂珠寄體……”

 

    金族眾將大凜,失聲道:“什麼?難道竟讓這老妖逃了?”瑤池中至少沉浮了數千具僵屍骸骨,一旦讓黑帝元魂珠逃入其中,便如泥牛入海,汪洋撈針。這妖魔乃是五族群雄的蠱母毒源,他既逃之天天,則眾人的生死尚不可預料,倘若蟠桃會後,屍蠱再由這數千與會群雄傳染至各族百姓,則天下將成恐怖鬼域!

 

    遊痕苦笑道:“誰能想到這老妖重傷將死竟還有這等神通,竟能在五族高手的眼皮底下硬生生逃了出去?大家放心,天下沒有打不開的結、滴不穿的石,陛下已經徵召了族內六大神醫,與靈山十巫、各族巫醫一齊研究滅蠱之計,想來不會有什麼大礙。”

 

    又繼續說道:“當時大夥兒都是又驚又怒,目瞪口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蚩尤公子怒吼一聲,正欲躍入瑤池追尋,卻被青丘國主死死抱住,掙脫不得。白帝歎道:”罷了,蚩尤公子,他今日既能逃脫,可見是天定劫數,不可強為。當今之計唯有集天下巫醫之力,儘早尋出反制九冥屍蠱的藥物。‘水聖女淡淡道:“白帝所言極是,但劫由人生,若不是燭真神逆天行惡,又怎會遭來如此大劫?欲消此劫,先平天怒。’身後水族中登時有幾人大叫道:”殺了燭龍,平息天怒!‘水聖女轉身朝五族群雄盈盈行禮,高聲道:“烏絲蘭瑪今日要請天下英雄做個見證:本族巫神燭龍偽造聖物,弑帝篡權,黨同伐異,迫害忠良,分裂他族,塗炭生靈。罪惡滔天,罄竹難書,人神共棄,天怨地怒。烏絲蘭瑪願以此身微薄之力,誅滅巨奸,還天下太平,還百姓公道。’水族穆長老等人一齊轟然叫道:”願以此身微薄之力,誅滅巨奸,還天下太平,還百姓公道!‘聲音越來越多,越多越響,直聽得我們熱血沸騰。

 

    “這時雪越來越大,燭老妖細眼光芒爆放,冷冷掃望眾人,那眼神陰寒凶厲,可怕已極,叫喊聲登時小了下來。他低沉著嗓子,森然道:‘燭某今日也請天下英雄做個見證:水聖女烏絲蘭瑪瀆職妄為,欺民辱聖,勾結妖魔,陷害忠良,謀弑巫神,聚眾作亂,其心可誅,其罪重不可赦。今日瑤池盛會,不興刀兵;但蟠桃會後,燭龍必奉天討伐之。’頓了頓,又道:”誰若跟隨奸黨叛亂,定滅九族,殺無赦。天下各族,倘有庇護本族叛軍、行與方便者,燭龍也必視為敵人,斬盡殺絕。‘“

 

    游痕模仿燭龍沙啞低沉的聲音冷冰冰地說來,殺意森寒刻骨,眾人無下大凜。又聽他說道:“燭老妖剛說完,姬公子突然大步走出,朗聲道:”燭龍老妖,十年來,你在我土族之內收買內奸,挑唆離間,令我手足相殘,父子相難,令君臣離心,疆上分崩。若不是你,本族怎會有十萬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若不是你,我大哥又怎會迷失本性,甚至謀弑父王、犯上叛亂?若不是你,我父王又怎會真元大耗,被鬼帝妖魔所乘?若不是你,我又何必親手殺死兄長?‘他越說越是悲怒憤恨,眼圈通紅,猛地拔出鈞天劍,一劍將自己左手小指斬斷,厲聲喝道:“姬遠玄今日斷指為誓,此生必誅殺燭龍老賊,以雪家仇,以平國恨!’土族群雄紛紛拔劍叫道:”誅殺燭龍老賊!誅殺燭龍老賊!‘“

 

    金族眾將愕然,想不到姬遠玄竟會選在此刻與燭龍水妖公開對立。數百年來,金族一直謹遵大荒首位神帝白太宗之遺命,奉行中立主義,若非被侵疆犯域,絕不輕言戰事。蓋因此故,在五族之中,他雖不如水族強大,但卻更受其他三族尊崇、信賴;也正因為如此,當日雖被水妖挑唆叛亂、引洪寒荒,白帝依舊能忍則忍,不與之糾纏釁絆。

 

    但姬遠玄既已是金族駙馬,西王母又曾放話“姬公於是我金族駙馬,自是昆侖主人,當然有權迎客、逐客”,他的話自可代表金族立場,眼下他在昆侖山上立誓與燭龍為敵,豈不陷金族於尷尬兩難?

 

    遊痕道:“蚩尤公子抱起段狂人,厲聲道:”東海湯穀城蚩尤,在此對天立誓,此生必誅殺燭龍老賊、朝陽谷水妖,以告慰蜃樓城五萬冤魂!‘龍族群雄登時隨之一齊高喊。寒荒國主芙麗葉接著起身道:“茲老賊在寒荒挑唆叛亂,辱殺我八族聖女、數百幼女;又打開翻天印,引發山崩洪水,毀我家國,亡我百姓,此恨不共戴天。寒荒八族誓與燭龍、茲老賊不兩立。’”

 

    聽到此處,金族諸將更是一片譁然。寒荒八族隸屬金族,他們既公然與燭龍對敵,金族縱想獨善其身更無可能了。

 

    遊痕說得口乾舌燥,忙不迭地暍了一口酒,又道:“火族炎帝、東海、南海諸多番國貴侯也隨之起身,凜然宣佈與燭龍水妖勢不兩立。只有赤帝烈碧光晟、木神句芒與一些海外番侯默然不語。

 

    “燭龍忽然啞聲大笑,淡淡道:”燭某十年來閉門北海,潛心修行,不問天下之事,居然被各位說成大荒動盪的元兇?妙極,妙極!敢情你們早已一齊盤算好了。嘿嘿,白帝、王母,這便是你們昆侖山的公正中立與待客之道嗎?燭某今日算是領教了。‘頓了頓,森然道:“既是如此,燭某也不必多言了,就此告辭。列位倘若有本事,就來北海取燭某的頭顱吧!’說畢轉身就走,水伯天吳等人一齊轟應追隨。

 

    “烈碧光晟忽然說道:”燭真神且慢!‘轉身對陛下、王母行了一禮,道:“白帝陛下、金王聖母,原本這些話不當在蟠桃會上提出,但今日事已至此,唯有說個清楚才是。金族數百年來素以公正嚴明著稱大荒,為世人所敬服,唯其如此,才會有如許英雄豪傑從四面八方前來參加這蟠桃盛會。但近來金族所為,卻大悖公正天道,未免令人不服。’白帝道:”不知赤帝所言何指?‘烈老兒道:“逆侄烈炎勾結外賊,叛亂稱帝,已為本族所不容。這樣一個亂臣賊子,陛下、王母非但不將之驅逐昆侖,反倒迎為座上賓,呼之炎帝,不知其意何為?算不算支援叛黨,干預我族內政呢?’”

 

    金族眾將大怒,紛紛拍案罵道:“胡說八道!烈老兒自己是亂臣賊子,卻恬不知恥倒打一耙,真他***卑鄙無恥!”

 

    遊痕又重重地“呸”了一口,道:“烈老兒不等白帝回答,又咄咄逼人地胡言亂語道:”龍族太子拓拔野與湯穀城蚩尤違抗大荒律法,帶領湯穀流囚造反,私自放脫本族逆倫重犯赤松子兄妹,乃至挑唆逆侄烈炎分疆裂土,觸怒赤炎火神,實是本族不共戴天的仇敵。而姬公子悍然違反大荒五族互不干政之律,帶兵犯境,支援烈炎叛亂稱帝,也是使我火族分裂叛亂的罪魁禍首。敢問陛下、王母何以對這樣的無賴奸賊奉為上賓,不惜將公主下嫁?甚至甘與他們同流合污,分裂天下,置大荒於水深火熱之中?‘木神句芒忽然插口道:“赤帝所言極是。拓拔野與蚩尤這兩小賊野心勃勃,一心挑撥五族,掀起戰端。譬如偷盜本族苗刀、無鋒兩大神器,毀傷聖女清譽,假冒羽青帝轉世,與叛賊雷神狼狽為奸,掀動叛亂,甚至悍然派遣龍族妖軍連月侵擾本族疆域……哪一件不是令人髮指的滔天之罪?倘若陛下、王母仍堅持公正之道,便當助我火、木兩族,將這兩個奸賊拿下問罪才是,焉能中彼等奸計,引起空前的戰亂浩劫?如此不辨是非,助惡為虐,豈不令天下人心寒?’木族、火族眾侯齊聲叫道:”請白帝、王母主持公道,明辨是非,懲處奸賊!‘“

 

    金族眾將聞言更怒,心下越發歷歷了然,這兩個老奸巨滑之徒明明支援燭龍,卻又故意裝腔作勢,做出大義凜然之狀,妄圖迫使白帝、王母站到他們一旁。

 

    杏花仙子聽得老大不耐,“哼”了一聲道:“囉哩囉嗦,好生討厭。王母何必理會他們,大掃帚子趕他們下山便是。”

 

    遊痕道:“王母淡然說道:”赤帝、木神此言差矣。蟠桃會乃是天下英雄盛會,酒端八方,來者是客,不分族別,不論恩怨,盡皆一視同仁,這才叫公正無私。倘若今日偏聽二位之言,豈不是對龍族、土族不公,令天下人寒心嗎?何況白帝陛下又非神帝,又有何權責斷別是非,懲處他族之人?‘嘖嘖,你們聽聽,王母這話說得多好,說得多好哇!柔中帶剛,不硬不軟,每一個字都直說入小人心坎裡去了。“

 

    閉眼搖頭讚賞了一番,似是回味無窮,“咂巴咂巴”嘴唇,又道:“烈老兒想必氣炸了肺,倏地變臉,陰沉沉地道:”如此說來,王母是執意要庇護這些奸賊了?既然金族自甘墮落,與這些亂賊叛黨沆瀣一氣,禍害大荒,與天下正道為敵,那我們就無甚可談了。‘句木頭也陰陽怪氣地笑道:“赤帝說得極是,金族若是庇護這些亂賊,便是與我木族、火族為敵。言盡於此,列位保重。’兩人居然不顧白帝挽留,帶著各自部眾,與燭老妖一齊拂袖而去,真他***給臉不要臉。轉眼之間,三族十六番國兩千多人便走得精光。只有那瘋猴子誇父不知好歹,興高采烈地在殿頂上連翻筋斗,不住叫道:‘藤蔓勾樹杈,自己要打架(搭架),哈哈,好玩好玩!’”

 

    金族眾將面面相覷,又是驚愕又是凜然,想不到今年的蟠桃會竟會變成這等結局,蠱蟲之毒尚未消盡,分裂之勢又迫在眉睫……想起誇父所言,更是寒意大起,心道:“難道當真大劫難逃,大荒從此又要陷入分裂混戰之中嗎?”冷汗絲絲浹背,心情沉重已極。

 

    殿外雪落無聲,殿內寂寂無語,風聲嗚咽,爐火“劈啪”作響,眾人的臉容陰晴不定。杏花仙子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招手道:“胖子,說完了嗎?過來我有話問你。”

 

    遊痕見她傭懶俏皮的姿態,心匠登時一陣狂跳,咽了咽口水,貓腰急步趨前,笑嘻嘻道:“仙子有何吩咐?”

 

    杏花仙子嫣然一笑,低聲道:“我想要你陪我一起堆雪人,好不好?”

 

    遊痕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花怒放,麻癢難搔,正欲一口答應,忽聽黃炬道:“游隊長,我也有話問你。”

 

    遊痕心下一沉,慌不迭轉身應對,可憐巴巴地瞥了杏花仙子一眼,苦笑不已,心下早已把黃炬的十八代祖宗問候了個遍。

 

    杏花仙子格格一笑,傳音道:“胖子,我在殿外等你。回完金門山神的話,再來殿外找我吧!”

 

    游痕大喜,急忙點頭答允,歡天喜地地朝黃炬奔去。

 

    桃花仙子“哼”了一聲道:“三妹,這可是在昆侖山上,你別做得太出格啦!”

 

    杏花仙子嫣然道:“放心吧!姐姐。我定讓他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笑吟吟翩然起身,一面盤算著整治遊痕的毒計,一面朝殿外而去。

 

    冷風撲面,清寒透骨。廊簷冰霜凝結,廊外大雪紛飛,一片銀裝素裹的蒼茫世界。杏花仙子在殿外長廊上踱了幾個來回,心中已有了主意,“噗哧”一笑,自言自語道:“死胖子,你既想六體投地,我就成全你吧!”曲身在廊沿坐下,雙腿搖盪,只等遊痕出來。

 

    過了片刻,仍不見他蹤影,心下不耐,正想起身進殿,忽然瞧見三丈外的雪地中凸起一物,渾圓如球,銀光閃耀,徐徐向她移動推近。

 

    杏花仙子“咦”了一聲,大感好奇,足尖一點,翻身掠入雪地,那物登時停頓,動也不動。

 

    杏花仙子微起警戒之意,緩緩取出“電光鏡”,光芒一閃,急電似的投射在那物之上。只聽“吱吱”怪叫,雪層紛飛,一隻毛茸茸的銀絲雪兔跳了起來,驚惶失措地四處亂眺。

 

    杏花仙子格格笑道:“原來是你這小頑皮。”伸手一抓,將它頸子皮毛捏了正著,提懸半空。

 

    那銀絲雪兔瞪著桃紅色的眼珠,驚恐萬狀地望著她,銀須跳動,胖嘟嘟的四肢搖搖擺擺,不住地發出哀鳴之聲。

 

    杏花仙子心下愛憐,將它抱入臂彎,笑道:“小兔子,你急急忙忙地想跑到哪兒去?不如跟我一起回三危山吧?”

 

    銀絲雪兔眯起眼睛,任由她輕輕撫摩,“哼哼卿卿”地叫喚,也不知是否聽懂了她的話語。

 

    杏花仙子見它溫順乖巧,越發喜愛,一時間將遊痕之事拋到了九霄雲外,柔聲道:“小兔子,你餓了麼?我帶你吃點嫩菜芽……”

 

    話音未落,那銀絲雪兔突然一震,倏地抬頭,桃紅色的眼珠放出妖異絢麗的光芒,周身銀光怒放。

 

    杏花仙子眼前一花,匆覺胸口刺痛,仿佛有什麼尖銳之物陡然鑽入,呼吸登時窒堵:“啊”地一聲,鬆手將雪兔掉落在地,跟踉艙艙,天旋地轉,宛如掉入一個七彩繽紛的漩渦之中……

 

    ※※※黃炬盯了遊痕片刻,沉聲道:“科汗淮現在何處?”

 

    遊痕一愣,未曾料到他問的竟是斷浪刀的下落,心道:“石頭姥姥不開花,難道科汗淮當年欠了這老小子錢沒還?”嘴上卻不敢怠慢,忙答道:“回神上,龍神、拓拔太子、蚩尤公子與雨師國王等人或中蠱毒,或受重傷,正在玉螺宮中由流沙仙子和靈山十巫救治,科大俠與青丘國王等人想必正在宮中大殿等候。”

 

    黃炬皺眉道:“玉螺宮?我怎地從未聽過?”

 

    遊痕道:“這玉螺宮乃是陛下為西陵公主新建的宮殿;只是時間緊促,方建了三殿五閣,遠未完工,所以神上不曾聽說。”

 

    黃炬點點頭,霍然起身,低聲道:“你帶我去玉螺宮見一見斷浪刀。”

 

    遊痕嚇了一跳,忙道:“神上,陛下有令,眼下是非常時期,拓拔太子、龍神與科大俠等人都是本族貴賓,為保安全,任何人非得允許不得進見……”

 

    黃炬也不答話,倏地打開銅骨傘。只聽“榴榴”狂吠,那赤紅天犬驀地解印跳將出來,登時將殿內群雄駭了一跳。天犬搖頭擺尾,巨軀溜溜打轉,撲揚撲瘺翅膀,昂首立定;銀灰色凶睛惡狠狠地瞪著遊痕,喉中“赫赫”嗚鳴,口涎從撩牙問絲絲滴落。

 

    遊痕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倒退了一步,強笑道:“神上,這天狗倒精神得很!它……用過膳了吧?”

 

    黃炬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它飛了一夜,骨頭也沒啃過一根,想必已是饑餓難耐;看見游隊長油光滿面,肉嫩皮白,自然更加饑腸轆挽了。”

 

    遊痕心下發毛,乾笑幾聲道:“肥肉油脂太多,我瞧還是骨頭比較適合它。”

 

    故作恍然之態,拍手道:“是了,神上許久未回昆侖,日新月異,變化甚大。不如由小人帶神上四處兜兜看看,順便到玉螺宮膳房為天狗討兩根骨頭。”

 

    黃炬八字眉一挑,似笑非笑道:“既然游隊長這麼殷勤邀請,我又怎好推辭?有勞了。”起身牽著天狗,大搖大擺朝殿外而去。

 

    游痕滿臉堆笑,心底破口大駡,只好轉身朝金族眾將躬身行禮,胡亂找了個藉口,隨他出殿。

 

    方出殿門,便聽杏花仙子喝道:“胖子!怎地現在才出來?快給我過來!”她插著腰,俏生生地站在雪地中,眉梢含嗔,嘴角帶笑,不知是喜是怒;腳下躺了一隻銀絲雪兔,正捲縮抽搐,奄奄一息。

 

    那天犬瞧見雪兔,登時垂涎三尺,灰睛圓瞪,“榴榴”狂吠不已。

 

    遊痕心底大跳,苦笑道:“仙子,小人帶金門神到玉螺宮逛逛……”

 

    “玉螺宮?”杏花仙子眼珠一轉,拍手笑道,“是啦,聽說那是陛下專為西陵公主修建的宮殿呢!我也想去見識一番。”不容分辯,翩然飛舞,輕巧地躍上天犬背脊。

 

    那天犬登時怒吼狂吠,不住地顛跳,想要將她掀翻落地。遊痕嚇了一跳,見她格格嬌笑,花枝亂顫,卻穩如山嶽,心下稍定。

 

    黃炬“哼”了一聲,雙眉一擰,拿她沒轍,當下也不言語,提起遊痕躍上犬背,輕輕一拍犬頸,喝道:“走吧!”

 

    三人一犬沖天而起,穿過茫茫大雪,朝玉山方向飛去。

 

    大風吹來,集賢閣殿廊簷鈴叮噹脆響,冰霜簌簌震落。雪地上轟然卷起白濛濛的冰晶雪層,輕紗似的籠罩著巍峨群殿。

 

    那只銀絲雪兔在風中翻了幾個滾,肚腹處輕輕一顫,汙血絲絲流淌。“僕僕”輕響,幾隻色彩斑斕的甲蟲激射而出,倏然墜落。雪免抽搐了刹那,再也不動了。

 

    ※※※玉螺宮座落于玉山南翼偏峰,原為西王母掛冠聖女之前的府邸。自白帝封纖纖為西陵公主之後,便派遣三百名巧匠連日施工,擴建成五殿十閣的規模,將其改為公主禦宮。又依纖纖之言,更名為“玉螺宮”。只是這兩日連遇風暴大雪,工程進度不免大受影響,擴建方甫開始,便已被迫停止。

 

    此宮在昆侖宮群之內,戒備森嚴,為了保護拓拔野、龍神等人,防止逃逸的妖魔再度來襲,白帝將龍族一行暫時遷入玉螺宮,水、火,土等各族群雄也集中于附近諸峰的宮殿之內,由巫凡、巫相、巫陽、巫履等西荒神醫治病驅蠱。

 

    遊痕三人騎著天犬,輕車熟路,穿掠茫茫風雪,很快便到了玉山之外。守山巡兵瞧見黃炬,無不凜然敬畏,紛紛躬身行禮。

 

    遊痕信口開河,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騙過眾人,領著黃炬、杏花仙子進入玉山諸峰。

 

    險峰突兀,林海茫茫,風雪掩映中,隱隱仍可見淡淡的一抹綠色。林木深處,一座巍峨宮殿若隱若現,其簷頂渾圓迴旋,造型優雅奇特,遠遠瞧去,彷佛一個巨大的淡橘黃色海螺,剔透玲瓏,頗為可愛,當是玉螺宮無疑。

 

    天狗盤旋片刻,沖落在雪杉林中,巨翼撲揚,搖頭甩尾,震落一身冰雪。

 

    遊痕眺落在地,雙腳麻痹,幾乎坐倒在地。這一路頂風急飛,他早已凍得涕淚交流,顫聲道:“神上,仙……子,我……我不進去了,裡……裡面守備森嚴,沒……沒有禦令,隨便闖入,是要殺……殺頭的。”牙關亂撞,格格作響,也不知究竟是受寒還是害怕。

 

    黃炬嘿然道:“多謝游隊長帶路。”指尖一彈,氣箭“嗤嗤”飛舞,遊痕“哎喲”一聲,經脈盡封,動彈不得,又驚又怒,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黃拒淡淡道:“游隊長莫急,等我逛完了玉螺宮,喂飽了天犬,自然會出來帶你下山。雖然此處風雪頗大,好在隊長肉厚脂多,不致感冒風寒。”

 

    遊痕氣怒攻心,笑容僵硬,心底又是一陣大罵。

 

    杏花仙子格格直笑,足尖一踢,一蓬白雪繽紛亂舞,灑落在遊痕身上。順手在遊痕胖乎乎的臉上重重地掐了一把,笑道:“胖子,你不是要和我一齊堆雪人嗎?這下更加省事了,等我出來時,你已經變作一個雪人啦!”

 

    方甫轉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是了,六體投地!”旋身又是一腳,正中其臀,登時將他踢得迎面趴倒,六體投地。

 

    遊痕疼得齜牙咧嘴,眼冒金星,臉上火辣辣的彷佛烈焰燒灼,冰雪劈頭撲面,卻又陰寒徹骨,那滋味當真難受已極。心底大罵道:“臭婆娘!大花癡!老子遲早將你扒了精光,來個六體投地,七上八下,九牛二虎,十全十美……”

 

    雪地“咯吱咯吱”地一陣輕響,脆笑不斷,兩人一狗早已去得遠了。

 

    風雪越來越大,四下蒼茫一片。玉螺宮高牆迤邐,毆豐重疊,彷佛雪丘交錯連綿黃炬封印天犬,悄無聲息地翻牆過廊,急速飛掠,銅骨傘飛旋疾轉。沿途數十名守衛還不及反應,已被他鎖住經脈,紛紛收入傘中。杏花仙子則東張西望,笑吟吟地緊隨其後。

 

    眼見玉殿遙遙在望,黃炬匆地頓住腳步,轉身隱入雪杉林中,淡然道:“仙子既是參觀宮殿,為何一直跟著我?”

 

    杏花仙子眨眼笑道:“神上既是參觀宮殿,為何將這些守衛都收入‘陰陽九合傘’?”

 

    黃炬“哼”了一聲道:“小姑娘羅裡羅嗉,多管閒事……”

 

    杏花仙子搶道:“老頭子掩掩塞塞,故作神秘。”見他氣結,“噗哧”一笑,傳音道:“讓我猜猜,神上到此,定是為了刺殺科汗淮的,是也不是?”

 

    黃炬劇震,細眼精光大作,冷冷道:“你說什麼?”

 

    杏花仙子笑道:“心虛了吧?本仙子火眼金睛,哪能瞞得了我?”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神上對王母娘娘忠心耿耿,忍辱負重,讓人好生欽佩。族中眾人都以為神上是因與王母不和,才辭宮隱居;有誰想到神上當年竟是因為科汗淮之事,憤然離去呢!”

 

    黃炬冷冷地盯著她,瞳孔漸漸收縮,仿佛第一次瞧清她一般。

 

    杏花仙子若無其事,揚眉傳音道:“科汗淮若是不除,王母娘娘的清譽必定受損,金族威望也必將大墮。乘著他現在人在昆侖,傷勢未愈,正好將他一舉擊殺,乾淨利索,永絕後患。”

 

    “只可惜……”她忽然頓了頓,蹙眉歎道:“只可惜眼下科汗淮是我族貴賓,受重重保護。神上這般生沖硬闖,縱使能殺得了他,必定也要被陛下、王母處死謝罪。”

 

    黃炬冷冷的望著她,一語不發。

 

    杏花仙子妙目凝視,黑亮的眼珠突地閃過一輪絢麗光澤,笑吟吟地傳音道:“我倒有一個法子,可以讓神上輕而易舉地擊殺科汗淮,毫髮無傷地全身而退。不知神上有沒有興趣一聽呢?”

 

    黃炬手背青筋暴起,陰陽九合傘“嗡”地一震,銀光大作。過了片刻,淡淡道:“你說。”

 

    ※※※雪簷垂冰,廊燈搖曳,殿外眾金衛紋絲不動,如冰人雪塑。

 

    大殿水晶窗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寒霜,迷迷濛濛,隔窗而望,外面那蒼茫的雪景越發顯得混沌下清。殿內焚香溺娘,八角銅蟾爐火光跳躍,水晶窗上時而融化一道水線,迤邐淌落。

 

    晏紫蘇斜倚窗邊,輕輕地呵了一口氣,窗子登時朦朧了一塊。她伸出纖指,在那白茫水霧中畫了一隻小烏龜,閉起雙眼,雙手合十,櫻唇翕動;心下忐忑,惴惴不安此刻,拓拔野、蚩尤、雨師妾、龍神、龍族群雄以及那只重傷的太陽鳥都在偏殿密室之內,由流沙仙子與靈山十巫救治,尚不知形勢如何、靈龜乃是青丘國的圖騰吉獸,青丘國拜乞神靈時,必對靈龜祈禱寄言。晏紫蘇原先豢養的那只小龜在西海被百里春秋等人搜走,無所祈告,只好畫只小龜替代之。

 

    正自默默祈禱,匆聽身後一人微笑道:“靈龜如意,逢凶化吉。有晏國主虔心禱告,蚩尤少俠定可平安無事。”那聲音溫和輕淡,正是科汗淮。

 

    “龍牙侯……”晏紫蘇長睫一顫,睜開眼睛,轉頭嫣然一笑,盈盈行禮道:“你的傷勢已經好轉些了嗎?”

 

    科汗淮點頭道:“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多謝晏國主掛心。”頓了頓,微笑道:“科某離家叛族,早不是什麼龍牙侯了。晏國王若不嫌棄,也叫我科叔叔便是。”

 

    晏紫蘇雙靨桃紅,微覺忸伲,心下卻十分歡喜,嫣然應諾;但想到蚩尤,笑容不由得又黯淡下來。

 

    科汗淮知她心意,溫言勉慰道:“晏國主放心,此處畢集天下名醫,又有靈山十巫援手相助,蚩尤少俠定可無恙。”

 

    晏紫蘇眼圈匆地一紅,低聲道:“但是,那人說……說他體內的三生石只能維持一段時日,若不能及早還複本真,只怕……”眼中閃過恐懼、痛楚與憂慮之色,低頭咬唇不語。

 

    科汗淮聽到“那人”兩字,微微動容,沉吟不語。       

第十九卷 第三章螺宮殿內

            晏紫蘇口中的“那人”,便是蚩尤在鬼界中無意間放走的鬼囚;也是在瑰璃山、冰河谷打敗五行鬼王,救走蚩尤與晏紫蘇的神秘人物;亦是數日之前,從白帝、西王母、龍神、拓拔野等十余頂尖高手眼前搶走窫窳的怪人。

 

    當日在冰河谷山洞之內,蚩尤與晏紫蘇為五行鬼王所困,正值生死一線之際,那神秘人突然殺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潰五鬼,救走兩人。

 

    此人直如行屍走肉,當是元神寄體;其神功絕頂,性格孤高乖戾,喜怒無常,不知是何方神聖。緊隨他的三隻妖鳥囉嗦聒噪,似乎也是什麼冤魂寄體。

 

    那人對蚩尤似乎厭惡已極,雖然救了他們的性命,卻冷冰冰地聲稱只是為了抵償當日蚩尤在鬼界的相救之恩,將二人拋在昆侖雪山深谷後,便與三隻妖鳥一齊揚長而去。

 

    天寒地凍,草木皆兵,為躲避各族偵兵,晏紫蘇二人不得不躲入冰洞深處。

 

    蚩尤時而昏迷,時而發狂,晏紫蘇雖換遍他周身血液,殺滅蠱蟲,卻依舊不能令他恢復本真神識。若不是晏紫蘇從觀水城取得的那一小塊三生石,蚩尤多半早已溟滅本真,萬劫不復了。

 

    眼看蚩尤人魔難分,備受苦痛狂暴煎熬,晏紫蘇雖竭心彈力,卻苦無良計,心力交瘁,饑寒交迫,終於不支病倒。

 

    過了一日,那人不知為何突然去而複返,救醒晏紫蘇,拎著二人躲入昆侖南淵。

 

    那裡雖然凶獸橫行,毒蟲四布,但比起外面反倒安全得多了。況且晏紫蘇又是蠱毒高手,驅蟲避毒自不在話下。

 

    其時蚩尤日益惡化,一日瘋魔三、五次,發狂之時連晏紫蘇也絲毫不識,遇獸殺獸,遇人殺人,若非那人出手制住,只怕連她也早已成了刀下冤鬼。

 

    那人救治蚩尤不得,極不耐煩,忽然惱羞成怒,大發雷霆,數祖典宗地對他狂罵不已,厭憎之情溢於言表。蚩尤半渾半醒,聽他辱駡父祖,狂怒不可遏,數次與他殊死激鬥,卻每每被他擊敗、制服。

 

    那人冷嘲熱諷,說喬家子孫、羽青帝傳人也不過如此,苗刀所遇非主云云,激得蚩尤越發狂怒,竭力欲奪回苗刀,卻始終不能。這樣過了兩日,那人的怒氣漸漸消了,對蚩尤也不再動輒喝斥辱駡,只是冷冷地瞥望著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日一早醒來,晏紫蘇發覺神秘人不見蹤影,只道他終於失卻耐性,棄之而去。

 

    不想到了黃昏,他竟扛著巨獸窫窳,鮮血淋漓地沖回南淵穀底;二話不說,帶著她與蚩尤折轉藏入一個幽深的洞穴之中。

 

    那人割開窫窳胸腹,取出一塊頗大的三生石,塞入蚩尤的口中。窫窳失去三生石後,幻光閃耀,漸漸變作人形,赫然竟是聞名天下的斷浪刀科汗淮。

 

    原來那夜在雁門大澤,西王母並未真正殺死科汗淮,而是瞞天過海,先以“天之厲”強行斬破窫窳封印,將其離體逸散的魂靈封印入神器“天之厲”中;並以“寒冰化石訣”將他的“屍體”瞬間冰化。

 

    待到白帝從誇父手中搶得窫窳,趕回昆侖,西王母立即又將科汗淮的魂靈封回窫窳體內,而後交給靈山十巫救治。

 

    靈山十巫驅清科汗淮體內屍蠱,換過鮮血,喂以不死神藥,又以三生石固守其本真元神,終於使他漸漸轉“死”為“生”。

 

    那神秘人不知從何處得到這個秘密,為了取得三生石,延緩蚩尤魔化,竟悍然從白帝、王母等各族頂尖高手眼前擄走科汗淮。

 

    蚩尤得了三生石後,神識頓時大為清明穩定,雖然仍有發狂之時,但比起之前的瘋魔之狀,已不可同日而語。同時,晏紫蘇知道科汗淮與拓拔野、蚩尤的特殊關係,也對他悉心照料,使其逐漸恢復。

 

    那神秘人見蚩尤暫時無恙,便不再理會,攜帶苗刀,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蚩尤三人真元未複,又身處兇險莫測之地,不知外面形勢,故不敢輕易離開洞穴,每日唯有靜心調息療傷。

 

    閒暇時,科汗淮聽蚩尤述說這幾年的經歷,聽到纖纖的諸多趣事,大為解頤喜慰…心情歡悅,傷癒更快。三人聊起那神秘人身份,始終猜測不透,但以他武功法術推斷,當是木族前輩無疑。科汗淮雖想到一個可能人選,卻終覺太過荒謬,沒有說出口來。

 

    前夜,晏紫蘇在南淵谷底的大河邊收集蠱蟲之時,突然發現河底竟沉了千余金衛屍首,其中便有幾個甚是眼熟的金族偵兵,顯是新死不久。驚駭之下,大覺不妙,料到昆侖必發生了意外兇險之事。但生怕告訴蚩尤、科汗淮後,兩人擔心纖纖等人安危,而置自己生死於不顧,是以瞞而不報。

 

    不料到了昨夜,那神秘人忽然回到淵底山洞,將連日蟠桃會上發生之事一一告知三人,並冷冰冰地突發驚人之語,聲稱那幽天鬼帝以九冥屍蠱控制了萬千鬼兵,當夜將率眾襲擊昆侖,剿殺五族群雄;要他們快快自行逃命。

 

    晏紫蘇聞言變色,始知事態嚴重,不敢再作隱瞞。

 

    蚩尤正半信半疑,聽了晏紫蘇的驗證之言,更是驚怒交集,當下不顧自己乃五族通緝之身,決定立時趕往瑤池宮解救纖纖、拓拔野等人,同時為父親報仇雪恨。

 

    蚩尤正欲從那神秘人手中奪回苗刀,沉於河中的千餘屍鬼突然浮出水面,朝他們圍攻而來。

 

    那神秘人揮舞苗刀,瞬間殺透鬼軍,消失無影。科汗淮、蚩尤三人雖緊隨不舍,卻還是追之不上。但追至雪山冰穀,三人卻意外地邂逅了雨師妾與龍神,將她們從鬼兵重圍中平安救出。

 

    鬼兵越來越多,蚩尤一行不敢戀戰,苫鬥突圍而出。到達瑤池宮時,那裡已成了十裡鬼域,五族群雄盡皆被黑帝與鬼軍壓制。

 

    晏紫蘇眼見敵眾我寡,勝算極低,而她又不善於控制九冥屍蠱,便與科汗淮勸住蚩尤,決意四尋援兵,解救群雄。

 

    五人遍尋諸峰,發現偌大昆侖,竟成了空山卒城,所有守山的金衛、巡兵竟都不知所蹤,想必已被妖魔之屍蠱化作鬼兵。只在貴賓館中瞧見蒙頭大睡的誇父。

 

    而十日鳥或被封印于苗刀,掌控於神秘人之手;或受重傷,奄奄一息;他們已無可騎乘的神禽仙鳥,來不及趕往附近城邦引尋救兵。

 

    晏紫蘇計上心來,將蚩尤化作拓拔野,騙得誇父歡天喜地地飛奔下山,四處搬尋救兵。他奔行極快,遠勝普通神禽,果然半夜之間,便追到了應龍大軍,並將消息傅到了西荒七座重城要鎮。

 

    蚩尤一行離開貴賓館,趕回瑤池,半途中再次遭遇大批鬼兵的狙擊。五人浴血奮戰,被沖敞開來,晏紫蘇突圍繞道而行,先行抵達瑤池。

 

    眼見黑帝掌控全域,志得意滿,晏紫蘇靈機一動,偽稱蚩尤已死,當天下英雄之面質責汁光紀;黑帝果然肆無忌憚,自承罪狀,將蚩尤的黑鍋刮了個乾淨。

 

    蚩尤四人殺出重圍,竟在極樂穀天音河畔瞧見了洗濯草木的流沙仙子。雨師妾雖對她頗為不喜,卻知她精擅屍蠱之道,天下罕匹。當下讓蚩尤故技重施,裝扮拓拔野,軟語相求,終使得她芳心大軟,答允施法救人。

 

    這就是昨夜出現另一個“拓拔野”,以及蚩尤、科汗淮“死而復生”的秘密。

 

    科汗淮正自沉吟,追想那神秘人的身份來歷,卻聽“吱嘎”一聲,偏殿密室大門忽地打開,爭吵喧嘩之聲如九鼎齊沸。

 

    晏紫蘇心中登時一緊,回頭望去,卻見一個黃衣少女翩然走出,玉角搖盪,髮辮甩舞。她的肩上、臂上、腰上或立、或坐、或臥、或懸了十個高不過數寸的精靈,正唾沫橫飛,爭得面紅耳赤。

 

    正是流沙仙子與靈山十巫。

 

    眼見流沙仙子與靈山十巫突然離殿而出,眾人不由大為緊張。坐在殿角的姬遠玄、陸吾、英招等人紛紛站了起來,齊聲道:“前輩,仙子,他們怎麼樣了?”

 

    靈山十巫齊聲道:“那還用說麼?我們乃天下第一神……哎喲!”話音未落,流沙仙子翮然疾旋,驀地將他們拋飛甩落在地,痛吟怒駡之聲登時大作。

 

    流沙仙子聽若罔聞,甜甜一笑,道:“天下第一毒神在此,又有什麼蠱毒解治不了?豈能將本仙子與一些徒有虛名之輩相提並論?”笑吟吟地一掃靈山十巫與晏紫蘇,眼角眉梢滿是嘲弄、譏諷之色。

 

    晏紫蘇大怒,“哼”了一聲,轉過身去。她與流沙仙子同為“大荒十大妖女”中精擅蠱毒者,偏偏在屍蠱之道上遠不如她,眼下又有求於她,是以雖然氣惱不服,卻也只能忍氣吞聲。

 

    巫抵、巫盼一邊怒駡喝斥,一邊爬起身來,齊聲道:“臭丫頭胡說八道!你最多排到第十一罷了……”

 

    巫姑、巫真怒道:“哪有第十一?她強得過拓拔小子嗎?”

 

    巫咸、巫彭“哼”了一聲道:“他***,拓拔小子若真有本事,又何必請我們救他娘?依老子來看……”被巫姑、巫真瞪了一眼,登時老臉通紅,支吾道:“依老子來看……這倒也不無可能。”

 

    巫抵、巫盼擠眉弄眼,咳嗽不語。

 

    流沙仙子笑吟吟道:“汁光紀的九冥屍蠱是以‘金線彩屍蟲’等八十一種邪蠱為料蟲,以八十一種至陰毒藥、九名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女童飼育而成,其性兇狂無匹,若是換了旁人呢,一定束手無策……”

 

    巫咸、巫彭正沒好氣,一翻眼,不屑道:“這等簡單之事,有甚可賣弄?當真可笑之極……”

 

    巫姑、巫真插著腰,嬌聲道:“臭丫頭,若是換了你自然束手無策。我們十巫出馬,那便易如反掌,容易之極……”

 

    巫抵、巫盼生伯她們搶先說出,急忙截道:“臭丫頭,今日我們便教你個乖,你仔細聽好了:中了九冥屍蠱,唯一法子便是將中蠱者的血液盡數換過,方能得救…”

 

    流沙仙子格格脆笑,轉而凝視晏紫蘇,嫣然道:“晏國主精通蠱術,一定也知道這法子愚笨之極了?稍有不慎,只怕蠱蟲還沒清除乾淨,人便已經一命嗚呼啦!是了,也不知是誰自作聰明,將蚩尤的血液盡數換過,若不是這小子運氣奇佳、命骨極硬,早就化作僵屍一具啦!”

 

    晏紫蘇俏臉紅霞飛湧,惱怒更甚,格格一笑道:“不知仙子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妙法仙術?不妨說來讓我們這些徒有虛名的凡夫俗子開開眼界。”

 

    靈山十巫七嘴八舌,幸幸道:“他***,臭丫頭懂得什麼?只會胡言亂語。”

 

    流沙仙子挑眉悠然道:“殺滅九冥屍蠱只需雕蟲小技足矣,何必仙術妙法?”

 

    從百香囊中取出一個瑪瑙方盒,指尖一彈,飛入陸吾手中,說道:“陸虎神,將這盒中的蟲子放入冰窖,每日喂以新鮮的昆侖木禾葉。過得三日,等它結繭產卵之後,再將它的卵混合冰水,注入蠱者血管,大功便告成啦!”

 

    陸吾半信半疑,打開那瑪瑙方盒,只見一隻半寸來長的淡藍色小蟲凝結於冰塊之中,蟲身九節,形如冰蠶,尾有金色倒鉤,頗為古怪。

 

    晏紫蘇眼尖,心中一跳,陡地想起一種上古神蟲,失聲脫口道:“冰鉤蠶蛭!”靈光霍閃,已明其理。

 

    眾人聞言霍然變色,朝後倒退一步。

 

    流沙仙子酒窩微旋,甜笑道:“這次總算不枉了大荒妖女的稱號。你猜得不錯,這便是太古第一邪蠱‘冰鉤蠶蛭’。”

 

    靈山十巫面色大變,哇哇大叫,紛紛飛身禦空,想要瞧個究竟。

 

    據說太古之時,足有數百年時光,天下至寒陰冷,生存極是艱難。某一年,又發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瘟疫,巨蜥蛇等眾多兇殘的冷血妖獸幾近滅絕,便連猛瑪等北海巨獸也死亡過半。這席捲天下的疫蟲便是“冰鉤蠶蛭”。

 

    此蟲性喜陰寒,原本生活在北海海底,寄存於魚蝦體內之中,吸食其漿液為生;不知被什麼海獸帶至陸地,恰逢天下大寒,使其短短數月之內便蔓延了整個大荒。其性凶厲已極,只需三天,便可令巨蜥蛇等龐然大物化為一汪膿水。

 

    若非翌年天氣陡然轉熱,使得這些邪蟲消亡殆盡,大荒只怕早已變為萬物死絕之地。但這至陰邪蠱滅絕已有數千年,不知流沙仙子由何處得之?

 

    聽聞這蟲子便是冰鉤蠶蛭,饒是陸吾勇武超卓,雙手也不由得微微一顫。姬遠玄眉頭微皺,沉吟道:“這‘冰鉤蠶蛭’比‘九冥屍蠱’還要凶怖,以此代彼,豈不是飲鴆止渴嗎?何況……”

 

    流沙仙子格格一笑,搶道:“何況什麼?姬公子莫非怕我用這邪蠱控制你們嗎?”

 

    姬遠玄臉上一紅,微笑不語。

 

    巫姑、巫真齊聲道:“臭丫頭心如蛇蠍,這倒也不無可能。”

 

    晏紫蘇暗自歎了口氣,淡淡道:“姬公子多慮了。‘冰鉤蠶蛭’雖然凶厲無匹,但它只能存活于陰寒的環境中。九冥屍蠱陰冶寒毒,恰好成為‘冰鉤蠶蛭’至佳寄身之所。一旦所有屍蠱被吸幹,蠶蛭便沒了容身之所,自然會被熱血融化,排出體外。這以蠱殺蠱的法子確實高妙已極!”

 

    當日在觀水城中,黃帝對晏紫蘇頗為和藹可親,為了保護她,反被中魔的蚩尤所殺,令她一直愧疚難過。因此她雖對姬遠玄無甚好感,又對流沙仙子頗為惱厭,卻不忍欺瞞,出口點破。

 

    流沙仙子笑道:“他既然不信,你又何必饒舌?倘若信不過我,莫用這蟲卵便是,將蠶蛭還我吧!”翩然一晃,倏地伸手去奪那瑪瑙方盒。

 

    陸吾忙將盒子鎖攏,退了一步,微笑行禮道:“仙子仗義相助,實乃蒼生之福,我們高興還來不及,豈有懷疑之理?”

 

    姬遠玄聞言越發尷尬,長揖苦笑道:“姬某凡夫俗子,不識仙子妙術,冒犯之處,還請仙子多多海涵。”

 

    流沙仙子“嗤”地笑道:“你倒是風標腦袋轉得快,也不知是真是假。罷啦,若不是拓拔野那傻小子苦苦求我,我才不管你們死活呢!”當下轉身又手,大刺剌地往椅上一坐。

 

    聽得此言,晏紫蘇與科汗淮對望一眼,心領神會,忍不住得意而捉狹地微笑起來,心中惱恨稍解。

 

    靈山八巫則大為氣惱,紛紛埋怨巫姑、巫真魅力不足,導致拓拔小子懇請妖女相救,而竟不找他們救助,讓他們大墮聲名,好沒面子云云。

 

    陸吾既得妙方,如釋重負;當下不敢多作停留,懷掖方盒,揖別眾人匆匆離去,由英招率眾金衛繼續留守五螺宮。陸吾走了不到盞茶工夫,便有一個昆侖宮禦衛持帖呈遞科汗淮。殿外眾守衛見那帖子鑲金描彩,竟是西王母聖帖,不敢怠慢,急忙將其引入。

 

    科汗淮接了帖子,拆開一看,只見其上寫道:“有要事,務必一見,請至風嘯樓。”文字柔中帶剛,清逸秀麗,正是西王母筆跡。心中微微一沉,悲喜翻雜,不動聲色地將帖子收起,朝眾人拱手道:“科某有事暫別,片刻便回,此處還請各位照應。”

 

    眾人對望一眼,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情,含笑齊聲道:“科大俠放心。”

 

    科汗淮微一頷首,隨著那衛士飄然出殿,青衫獵獵鼓舞,轉瞬便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眾人重回座位坐下,姬遠玄想起一事,沉吟道:“是了,十位前輩,你們昨夜說蚩尤兄弟萬魔侵體,本神虛弱,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晏紫蘇心中一凜,凝神傾聽。

 

    靈山十巫正互相爭吵埋怨,聽見姬遠玄請教自己,不問流沙仙子,登時大喜,紛紛爭先恐後地回答。

 

    巫咸、巫彭皺眉道:“那小子……稀泥***,老子活了幾千年,這等情形倒是頭一回瞧見。昨晚拿白小子的狗屁‘金光照神鏡’一照,他體內集結的木族凶魄鬼魂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簡直就是烏七八糟,一塌糊塗……”

 

    他們身不過三寸,模樣狂妄滑稽,張口閉口稱呼白帝為白小子,其情其狀未免有些荒唐可笑,但此刻眾人心中緊張憂慮,殊無笑意。

 

    姬遠玄道:“敢問前輩,用這‘冰鉤蠶蛭’可以解救嗎?”

 

    巫咸、巫彭冷笑道:“這‘冰鉤蠶蛭’是用來殺死‘九冥屍蠱’的,蚩尤小子的周身血液早已被換淨,一顆蟲卵也未曾剩下,用這蠶蛭做甚?真他***荒唐無知!”吹鬍子瞪眼,甚是鄙夷不屑。

 

    英招等人大奇,紛紛道:“既然蚩尤公子身體裡沒有一隻屍蠱,這麼多的妖靈邪魄又怎能老老實實地停駐體內,而不進爆逃逸?”

 

    人體猶如容皿,所盛元神有限,其多其少視乎個人心腦、經脈而定;蚩尤雖天生木靈,“容積”遠大常人千百倍,但要想不借助神器、蠱蟲而收納萬千妖靈斷無可能。

 

    巫禮、巫謝搖頭道:“噫乎兮,此中緣故非…曰所能道哉!”向眾人極為優雅地躬身長揖,高聲道:“夫天下萬物,無不有靈。人靈之所附,在乎心腦經脈,獸靈之所附,在乎靈珠……”

 

    正欲發表長篇大論,巫抵、巫盼大感不耐,搶道:“簡單地說呢,就是人的魂魄依附在心腦、經脈,妖獸的魂魄則都附在體內靈珠上。而這小子小時想必貪吃得很,居然他***什麼都敢吃,體內少說攬了二十來顆凶獸靈珠,什麼藍翼海龍呀、劍齒翼鯊呀、蜚牛獸呀、揭狙呀,一概來者不拒。這些凶獸靈珠都是妖邪凶物,好像磁石吸鐵,將那萬萬千千的妖靈凶魄都吸了進去……”

 

    眾人又驚又奇,巫抵、巫盼所說的這幾種猛獸都是大荒中至凶至惡的妖獸,藍翼海龍獸更是大荒十大凶獸之一,當年肆虐東海,為喬羽奮力搏殺,引來蜃樓傾城之禍,甚至成為天下大亂的凶讖徵兆,想不到其龍珠竟在蚩尤的身體之中。

 

    巫咸、巫彭哼了一聲,忍不住又罵道:“小子狗屁不通,簡直胡來,吃了這麼多凶獸靈珠,他當是靈芝仙草嗎?他媽的,獸珠化入骨骼、臟腑,就等於吸納了這些凶獸的元神,即便今日沒招來這些妖靈,這小子遲早也會越來越暴躁狂戾,變作一個善惡不分的妖魔。”

 

    晏紫蘇大凜,思緒回轉追憶,驀地驚覺蚩尤果然是變得越來越加暴戾。當日初逢之時,他雖悍勇桀騖,但行事果決鎮定,頗有其父之風;但這些日子以來,竟逐漸變為狂躁逞勇的莽夫,時時易被激怒,為人左右。近來一直與他相從過密,*得太近,反而瞧不真切,此刻被靈山十巫一語點破,登時深以為然。

 

    巫姑、巫真歎道:“倘若僅僅如此便也罷啦!大不了我們開刀將這些靈珠全部剜割出來。可是蚩尤小子似乎又被汁老妖困在‘煉妖壺’之類了不得的陰邪兇器之中,以陰毒妖法封印邪靈。眼下這萬千妖靈早已和他的本神交揉融合,變作一個了……”

 

    眾人大驚,晏紫蘇臉色更是倏地慘白:心道:“原來果真如此!”這幾日以來,她原本還懷了一絲僥倖之心,但聽到當今天下醫術最為高明的十巫也這般斷定,登時如墜深淵,失望已極。

 

    姬遠玄仍不死心,皺眉道:“但……但昨夜他出現之時不是神智清明,無甚異狀麼?這又是因何緣故?”眾人凜然,紛紛附和相問。

 

    巫咸、巫彭極不耐煩,瞪眼道:“他***,穿雙新鞋還磨腳哩!你沒聽過‘一層秋雨一層寒,乍涼還暖’?這千千萬萬妖魂鬼魄雖然已經和他的神識混融糅合,但要想完全奪其本真,占他軀殼,至少也要過個七七四十九日。在此期間,除非有人用妖法操縱他體內凶魄,否則他的本真神識必定時醒時睡,一會兒是蚩尤,一會兒是張三,一會兒是李四……若不是老子下藥將他迷得暈暈乎乎,現在多半又要發狂瘋魔了。”

 

    眾人恍然,大感失望。

 

    姬遠玄沈聲道:“如此說來,蚩尤兄弟當真已被徹底魔化,永無恢復的可能了?那些妖靈再也割除不開了?”

 

    靈山十巫齊聲道:“那是自然,就算用盤古斧、女媧石也劈不開、打不散了!”

 

    晏紫蘇心口如遭重錘,淚水險些奪眶而出。想到從今往後,蚩尤再非從前那桀騖、正直、勇武而又善良的少年,更是心如刀劫,萬念俱灰。

 

    巫抵、巫盼眼珠亂轉,突然拉長了嗓子,悠然道:“其實也並不是全無可能。除非……”

 

    晏紫蘇驀地抬頭失聲道:“除非什麼?”

 

    巫抵、巫盼正欲說話,被其他八巫驀一瞪眼,連忙嚇了一跳,緘口不言。

 

    眾人心下起疑,齊道:“望請前輩賜教!”

 

    靈山十巫面面相覬,支支吾吾了片刻,齊聲道:“除非天地裂,江海竭,乃有一絲可能。”

 

    晏紫蘇嬌軀微顫,心中倏地大跳起來,忖道:“這十個老妖怪必定解方,只是不願說出來罷了!”又喜又怒又氣又急,蹙眉沉吟。

 

    眼見流沙仙子笑吟吟地坐在一旁,搖盪雙腿,手指反覆纏繞著辮子,甚是悠閒,晏紫蘇心中一動,翩然起身,格格笑道:“我聽說靈山十巫醫術冠絕天下,無人能敵,今日一見,才知不過爾爾,只是些胡吹牛皮,欺世盜名之輩……”

 

    靈山十巫一楞,哇哇亂叫,紛紛喊道:“臭丫頭胡說什麼?我們的醫術當然是天下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噫乎兮,汝有眼不識泰山,吾心痛矣!”

 

    晏紫蘇聽若罔聞,暗一咬牙,朝著流沙仙子盈盈拜倒,大聲道:“素聞仙子蠱毒、醫術天下無雙,紫蘇極是敬服。懇請仙子瞧在拓拔太子的情面上,略施仙術,以‘藥神鼎’還複蚩尤本真元神,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眾人轟然,流沙仙子亦是微微一怔。“大荒十大妖女”都是狡猞毒辣女子,彼此之間互不服膺,暗較高下;即便是對龍女雨師妾,晏紫蘇亦非真心敬畏,只是憚於其權勢,平日裡不敢與之悖拗而已。不想她今日竟會為了蚩尤,拋卻自尊,對洛姬雅屈膝以求。

 

    靈山十巫一楞,齊齊頓口。他們自恃醫術天下第一,狂妄自負,好出風頭;自當日“藥神之爭”稀裡糊塗地輸給拓拔野之後,一直耿耿於懷,雖對拓拔野本人漸生好感,但對流沙仙子卻是越發遷怒惱恨。

 

    适才見洛姬雅取出“冰鉤蠶蛭”救治眾人,自己相形見絀,已是大感丟臉懊惱;此刻見晏紫蘇對他們棄若敝屣,轉而央求這妖女,登時如猴孫被刺中臀部,既疼痛又羞怒,生怕再次被她比了下去。當下大呼小叫,紛紛跳將上來,揪扯晏紫蘇衣襟,拚死阻攔。

 

    流沙仙子笑道:“素聞九尾狐心狠手辣,無情無義,今日一見,才知不過是欺世盜名。堂堂千面美人,為了一個愣小子,千張臉皮也不要啦!真是可憐可歎!”

 

    眼波流轉,瞟了瞟哇哇亂叫的靈山十巫,抿嘴一笑,將晏紫蘇拉了起來,歎道:“不過你總算有些見識,知道這十個沽名釣譽的蠢蛋救不了你情郎。罷啦!瞧在拓拔野的情面上,仙子我便勉為其難,救他一救吧?”

 

    十巫大急,口不擇言,叫道:“噫乎兮!彼女知何?屁耳!”“他***,藥神鼎算什麼?我們的伏羲牙才是上古至聖寶物!”“只要老子拿出伏羲牙,略施妙法,那小子莫說變作妖魔,就算是變作豬狗螞蟻,也能將他變回人來!”

 

    眾人凜然道:“伏羲牙?”

 

    眾巫異口同聲道:“不錯!只要將伏羲牙剠入蚩尤小子的椎骨,同化一體,就可令他脫胎換骨,將他體內的妖靈邪魄吸個一乾二淨!”

 

    晏紫蘇“嗤”地一笑,搖頭道:“算啦!倘若當真如此簡單,适才你們為何不說?何必打腫臉充胖子?什麼‘上古至寶伏羲牙’,什麼‘脫胎換骨’,傳到大荒之上,只怕讓人笑掉大牙,笑脫顎骨。”

 

    十巫氣急敗壞道:“臭……小丫頭,我們騙你做甚?伏羲牙當然可以救那傻小子,只是伏羲牙乃是我靈山鎮山之寶,豈能隨隨便便給小子做骨頭?”

 

    晏紫蘇無論他們如何叫嚷辯解,只是不信,兀自朝流沙仙子行禮拜謝。

 

    流沙仙子格格笑道:“老妖怪,瞧見了嗎?公道自在人心。任你們如何吹破牛皮,再過幾日,天下人都知道是我驅殺了九冥屍蠱,治癒了妖魔蚩尤。到時,這‘大荒第一神醫’的名號就是本仙子的啦!”

 

    巫咸、巫彭氣得銀須亂翹,臉色脹紫,驀地一跺腳,吼道:“罷了罷了!老子今日不要這伏羲牙了!小丫頭,快快求我們醫治蚩尤小子。只要你開口,老子定讓這小子恢復原狀。”

 

    晏紫蘇搖頭道:“我為什麼求你們?你們只會空口說大話,比起流沙仙子不知差了多少萬倍。蚩尤公子的性命非同兒戲,豈能讓你們這些庸醫隨便處置?”

 

    靈山十巫哇哇大叫,深感千年威名即將毀於一旦,羞怒焦急之下,竟一改驕狂傲慢之態,轉而苦苦央求晏紫蘇將蚩尤交予他們救治;軟硬兼施,死磨活泡,無所不用其極。

 

    英招等人見了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均想:“這十個老妖怪終究只是樹精,枉活了數千歲,仍是朽木腦袋,不可雕也!”

 

    未了,晏紫蘇似是不勝其煩,歎了口氣,蹙眉勉強答應。靈山十巫登時如釋重負,歡呼雀躍,朝流沙仙子直翻白眼示威。

 

    晏紫蘇與流沙仙子對望一眼,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狡猞而得意的微笑。這一刹那,大荒中最精擅蠱毒的兩大妖女突然萌起惺惺相惜之情,彼此的敵意也在瞬間煙消雲散。

 

    姬遠玄忍俊不禁,拊掌道:“晏國主果然冰雪聰明,不費一棵仙花異草,便可讓靈山十巫心甘情願地為你治病,姬某嘆服之至。”眾人齊笑。

 

    巫姑、巫真突然醒悟,尖叫道:“臭丫頭用激將計騙我們上當!”

 

    眾巫神色突變,這才霍然驚覺。眼珠滴溜溜直轉,面面相覷,臉色青紅不定,極是氣惱。但他們素好面子,既在眾人眼前死乞白咧地攬來此事,豈能自雲上當?又怎能耍賴反悔,招天下人恥笑?有如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尷尬已極。

 

    當下索性哈哈乾笑,紛紛強辯道:“臭小子,你知道什麼?這伏羲牙我們早就不想要了,當日便想送給拓拔小子,他不好意思收下,所以我們才想了這麼個妙計,間接地送給他。”

 

    “我們是故意假裝中計。這就叫作將計就計,臭丫頭被我們要得團團轉還自以為得計,當真可笑之極。”

 

    正自鬧哄哄一片,匆聽殿外傳來喧嘩之聲,有人叫道:“白馬神,大事不好了!”

 

    眾人一凜,隨著英招急奔出殿,只見六名巡行金衛拾著幾個人朝廊內急速退入,“嗆然”脆響,四周金衛劍拔弩張,凝神戒備。

 

    英招沈聲道:“怎麼回事?”

 

    那六名巡衛伏倒,齊聲道:“我們巡行到偏殿時,發現無一守衛在崗,深覺蹊蹺,於是四下搜索,結果在雪杉林內發現杏花仙子和三名玉山聖衛屍體……”

 

    眾人聞言大凜,玉山聖衛乃是王母禦衛,怎會斃命於此?凝神四眺,周圍寒風怪號,大雪茫茫,卻不見有絲毫異狀。

 

    英招低頭望去,只見杏花仙子花容慘白,周身僵硬如冰石。那三名守衛面色鐵青,雙眼翻白,當已斃命多時。其中兩名衛士腰纏玉帶,衣角繡了一隻黑斑雪豹,甚是醒目,另一名則被剝去外衣,只剩下薄薄的素布勁裝。

 

    巫抵奇道:“奇哉怪也!這麼冷的天他脫衣服幹什麼?難道想要放屁?”

 

    英招一驚,倏地想起适才那呈帖衛士,心中登時閃過一絲不祥之意。

 

    卻聽巫盼歎道:“蠢材蠢材,放屁要脫衣服嗎?放屁只需脫光了褲子便是。難道你拉屎之時也脫衣服嗎?”

 

    巫抵一愣,臉色脹紅,怒道:“他***,原來你偷看我拉屎!”一把揪住巫盼的領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里啪啦”扭打一處。

 

    姬遠玄俯身試探四人鼻息,臉色一緩,喜道:“杏花仙子尚有氣息!”眾人顧不得一旁喧嘩吵鬧的靈山十巫,忙將她抬入殿中,爐火烤暖,運氣輸導。過了片刻,杏花仙子倏地坐起身來,怒叫道:“金門神莫走!”

 

    眾人大凜,齊道:“金門山神?”

 

    杏花仙子“哎”地一聲噴出一口黑血,嬌軀劇顫,突然發覺自己身在何處,又驚又喜,喘氣道:“白馬神,是你!快……快去告訴科大俠,千萬……千萬別跟著那假……假禦衛走……”

 

    眾人變色,急問其詳。杏花仙子斷斷續續說了半晌,才將事情原委說得清楚:她為了一睹龍神太子的風采,與金門山神黃炬、遊痕一齊到了玉螺宮,不想卻在無意間發現黃炬此行的目的竟是刺殺科汗淮,苦勸之下反被他打成重傷;恰逢西王母的三個禦衛奉命趕聖玉螺宮,呈帖科汗淮,黃炬乘勢將他們擊殺,剝下其衣服,偽裝成禦衛模樣,欲將科汗淮引到隱秘處刺殺。

 

    杏花仙子說到最後,極是焦急,氣息不繼,立時又轉暈迷。

 

    眾人大駭,姬遠玄皺眉不解,奇道:“只是……只是金門山神為何要刺殺科大俠?”

 

    英招沈著臉,霍然起身道:“此中原由,我們也都不甚了了。但當務之急是先救下科大俠,否則大錯鑄成,必定引起金、龍兩族仇隙紛爭,天下更亂。”

 

    眾人想起龍神對科汗淮的癡情,無不深以為然,心中大寒。

 

    當下英招急令巡衛通報白帝、王母,自己則與姬遠玄、晏紫蘇等人兵分數路,分頭尋找科汗淮。只有流沙仙子、靈山十巫等人留在殿中救治杏花仙子。殿外則加強警戒,由四百名精銳衛士重重守護。       

第十九卷 第四章系鈴解鈴

            大雪紛揚,險崖峭兀,科汗淮隨著那禦衛在崖邊峰頂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狂風卷過,身後的腳印瞬間便被雪浪淹沒。前方亂石參差,山勢險惡,斜斜橫亙的寒松被沉甸甸的白雪壓得“格格”直響,劇烈起伏搖擺,仿佛一個咳嗽的老人,隨時都將跌入那深幽蒼茫的冰淵雪壑中去。

 

    朝東南方遠遠望去,隱隱可見風嘯崖的輪廓。那巨大橢圓的崖石隨著風向緩緩旋轉,發出變化莫測的呼號怪響,時而如嬰兒啼哭,時而似少女脆笑,時而宛如老人的歎息,時而仿佛巨漢的怒吼……崖石之上,一座雄偉瑰奇的玉石樓臺巍然而立,在虱雪裡若隱若現,彷佛仙閣幻景。

 

    那便是聞名遐邇的金族聖景——風嘯石。

 

    聽著那風石呼嘯之聲,科汗淮心中突然酸苦翻騰,驀地停住腳步,旺旺地眺望著那雄奇壯麗的景象,眼眶莫名地熱了起來。

 

    很多年前,他曾經在這風嘯崖下與金神石夷苦苦相鬥,雖遍體鱗傷,卻終於挖得一顆小小的風嘯石,送給那美麗剛烈卻又溫柔似水的東海女子。為了那顆風嘯石,他幾乎命喪昆侖,甚至險些與自己的一生摯愛反目分手,但對於此事,他卻從來沒有後悔過。

 

    此刻故地重遊,恍然若夢,許多往事突然如這狂風暴雪,繽紛撲面。他的耳邊忽然響起那年大雪之夜,自己在炎火崖邊、碧紗窗下,為西王母徹夜低唱的歌謠:“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那時少年輕狂,街不知人生愁苦;兩心相悅,倩正濃時,雖不能明見天日,卻仍然快樂無已,縱有悲傷迷惘,也帶著青澀的酸甜。但彈指紅顏,刹那芳華,十八年光陰如電。

 

    此刻白髮如雪,心如風嘯之石,想著“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十六個宇,突然覺得一陣徹骨的蒼涼、疲憊與苦澀。

 

    當下歎了一口氣,淡淡道:“黃將軍,這裡壑深可埋骨,又有青松相伴,正是絕佳所在。既要殺我,就在這裡動手吧!”

 

    “砰”地一聲悶響,偏殿大門緊緊關閉,也將靈山十巫的爭吵聲摒絕在銅門之外。聽著流沙仙子與眾衛士的腳步聲越行越遠,再無聲息,杏花仙子方慢慢地睜開眼睛,瞳孔閃過一輪絢彩妖光。

 

    她倏然坐起,環首四顧,狹長的偏殿密室如黑暗的長廊,幽深不見底,每隔五丈乃有一個小小的銅爐,跳躍著淡紫色的火光;左側高壁上,鑿了一排極密的微小通氣孔,萬千道白色光線密雨急箭似的投射在右壁上。兩壁鑲嵌的夜明珠與玉燈石輝映著爐火與白芒,折射出迷離萬端的幽光。

 

    沿著左壁,一排石床綿聯鋪開,每張石床上均蓋著一個淡黃色的橢圓水晶罩,隱隱可見其中朦朧人影、以及串串飛揚的彩色氣泡。

 

    杏花仙子飄然起身,鬼魅似的穿行于石床之間,一個接一個地仔細端詳、查尋。

 

    驀一停頓,在一石床前立住,素手輕輕撫摩著水晶罩,唇角漾出一絲詭異而妖媚的微笑,低聲格格地笑將起來,喃喃道:“五德之身!五德之身!可算找到你啦!”

 

    在那水晶罩內,靜靜地仰臥著一個俊逸挺拔的少年,英眉舒展,雙目緊閉,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溫暖笑意,仿佛正做著香甜的美夢,正是近來名震天下的龍神太子拓拔野。

 

    杏花仙子目光四下電掃,笑意凝結,森寒冰冷,嬌俏的臉容在迷離的幽光中顯得說不出的詭異陰森。素手輕輕一推,將那水晶罩掀了開來,無數彩色氣泡登時溺溺飄搖,在黑暗中逐一破滅。

 

    她櫻唇微啟,一道絢光登時破射而出,光芒越來越盛。

 

    “噗”地一聲,一個核桃大小的渾圓白骨從她貝齒紅唇之間鑽了出來,緩緩旋轉,當空飛舞。骨球離體的刹那,杏花仙子的眼神登時暗淡渙散,周身棉花似的癱軟,萎頓在地。

 

    那骨球晶瑩剔透,四周有七點絢光,跳躍吞吐,仿佛北斗七星。越轉越快,倏地沖至拓拔野的唇邊,“格啦啦”一陣脆響,硬生生地擠入他的口中,咽喉登時鼓起老大一塊。

 

    當是時,“砰砰”連響,銅門洞開,偏殿內突然燈火通明,無數金衛怒吼著潮水似的湧了進來。

 

    那排石床上的水晶罩接二連三地震飛開來,笑聲大作,數十人起身飛掠,將“拓拔野”包圍得嚴嚴實實,刀光劍芒、絢彩真氣耀眼閃動,齊聲笑道:“妖魔,你自投羅網,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拓拔野”的體內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狂怒的厲吼,熾烈的青光轟然四射,“轟”地一聲震響,“拓拔野”的身體突然炸裂為萬千碎片!

 

    絢光團團鼓舞,一個青銅小鼎破光飛出,“嗚嗚”亂轉,那骨球在鼎內狂亂飛舞,始終無法沖出。

 

    卻聽一人笑道:“汁老妖,這才叫作困獸之鬥,飛蛾撲火!既然你自己急不可待地沖入煉神鼎,又何必急著出來?”那人俊秀灑落,笑容溫暖燦爛,赫然正是拓拔野!

 

    在他身側,雨師妾、應龍、誇父、姑射仙子等高手一宇排開,真氣交錯飛舞,將煉神鼎團團罩住。

 

    “嗡嗡”震響,銅鼎青光越熾,元魂珠幻彩流離,汁光紀的元神不斷地發出淒厲怒吼。

 

    誇父哈哈大笑道:“臭獅子腦袋,難道你是屬蛔蟲的?拼著死命往別人腸子裡鑽?哈哈,真是笑死人啦!”

 

    六侯爺笑道:“我瞧他多半知道我們餓得緊了,想要犧牲自我,所以沖到鼎裡給我們熬一鍋骨頭湯進補。”

 

    人聲如沸,姬遠玄、英招、晏紫蘇、流沙仙子等人擠入人群,見狀無不大喜過望。黑帝元神既已被困在煉神鼎內,九冥屍蠱便如無源之水,無根之木,不足為懼。

 

    姬遠玄笑道:“拓拔兄弟神機妙算,這‘請君入甕’之計真是妙極。不費吹灰之力,便擒得蠱母妖魔,天下人當額手稱慶。”

 

    拓拔野笑道:“多虧了姬兄寶鼎,才能將這老妖死死困住。此外還虧得晏國主妙手無雙,將那死囚化得與我分毫不差,否則這老妖怪又豈會這般輕易上當?”眾人拊掌大笑。

 

    原來拓拔野蘇醒之後,料定黑帝失敗之後必不甘心,一定會想方設法寄體於自己的“五德之身”,進而修練“攝神禦鬼大法”東山再起。因此便設下圈套,將一金族死囚化作自己模樣,將煉神鼎置於其咽喉,等著老妖自動上鉤,鑽入煉神鼎中,而後一舉擒獲之。

 

    晏紫蘇笑吟吟地望著那急速旋轉的元魂珠,又瞥望著遠處石床上那昏迷沉睡的蚩尤,悲喜交織,心底裡只想著一個念頭:待到老妖的元神在煉神鼎裡化散之後,這元魂珠便可用來承載魷魚的元神了。那時再以伏羲牙為他脫胎換骨,便可令他徹底恢復為本真之身……

 

    這時,杏花仙子“嚶嚀”一聲,重新蘇醒過來。秋波蕩漾,瞧見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想起發生之事,登時暈生雙頰,羞慚無已。

 

    拓拔野微笑道:“仙子不必自責,若不是你帶他到此,我們也無法這麼快便將老妖擒獲。說起來你才是第一大功臣呢!”眾人齊笑。

 

    杏花仙子俏臉紅透,更覺忸伲慚愧,見眾人殊無怪責之意,芳心稍定。悄悄抬眼瞥去,只見拓拔野與戴著面具的雨師妾並肩而立,如玉樹臨風,秀竹傲岸,果然如傳說中那般俊秀動人,一顆心立時突突亂跳起來。

 

    英招笑道:“魚已入網了,科大俠怎麼還不回來?”

 

    杏花仙子一怔,變色道:“你們……你們适才沒派人去找他嗎?”

 

    眾人齊齊一愣,面色陡然劇變,英招失聲道:“什麼?難道那禦衛當真是金門山神所化?”

 

    眾人原以為那不過是汁光紀的胡認言語,旨在調虎離山,引他們離開大殿,不想竟是真的,一時方寸大亂。

 

    雨師妾失聲道:“糟啦!科大哥真元未複,又對金門山神殊不防範,只怕凶多吉少!”

 

    拓拔野不容分說,驀地抓起雨師妾的手,風也似的朝外奔去;一面大聲叫道:“我們去找科大俠。靈山十巫、流沙仙子,蚩尤便拜託你們了,務必讓他脫胎換骨,平安無事……”

 

    姑射仙子嬌軀一顫,妙目中閃過擔憂的神色。眾人叫道:“拓拔太子小心!你經脈未愈,切切不可動手相鬥……”一齊追了出去。

 

    等到群雄奔巨大殿之時,拓拔野二人早已騎上太陽烏,穿殿破空,沖入茫茫風雪之中。

 

    ※※※寒風怒吼,雪花卷舞,那橫斜巨松似被殺氣所激,突然“喀嚓”一聲斷裂開來。

 

    那“禦衛”渾身一震,徐徐轉過身來,冷冷道:“你是何時發現的?”

 

    科汗淮微微一笑,心道:“她是金族聖女,最伯流言蜚語,絕不會在眾人之前假我以顏色;就算果真想要與我相會,也必定在夜深人靜之時派遣青鳥傳信,又怎會讓衛士趕到玉螺宮中呈帖相邀?”這些話他卻隻字不提,淡然道:“你雖然喬化得回然兩異,刻意斂氣收神,但在如此狂風暴雪中行走,居然殊不搖擺、膽怯,怎會是尋常的聖女禦衛?你的指端殺氣橫溢,雪花未觸即融,金族之中除了天犬神將,又有誰的真氣如此雄渾充沛,直欲殺我而後快?”

 

    頓了頓,嘴角露出一絲苦澀與反諷之意,微笑道:“況且除了你,又有誰能將她的字跡模仿得如此唯妙唯肖?”

 

    黃炬細眼微睜,神光淩厲,八字眉輕跳不已,冷冷道:“既知是我,為何還要隨我來此?”

 

    科汗淮淡淡道:“科某一生坦蕩磊落,何所畏懼?這十八年的恩怨,也終需有個了斷。”

 

    黃炬瞳孔漸漸收縮,淩厲殺意如厲電閃耀,沈聲道:“事關聖女清譽,昆侖興衰,得罪了。”雙手一張,“砰”地一聲,外衣、面具紛紛破碎震飛,露出真身。

 

    右手緊握那青銅骨傘,徐徐張開,銀光刺目怒爆。

 

    ※※※拓拔野、雨師妾騎鳥急飛,朝著風嘯樓低掠而去。

 

    透過漫天風雪,忽然瞧見下方峭崖沿側,雪地狼藉,一株橫斜巨松進裂斷折,周圍巨石亦震裂破碎,星羅棋佈。裂面嶄新,大雪街末完全覆蓋,似乎片刻前剛剛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惡鬥。

 

    拓拔野心下大凜,凝神四掃,卻不見半個人影。雨師妾妙目忽地一亮,低聲道:“我聞著他的氣味啦!他們定是往東邊去了。”

 

    拓拔野大喜,再不遲疑,立時驅鳥折衝,借助龍女天賦,循著那淡不可聞的氣息,朝東面狹長幽深的壑穀沖去。

 

    霜風如刀,雪花撲面,銀白色的峭壁險崖霍霍飛閃。

 

    兩人直沖壑底,隱隱聽見那蒼茫雪霧中傳來氣浪進擊的震響,迷蒙中,道道青光熾芒縱橫飛舞,若隱若現。

 

    兩人又驚又喜,急速沖掠:同時取出“相思犀”,正欲與晏紫蘇等人聯繫,告之詳細方位、情況,忽然大風呼卷,一道人影急電似的衝撞而來!

 

    拓拔野一驚,五屬真氣蓬然進爆,自然而然地順循五行相生之序閃電運轉。豈料真氣方動,突然痛徹心肺,“足厥陰肝經”、“手陽明大腸經”及陰維、陽維等脈仿佛瞬間爆炸開來,險些翻身摔落。

 

    他與黑帝生死激戰中經脈重創,五行之氣無法循序激轉。此刻運轉真氣,體內真氣登時如洪水決堤氾濫,相克相沖,將他五臟六腑、經脈骨骼撞得幾欲斷裂震散。

 

    雨師妾大駭,曲臂回鉤,奮力將他拉住;右手下意識地聚氣吐力,氣刀飛舞。但她真元未複,真氣頗弱,那人竟避也不避,一條黑色絲帶倏地劈開氣浪,逕直沖入。

 

    拓拔野強忍劇痛,定睛一望,失聲道:“是你!”兩人心中齊齊一沉,隱覺下妙。“僕僕”輕響,呼吸一窒,經脈盡數被封。

 

    那人碧眼清澈,紫唇淺笑,黑衣絲袍翩翩飛卷,說不出的明麗華貴,正是水族聖女烏絲蘭瑪。

 

    她微笑不語,冰蠶耀光綾飄然飛卷,奪過“相思犀角”,塞入拓拔野懷中;纖手一晃,又將太陽烏封印入斷劍。

 

    幾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刹那之間,已將拓拔野兩人捆纏一處,提著他們朝下急電飛去。

 

    烏絲蘭瑪提著兩人急速下沖,瞬間便到了壑底雪地。風雪甚狂,四周白茫茫不可視物,只能隱隱約約地瞧見前方遠處人影閃掠,那道青光如矯龍飛舞雲霧,見首不見尾。

 

    拓拔野與雨師妾四目對望,動彈不得,又是氣惱又是滑稽,苦笑不已。

 

    若換了昨夜,他定可運轉五行真氣,輕而易舉地掙脫開來,但眼下經脈重創、封堵,五行真氣不能循序相生運轉,根本無法衝開經絡、穴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水聖女將自己二人拎小雞似的提來帶去。

 

    人生際遇,瞬息萬變,他果然只做了一夜的天下第一。

 

    烏絲蘭瑪低頭瞥了拓拔野一眼,似笑非笑,傳音道:“拓拔太子,你不是喜歡躲在一旁偷看麼?我再成全你一遭吧!”默念“鏡花水月訣”,釋放幻光真氣將二人一齊隱身,而後提著他們,繼續朝那青光閃爍處飄然掠去。

 

    拓拔野聽她言語,似是業已明白自己便是當日雁門山的蒙面少年。此女心機頗深,行事狠辣果決,絕不在西王母之下,不知此番制住自己意欲何為?心下大凜,脊背一陣颼颼發寒。

 

    烏絲蘭瑪悄無聲息地高低飛掠,穿過一片白雪覆蓋的亂石、灌木,在山崖石壁後立定,從石隙問望去,前方景象已頗為清晰分明。

 

    只見科汗淮青衣飄舞,手掌翻飛,斷浪氣旋斬風雷卷掃。他真元未複,那碧翠氣芒吞吐不定,時強時弱,不甚穩定。

 

    一個素衣老者揮舞青銅骨傘,鬼魅穿梭,銅傘忽而撐開,格擋刀芒;忽而併攏疾剌,眩光如厲電飛揚。正是金族第六高手“天犬黃炬”。

 

    兩人身影交錯,氣浪進飛,聲勢極是驚人。一隻巨翼赤犬盤旋奔騰,時時下沖飛撲,“榴榴”怒吼聲不絕於耳。

 

    二人一大激鬥正酣,全神貫注,絲毫沒有察覺遠處多了拓拔野三人。

 

    ※※※拓拔野、雨師妾越瞧越心驚,若在從前,此人當非科汗淮對手,但此時科汗淮重傷未愈,真元虛弱,何況又有那天大在一旁干擾偷襲,恐難支持很久、風雪越來越大,拓拔野兩人凝神觀望,忐忑不安,不知不覺中,已被大雪覆蓋凍結,如兩尊厚實的雪人冰柱,瞧不清原來的面容。

 

    “蓬!”科汗淮似是真氣不繼,青光氣旋突然黯淡,黃炬大喜,低喝一聲,青銅傘陡地暴張,九輪白光如圓圈重疊,尖錐似的怒射而出,瞬間衝破斷浪氣旋斬,激撞在科汗淮的右肩上。

 

    拓拔野、雨師妾心下一沉,暗呼糟糕。卻見科汗淮身子一晃,臉色蒼白,氣旋光芒陡然收斂,朝後踉艙飛退。

 

    黃炬哪容他喘息?細眼厲芒大作,急電追隨,青銅傘霍霍飛舞,光輪氣箭四爆怒射,如暴雨雷霆,刹那之間將他逼得險象環生。

 

    拓拔野大凜,猛一咬牙,暗自凝神,以意禦氣,一點一點地衝撞經脈,決意拼著兩敗俱傷,也要衝開經絡,救下科汗淮。

 

    烏絲蘭瑪突然伸手按住他和雨師妾的頭頂,傳音微笑道:“拓拔太子,君子不語觀虎鬥,你只管乖乖地看,可別輕舉妄動。我膽小得緊,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心神一亂,說不定就會傷了你雨師姐姐,那豈不冤枉?”

 

    拓拔野又驚又怒,知她言出必行,當下只好收斂神念,伺機而動。

 

    黃炬越攻越快,那青銅傘“嗚嗚”旋轉,熾光怒舞,將科汗淮籠罩其中;萬千道白氣絲絲縷縷地從四周山崖石壁飛騰而出,匯入那銅傘中,激撞起點點銀光火花。

 

    銅傘漸漸收縮,光芒越來越強盛刺目。

 

    科汗淮如被萬鈞巨石所壓,不堪重負,慢慢地曲身、低頭,直至盤坐於地,就連雙臂也無法筆直地舒展開來。氣旋從他指尖沖出,繞體盤旋,抵住銅傘的邊緣,不讓其合攏。

 

    拓拔野大驚,知他尚在苦苦抵抗那陰陽九合傘的吸力,一旦被納入其中,不僅元神封印,肢體也會立時絞碎化為骨漿血水。

 

    正自心焦如焚,忽聽科汗淮沈聲低喝,如暗夜驚雷,一道刺眼碧光突然爆漲,滾滾炸射,直沖雲霄。斷浪氣旋斬再次“出鞘”!

 

    “轟!”巨響疊爆,萬千氣浪如銀蛇亂舞,閃電縱橫。

 

    黃炬悶哼一聲,碧光飛旋,青銅傘沖天脫手離甩;他身形劇晃,想要立定卻強撐不住,驀地跌飛數丈,坐倒在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雪地點點殷紅。

 

    科汗淮身形亦是一晃,倏地向後仰倒,青光氣芒突然消失。

 

    “咄!”白雪紛飛,冰塊四射,陰陽九合傘筆直落下,插入不遠處雪地之中,“嗡嗡”直震。

 

    原來科汗淮料定自己真氣無法久繼,是以孤注一擲,故意誘使黃炬全力傾壓而下;壓力越大,反震力自然也就越大,科汗淮的真氣被壓縮在極小的空間內,蓄勢待發,突然爆發出極大的力量,形成狂猛無匹的斷浪氣旋斬,一舉破敵。是可謂置之死地而後生。

 

    拓拔野、雨師妾又驚又喜,登時放下心來。烏絲蘭瑪低咦一聲,碧綠明眸閃過古怪的神色,似是頗為詫異。

 

    黃炬劇烈乾咳,喘息著厲聲喝道:“你為什麼不殺我?”

 

    科汗淮輕輕擦去嘴角的血絲,微微一笑,道:“金門山神德高望重,對她又有厚恩,科某豈敢有不敬之心?只盼神上能放我一馬,便感激不盡了。”

 

    黃炬細眼精光四射,瞪視著科汗淮,半晌方歎道:“好個斷浪刀科汗淮!不愧為大荒五十年後之第一人。老夫……老夫敗給你了。”

 

    他八字灰眉微微一揚,驀地一拍雪地,沉聲又道:“但你引誘聖女,觸犯第一戒律,其罪斷不可赦!不是老夫不肯放你,實是天威難違。大不了老夫殺了你之後便自刎謝罪,與你在黃泉路上做伴!”

 

    話音未落,那天犬已狂聲咆哮,朝科汗淮猛撲而去。

 

    拓拔野大駭,方甫凝神運氣,天靈蓋陡然一緊,一股淩厲真氣森然撲下,直鑽心脈,耳畔聽到烏絲蘭瑪柔聲傳音:“乖乖地別動。”

 

    當是時,“錚”地一聲脆響,風聲破嘯,一彎青白色的耀眼刀芒飛旋怒舞,當空劈落,朝著天犬雷霆急斬。

 

    科汗淮、黃炬齊齊一震,失聲道:“是你!”

 

    天犬驚駭悲鳴,雙翼電拍,倏然破空沖起,避讓開去。

 

    刀芒飛旋,在雪光輝映下閃爍著綺麗的豔光,赫然竟是西王母的刀形玉勝“天之厲”!

 

    雪花卷舞,一道人影翩然飛落,“天之厲”悠然翻轉,輕飄飄地懸在她的腰間。雪裘白裳,玉勝搖曳,瓜子臉端莊秀麗,如霜雪凝結;典雅高貴,不怒自威,正是西王母白水香。

 

    烏絲蘭瑪嘴角微笑,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終於來啦!”

 

    拓拔野心下又是一沉:“難道西王母是她叫來的嗎?”驀地猜到她要幹什麼了,驚怒更甚。

 

    西王母淡藍秋波橫掃,飛快地瞥了科汗淮一眼,閃過一絲複雜已極的神情,雙靨泛起淡淡的暈紅;略一凝神,朝著黃炬翩然行禮,恭聲道:“不知師父光臨,水香接駕來遲,萬請恕罪。”

 

    黃炬木無表情地搖頭道:“老夫何德何能,豈敢再自居聖女師父?”

 

    西王母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的恩德、教誨,水香一刻也不敢淡忘。”她語調謙恭,聲音漸轉輕柔,聽來更加悅耳。

 

    黃炬“哼”了一聲,冷笑道:“不敢當。你的眼裡、心裡當真有我這個師父嗎?倘若如此,又怎會有今日?”

 

    西王母柳眉輕蹙,欲語還休。

 

    天犬一溜煙跑到了黃炬身邊,怯生生地望著西王母,喉中發出“嗚嗚”地哀鳴,巨尾搖動,似是向她討好。

 

    黃炬冷冷道:“聖女殿下,你初登聖女之位時,身邊極少朋友,常常和這天犬玩耍聊天,把它當作最為知心的朋友。但适才,你一出手便欲取它性命,你……嘿嘿,對這忠心耿耿的天狗尚且如此,對我這風燭老人又有什麼念舊之心?”

 

    西王母眼圈微微一紅,低聲道:“水香幼年喪父,初登聖女之位時不過七歲,族中許多人瞧我不起,百般刁難,若不是師父支援、庇護,水香焉能有今日?這些年來,師父雖身在昆侖之外,卻仍時時刻刻暗中保護著我,水香叉何嘗不知?在我心中,早已將師父視為生身父親一般,敬愛有加。偌大的昆侖,除了陛下,只有師父才是我唯一的親人……”心中激動,聲音竟輕輕地顫抖起來。

 

    拓拔野心中一震,想不到西王母竟也有這般動情的時候。

 

    黃炬面色漸和,心下大軟,歎道:“罷了罷了,我知道你外冷內熱,並非無情無義之人,否則當日我撞見你和斷浪刀相會時,你也不會放過我了。”

 

    西王母眼波流轉,正好撞見科汗淮凝視的眼睛,兩人臉上微微一震,心潮激蕩,百感交雜,目光仿佛被磁石所吸,再也無法移轉開去。

 

    黃炬撫摸著天犬的脖頸,突然之間好像蒼老了許多,歎了口氣,道:“我老了,為了你,將這個秘密守了整整十八年,已經疲憊不堪了!這些年來,想到保護聖女不力,心底便羞愧難當。若不殺了斷浪刀,我實在愧對族神、族人,日後羽化登天,也無顏再見列祖列宗……”

 

    西王母動容道:“師父……”

 

    黃炬擺了擺手,道:“今日我將斷浪刀請到此處,就是為了做個了斷。我和他之間,註定只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這個壑穀。我若能殺了他,便能保住聖女清譽、本族太平;即便他殺了我,我也是為捍衛聖女貞潔而死,可以坦蕩無愧地離開塵世,再不用負疚自責。”

 

    徐徐起身,凝視著西王母,淡然道:“倘若你真的當我是師父,就聽師父一句話,殺了他,向天神謝罪,祈求赦免……”

 

    西王母輕輕一顫,臉色雪白,搖頭道:“師父,你要我做什麼都成,只有這一件絕難從命。從前不行,現在不行,將來也不行!我這一生虧欠他實在太多了,請師父放過他吧!”聲音雖然輕柔依舊,但卻是斬釘截鐵,不容一絲轉圜餘地。

 

    科汗淮全身一震,悲喜交參,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青裳獵獵鼓舞,雪花飄揚,到了他身側,紛紛隨著衣襟節奏,悠揚地翻飛起伏。

 

    百丈之外,拓拔野心中亦忽地一松,說不出的激動喜慰,忽然感應到雨師妾的傳神意念,輕輕地歎道:“有了王母這句話,科大哥這二十年的顛沛流離都不枉了。”

 

    黃炬灰眉跳動,怒色一閃而過,長歎道:“你……你好糊塗!天下沒有滴不穿的石,沒有透不了風的牆,你和他的事情,又豈止我一人知道!倘若還有旁人知道這秘密,你……你……”

 

    科汗淮微微一笑,忽然淡淡道:“金門神放心。無薪何以燃火,無風何以成浪?只要科某消失不見,流言蜚語終究也只是流言蜚語……”

 

    拓拔野一凜,不知他所言何指,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突聽烏絲蘭瑪笑著傳音道:“拓拔太子,該你出場啦!”隨即大聲叱道:“何方妖魔,躲在這裡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拓拔野大吃一驚,暗呼糟糕。她這般輕描淡寫地推卸栽贓,實是惡毒之極。如此一來,黃炬、王母必然認定他們适才在一旁偷聽聆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自己倒也罷了,只怕會連累科汗淮、雨師妾重新陷入生死攸關之境。

 

    正自驚怒,只覺腳下一空,驀地被她拋了起來,和雨師妾一齊平空橫飛,摔落在前方雪地之中,冰層四濺。

 

    天犬狂吠,黃炬厲聲暍道:“誰?”驀地一張手,將插入雪地的陰陽九合傘隔空拔起,收入掌心。“蓬”銅傘暴張,銀光四射,九道熾光氣浪疾撞拓拔野二人。

 

    氣風鼓舞,拓拔野腰問珊瑚笛受其所激,忽地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科汗淮耳廓一動,神色微變,叫道:“神上手下留情!”衣袖飛舞,“哧”地一聲,斷浪氣旋斬轟然鼓舞,碧光橫掃,硬生生將那九道銀光震碎開來。

 

    “僕僕”連響,氣浪進爆,拓拔野、雨師妾周圍的雪地接連炸裂,二人忽覺經脈暢通,氣血奔流無阻,“啊”地一聲,一齊跳了起來。身上覆蓋的冰雪也被震得簌簌飛揚,露出小半面容,急忙伸手蓋住。

 

    烏絲蘭瑪將他們拋出之時,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經脈已楷稍解開,此刻再被兩大高手的氣浪推撞,登時貫通。

 

    外人乍一瞧去,絲毫看不出他們的經脈曾被封住,倒像是他們心虛張惶,被打了個猝不及防。

 

    烏絲蘭瑪傳音笑道:“拓拔太子,何不再蒙起臉面,故弄玄虛?”話音未落,翩然飛至,驀一頓身,故作詫異道:“水香妹子、金門神上、龍牙侯,原來你們都在這裡。适才聽說金門神被妖魔附體,擄走龍牙侯,急忙追來找尋……現在大家無恙,我也就放心啦!”

 

    秋波一轉,指著拓拔野叱道:“何方妖魔,還不跪下受死!”冰蠶耀光綾如黑雲飛舞,滾滾卷掃,漫天白雪登時進散開來。

 

    昨夜烏絲蘭瑪拆穿燭龍的義舉,曾使拓拔野對她的印象一度改觀,暗自將她視為盟友;但以此刻觀之,她對自己、科汗淮、龍女的敵意並未因“同仇敵愾”而稍減。

 

    但是她為何要如此陷害自己呢?難道僅僅是那夜在雁門山下,聽得她的秘密、破壞了她的計畫嗎?昨夜她方甫與燭龍決裂對敵,理當收攏人心,廣結同盟才是,何苦在這等關頭與自己結仇、與龍族交惡?倘若王母、黃炬一怒之下當真殺了他滅口,誓必引起四族同盟的分裂,對於烏絲蘭瑪又有什麼好處呢?以她之狠忍果決,當不至於鼠目寸光若此,為泄私憤而不顧大局,其中莫非還有什麼玄機嗎?

 

    這些念頭飛快地在拓拔野的腦中交迭閃過,一時間難以索解。

 

    情勢危急,不容多想。當務之急乃是儘快與龍女一齊離開此地,否則一旦身上的冰雪消融落盡,露出廬山真面目,那便糟之極矣。

 

    但此刻體內真氣岔亂,稍一運氣,立時痛入骨髓;又不能以天元逆刀或無鋒劍等神器抵擋,以免洩露身份。唯一的方法便是轉動“定海神珠”,因勢隨形,伺機逃之夭夭……

 

    思付間,西王母、黃炬身影飛掠,氣浪淩厲飛舞,左右夾擊攻至。冰蠶耀光綾、繞指柔真氣、陰陽九合傘倏地交織成天羅地網,鋪天蓋地包攏而下。

 

    刹那之間,他們已身陷當世三大高手的合圍之中。

 

    忽聽科汗淮傳音喝道:“快走!”青光一閃,一道氣旋如碧浪飛卷,蒼龍纏騰,瞬間破入氣網光幕之中,朝拓拔野衝撞而來。

 

    轟隆震響,幻光流離,那柔韌交纏的三股氣浪登時渙散開來,彩芒逸射。他這一記氣旋斬看似劈向拓拔野,實則為其解圍開路。

 

    拓拔野大喜,再不遲疑,聚意凝神,驀地抓起雨師妾的素手,反轉“定海神珠”,藉著四股真氣互撞之力,倏然翻騰飄卷;如風中落葉,浪裡孤舟,有驚無險地從層疊鼓舞的氣浪之間穿掠而過,飄匆悠蕩。

 

    當是時,“轟隆”巨響,左側峭壁簌簌震動,冰石雪浪滾滾崩落。漫天白芒雪層中,一道人影如閃電橫空,倏地俯衝穿掠,直撲拓拔野。

 

    拓拔野、雨師妾心下大驚,待要閃避,卻聽那人啞聲暍道:“跟我走!”眼前一花,呼吸滯窒,經脈瞬間被封;繼而肩頭陡然一緊,已被他雙手鉗抓,沖天飛去。

 

    其勢迅疾如電,身法詭奇如妖魅,赫然竟是那日在南淵崖畔劫走窫窳的神秘人!

 

    西王母又驚又怒,暍道:“是你!”嗆然脆響,“天之厲”破空怒舞,雷霆飛斬。烏絲蘭瑪、黃炬亦閃電出手,如影隨形。

 

    那人啞聲長嘯,禦風飛沖,竟搶在三股氣浪沖到之前奔竄出百丈開外,瞬息消失在茫茫雪霧之中。       

第十九卷 第五章白雲蒼狗

            大風呼嘯,雪花卷舞。那人提著拓拔野、雨師妾騰雲駕霧,翻山越嶺,片刻間已將西王母等人遠遠地拋在身後。

 

    他形容蒼白枯瘦,灰眼深凹,木無表情。一襲黃衣上滿是斑斑血跡,外表與昨日在那峽谷中邂逅的怪人迥然不同。但其背負的青鋼長刀彎彎曲曲,銅銹斑駁,凹線縱橫交織,又分明是苗刀無疑,體內真氣浩瀚雄渾,更與昨日那人渾無二致。想必昨日他金蟬脫殼之後!換了這個軀殼寄體。

 

    拓拔野兩人見他似無惡意,心下大寬,齊聲道:“多謝前輩相救。”那人聽若罔聞,冷冰冰一言不發,只管禦風抄掠飛沖。

 

    拓拔野已從晏紫蘇與科汗淮處聽說此人之事,心道:“不知此人究竟是誰?他多半是為了報答蚩尤鬼界相救之恩,這才出手救我們逃離困境。但昨日為何對娘親痛下殺手?難道他與娘親有什麼深仇大恨嗎?是了,他一身碧木真氣驚神駭鬼,又對苗刀情有獨鍾、‘借’而不還!當是木族前輩無疑。木族與龍族宿怨極深,也難怪他對娘親殊不留情。”

 

    正自胡亂猜度,那人忽然俯身下沖,朝一個雪杉環合的山谷奔去。他下行疾快,如狂風卷舞,所過之處,林海起伏,雪浪迸揚。

 

    雪峰嵯岈,瓊林似海,崖下一灣溫泉碧潭,水汽蒸蒙,迤邐成溪,蜿蜒流去,叮叮咚咚,極是動聽悅耳。兩岸冰雪消融,露出斑點翠綠,在這蒼茫的冰天雪地裡尤為醒目跳脫。溪流轉折處,兩尊雪人沿岸盤坐,一動不動。

 

    雨師妾“咦”了一聲,美目流盼,微感詫異,認出此地竟是昨日邂逅流沙仙子的極樂谷,那溫泉溪水正是她濯洗草木的天音河。不知此人來此做甚?

 

    那人沿河抄掠,轉瞬到了冰崖下、溫泉邊。驀地停頓,雙臂一甩,將二人拋落水中。

 

    水花四濺,氣泡滾滾,兩人動彈不得,不及驚呼,已然直沉潭底。所幸拓拔野“魚息法”極是純熟,剛一入水,立時下意識地凝神聚念,施法呼吸,將水中吸得的新鮮空氣經由經脈,源源不斷地傳入雨師妾的手掌!直抵心肺。

 

    溫熱水浪四面八方湧來,瞬息間由萬千毛孔鑽入體內,周身登時暖洋洋輕飄飄,說不出的愜意舒暢。原本斷裂灼痛的經脈,在溫水暖浪的撫摩下,漸漸舒潤通暢,極是舒服。

 

    拓拔野心中一動:“莫非這溫泉竟有治療經脈的奇效嗎?他將我們帶到此處竟是為了幫助我們療傷?”一念及此,又驚又喜。

 

    雪花繽紛飄落水潭,遇水即融,水波晃蕩,潭外景物朦朦朧朧,那人本無表情地站在潭邊望著拓拔野二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片刻,突然轉身大步離開。

 

    拓拔野二人雖不能動彈,但藉著潭底不斷汨汨冒出的溫泉水流,順波隨浪,慢慢上浮,恰好抵到一橫斜的巨石岩縫。透過前方交錯的巨石!瞧見雪花紛舞,那人佇立在天音河畔,兩尊雪人的身側,紋絲不動。

 

    雨師妾芳心一跳,驀地領悟,嫣然傳意道:“小野,他在幫我們脫困呢!待會兒王母追來,瞧見他和這兩個雪人一起,多半認定那雪人便是我們……”

 

    念意未畢,只見遠處雪杉起伏,幾道人影急電沖來,正是西王母四人。

 

    那人果然立時提起兩尊雪人,轉身朝東面山崖疾奔而去。

 

    烏絲蘭瑪叫道:“站住!”翩然飛掠,絲帶流雲飛舞,橫阻於前。那人啞聲冷笑,鬼魅似的折轉斜沖,突然朝南急飛。

 

    西王母、黃姖似是早已算准了他的路線,身影交疊,封住去路。銀光怒爆,氣浪迸飛,一齊朝他連番猛攻。

 

    那人喝道:“拿去!”忽地將手中的兩尊雪人飛甩拋出,擲向西王母二人,正好撞到“天之厲”與陰陽九合傘的氣芒上。

 

    科汗淮大驚失聲,待要相救,已然不及。

 

    “彭彭”悶響,兩個雪人陡然一震,冰塊碎射,幾道血箭“哧”地噴射而出。血花鮮紅奪目,當非僵屍之屬。

 

    拓拔野心下一凜,頗為不忍、內疚。

 

    那人反向倒飛,順勢反手拔刀,青光迸爆,苗刀迎風怒掃,將烏絲蘭瑪的冰蠶耀光綾震盪開來;啞聲長嘯,藉著激撞之力,翻身飛舞,禦風抄步,瞬息之間逃之夭夭。

 

    “撲通!”雪人摔落在地,冰雪簌簌震落,鮮血迅速地洇散開來,滲過積雪,一絲絲地滴入天音河中。

 

    科汗淮一震,眼中閃過驚怒、痛苦、悔責的神色,周身如冰凝雪結,一時竟邁不開步來。

 

    烏絲蘭瑪翩然上前,俯身端詳,微笑道:“不知這兩個妖魔是誰?”絲帶飄揚輕卷,黑光鼓舞,那兩個雪人輕輕翻滾,覆蓋其身的厚厚冰雪飛離迸散,頓時露出真容面目。

 

    烏絲蘭瑪嬌軀一顫,笑容陡然凝固,失聲道:“怎麼……怎麼是他!”

 

    西王母、黃姖面色劇變,駭然道:“金神石夷!長留仙子!”那兩人一個魁偉方正,頭大如鬥,面容如刀削斧鑿;一個窈窕浮凸,姿容秀麗,眉梢眼角煞氣凝結,正是金族人盡皆知的傳奇冤家金神石夷與長留仙子!

 

    聽到此言,遠處溫泉水潭中的拓拔野、雨師妾亦是如遭電擊,驚駭莫名。石夷與長留仙子昨夜中了阿斐的“紫電光雷”,分明已石化于南淵穀底,怎會到了這極樂穀中?既已石化如岩,又怎會被刺出淋漓鮮血?難道這兩人竟僵屍還魂,雙雙游離到這山谷之中?又或者自己昨夜所曆並非真實,只是一場幻夢嗎?一時迷亂驚愕,如墜雲裡霧中。

 

    雪花無聲地飛舞著,一片片地飄落在石夷、長留仙子的臉容上,融化為水,緩緩滑落。他們雙眼緊閉,容顏如生,胸腹間的鮮血凍結為豔紅的冰霜,一切瞧起來那麼安祥,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

 

    黃姖臉如死灰,張大了嘴,怔怔木立!饒是西王母鎮定果決,此刻亦花容慘白,手足無措。只有那天犬盤旋在側,嘶聲狂吠不已。

 

    科汗淮驚訝已極,大步上前,眼見那人果是石夷,登時如釋重負,松了一口長氣。但想到從前與石夷那場痛快淋漓的酣戰,登時又是一陣傷感、悲涼,皺眉不語,烏絲蘭瑪心中一動,忽地明白定是那神秘人偷天換日,讓這兩人做了拓拔野和雨師妾的替死鬼,但是以石夷、長留仙子之威,怎會被那人制住送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暗想:既已如此,倒不如將錯就錯。當下驀地朝後退了一步,顫聲道:“水香妹子,你……你殺死了金神和長留仙子!”

 

    “臭丫頭胡說八道,誰被她殺死了?”長留仙子驀地睜開眼睛,厲聲怒駡。

 

    眾人大吃一驚,“啊”地一聲,齊齊後退。

 

    素影一閃,長留仙子忽然翻身躍起,踉踉蹌蹌地站住,花白的頭髮淩亂飛舞!鳳眼淩厲四掃,敵視而又警惕地環顧眾人。

 

    拓拔野、雨師妾心中劇震,又是駭訝又是驚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復活了!昨夜她明明經脈俱僵,化作一尊石人,此刻竟活脫脫生還!

 

    奇變突生,眾人無不目瞪口呆。長留仙子目光橫掃,厲聲喝問:“白阿斐那惡賊呢?拓拔小子呢?”

 

    西王母蹙眉道:“白阿斐?前輩說的是本族八百年前的‘紫電光神’嗎?”言語頗為恭敬。長留仙子雖然瘋瘋癲癲,卻是金族前輩,資歷猶老於“天犬黃姖”,是以西王母雖貴為聖女,也不敢對其失禮。

 

    長留仙子怒道:“除了這狗賊還有誰?你們將他藏到哪兒去了?”疾言厲色,憤怒己極。

 

    眾人更奇,均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烏絲蘭瑪微笑道:“前輩,‘紫電光神’八百年前便消失無蹤,我們又怎會見過他?倒是那拓拔太子……難道前輩适才與他在一起嗎?”

 

    長留仙子冷笑道:“你是誰?本姑娘和誰在一起關你什麼事?”花容突變,似是想起什麼,失聲道:“老混蛋!”慌亂四望,低頭瞥見石夷僵直躺臥,又驚又憂又喜,叫道:“老混蛋,你沒事吧?”急忙俯身探望。

 

    剛一彎腰,身形一晃,“啊”地一聲,驀地萎頓在地。她真元耗損,失血過多,如此猛一俯身,登時支撐不住,重又昏迷。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科汗淮俯身將二人傷口封住,搭指探察石夷脈膊,“咦”了一聲,微露驚詫之色。西王母一凜,低聲道:“怎麼啦?”

 

    科汗淮微微一笑,搖搖頭道:“無妨,金神只是經脈閉塞,氣息封堵,再過片刻便會自行醒轉。”心中極是詫異:“奇怪,适才念力探察時,他分明氣脈全無,經絡僵硬,為何現下卻忽然復蘇?”

 

    西王母與黃姖對望一眼,松了口氣,懸吊了半天的心陡然放了下來。但想起石夷、長留仙子極可能便是伏在雪地中的兩人,西王母心中不由又是“咯登”一響,妙目凝視著科汗淮,喜憂參半。

 

    烏絲蘭瑪喃喃道:“這可怪啦!倘若先前那兩個雪人當真是金神與長留仙子!又怎會如此不堪一擊,被我迫得狼狽不堪?難道……難道剛才那怪人使了手腳,暗自掉包?”碧眼流轉,凝神朝溫泉水潭探掃而來。

 

    拓拔野、雨師妾心下大凜,屏息凝神,生怕被他們覺察行跡。

 

    忽聽科汗淮道:“聖女殿下,科某有一事一直迷惑不解,萬請賜教。”

 

    烏絲蘭瑪微微一怔,柔聲道:“龍牙侯請說。”

 

    科汗淮淡淡道:“明人不說暗話。科某記得極為清楚!當日我在通天河畔遭遇鬼國屍兵,中了黑帝的九冥屍蠱與封印,方才變作窫窳神獸,為何後來竟會被聖女帶往雁門大澤,險些死在王母‘天之厲’下?難道聖女與陛下早在那時便已結盟了嗎?”

 

    此言一出,登時如雷霆霹靂,將眾人霍然驚醒。

 

    西王母微微一震,神光淩厲似電;黃姖驚怒交集,細眼微眯,冷冷的凝視著烏絲蘭瑪,殺心大起。便連那天犬亦轉過身來,對著水聖女憤怒咆哮,作勢欲撲。

 

    拓拔野心中狂跳,恍然大悟:“不錯,我怎地沒有想到!這妖女若不是與黑帝勾結在先,當日又怎能率領鬼奴、屍獸,以科大俠為人質,要脅王母?但是……但是她那時為何要逼迫西王母與燭老妖合作,殺死黃帝呢?是了!她必是料定以西王母的性子,斷然不會屈從,反會因此更加堅定信念,改變中立,轉而敵抗燭老妖。擺下這迷魂陣後,黑帝假借魷魚之手殺死黃帝,使得我們理所當然地誤以為燭老妖才是幕後黑手,同時又殺死燭龍獨子!挑撥金水兩族。如此一來,土族、金族、龍族自然同仇敵愾,與燭老妖勢不兩立。當她在蟠桃會上說出燭老妖弑帝篡位的秘密後,燭老妖便註定眾叛親離,成為萬矢之的,那時黑帝出手斬殺中蠱的燭龍,自當水到渠成,輕而易舉。”

 

    這計畫絲絲入扣,可謂天衣無縫,若不是黑帝太過得意疏忽,當時未對燭龍趕盡殺絕;若不是他野心勃勃,轉與天下英雄為敵,若不是自己五德之身,奮力與他周旋到底……燭龍及其部屬早已被剿滅得一乾二淨,五族豪英不知不覺中都為其利用。想到此處,冷汗不由涔涔而出。

 

    烏絲蘭瑪碧眼黯然,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沉吟片刻,歎道:“龍牙侯猜得不錯。早在三個月前,陛下已經暗訪北海,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剿滅亂黨,昭雪沉冤,還複天下和平。我對燭真神所作所為早已不滿,眼見陛下仍然在世,自是大喜過望,滿心歡喜地應承下來……

 

    “但族中要職盡皆被燭龍黨羽把握,忠良義士非死即囚,能委以重任、相商舉事的寥寥無幾。無奈之下,陛下決定倚重屍蠱鬼兵,同時定下連環計,策動各族反抗燭龍。大荒諸族之中,金族勢力極強,白帝與王母又素有威望,如能勸使金族共抗燭真神,必當事半功倍。但金族又素來中立自重,絕不插手他族之事,所以……所以……”螓首輕搖,歎息不語。

 

    西王母玉靨泛起奇異的紅暈,淡淡道:“所以你們便想出這般無恥伎倆,挑撥離間,甚至不惜殺死黃帝陛下,屠戮天下英雄嗎?”

 

    烏絲蘭瑪“啊”地一聲,俏臉倏地蒼白,連連搖頭道:“水香妹子,我……我實是不曾料到陛下蒙冤數十載,仇恨植心;又因修練‘攝神禦鬼大法’泯滅良性,早已不是從前那寬厚仁慈的陛下了!他告訴我這些計畫時,從未說過當真要刺殺黃帝,更未說過要將五族群雄放蠱魔化,斬盡殺絕。倘若我早些知道他的真實目的,就算是魂飛魄散,也絕不會蒙昧良心,為其爪牙。”

 

    西王母淡然一笑道:“是嗎?,那我可真看走眼啦!”

 

    烏絲蘭瑪面色微變,碧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冷冷道:“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水香妹子何必冷嘲熱諷?倘若我當真想趁火打劫!剿滅各族英豪,昨夜又何必反抗陛下,轉而與你們並肩作戰?當時只要我反戈一擊,殺了你水香妹子,五角星陣不攻自破,五族英雄早已死絕於鬼軍刀下!”

 

    拓拔野心下一動,頗以為然。昨夜五族英雄之中,只有他、姬遠玄、姑射仙子三人未染蠱毒,真元無損;烏絲蘭瑪既是黑帝盟友,自然也不曾中蠱,那時她若真想襲殺西王母,破壞五角星陣,確實不過舉手之勞。

 

    烏絲蘭瑪瞟了科汗淮一眼,冷冷道:“不錯,從前我對龍牙侯和你,確有刻骨之恨,但那只是少女時候的心事。過了這麼多年,早已淡忘磨滅了。現下唯一關心的,便是剿滅燭龍叛黨,正本清源,中興水族。當夜在雁門山下說的那些話,只是為了激你動怒、敵對燭真神的胡謅言語,否則昨夜燭真神質疑你與龍牙侯之事時,我又何必千方百計為你們遮擋、開脫?”

 

    頓了頓,又道:“如若不信,烏絲蘭瑪今日可以對天發誓——倘若我對你和龍牙侯還有一絲恨意,倘若我當真以此要脅你們,破壞西王母清譽,烏絲蘭瑪願受五雷轟頂,百刑加身,永受冥火煎熬,萬世不得超脫。”最後一句毒誓說得斬釘截鐵,鏗鏘狠辣,令人不由得不信。

 

    黃姖聳然動容,殺意漸消。西王母卻淡無表情,一言不發。

 

    科汗淮淡然道:“希望聖女殿下永遠記得今日誓言。”起身凝視西王母、鬍子輕輕上翹,微微一笑,落寞的眼中忽然閃過悲喜交織的悵惘神色,徐徐道:“王母娘娘,那夜在雁門山下,科汗淮便已經死了。今日在你眼前的,不過是脫胎換骨的另一個科汗淮。從前之事,今後之事,都與他再無關係了。明日一早,科汗淮便離開昆侖,遠赴東海,今生絕不踏入大荒半步。你們放心,從今往後,天下再無斷浪刀。”

 

    西王母一震,玉勝嗆然搖曳,櫻唇翕張,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遠處水潭中,拓拔野、雨師妾亦是驚訝震駭,莫可名狀。

 

    拓拔野忽然明白先前科汗淮所說的“只要科某消失不見,流言輩語終究也只是流言輩語”是什麼意思了,腦中一陣迷惘,心道:“科大俠為了王母竟甘心自我流放!今後,他想要見纖纖一面豈不是也難如登天嗎……”登時一陣難過。

 

    想到當年被天下英雄視為“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的風流人物竟選擇如此結局,更是說不出的蒼涼悵惘。

 

    雨師妾眼波蕩漾,淚水盈盈,忽然溫柔地笑了起來,傳意道:“傻瓜,別難過了!對於科大哥,這倒未嘗不是一個解脫呢!”

 

    拓拔野微微一震,又想:“是了,科大俠原本就無稱霸天下的野心,什麼‘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的名號與他又有何益?這些年來,他為情所困,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只怕早已疲憊不堪了。娘親對他情深一往,更勝王母,今後他能遠離大荒紛爭,與娘親一起隱居東海,豈不逍遙自在?他若是想念纖纖,我便將她帶到東海相見便是。”一念及此,稍感釋然。

 

    科汗淮淡淡道:“心事已了,百無牽掛,只是纖纖仍有些放心不下。今後只能請王母、白帝代加管教了。她性情嬌蠻任性,還請王母不要太過寵溺才好。”

 

    西王母怔怔地凝視著科汗淮,輕輕地點了點頭,眼眶突然紅了。

 

    科汗淮籲了口氣,微笑道:“科某真元未複,神乏體困,不能久陪。明日還要起早趕路,就此先行告辭了。今日一別,恐再無相會之期,各位珍重。”朝黃姖三人微一行禮,最後望了西王母一眼,微微一笑,轉身大步而去。

 

    青衣飄舞,白髮卷揚,形影孤單寥落,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風雪茫茫,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西王母的心裡空空蕩蕩,混混沌沌,如在夢裡雲端。這情景在夢中似乎見過許多回了,但這一刻,她竟忽然分辨不清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

 

    大風呼嘯,林海起伏,漫天雪花悠揚卷舞。那聲聲天籟漸漸幻化為清越的笛音,縈繞在她的耳際,宛如那最初相遇時的樂曲……

 

    那時他一襲青衣,半支竹笛,笑容清俊如畫,站在六月昆侖清亮的月華里,映襯著湛藍的夜空、瑩亮的雪色,光彩熠熠。

 

    那時他正年少。飄揚的黑髮,明亮的眼睛,手指間翻轉飛舞的竹笛……整個人便如同一首清越的笛曲……

 

    她恍惚地想著,那淡青色的身影在繽紛的雪花中越來越模糊飄渺。

 

    耳畔,那虛無的笛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歡悅高昂,仿佛星夜裡兩人攜手涉過的溪流,仿佛他微笑時拂過柳梢的春風,仿佛甜蜜的呼吸,仿佛緊張的心跳,仿佛那夜冰洞裡兩人一次比一次更為激烈的吻,仿佛分別後臘淚垂流、光芒跳躍的燭燈……

 

    萬千往事紛亂而飄忽地閃爍著!如雪花似的飛舞撲面,如雪花似的緩緩消融。冷風呼號,仿佛又幻化為那首歌謠;從前每次分別,她都會執著他手,低低地唱著的那首歌謠:“春來秋去,花落花開,何日君再來……”

 

    當他終於消失在無邊無際的蒼茫裡,再不可見,她突然如夢初醒:這一次他是永不會回來了!心針紮似的抽搐了一下,而後便劇烈的抽痛起來,一陣從未有過的浸心透骨的寒冷籠罩全身。滾燙的淚珠搖晃抖動著,險些便欲奪眶而出。

 

    這時,她聽見黃姖輕輕咳了一聲,心中一凜,驀地清醒。

 

    刹那之間,她又恢復為威嚴而聖潔的西方金王聖母,徐徐挺直了腰身,蒸騰了淚水,臉容如冰雪凝結,淡淡道:“神上,走吧,將金神與長留仙子帶回宮裡救治。”

 

    彤雲翻滾,雪花紛飛,幾道身影終於消隱不見。不知過了多久,風漸漸地小了,雲層漸薄,銀裝素裹的昆侖群山若隱若現,瞧不真切,看不分明。

 

    唯有拓拔野、雨師妾依舊沉浮在溫熱的潭水裡,兩兩相望,悲欣交集。

 

    ※※※等到兩人的經脈重轉通暢之時,已是入夜時分。

 

    風雪已止,天空露出一角晴空,星辰寥落,璨璨生光,遠處雪山連綿,碧水蜿蜒,景物清寒明麗。拓拔野二人無心賞看,解印太陽烏,乘鳥並飛,逕直回到玉螺宮。

 

    眾人正自焦急憂慮,見他們平安歸來,無不大喜。問起去了何處,兩人不敢道出實情,只說終日尋找科汗淮,在風雪裡迷失方向,是以遲遲未歸。群雄信以為真,也不追問。

 

    這一日短暫而又漫長,發生了諸多奇妙之事。最令眾人歡欣鼓舞的,莫過於黑帝元神受困煉神鼎,灰飛湮滅。黑帝元神既歿,蠱源自然斷絕,群雄體內蠱蟲雖仍未除盡,亦已不足為患。

 

    黑帝魂飛魄散之後,靈山十巫為了遵守諾言,老大不情願地取出“伏羲牙”為蚩尤脫胎換骨。他們在煉神鼎中放入九九八十一種勾魂毒草、靈丹仙藥,以“三昧真火”、“飛英紫炎”、“黑熾石”烘燒成“回魂湯”,再將元魂珠置入蚩尤丹田,將“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而後將他封入煉神鼎回魂湯中,施法醫治。

 

    “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時,其痛如裂魂挫骨,疼不可遏;勇悍如蚩尤,亦忍不住嘶聲狂吼,體內萬千妖靈發瘋似的四下沖湧,碧光翠芒眼花繚亂。晏紫蘇心下不忍,瞧得心驚膽戰,宛如那疼痛都加諸己身一般。

 

    待到拓拔野二人回來時,蚩尤己過了最為兇險的時刻,正靜靜地躺在鼎中沉睡,體內妖靈從其心腦經絡絲絲縷縷地吸納入“伏羲牙”;而他的本真元神則被分流引入元魂珠中。

 

    如此再過六日七夜,那些妖靈邪魄便可盡數從蚩尤的神識中剝離而出,封印鎖入神牙椎骨,再也不能干擾他的本真神識了。拓拔野見他漸轉無恙,心中大安,極是歡喜。

 

    當夜,昆侖山再度設宴歡慶,同時也為各路援兵接風洗塵。群雄畢集,只有科汗淮、晏紫蘇與靈山十巫為照看龍神與蚩尤,未去赴宴。流沙仙子則已消失無蹤,不知所往。

 

    烏絲蘭瑪瞧見拓拔野二人,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卻笑吟吟毫不慌亂,仿佛渾然不知今日之事。拓拔野、雨師妾又是氣惱又是好笑,但慮及大局,為了能團結眾人一齊抗擊燭龍同盟,決定暫不拆穿。

 

    昆侖宮笙歌溺溺!舞蹈翩翩,斛杯同絲竹交奏,笑語與金鐘共鳴,燈紅酒綠,人影錯落,極是熱鬧。

 

    殿中眾人唯有誇父最不安分,坐立不安,忽而手舞足蹈大呼大叫,忽而東張西望捉弄旁人,引得四席側目觀望。拓拔野無奈,當下故意說與他比酒,誰先喝完一百壇誰便是勝者。誇父一聽與他比鬥,登時來了興致,二話不說,只顧捧著一大壇酒咕咕直灌,一壇既畢,複來一壇,脹紅了臉,腆著肚子,一雙眼緊張地瞄著拓拔野,連氣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又敗給了他。

 

    酒過三巡,眾人微有醉意,說起歷屆蟠桃會趣聞韻事,更加興致高昂。

 

    白帝環顧四席,心下感慨,歎道:“百年前的蟠桃會恍如昨日,那時的少年紅顏卻已成了今日白頭。當真是光陰似電,白雲蒼狗。”

 

    席中祝融、應龍、計蒙等曾經歷過百年前蟠桃會的各族前輩心有戚戚,微覺感傷計蒙哂然道:“那時風頭最健的便是赤松子了!孤身與天下雨師鬥法,談笑間擊敗五族英豪,便連堂堂青帝,也被他氣得拂袖而走。”

 

    時至今日,群雄對赤松子己無敵視鄙薄之意,火族英豪甚至將其視為本族傳奇英雄,是以聽到此言,眾人無不會心一笑。

 

    赤松子想到南陽仙子,心中刺痛難已。自她死後!那狂傲之心早已大斂,爭雄鬥勇的心氣也已少了許多,哈哈一笑道:“長江一浪推一浪,昆侖冰川疊冰川,赤松子早就老啦。現在滿殿少年英雄,哪位風頭不在我當年之上?”

 

    眾人齊笑,目光四掃,拓拔野、姬遠玄、烈炎、烈煙石……個個英姿勃勃,神采照人,俱是一時龍鳳,不由得暗自激賞欣羡;殿中眾文更是芳心蕩漾,暗自比較。

 

    赤松子斜睨拓拔野,笑道:“尤其是拓拔小子,不發一招,竟就將雙頭老祖生生震死,便連那張狂不可一世的汁光紀老兒也被他殺得一敗塗地,二敗歸天,比我當年那可是厲害得多啦!”

 

    眾人盡皆轟然,掌聲四起。本次蟠桃會上,拓拔野大放異彩,風頭一時無兩,若非他挺身而出,與黑帝殊死周旋,進而大破五行鬼陣,五族群雄只怕早已抵受不住屍蠱、鬼兵的雙重夾擊!一潰千里了!是以對這新近崛起的傳奇少年,群雄無不心服口服。

 

    雨師妾眼波溫柔,微笑凝視著身邊愛郎,心中又是驕傲又是甜蜜。

 

    拓拔野笑道:“說來慚愧,我那不過是沾了幾位前輩的光,僥倖取勝而己。”當下將自己如何在南淵穀底了悟前世,稀裡糊塗以“天元訣”擊敗雙頭老祖;如何陰差陽錯吸了白帝、赤松子、風伯、雨師妾的真氣,莫名其妙地將禺強、禺京震死;如何重回南淵,邂逅石夷、長留仙子,又是如何以五德之身融合五行真氣,施展天元刀法打退白阿斐,攻破五行鬼陣之事一一道來。

 

    此中頗多離奇古怪之事,近於荒唐,又涉及前生往事,八百年情仇恩怨,頗為錯綜複雜;但由他坦坦蕩蕩、侃侃說來,有條不紊,脈絡分明,不由得人不信。古元坎、謧羽仙子、白阿斐、天元逆刃……無一不是大荒懸案,眾人直聽得驚心動魄,時悲時喜,時驚時歎。

 

    拓拔野述完來龍去脈之後,眾人猶自嘖嘖稱奇,嗟歎不已;想到一代奇俠古元坎被惡人陷害,蒙冤數百年,更是唏噓感傷。

 

    白帝歎道:“難怪當年西海一役後,紫電光神也隨之下落不明,原來如此!多謝拓拔太子為我族澄清八百年謎案,還復古前輩清白聲譽。”

 

    少昊哈哈笑道:“父王此言差矣,拓拔兄弟是古大俠轉世,他這也是為自己昭雪平反哩,嘿嘿,當日我與拓拔兄弟一見如故,早知有緣!不想竟是一家人,妙極妙極!”

 

    金族群雄對拓拔野極具好感,這幾日來早已猜到他多半是古元坎轉世,更覺大為親近;此刻得以印證,盡皆大喜,當下紛紛轟然附應。

 

    拓拔野取下腰間天元逆刃,雙手捧住,起身上前道:“白帝陛下,王母娘娘,這神器是金族寶物,拓拔當時擔心被紫電光神所據,這才妄自做主,帶在身邊。現在正當物還原主。”

 

    群雄轟然,天下人盡知天元逆刃上刻有“回光神訣”,乃是大荒人人夢寐以求的神物!拓拔野适才將諸多秘密毫無隱瞞地一一道來,其磊落心胸已令眾人肅然起敬,想不到他對這天下第一利刃竟毫無吞藏之念,坦蕩交出,更讓人敬服。

 

    西王母微微一笑,淡然道:“天元逆刃雖是本族神器!卻也是古大俠的佩刀。拓拔太子既是古大俠轉世,不如就由太子收著吧!”

 

    眾人愕然,想不到西王母竟如此慷慨!殿內登時鴉雀無聲。

 

    拓拔野大感意外,道:“這……”

 

    白帝微笑道:“巫語有雲:”天賜大任,神器選人‘。天元逆刃失蹤八百年,多少豪傑尋之不得,卻被拓拔太子無意得到,可見此刀與你的緣分實屬天定。況且太子與我族公主淵源甚深,又屢有大恩,這寶刀就當作白金天神送與你的回禮便是,太子不必推卻了。“金族群雄齊聲附和。

 

    拓拔野推託幾次不得,頗感為難。但他對這寶刀卻又委實頗為喜歡,沉吟片刻,燦然一笑,大聲道:“既然如此,拓拔野便恭敬不如從命,多謝白帝、王母與金族上下的美意了!”抱刀朝金族眾人行了個大禮,退回席中。

 

    眾人轟然,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天元逆刃,心中不免有些豔羨。

 

    武羅仙子忽地嫣然一笑,歎道:“拓拔太子與天元逆刃有三世緣分,與龍女也是情定三生,怪不得能共曆患難,真情如逆刃神刀,曆煉彌堅了。”

 

    雨師妾與她素有芥蒂,聽到此言,卻忍不住心中甜蜜歡喜,微感羞澀;拓拔野與她相視一笑!悄悄握了握她的柔滑素手,心下怦然。眾女瞧見了,盡皆又羨又妒。

 

    眾人又是一陣轟然附應,六侯爺等人紛紛笑道:“這便叫作守得雲開見月明,情定三生,有情人終成眷屬。”

 

    雨師妾從前雖廣蓄面首,蕩名昭著,但自與拓拔野相戀,便脫胎換骨,守身如玉,甚至不惜離親叛族、毀容為奴,癡情厚意,令天下人刮目、動容。如今苦盡甘來,群雄無不由衷地為他們歡喜。

 

    姑射仙子聽到“情定三生”,芳心一顫,泛起一絲淡淡的酸楚,心道:“原來他與龍女才是三生之緣。那三生石中的幻象竟不是真的。我身為木族聖女,這些日子卻惑於心魔,終日胡思亂想,當真有些傻啦!”想到此處,羞意大作,雙頰酡紅如醉,火辣辣地燒得慌亂。

 

    她怔怔地凝視著拓拔野,望著他談笑風生,與雨師妾脈脈傳情,一顆心怦怦亂跳,周圍的聲音漸漸聽不著了,但那酸楚苦澀的感覺卻漸漸地彌泛開來,空空洞洞!冰冰涼涼,麻麻苦苦,說不出的悵然難過。

 

    這滋味奇怪已極,生平從未嘗過,就像是喝了臘月的雪水,吃了酸澀的柿子,又像是被玫瑰刺痛了指尖,錐心地抽搐著。

 

    她蹙起眉尖,越發害怕慌亂起來,想要移轉目光,但不知何以,眼睛卻如磁石吸鐵,癡癡地凝視著拓拔野燦然溫暖的笑容,分毫無法動彈。

 

    她自幼居於姑射山上,飲冰雪,食花露,飄然出塵,單純如冰霜雪露,渾然不知男女情事。在她心底,自己身為聖女,潔身終老,乃是天經地義,再也正常不過之事。但自與拓拔野相遇之後,那塵封的心弦如被春風拂動,時而跳躍出歡悅而變調的顫音。

 

    玉屏峰頂笛簫共鳴的初逢;密山冰洞旖旎纏綿的春夢;三生玄石驚心動魄的幻景;章莪天湖如夢如幻的蜜吻……如大潮洶湧,海嘯奔騰,一重重、一陣陣地衝垮了她的心門堤壩。

 

    當拓拔野不顧一切地大喊:“我喜歡她,願意為她而死!”當他的舌尖狂野而放肆地撬開她的唇齒,當他以“天璿靈韻”為曲!在天下英雄面前高聲讀出她心底的秘密,她的心已融化為一江春水,洶洶奔流,雖有蜿蜒曲折,卻再也收不回、擋不住了在她耳邊,反反覆覆地響徹著那《刹那芳華》曲,想著“九萬里蒼穹,禦風弄影,誰人與共?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一時心亂如麻,臉紅如醉,不由得癡了。       

第十九卷 第六章脫胎換骨

            姑射仙子心神恍惚,遊移不定時,十丈之外,纖纖正木無表情地望著案上玉杯,對周遭一切惘然不聞,一言不發。

 

    廊風穿窗,燭火跳躍,杯中美酒輕輕晃蕩,倒映著她蒼白而俏麗的臉容,變幻不定。

 

    漸漸地,那琥珀色的酒水變幻作翡翠般淡綠而純淨的海水,月華在海浪裡漾開道道銀亮的光漪……

 

    海風徐徐,她與拓拔野、蚩尤坐臥在雪白的沙灘上!圍著跳躍閃爍的篝火,仰望閃閃的星群,聆聽遠處樹葉沙沙的響聲、海鳥若有若無的鳴啼。

 

    她仿佛看見拓拔野與蚩尤抱滾一團,嘻哈纏鬥,白龍鹿歪著頭!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她的身側……

 

    篝火漸漸地熄滅了,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湧過她的赤足,拓拔野忽然笑著將她抱起,順手拍了拍她的臀部,不顧她掙扎反抗,扛在肩上,與蚩尤一起並肩朝島上的小屋走去。

 

    月光迷離,四周的景物影影綽綽,淡藍、混沌而模糊,但卻又是如此真實鮮明,每一次呼吸,都能聞著拓拔野陽光似的氣味,甚至還能感覺到那堅實的肌肉、穩定而清晰的心跳。

 

    她軟綿綿地依偎在拓拔野的懷裡,雙頰滾燙,透過眼睫的縫隙,悄悄打量他俊秀開朗的臉容,那感覺如此幸福、滿足而又溫馨、甜蜜……

 

    突然,一顆碧色的椰子鏗然掉落,擊碎一灣瑩亮的月色。波光激蕩,所有的景物登時迷蒙起來,那碧翠的侮水又漸漸幻化為琥珀色的果酒,輕輕搖盪……

 

    她怔怔地凝視著,心痛如割,木無表情,又一顆淚珠從她的臉頰滑落,倏然掉入玉杯中,將那迷蒙的倒影再次擊碎。

 

    這時,誇父忽然放下罎子,打了個奇響無比的酒嗝,直薰得周圍眾人暈乎昏花,險些僕倒。

 

    他喘著氣哈哈怪笑,醉意惺忪地瞪著拓拔野,卷著舌頭,嘟嘟囔囔地叫道:“哈哈,拓拔小子,這回你輸定啦!我已經喝了九十九……九十九壇啦,我……我……”話音未落,突然搖搖晃晃,一頭栽倒,鼾聲大作。

 

    眾人莞爾,陸吾笑道:“拓拔太子為人光明磊落,謙和親切,難怪便連桀驁難馴的誇父前輩也與你成了至交。”

 

    群雄紛紛點頭,均想,這癡癡癲癲的瘋猴子除了拓拔野,恐怕當真誰也無法收治。拓拔野苦笑不已,大感慚愧,他對誇父乃是連哄帶騙,實在談不上“光明磊落”,但這瘋猴子卻偏偏與他頗為投緣,黏纏不放。

 

    烈炎笑道:“陸虎神所言極是。拓拔兄弟俠義正直,坦蕩無私,不過短短數月,已恩澤五族,得天下英雄擁戴,實是難得之至。當年神帝陛下托他重任,果然高瞻遠矚,慧眼識珠。”

 

    眾人正自附應,聽到最後一句,大感尷尬,紛紛飲酒挾菜以作掩飾。烏絲蘭瑪等水族貴侯更是微微變色。

 

    昔日朝陽谷水妖大舉圍攻蜃樓城,其他四族基於種種原因袖手旁觀,未發一兵一卒,終使得大荒自由之城毀於一旦,可謂見死不救。眼下各族受燭龍野心陰謀所害,同仇敵愾,對當年之事雖已暗自悔悟,但這般明揭傷疤,不免仍有些刺痛難耐。

 

    烈炎心直口快,一時倒沒有想到許多,眼見眾人變色,方知所言不妥,頗為尷尬。

 

    姬遠玄咳嗽一聲,笑道:“炎帝陛下,依我看來,神帝挑選拓拔兄弟,除了他是五德之身,俠義心腸之外,還有一個至為重要的原因:他並非五族中人。蜃樓城分裂出木族之後,便不再是大荒城邦,根據《大荒書》所約,其他各族自然不好插手相管;雖然都想派遣救兵,奈何師出無名。而由拓拔兄弟做為聖使,迫使天吳退兵,再為合適不過。當年聽說神帝使者抵達蜃樓城,朝陽穀被迫退兵,我們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氣……”

 

    輕輕拍了拍案桌,搖頭道:“誰想燭龍、天吳膽大妄為,奸歹如此,竟乘著天下人麻痹大意時,突襲蜃樓城,來了個先斬後奏。我們想要相助,也為時晚矣!”歎息不已。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直鍥入眾人心裡去了,群雄紛紛展顏附應。

 

    雨師妾微微一笑!柔聲道:“姬公子說的極是,當時各族確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過拓拔太子與蚩尤公子也斷無怪責各族的意味,否則又何必一再拔刀相助?事過境遷,深究無益。眼下最為緊要的,便是大家同心協力,打敗燭龍!平定族內叛亂,恢復大荒和平。”

 

    烏絲蘭瑪碧眼凝視著拓拔野,忽然微笑道:“不錯,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此事的罪魁是燭真神,這些年大荒動盪的禍首也是燭真神,他為了一己野心,黨同伐異,塗炭生靈,實是大荒公敵。我們大家都應盡釋前嫌!精誠團結才是,萬萬不可節外生枝,自行分裂。只要打敗了燭真神,不但各族可恢復安定,蚩尤公子與拓拔太子也可重建蜃樓城,完成神帝陛下的遺願。拓拔太子,你說是嗎?”

 

    拓拔野知她弦外有音,乃是藉題發揮,與自己求和,微微一笑道:“‘盡釋前嫌,精誠團結’這八字說得妙極……”眼角正好瞥見盤谷、成猴子等人,心中一動,朗聲道:“燭龍神通廣大,爪牙甚眾,又和烈碧光晟、句芒等人朋比為奸,勢力極強。我們要想取勝,必須盡釋前嫌,不計恩怨,團結四海志士……”

 

    五族豪貴最怕他咬著蜃樓城之事不鬆口,見他無意糾纏於此,無不暗自松了口氣,他每說一句,群雄便轟然稱是。

 

    拓拔野道:“……東海湯穀的四族流囚,當年雖然犯了大過,但流放海外這麼多年,悔過自新,懲罰得也已夠了;倒不若還他們自由,收為義師,一同對抗燭龍老妖。不知諸位以為如何?”

 

    盤谷、成猴子等人失聲低呼,又驚又喜又憂又懼,屏息凝神,四下觀望,心底不住暗暗祈禱。眾人愕然,想不到他竟突出此言,面面相覷,沉吟不語。

 

    武羅仙子蹙眉道:“拓拔太子此言只怕有失輕率。那些人都是十惡不赦的狂徒凶人,桀騖不遜,陰狠毒辣。若非無可救藥,各族又怎會將他們送往湯穀?倘若將他們放回大荒,無異養虎為患。依我瞧來,這些人多半反會與燭龍沆瀣一氣,為非作歹,反咬我們一口,那時可就悔之晚矣!”

 

    眾人紛紛點頭附應。

 

    拓拔野心下失望,正想再行勸說,忽聽西王母沉吟道:“我倒覺得拓拔太子的建議頗有些道理。湯穀流囚雖然多是桀騖狂人,但在島上待了這麼多年,凶性大減,想來也不敢再以自由為賭注,自毀前程。若能將他們招至麾下,一來可以壯大聲勢,吸引、團結天下志士;二來可以誘降燭龍陣營,分而化之。試想,連這些罪不可赦的惡賊我們都可既往不咎,燭真神的那些黨羽還顧慮什麼呢?”

 

    眾人恍然大悟,精神大振。

 

    姬遠玄微笑道:“王母高瞻遠矚,實非小侄所能企及。遠玄願聽從王母與拓拔兄弟之言,赦免湯穀土囚之罪。”

 

    其他各族首領見狀,亦紛紛表態赦免本族流囚。拓拔野大喜道:“多謝列位成全!”成猴子等人心花怒放,流亡東海數十載,時至今日,才算真正重獲自由;狂喜之下竟險些痛哭失聲。

 

    西王母忽道:“且慢!我還有一個小小的條件。”殿中寂然,成猴子等人驀地頓住叫聲,心仿佛卡在喉嚨,不上不下,又是緊張又是難受。

 

    西王母淡藍色的眼珠冷冰冰地凝視著拓拔野!微笑道:“這些人既是拓拔太子所救,歸於太子麾下,便當由太子約束節制。倘若他日出了什麼差池,我們便唯太子是問。不知太子願意負此重責嗎?”

 

    拓拔野心下一凜,湯谷群雄良莠不齊!難保將來不桶出什麼漏子。遲疑間,眼前驀地閃過湯谷群雄那殷切渴望的臉容,忖道:“我既已答應恢復他們自由之身,豈能只管自己周全,置他們於不顧?”當下猛一咬牙,朗聲應諾。

 

    雨師妾微微一顫,杯中的果酒險些潑了出來,柳眉輕蹙,心底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殿中轟然,歡呼、掌聲雷動鼓舞,與金石鼓樂競相並奏。

 

    當夜,眾人盡興歡宴,大醉而歸。

 

    ※※※次日黎明,天幕如海,晨星寥落,雪山白光閃爍。科汗淮與龍神、六侯爺等龍族群雄離開貴賓館!決意乘著眾人猶自熟睡之時不告而別,悄悄返回東海。

 

    昆侖守軍已從西王母處得到旨令,早早大開山門,橫空辟道,八百飛騎夾行相送經過昆侖宮時,眾人騎鳥盤旋,牆外等候:科汗淮則隻身進入玉螺宮,在纖纖閨房外隔窗默默道別。

 

    絲幃低垂,人影朦朧,瞧不清她的臉容。想到從此與女兒相隔萬水千山、天遙地遠,杳無相見之期,科汗淮心如刀剜,難過已極。有一刹那,幾想喚醒女兒!帶她一同離去。但他心中卻又歷歷分明:纖纖既已貴為公主,又與未來黃帝訂立婚約,唯有留在昆侖,才有似錦前程。

 

    旁徨良久,眼見東方魚肚翻白,暗霞湧動,將是破曉時刻,科汗淮方才強按不舍、感傷,黯然離去。

 

    等到纖纖午後前往貴賓館尋找父親時,早已人去樓空,只有幾張羊皮信箋釘在牆上,隨風輕輕翻舞。

 

    她顫抖著取下信紙,讀了幾行,驚愕迷茫,周身冰冷,卻喘不過氣,哭不出聲。一日之間,她竟被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子先後遺棄了!當辛九姑含著淚,緊緊地將她抱住,她才突然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悲苦,淚如泉湧。

 

    此後幾日,纖纖一直閉門不出,鬱鬱寡歡;雖有瓊漿玉露、龍肉鳳脯,亦不沾一口。西王母見她形容憔悴,極是擔心,卻深知其心病根源,無可奈何,唯有讓辛九姑日夜陪伴其側,勸導開懷。

 

    過了三日,“冰鉤蠶蛭”結繭產卵,陸吾等人依照流沙仙子之言,將蟲卵混合冰水,注入群雄血脈,清除殘餘的九冥屍蠱。

 

    “冰鉤蠶蛭”乃至陰至毒之蠱,一經孵化,立時破入九冥屍蠱的蟲卵,吸食漿液,寄體生存;眾人劇痛欲狂,如萬千蟻蟲瘋狂咬噬,一日之內竟腹瀉數十次,周身虛脫無力,心下驚懼懊悔,只怕中了流沙仙子毒計,飲鴆止渴,命不久長。

 

    所幸如此過了兩日,痛楚漸消,神智清明,所有屍蠱蟲卵果然清除乾淨。眾人大喜,疑慮盡去。

 

    蟠桃會後,大荒動盪、對峙之勢已不可逆轉,為防止燭龍、烈碧光晟等人乘隙襲擊,第六日起,群雄陸續辭別昆侖,返回各族境內。

 

    拓拔野等人則在昆侖多盤桓了數日,候守蚩尤脫胎換骨,完全還複本真神識。

 

    拓拔野以五行相生之法次第激生真氣,經脈復原頗快,但體內的另外四屬真氣卻果然如白帝、西王母等人所言,日漸逸散消失,只餘下小半殘留於經脈之內,困囿不出。五日之後,他體內的真氣已不過是“小神級”,遠不如那夜激戰黑帝時驚人強沛。金族群雄大感可惜,但他自己卻並不如何在意,對他而言,是否天下第一殊無所謂,眼下更為重要的乃是蚩尤的安危,以及如何修復雨師妾的容貌,減消她心底的自卑之意。

 

    拓拔野悄悄央請靈山十巫為雨師妾整顏複容,巫姑、巫真雖對雨師妾妒恨交加,賭氣不從,但又耐不住拓拔野一再軟語央求,氣鼓鼓地答允應承。

 

    雨師妾先是中了燭龍的“北海千仙蠱”,又受雙頭老祖“千蟲鼎”內的萬千毒蟲咬噬,而後再被老妖以九十九種劇毒草藥刺字染色。可謂千傷百毀,嚴重已極。

 

    十巫逼出她體內的千仙蠱蟲後,又以數千種養顏神藥融合西海泥、火山灰、玲瓏冰等大荒奇物,製成絕頂美容藥膏,供雨師妾敷膚治療。

 

    但她畢竟毀傷嚴重!雖有不世奇藥,亦遠非一夕一旦可奏之功。以巫姑、巫真的話來說,那便是:“到底什麼時候能完全恢復?哼,我怎麼知道?說不定等這些疤痕瞧不見時,她已經滿臉皺紋啦,哈哈!”

 

    眼見天下第一至第十神醫也無萬全良計,雨師妾心底不免黯然失望,但外表卻是笑語晏晏,殊不在意。

 

    拓拔野見了,心下越發難過,暗暗打定主章。無論如何,定要從《百草注》中尋得妙方,徹底恢復龍女那顛倒眾生的絕世容顏。

 

    ※※※晴空澄碧,晚霞流舞,又是夕陽紅。東海萬里,金光閃耀,海鷗歡鳴飛舞,沖波逐浪。

 

    險峻高崖臨海迎風,峭立綿連,山腳礁石密集,黝黑錯落,蜿蜒十裡!蔚然壯觀。無數海鳥棲息於此,在礁石岩洞之間橫飛跳躍,睥睨旁顧,啼聲如浪起伏。

 

    波濤翻湧,層疊推進,轟然撞擊在礁岩上。碧浪迸碎,白沫噴舞,群鳥沖天飛起,烏雲似的盤旋飛舞。

 

    當空突然響起“哈哈一笑聲,如驚雷迸爆!地震山洪,近千隻海鳥慘叫悲啼,簌簌如雨墜落,掉入鼓舞奔湧的波濤之中。

 

    一個十二尺高的巨漢驀地從石隙之間蹦了出來,連翻筋斗,哈哈狂笑道:“九百八十七!我笑死了九百八十七隻!小丫頭,這回你可輸定啦,”

 

    只聽巨石後傳來一個慵懶柔媚的聲音,格格笑道:“那可未必。”一個黑衣女子翩然起身,轉過臉來。紅發勝火,秋波如水,黑絲面紗隨風拂動,隱約可以瞧見妖嬈嬌媚的笑靨。雖瞧不見真容!但那眼角眉梢的妖冶風情已足讓晚霞失色,海浪失聲。

 

    又聽一個女子笑道:“雨師姐姐可別讓他,否則他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啦!”姿容俏麗,紫裳飄舞,從礁石之間款款走出。

 

    “嗷——嗚!”一隻似龍似鹿的怪獸隨之跳出,在兩女身邊溜溜打轉!甚是親昵;抬頭不屑地斜睨巨漢,哈哈冷笑嘶鳴。

 

    那黑衣女子嫣然一笑,斜舉淡青色的透明彎龍角,“嗚嗚”吹響!曲調蒼涼詭異。漫空海鳥驚恐號啼,發狂似的四下亂撞,如黑雲翻滾,怒浪疊陳,漸漸化為幾個巨大字陣,在空中搖擺鼓舞。

 

    那巨漢歪著頭,瞪大了眼睛,一邊比畫手指辨認那幾個大字,一邊結結巴巴地讀道:“誇父又輸啦!誇父大呆瓜……”

 

    話音未落,號角急轉而下,那萬千海鳥“轟”地一聲崩散開來,瀑布似的筆直朝海上沖墜而下。黑影繽紛,水浪沖天,那些海鳥鑽入海面,忽地一齊破浪而出,滑翔飛舞,驀地又當空結成巨大字陣:“昆侖輸到東海,誇父天天耍賴。”

 

    巨漢瞠目結舌!娃娃臉紅白不定,既驚且佩,突然拍掌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這些呆鳥居然會識字!”

 

    紫衣女子忍俊不禁,格格笑道:“說得不錯,想不到這呆鳥居然會識字。”她少說了一個“些”字,意思卻迥乎兩異。

 

    忽聽“嗷嗷”鳥鳴,尖銳刺耳。漫空鳥群驚慌失措,轟然炸散。兩隻巨大的火紅怪鳥盤旋飛舞,驀地閃電沖下,穩穩地落在礁石之上,撲煽巨翅,昂首睥睨。

 

    兩個少年從怪鳥背上一躍而下,哈哈笑道:“好大一隻呆鳥,把太陽烏都比下去啦!”太陽烏“嗷嗷”怒叫,巨翅輕輕拍打他們的背脊,似是對此比較頗為不滿。

 

    左首那少年俊秀挺拔,笑容溫暖親切,右首少年英挺桀騖,臉上一道斜長的刀疤;並肩站在一處,英姿勃勃,神采飛揚跳脫。

 

    兩女大喜,齊聲道:“你們回來啦!找到他了嗎?”

 

    那俊秀少年笑容稍稍一黯,搖頭道:“四下找遍了,始終沒有瞧見,當真奇怪之極。”

 

    這五人自然便是拓拔野、蚩尤、雨師妾、晏紫蘇與誇父。

 

    三日前,蚩尤終於脫胎換骨,恢復本真神識。盤結體內的萬千木族妖靈被十巫抽離之後,封入椎骨伏羲牙中,再也不能淆亂其元神、令他分裂為惡。相反,蚩尤卻可以通過“靈犀訣”與“攝神訣”等法術禦使這些妖魂木靈,化為己用。

 

    換而言之,他雖恢復本真!念力與真氣卻與魔化之後並無太大差距,當在“小神”一級,與現在的拓拔野不相上下。

 

    蚩尤既已痊癒,拓拔野一行再無牽掛,當日拜別各族群英!騎乘太陽烏趕回東海,籌商收復蜃樓城之大計。臨行話別,金族群雄依依不捨,一直送出百里之外,唯有纖纖不曾現身。拓拔野、蚩尤尋她不見!想到與她竟成陌路,都極難過,原本歡躍的心情大受影響。

 

    誇父吵嚷著要與他們同行,順道返回家鄉古田。誇父離鄉背井六、七百年,歸心似箭,一路狂奔,速度竟絲毫不在太陽烏之下。

 

    相處這些時日,拓拔野等人與他早已成為“忘年”至交,關係甚篤,晏紫蘇更是經常逗弄他為樂。五人結伴而行,路途平添諸多樂趣。

 

    這日臨近東海之濱,遠遠瞧見高矗碧波的南際群峰,拓拔野驀地想起當年與神農邂逅的情景,心下感傷,想要故地重遊,拜祭神帝。不想到了龍牙岩頂,竟找不到神帝石像。

 

    五人遍尋諸峰,一無所獲,拓拔野生怕神帝石像被山風吹落懸崖,粉身碎骨,心底不免忐忑不樂。

 

    倒是誇父聽說神帝一笑震落飛鳥,登時來了興致,聲稱自己的笑聲威冠古今,遠勝勞什子神帝!被雨師妾、晏紫蘇一頓譏嘲,老大不甘,吵著要與二女比試,是以才有了方才一幕。

 

    海浪聲聲,涼風習習,拓拔野五人捕了許多海魚飛鳥,在礁石上生火烤食,飽餐一頓。誇父食量奇大,一口氣便吃了十七、八條魚,滿嘴都是魚骨魚刺!哇哇大叫,鼓著腮幫胡亂噴吐。

 

    白龍鹿被封印許多日,未曾出來透氣,早已憋得頗為難受。此番重回東海,極是興奮,忽而挑釁太陽烏,與它們四處奔竄跳躍,嬉戲為樂,忽而撲入碧浪白濤,叼了條大魚跳將上來,濕淋淋地將水花抖了眾人一身;忽而傲立凸岩,昂首嗷嗷高呼,借景抒情。

 

    晚霞飛舞,落日西沉,夜色漸漸地籠罩了大海。眾人坐在濕漉漉的礁岩上,吃著鮮美的魚肉,吹著涼爽的海風,彼此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塵心盡滌,煩惱悉消。

 

    拓拔野心道:“不知何時才能平定大荒動亂,永遠過著這般逍遙太平的日子?那時扁舟散發,和雨師姐姐一起在海上隨波逐流,任意東西,找個美麗的海島住上一年半載,豈不悠閒自在?”想到酣妙處,嘴角微笑,心情漸好。

 

    雨師妾似是察覺他的心意,眼波溫柔,笑意盈盈,輕輕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纏。

 

    數尺之外!晏紫蘇坐在蚩尤身旁,親昵地挽著他的臂膀,雙腿一蕩一蕩,笑吟吟地低聲說了些什麼,蚩尤忽然哈哈而笑,極是暢快舒爽。

 

    拓拔野和雨師妾相視一笑,心道:“他們苦盡甘來,經歷重重劫難,終於可以在一起了。”突然想到自己二人何嘗不是如此?心中一陣甜蜜,說不出的幸福。

 

    星子出來了,寥寥落落,在淡藍色的夜空閃閃發光。幾道黑影橫掠飛過,無聲無息。遙遠的天邊傳來一陣陣悠遠而清脆的鳥鳴。

 

    這些日子以來,眾人飽曆腥風血雨,時刻提心吊膽,少有這般悠閒愜意的光景,恍然世外,喜樂安平。拓拔野取出笛子,悠悠揚揚地吹奏起來,笛聲清揚婉轉,如林間晨霧,空山夜雨。在這朦朧而清涼的夜色裡聽來,更覺清新出塵,飄飄欲仙。蚩尤等人止住低語,側耳聆聽。

 

    唯有誇父毫無雅意,嘖嘖大嚼,口沫四濺。狼吞虎嚥地吃完了最後一條烤魚,舔舔手指,意猶未盡地打個飽嗝,拍拍肚子,忽然“哎呀”一聲,慌不迭地起身叫道:“我要去大便!”

 

    語出粗鄙,大殺風景。拓拔野忍俊不禁,笛聲登時走調。蚩尤哈哈大笑,雨師妾、晏紫蘇則頓足氣笑道:“快去快去!有多遠走多遠。”

 

    誇父捧著肚子上竄下掠,到了數百丈外的礁石群中,正要蹲下,忽然叫道:“不成不成,萬一被水母咬到,那就爛木奶奶不開花了!”提著褲子,慌慌張張地朝岸上樹林奔去。

 

    蚩尤笑道:“灌木草叢裡毒蛇蠍子多得很,千萬小心了!”

 

    誇父哇哇大叫,深以為然,團團亂轉,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喜道,“是了,我蹲到樹頂上大便,豈不安全、痛快?哈哈……哎呀,糟糕!快屙出來了……哎呀!”怪叫連聲,狂風似的朝樹林中奔去。

 

    眾人齊笑。拓拔野被他這般攪和,早忘了後面的曲子,當下收起笛子,與蚩尤說話。四人聊了片刻,忽然聽見樹林中傳來誇父淒厲的慘叫:“蛇!有蛇啊!”

 

    四人一楞,哈哈大笑,想不到這單純天真的絕頂高手居然如此膽小。

 

    雨師妾失聲道:“不好!”晏紫蘇吸了幾口氣,俏臉倏地變色,拓拔野、蚩尤一凜,齊聲詢問。

 

    二女蹙眉道:“腥氣彌散,只怕林子裡當真有什麼古怪。”

 

    卻聽誇父慘叫迭聲,驚恐萬狀,情勢似乎頗為兇險。四人急忙封印白龍鹿,騎乘太陽烏,朝岸上密林飛去。

 

    南際群山東南面臨海,西北面綿延圍合,山谷幽深,森林綿綿如浪,月光鍍照其上,如煙籠紗罩,迷迷濛濛,越發神秘莫測。誇父氣急敗壞地大呼小叫,突然高聲嘶吼,嘎然而止。

 

    拓拔野吃了一驚,大聲叫道:“瘋猴子!”蚩尤等人一齊呼喊,山風呼嘯,海浪隱隱,卻杳無應答。

 

    四人心下忐忑,加速驅鳥急飛。林海撲面!枝葉橫斜,腥臭之氣越來越濃。所幸雨師妾善於辨識男人味道,辨息追尋,貼著綿綿蔭蓋,往林中深處滑翔急掠。

 

    飛了片刻,雨師妾道:“是這兒啦!”四人禦鳥下沖,驀地穿透密集枝條,凝空盤旋。

 

    晏紫蘇“啊”地失聲驚呼,繼而格格嬌笑。蚩尤心下大寬,笑道:“他***紫菜魚皮,這等五穀輪回的姿勢倒是曠古絕今,歎為觀止。”拓拔野二人也忍不住笑將起來。

 

    只見右前方一株巨鱗木上,纏繞著一條青灰色的粗壯藤蔓,誇父雙腳捆纏其中,身子倒懸晃蕩,左手緊緊地拽著褲子,右手握著一端藤蔓,臉色慘白,雙眼緊閉!竟已暈迷。姿勢狼狽古怪,令人莞爾。

 

    四人凝神細望,微微一驚,原來那“藤蔓”竟是一條直徑三尺餘的巨蟒,林中光線幽暗,它的蛇皮花紋又與樹枝極為相似,乍一望去與藤蔓枝條絲毫無異。被誇父握在手中的一端,正是巨蟒的頭頸,早被他捏得骨碎肉爛!一命嗚呼。

 

    眾人心下了然,誇父多半是急於出恭,心急火燎地竄入樹林,直奔上樹,沒有瞧見纏在樹上的乃是一條罕見巨蟒。等他脫了褲子,正自酣暢之際,那巨蟒突然襲擊!嚇得他哇哇亂叫,一面慌不迭地提起褲子,一面伸手將蟒蛇生生捏死。但他想必生性懼怕蛇蟒之屬,雖然將巨蟒握殺,自己卻也被嚇得昏了過去。

 

    眾人笑了一陣,拓拔野揮劍劈斷巨蟒,將他接了下來。雨師妾忽然“咦”了一聲,奇道:“那是什麼?”

 

    林間草地凹凸起伏,隆起一道道長長的丘線,蜿蜿蜒蜒地朝西面滾滾彙集。

 

    拓拔野指間一彈,勁氣飛舞,草地登時迸裂開來,一蓬花花綠綠的蟲子四射迸飛,密密麻麻地摔落一地,慌亂四散。竟都是些蛇蠍蛛蟻劇毒之物,難怪林中腥氣如此濃烈。

 

    晏紫蘇、雨師妾臉色微變,對望一眼,齊聲道:“流沙妖女!”她們都是驅役蟲獸的個中老手,深諳此道。能將如許多劇毒蟲豸神不知鬼不覺地經由地底彙集一處,普天之下除了她們,只有流沙仙子洛姬雅。

 

    拓拔野聽聞是她,心中反倒微微一寬,微感詫異,沉吟道:“那日昆侖山上,她為何忽然不告而別到了此處?難道出了什麼事嗎?”頓時又緊張起來。眼角轉處,見雨師妾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臉上莫名一熱,笑道:“好姐姐,你笑什麼?”

 

    雨師妾格格一笑,柔聲道:“你這般關心她,難怪她肯賣你那麼大的面子,出手救人。”見他紅了臉,笑道:“傻小子,我可不是笑你。快走吧!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循著毒蟲彙集的路線,五人騎鳥低飛,約莫過了小半時辰,忽然聽見淡淡的號角聲,淒寒妖詭,果是流沙仙子的玉兕角。

 

    越行越近,號角聲越發清晰,草地下爬行彙集的毒蟲也越來越多,腥臭之氣濃烈欲嘔。

 

    晏紫蘇一路細數,心下暗驚。毒蟲漫漫,千奇百怪,有些竟是數千裡外“皮母地丘”與南海諸島才有的獨特凶蟲,竟被流沙仙子千里迢迢、穿山渡海地召喚到此處。她自負蠱毒之術天下無雙,對於排名在流沙仙子之下,一直頗為不滿,但今日親見,方暗自驚服。

 

    號角淒寒森詭,四下激蕩。前方樹木漸稀,絕壁萬仞環立,已無去路。月光雪白地照在石壁上,一條細長縫隙斜斜蜿蜒,約有三寸來寬,萬千蠱蟲毒豸密密麻麻地破土而出,沿著石壁洶洶上爬,泉水似的鑽入石隙。

 

    蚩尤青光眼凝神探掃,嘿然道:“這山壁忒厚,少說也有百來丈,咱們從山頂繞進去吧!”

 

    眾人禦鳥沖天,越過兀石橫斜的山頂,四下盤旋。但見尖崖磷峋,亂草漫漫,矮矮的灌木叢如朵朵碧雲,密集錯落。號角忽止,唯有風聲呼嘯。四人凝神探掃,山崖連著山崖,荒草接著荒草,卻不見半個人影。

 

    拓拔野心中一動:“難道她在山腹之中?”念力探掃,果然在山頂潼木叢中發現一道七丈來寬、百丈餘長的縫隙。四周灌木茂密,遮擋得嚴嚴實實,若不是山腹中冷風呼呼上灌,吹得草木起伏不定,一時倒難以發覺。

 

    五人大喜,騎鳥從那縫口俯衝而下。山腹巨大,外小內寬,如水壺形狀,四壁不知由什麼怪石構成,雪白如冰!月光斜斜照入,折射反光,倒也頗為明亮。

 

    俯身下望,萬千毒蟲色彩斑斕,如一道五顏六色的滾滾洪流在山壑穀底洶洶奔流,蜿蜒折轉,頗為壯觀可怖。

 

    冷風吹來,腥臭如大浪撲鼻,誇父“哈乞”打了個噴嚏,機伶伶一抖,醒將過來。低頭一望,“哇哇”大叫,險些掉了下去,忽然又轉駭為喜,連連拍手大叫好玩五人俯衝低掠,隨著蟲流迤邐前沖。眼前一暗,穿入幽深甬洞。刀石交錯,潮濕森冷,蝙蝠交錯紛飛。

 

    過了那嵯峨洞穴,豁然開朗,竟是一個極為隱秘的海灣,峭壁交疊環矗,綠浪翻湧,白沙綿綿如一彎月牙。

 

    崖下綠樹綿延,一座木屋掩映其中。滾滾蟲流從洞穴湧出後,又紛紛鑽入沙石地底!環繞木屋四周,源源不斷地拱起一圈圈草坡土丘,形成古怪陣形。

 

    拓拔野五人騎鳥飛至木屋前,海浪層湧,樹影錯落,四周草地、沙灘上微微起伏拱動,也不知有多少邪蠱毒蟲在地下穿梭爬行;木屋破落,柴扉緊閉,月色下望去,尤覺陰森詭異。

 

    誇父大聲叫門,無人應答。拓拔野躍下鳥背,踏步上前,便欲伸手推門。雨師妾、晏紫蘇齊聲叫道:“小心!”

 

    拓拔野一凜,手掌已經觸及門扉,登時一陣燒灼刺痛。縮回手來一看,掌心赫然多了數十個微小的細口,斑點紅腫,隱隱可以看見數百隻針尖大小的小蟲急速蠕動。

 

    想必這門上早已塗抹了劇毒微蟲,稍一碰觸,立時破膚鑽入。所幸他已是百毒不侵之身,這些蟲子沾著他的血液,登時乾癟枯死,過了片刻,紅腫便自行消失。

 

    雨師妾搶身上前,仔細端詳他手掌,見他無恙,舒了口氣,心裡卻是一陣懼怕,蹙眉嗔道:“傻瓜,你不要命了嗎?你……”眼圈微微一紅,說不出話。

 

    誇父哈哈笑道:“地裡種芝麻,長出大傻瓜。我來開門!”伸手“啪”地一掌,將那柴扉炸成萬千木屑,繽紛飛舞。身影一閃,搶先沖了進去。

 

    晏紫蘇叫道:“瘋猴子小心!”四人怕他有失,一齊沖入。

 

    屋中空空蕩蕩,只有一張木桌,一個木椅。桌上一盞銅燈,火光跳躍:木椅上斜斜坐了一個老者,背對眾人,身影在牆壁上搖晃閃爍。

 

    誇父叫道:“老頭兒,有客人來了還不迎接?爛木***!擺什麼臭架子!”雙手淩空交錯,氣旋轟然飛舞,那老者連人帶椅倏地旋轉,正面相對。

 

    燭光明亮地照在他的臉上,鶴髮童顏,雙眉入鬢,星目炯炯有光,唇角掛著一絲神秘的笑意。

 

    眾人大震,失聲道:“神帝!”       

第十九卷 第七章曾經滄海

            那老者清俊溫雅,赫然竟是四年前羽化登仙的大荒神帝神農氏!他神情古怪地盯著拓拔野,嘴唇翕張,哈哈笑道:“你可算找來啦!”

 

    拓拔野又驚又喜,顫聲道:“前輩,你……你沒有死?”腦中狂喜迷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雨師妾、晏紫蘇、蚩尤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神農笑道:“我自然沒死。你巴望著我死嗎?嘿嘿。”嘴角牽動,笑容古怪已極。

 

    拓拔野一楞,笑道:“小子豈敢。神帝既然沒死,天下可就要太平了!”激動之下,連聲音都有些變調起來,正要大步上前,卻被雨師妾一把拉住,低聲傳音道:“小心有詐。”

 

    拓拔野一凜,未及多想,卻聽誇父叫道:“臭老頭子,原來你就是拓拔小子說的什麼天下第一高手?快快和我打上一架,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神農截口笑道:“你再修兩百年也不是我的對手,還是快快滾蛋吧!”

 

    誇父大怒,哇哇大叫,“呼”地一掌朝他拍去。拓拔野大驚,叫道:“瘋猴子手下留情!”雙手一托,猛地將他手臂托起。

 

    誇父猝不及防,手掌一顫,碧光氣浪轟然鼓舞,從神農耳畔滾滾沖過,“砰”地打在木屋牆角,登時炸飛開一個巨大的口子,木屑鼓舞,雪白的月光輕煙流水似的瀉入。

 

    這一掌氣勢萬鈞,神農竟笑嘻嘻神色不變,若無其事,便連瞳孔也未曾收縮刹那。

 

    誇父“咦”了一聲,大為佩服,豎起大拇指道:“老頭兒,你膽子倒大得緊。”

 

    拓拔野見神農毫髮無傷,松了口氣,心中忽地一沉:“以神帝的護體真氣,受到誇父這等強沛真氣的激撞,即便不閃避退讓,也當自動反彈罩護才是!何以竟紋絲不動?”

 

    驀地發覺神農除了嘴唇翕張之外,姿勢竟一成不變,神情古怪!眼睛眨也不眨,與石頭人無異;但膚色潤澤,皮膚柔軟,又截然不像石化了四年的屍體。心中“咯登”一跳,驀地閃過一個念頭:“難道他……”

 

    晏紫蘇眼中一亮,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回聲蟲!”指尖輕彈,氣箭“吃”地撞在神農的咽喉上。

 

    神農微微一抖,雙唇輕顫,一隻寸許長的九節怪蟲登時脫口飛出,掉落在地。

 

    眾人大震,恍然大悟。回聲蟲乃是大荒中極為罕見的一種怪蟲,又叫“千丈傳聲蟲”,只要某人將此蟲的脊骨抽出,含在舌下,縱然相隔數千丈,他所說的話也會由這蟲子的腔壁發出,甚至與原聲毫無二致。

 

    必定是有人將“回聲蟲”脊骨抽離後送入神農石體咽喉,遙遙傳聲,故弄玄虛。

 

    當是時,只聽“轟”地一聲巨響,牆壁崩散!神農連人帶椅倒飛而出,整個木屋忽地暴漲鼓動,仿佛瞬間迸散為萬千木屑粉末,又陡然壓縮,四面八方地擠壓而來!

 

    拓拔野等人一驚,護體真氣轟然鼓舞。碧光、黑氣道道急旋繞轉,觸撞到漫天“木屑”,登時“哧哧”激響,冒出縷縷黃煙紫氣。

 

    晏紫蘇失聲道:“勾魂蟲!大家別呼吸,立即撤離!”眾人凝神掃望,方才發現那漫天木屑竟都是褐黃色的細小毒蟲,所謂的“木屋”竟是由無數“勾魂蟲”構成!心下大駭。

 

    勾魂蟲是“大荒十大凶蠱”之一,一旦受激,立時化散為萬千碎末,但並不因此死亡,相反的,乃是分裂為無數新的“勾魂蟲”,一旦被吸入體內,立即鑽入血管,吸食鮮血,急劇膨脹,直至將寄體生物撐裂爆炸而死。

 

    天下唯一能克制這種凶蠱的,便是西荒雪蝶,這種蝴蝶能將勾魂蟲吸附於翅膀之上,消融吸收。晏紫蘇的乾坤袋被百里春秋等人搜走之後,收藏多年的蠱苗盡皆一空,眼下又去哪裡找這雪蝶?

 

    拓拔野急轉定海珠,將五人氣浪逆向飛旋!舞得密不透風,一齊朝外電沖而去。

 

    號角突奏,淒詭森寒。轟隆巨震,前方土石炸射,沙塵飛揚,無數彩色蠱蟲層層疊疊,如驚濤駭浪、雪崩岩漿,鋪天蓋地地朝他們猛撲而來!

 

    一個沙甜嫵媚的聲音格格笑道:“天羅地網,看你還往哪裡走!”一個黃衣少女從地底翩然沖出,細辮搖擺,衣袂飄飛,蘋果臉蛋甜美動人,赫然是流沙仙子。

 

    “是你!”流沙仙子瞧見拓拔野,微微一怔,旋即笑靨如花,嫣然道:“小情郎,你來這做什麼?”號角隨即急轉而下,那排山倒海似的蠱蟲倏然回落,密集如雨,掉落一地,堆積如山。

 

    拓拔野又驚又喜,心下大寬,笑道:“自然是我。好不容易找著你,你卻又是邪蠱,又是毒蟲,難道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流沙仙子瞟了雨師妾等人一眼,笑吟吟道:“不速之客,當然只能自討苦吃。誰讓你們不請自來呢?”衣袖翻舞,數十隻西荒雪蝶翩翩飛出,在拓拔野等人頭頂繚繞跌宕,萬千勾魂蟲登時煙消雲散,了無蹤跡。

 

    雨師妾、晏紫蘇好心尋她蹤跡,卻被她的蠱蟲大陣逼得陣腳大亂,現下又受她冷言相譏,不由心下氣惱,一齊格格笑道:“是嗎?不知仙子在此候等的,又是什麼貴客呢?”

 

    卻聽一個沙啞的聲音冷冰冰地說道:“她等的是我。”

 

    眾人一凜,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黃衣人幽靈似的站在甬洞穴口,慘白枯瘦,灰眼深凹,木無表情,手中斜斜地提著苗刀!赫然竟是屢次救助蚩尤、拓拔野等人的神秘人!

 

    流沙仙子神色微變,嘟著嘴,頓足嬌嗔道:“你好賴皮,故意遲到,害得人家精心準備的蠱蟲陣被這幾個冒失鬼搗亂,現在全泡湯啦!”

 

    拓拔野等人驚詫錯愕,聽她語氣,竟仿佛與此人頗為熟稔,約好在此處相見。但話中又似暗藏殺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不容多想,朝那人微笑行禮道:“多謝前輩那日出手相救。”

 

    那人眼白翻動,掃了拓拔野等人一眼,冷冷道:“你們便是她叫來的幫手嗎?”神情倨傲,極是不屑。

 

    蚩尤“哼”了一聲,睜目怒視,雙拳緊握,凝神戒備。此人雖救了他的性命,但對喬家父祖肆意侮辱!又悍然奪走苗刀,恩怨相抵,敵友不清。此刻重逢,登時激起熊熊鬥志,直想與他再次一較高下,奪回苗刀。

 

    流沙仙子徐徐後退,在神農身邊站定;格格一笑,甜聲道:“是啊!你怕了嗎?除了這五個幫手,我還藏了許多好玩的東西未曾使出來呢!你想不想試試呢?”

 

    誇父聽得心癢難搔,叫道:“小丫頭,什麼好玩的東西?快拿出來讓我先瞧瞧。”

 

    流沙仙子瞟了他一眼,笑道:“好,你瞧仔細了。”話音未落,玉兕角淒寒破空,“轟”地一聲巨響,眾人腳下的草地迸炸開來,無數彩色毒蟲蛇蠍如洪流怒河沖天噴湧,滾滾卷舞,瞬間聚合離分,化作一條斑斕“巨蛇”,橫空飛騰,盤旋伸縮。

 

    誇父猛吃一驚,哇哇大叫,“涮”地蹦起十余丈高,遠遠地攀附在山崖石壁,再也不敢下來。

 

    角聲詭異森寒,如陰風呼號,萬鬼齊哭。地裂土崩,絢彩耀目,萬千毒蟲源源不斷地沖天彙集,那“巨蛇”滾滾奔卷,越來越大,宛如山嶽壓頂,彈縮吐信,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拓拔野心下暗驚,始知二人竟是約在此處殊死相決。當日在東荒松樹林中,他曾經目睹流沙仙子以這巨蛇蟲陣大戰姬遠玄。若不是姬遠玄有辟毒珠、煉神鼎、均天劍三大神器護體,必定早已一敗塗地,萬劫不復。而今夜這巨蛇蟲陣,無論毒蟲種類抑或數量,都在那夜十倍以上,威力更是難以估量。

 

    那人“呼”地反轉苗刀,斜舉過頂,青光破鋒鼓舞,吞吐不發,一式“迎客青松”如嶽峙淵停。山崖樹木韻律擺舞,萬千縷翠芒靈氣悠揚繚繞,匯入苗刀。

 

    拓拔野心下一沉,朗聲道:“前輩、仙子,冤家宜解不宜結,不知二位有什麼誤會?向妨說出來與我們聽聽。”

 

    流沙仙子橫了他一眼,歎道:“你到底幫不幫我?這妖魔想要附體到神農身上呢!”

 

    眾人失聲道:“什麼?”

 

    “轟!”碧光如飛龍卷舞!那“巨蛇”蓬然炸散,彩蟲繽紛飛舞。刹那間,那人身影如電,刀光縱橫,雷霆似的朝神農沖去。

 

    號角淒厲,腥風大作,漫空毒蟲滾滾飛卷,遮天蔽月:“巨蛇”飛揚騰舞,驀地疾沖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人重重纏縛。

 

    “哧哧”之聲大作,焦臭刺鼻,青煙溺溺,黃衣碎帛四射飄揚!萬千毒蟲一經觸體,立時閃電似的鑽入那人體內,片刻前尚還完好的軀體瞬息千瘡百孔。

 

    誇父哇哇大叫,瞪大了眼睛,又是恐懼又是興奮。

 

    那人絲毫不顧,狂飆似的揮刀電沖。碧光閃處,“巨蛇”轟然裂散開來,噴湧鼓舞,一具血肉模糊、爬滿了蠱蟲的僵屍突破奔出,禦風飛掠。

 

    眾人大駭,此人乃是魂靈寄體!肉身原本便是僵屍一具,即使中了萬千劇毒!被咬噬成森森白骨!也殊無所謂;一旦其元神破體沖出,附入神農體內,那便糟之極矣。

 

    拓拔野眼見形勢危急,叫道:“前輩!得罪了!”倏地拔出無鋒劍!拋給蚩尤;自己則揮舞天元逆刃,憑藉記憶施展“天元刀法”,奮力將其阻住。

 

    蚩尤縱聲長嘯,以劍為刀,並肩激戰。他使慣了苗刀,忽然改用斷劍頗不順手,所幸斷劍終究是木族神器,與碧木真氣相激相生,威力仍是極強;過了數十招後,掌握訣竅,真氣更為酣暢,一柄斷劍在他手中猶如九尺長刀,大開大合,痛快淋漓。

 

    兩人俱是小神級高手,平生又不知並肩作戰了多少次,心有靈犀,配合無間,威力倍增倍長。那人雖然兇狂無匹,一時卻也無法突破屏障。

 

    流沙仙子大喜,笑道:“好情郎,多謝你們啦!”

 

    雨師妾嫣然一笑道:“罷啦!他們既然雙龍搶珠,我們也來個三鳳朝陽吧!”斜握蒼龍角,嗚嗚吹奏。

 

    海上月光粼粼搖盪,忽然波濤洶湧,碧浪沖天,無數海獸咆哮怒吼,劈波高躍,此起彼伏,朝著海灣沙灘洶洶圍集沖來。

 

    誇父瞧得目瞪口呆,雙腳勾懸石岩,拍手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原來這號角還有這等好處。晏丫頭,你也快露一手,讓我瞧瞧,”

 

    晏紫蘇格格脆笑道:“瘋猴子!你天天胡吹大話,原來不過是膽小鬼,只敢躲在一旁偷瞧熱鬧。羞也羞死啦!”玉蔥十指接連跳動,櫻唇翕張,默誦法訣。“呼啦”一聲,從地下源源湧出的毒蟲當空甩舞聚結,驀地化為一個巨大的烏龜形狀,與“巨蛇”相互呼應,狂風暴雨似的朝著那人輪番猛攻。

 

    流沙仙子心下歡喜,細辮飛甩,眼波流轉,朝雨師妾、晏紫蘇甜甜一笑。三女相視嫣然,心領神會,從前彼此間那莫名的敵意、惡感在這一刹那煙消雲散。

 

    在今夜之前,天下人又有誰會相信大荒三大妖女竟會並肩而立,驅禦毒蟲猛獸,共同抗敵呢?

 

    誇父被晏紫蘇所言激得面紅耳赤,倒懸在石崖上哇哇亂叫,幾次三番想要加入戰團,但看見萬千交纏蠕動的毒蛇,登時毛骨悚然,怎麼也提不起勇氣來。

 

    人影交錯,巨獸洶洶,彩蟲漫天飛舞,氣浪刀芒縱橫迸飛。

 

    拓拔野循行五行相生之法,將存留體內的白金真氣激發至極限,天元刀法亦越來越流暢圓熟,又有天下至利的第一神刃,幾相結合,產生的白金氣芒淩厲雄渾,直可劈地開山。

 

    五行金克木,那人元神屬木,寄體他身,更加畏金,被天元逆刃壓制,氣勢為之所奪;同時又要與蚩尤、大荒三大妖女抗衡,逐漸力不從心。

 

    以拓拔野五人眼下之實力,放眼大荒,絕無一人敵得過他們聯手而擊。這神秘人真氣、念力雖然驚神駭鬼,遠在他們任何一人之上,但亦無法以一敵五,況且身側還有無數海獸、毒蟲輪番襲擊。

 

    激戰片刻,拓拔野五人已穩占上風!將那人迫得連連後退,逼向山崖下的死角。若非拓拔野、雨師妾等人念及他恩惠於己,不忍下以重手,此人只怕早已敗北。

 

    拓拔野道:“前輩,你若答應絕不動神帝軀體,我們立時罷手,如何?”

 

    那人冷笑不答,苗刀翠光迸爆,氣芒激漲,陡然發威,力浪如狂,將拓拔野、蚩尤生生震退。

 

    “轟隆!”刀芒餘勢如虹,碧弧掃處,山崖崩炸斷裂,數十隻兇狂侮獸血肉橫飛,命喪當場。漫天蛇蟲亦簌簌掉落。

 

    蚩尤大怒,鬥志更加高昂,喝道:“你究竟想怎樣?速將苗刀還我,否則今日休想離開此地!”意念凝集,感應椎骨伏羲牙中的萬千木族妖靈,瞬間將靈念、真氣激至最大,大喝聲中,綠光鼓舞,熊熊奔沖,狂飆似的捲入斷劍,爆發出三丈餘長的刺目翠光,全力猛攻。

 

    那人灰眼幽光一閃,突然啞聲喝道:“小子,苗刀還你!”倏地輪臂飛甩,苗刀“呼”地旋轉怒舞,破空呼嘯而出,朝著蚩尤當頭拋落。

 

    蚩尤微微一愣,想不到他當真將苗刀擲來,驀地閃身側步,探臂抓住。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那人忽然電沖而出,一記手刀淩厲橫掃,碧光爆舞,直劈蚩尤肋部。蚩尤大凜,怒吼聲中揮刀舞劍,交錯格擋。

 

    轟然震響,翠光疊爆,蚩尤雙臂劇痛震顫,苗刀、無鋒倏然回撞,重重地拍打在自己的胸膛,大叫一聲,口噴鮮血,朝後翻摔至六丈開外!

 

    眾人大驚失聲,那人喝道:“讓開!”又是一記“奔雷刀”,轟然激撞在拓拔野的天元逆刃上,拓拔野氣血翻湧,虎口酥麻,身不由己地飛退開去。

 

    刹那之間,拓拔野、蚩尤盡皆敗退。

 

    那人啞聲怒吼,鬼魅似的迤邐飛沖,撲向神農石身。

 

    晏紫蘇眼見不妙,立時搶先禦風飛沖,抱起神農沖天逃掠,一邊叫道:“瘋猴子,快攔住他!”她的禦風術稱絕天下,罕有其匹,短程之內,即便是誇父也追她不上。刹那之間,便已將那人甩在二十丈外。

 

    誇父哇哇叫道:“爛木***,我豁出去啦!”不顧漫天蟲蛇飛舞,驀地抄足飛掠,迎面撞上那人,“劈劈啪啪”一通激鬥,綠光碧芒層疊迸爆,氣浪飛湧,四周的蟲蛇方甫*近,立時被激得碎末飛揚。

 

    那人知道誇父厲害,不與他纏鬥,驀地一掌將其震退,順勢騰空翻舞,筆直沖天,疾追晏紫蘇。

 

    流沙仙子、雨師妾大驚,號角齊奏,萬千海獸毒蟲排山倒海地重重阻截,卻都被那人狂飆海嘯似的真氣打得骨肉橫飛,四散拋落。

 

    适才拓拔野五人聯手,齊心協力,方能將他強行壓制住;但此刻被他沖出包圍,各個擊破,防線登時潰亂。

 

    那人形如鬼魅,迅疾如電,瞬間甩開眾人,穿越蟲獸大陣,緊隨晏紫蘇。

 

    蚩尤生怕晏紫蘇為她所傷,不及喘息調氣,立即與拓拔野禦風乘鳥,分抄包圍。

 

    誇父被他震退,好勝心起,哇哇怪叫,踏空狂奔,直追而去。豈料那人速度奇快,身法又飄忽詭異,看似就在眼前,卻始終差之毫釐,追之不上。

 

    晏紫蘇只覺背脊颼颼發涼,回眸望去,那人越迫越近,雙目凶光淩厲,甚是怕人。她與此人在南淵穀底相處數日,知他喜怒無常,出手狠辣,雖然救過蚩尤與自己一命,但那不過是報還蚩尤救命之恩,眼下恩怨相抵,兩無虧欠,為了搶得神農軀體,多半會對自己痛下殺手。一念及此,心下不由慌亂起來。

 

    當是時,蚩尤騎乘太陽烏斜斜沖到,沉聲喝道:“快把他扔給我!”

 

    晏紫蘇不及多想,叫道:“接住!”翻身拋甩,將神農石身投了過去。流沙仙子失聲驚叫:“小心!”

 

    黃影一閃,那神秘人竟厲電似的橫空怒射,搶先沖到。

 

    眾人齊聲驚叫,就在那人即將抓到神農之時,忽聽誇父哈哈笑道:“逮住你啦!”那人倏地一沉,被他抓住雙腳,朝下墜落。

 

    那人大怒,喝道:“滾開!”一掌當頭拍下,誇父興高采烈道:“不滾!”一掌正正迎上。“砰”地一聲!綠光怒放,兩人齊齊一震,分身飛散。

 

    這時,紫光電舞,又有一道人影倏地閃過,瞬間將神農攬住,急電俯衝,飄然落在沙灘碧浪之中。

 

    那人怒極,長嘯下沖,直撲而去,忽然頓住身形,凝空盤旋,失聲道:“是你!”       

大結局章:娶妻生子

            拓拔野等人定睛望去,又驚又喜,叫道:“空桑仙子!”流沙仙子花容變色,全身陡然僵硬。

 

    月華清亮,波光粼粼,一個紫衣女子翩然站在碧波雪浪之中,白髮飄舞,衣帶翻飛,低首垂眉,看著懷中的神農石身,似悲似喜。正是兩百年前,與神農苦苦相戀;被流放東海的木族聖女空桑仙子。

 

    拓拔野自從四年前在湯穀與她分別,一直未曾見面,此刻邂逅,不禁有恍然似夢之感。當年與她相處雖不過一日,卻是半師半友,頗為投綠,心下歡喜,笑道:“前輩,你怎麼在這裡?”

 

    空桑仙子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道:“我在這裡已經有四年啦!”眾人愕然,流沙仙子嬌軀微微一顫,妙目中閃過驚訝羞怒的神色。

 

    空桑仙子秋水橫掃,凝視著那神秘人,徐徐歎息道:“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我以為只有我老得認不出來了,想不到……想不到陛下你竟變作這等模樣。”

 

    “陛下?”眾人聞言大震,失聲道!“你是青帝靈感仰?”

 

    拓拔野腦中轟然,忽然醒悟,忖道:“是了!除了靈感仰,普天之下又有誰有如此強沛的碧木真氣與念力?除了靈感仰,又有誰會對喬城主這般怒恨厭惡?我連這也想不通,當真笨得緊啦!但他為何會失蹤四年,身陷鬼界靈囚?難道也是被黑帝暗算嗎……”

 

    蚩尤大怒,喝道:“靈感仰你個老匹夫,原來是你!早知是你,在那鬼界裡我就將你砍個魂飛魄散,祭奠蜃樓城五萬冤魂,”

 

    那人啞聲哈哈狂笑道:“靈感仰?誰是靈感仰?靈感仰早就死啦,我是大荒孤魂野鬼靈威仰!”笑得淒厲,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血肉模糊的臉上窟窿顫動,白牙森森,說不出的可怖醜怪。

 

    空桑仙子凝視他半晌,微笑道:“是麼?靈感仰也好,靈威仰也好!我都求你一件事!你願意答應嗎?”

 

    那人冷冰冰地怪笑,也不回答。

 

    空桑仙子輕輕撫摩著神農的臉頰,柔聲道:“塵埃落定,托體山河,他已經死啦!他這一生都活得辛勞已極,好不容易能長眠安歇,你……你就別再打擾他啦,”

 

    那人冷冷地盯著空桑仙子,目光緩緩地移轉到神農的臉上,眼中閃過憤恨、悲苦、嫉妒、愧疚、悽楚……諸多神色,周身突然輕輕地顫抖起來;深吸一口氣,哈哈笑道:“他害得你這般,你居然還為他著想,就連他死了,也要小心翼翼地呵護,嘿嘿,嘿嘿……”笑聲森冷,聽來讓人毛骨悚然。

 

    拓拔野心中一震,疑慮重重,忖道:“此人必定是靈感仰。但聽說當年他與神帝關係甚篤,乃是忘年至交。空桑仙子與神帝苦戀之時,為了掩人耳目,還到青帝苑躲避,交情之深自是不言而喻。但聽他所言!其中似乎還有隱情。難道……難道他對空桑仙子竟也……也有愛戀之心嗎?所以才對神帝暗生嫉恨,想要借他屍體複生?”

 

    那“靈威仰”笑聲越來越乾澀,又變成劇烈的咳嗽,突然一震,噴出一大口烏血,身體搖晃,險些站立不住。

 

    眾人駭然,面面相覷。空桑仙子“啊”地一聲,蹙眉道:“你……你沒事吧?”

 

    “靈威仰”一震,醜怖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古怪笑意,搖了搖頭,啞聲道:“我沒事。你放心,我絕不會再打擾他了!”凝視她半晌,又是苦澀地一笑,嘴唇翕動,不知傳音說了什麼,轉身大步而走。

 

    眾人見他就此放棄,心中大喜,松了一口長氣。

 

    蚩尤越發斷定此人便是青帝,駕鳥急追,怒喝道:“老匹夫,站住!當年若不是你袖手旁觀,蜃樓城又怎會慘遭水妖屠戮!我要取你狗頭祭奠父老鄉親!”

 

    拓拔野、晏紫蘇怕他有失,急忙一齊追上。

 

    “靈威仰”頭也不回,冷冷道:“小子,今日我不想殺你。你若有本事,明年三月,春暖花開時,到玉屏山青帝苑,頭顱候取。”

 

    蚩尤喝道:“一言為定!到時你莫再做縮頭烏龜!”

 

    說話間,“靈威仰”身影如鬼魅飛掠,早已消失在甬洞之中。

 

    月光如水,海浪輕搖,白色的沙灘上,七人團團圍立,蟲蛇、海獸都已退得一乾二淨。

 

    流沙仙子蘋果臉蛋酡紅欲滴,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空桑仙子,神情複雜古怪,渾無平日那天真無邪的甜蜜笑容,半晌才咬唇低聲道:“原來……你就是‘她’了?”

 

    空桑仙子似乎覺她頗為有趣,笑吟吟地望著她,柔聲道:“不錯,是我。”

 

    流沙仙子悄臉忽地雪白,又漸漸轉紅,冷冷道:“原來這四年你一直在南際山上?你……你什麼都瞧見了?”

 

    眾人一凜,不明其意!一齊朝空桑仙子望去。拓拔野心道:“難道前輩離開湯谷後,便回到南際山了?不知她瞧見了什麼?”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道:“我住在半山的竹林裡,有幾次清晨在溪邊遇見你,你忘了嗎?你對他倒真好,每天為他擦洗,陪著他聊天,從來沒有想過他已經變作一尊石頭……”

 

    流沙仙子眼圈一紅,怒道:“住口!他才不是石頭!他……我……我終有一日要讓他活轉過來!”聲音哽咽,淚珠奪眶而出。

 

    眾人愕然,又是驚奇,又是感動。雖然都已猜到流沙仙子與神農必有不同尋常的關係,但想不到她竟癡情若此,神農死後四年,終日陪伴左右。

 

    流沙仙子周身顫抖,緩緩坐倒在地,悲從心來,慟哭道:“都是我害了他!那日他托鳥兒告訴我,有重要之事要我代他去辦,我卻生氣他不來找我,遲遲不肯來這南際山。哪知……哪知他竟是百草毒發,動彈不得!想要我幫他傳信朝陽穀,停止干戈。我……我若是早早到這兒,或許早就想出法子救治他了,他也不會……也不會化成石頭……”說到後來,雙肩顫抖,泣不成聲。

 

    拓拔野心生憐意,暗自慨歎。想不到這排行天下第二、心狠手辣的妖女,竟也有如此單純、脆弱的時候。雨師妾、晏紫蘇亦大為憐憫,蹲下身來,輕輕地撫摩她的背脊。

 

    空桑仙子溫柔地望著她,低聲道:“所以你這四年到處搜索神藥,竭心盡力想要讓他起死回生?”

 

    流沙仙子搖著頭,哭道:“這些年,我好不容易找到‘溶石神方’,取回赭鞭,又按照藥方到靈山、皮母地丘、琅玕森林找齊了草藥,想不到……想不到終究還是不成。他死得太久,再也不能活轉過來了!”

 

    誇父哈哈笑道:“笨蛋,石頭當然不能變成人啦,”

 

    晏紫蘇、雨師妾齊聲怒道:“住口!”

 

    他嚇了一跳,撓頭嘟嘟囔囔道:“不說就不說,只許你傻,不許人講。”

 

    流沙仙子哭道:“臭猴子,你知道什麼!金族的兩個石頭人我都救活啦,為什麼偏偏就他不能救活!”忽然止住哭聲,顫聲道:“我知道啦!溫泉!定是少了溫泉,所以才功虧一簣!”

 

    眾人“啊”地一聲,齊齊大震,忽然明白石夷、長留仙子為什麼能神奇復活了!想必當日流沙仙子找齊草藥,製成“溶石神膏”後,正好在南淵穀底撞見石化為岩的石夷、長留仙子兩冤家,當下便以他們為實驗,將他們帶到極樂穀、天音河,將兩人浸泡溫泉,塗抹神膏。二人石化不久,被她這神藥疏通經脈、血肉,竟神奇地復活重生。

 

    而她救治石夷、長留仙子的一幕多半恰好被“靈威仰”瞧見,因此他才尾隨流沙仙子回到東荒南際山,想要乘她將神帝的石身恢復為肉身後,附體其上,借殼轉生。神帝乃五德之身,得其軀體,修練真氣、元神自可事半功倍。

 

    流沙仙子喃喃道:“天音河溫泉!天音河溫泉!”忽然一躍而起,從空桑仙子身邊搶過神農石身,箭也似的沖天飛射,沿著石壁急沖飛掠。

 

    眾人吃了一驚,待要相阻已然不及,當下一邊呼喊,一邊騎鳥追去。

 

    流沙仙子此時心神狂亂,生怕被眾人追上,禦氣狂奔;突然腳下一絆,勾在山壁一條蜿蜒盤虯的樹根上,登時失衡摔倒。雙手一震,神農石身重重地撞向石壁。

 

    “啪”地一聲脆響,石身斷裂為三、四塊,迸射拋揚,朝下悠悠墜落。

 

    眾人大驚,流沙仙子臉色倏地慘白,探手回抓,卻已不及。杏目圓睜,櫻唇顫抖,半晌方才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像是哭泣,又像是怒吼……

 

    尾聲藍天如洗,白雲悠悠,一輪紅日從浩浩碧波中噴薄而出,金光萬道,朝霞流舞。

 

    遠處白鷗飛翔,歡鳴陣陣;海豚破浪而出,優雅地擺舞滑翔,此起彼伏。

 

    拓拔野、雨師妾、蚩尤、晏紫蘇分騎兩隻太陽烏,沖天翱翔。晨風吹來,獵獵拂面,帶著大海潮濕腥甜的氣息,說不出的清新愜意。

 

    四人當空盤旋,回眸望去,那險崖擁簇的海灣金光鍍染,熠熠生輝。銀白的沙灘上,誇父連蹦帶跳,大聲呐喊,朝他們使勁地揮臂告別。

 

    四人莞爾揮手,目光繼續搜索,隱隱看見半山石洞中安詳端坐的神農石像。在他身旁,洛姬雅怔怔跪坐,依舊在入神沉思;空桑仙子則翩然側立,微笑著朝他們輕輕地揮了揮手。

 

    雨師妾摩挲著橫抱於自己腰際的拓拔野的手臂,柔聲道:“你放心吧!有空桑仙子照顧,洛姬雅一定不會有事的。”

 

    拓拔野按捺住心中淡淡的悵惘,微笑道:“誰說我在擔心啦?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大荒中的‘妖女’,都是情深意重的世間奇女子呢?”

 

    雨師妾臉上一紅,笑吟吟地啐道:“誰對你情深意重啦?臭美得緊!”心中甜蜜,忍不住往他懷裡*去。

 

    蚩尤、晏紫蘇瞧得有趣,一齊笑將起來。但想到洛姬雅與空桑仙子鍾情同一個男子,現在卻只能依伴其石像,聊托相思,眾人不由又微覺傷感惆悵。

 

    晏紫蘇歎道:“若是當日流沙仙子準時趕到南際山,神帝或許當真不會死,大荒也不會發生這許多事啦!”

 

    雨師妾嫣然道:“倘若如此,小野又怎會變成神帝使者?魷魚又焉能與他相識?咱們又怎會發生這許許多多的糾葛,走到今日?可見世間之事,原有冥冥天意,強求不來;但也正因如此,凡事不必思慮太多,只要衷情率性,問心無愧,那便成啦!”

 

    蚩尤哈哈大笑道:“說得妙極!人生百年,管他天意是什麼,只要本心率性,做他個痛痛快快,轟轟烈烈,那就無怨無悔。”雨師妾說的是安於天命,到了他的口中卻變成了率性而為。

 

    晏紫蘇白了他一眼,妙目中卻閃過歡喜、愛慕的溫柔神色,嫣然道:“遇到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什麼理也說不通啦!”

 

    眾人齊笑,拓拔野笑道:“魷魚說得也對;人的命運既由天定,率性而為本就是順天之命。這些年的許多因緣際會,正說明天降大任于我們兩兄弟,我們只需順應本心,轟轟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那就已經是替天行道啦!”蚩尤連連稱是。

 

    雨師妾、晏紫蘇笑啐道:“好不要臉,哪有自認天降大任,替天行道的?你們倒是說說,上天要你們做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

 

    拓拔野、蚩尤齊道:“那還用說麼?自是平定大荒,重建自由之城。”對望一眼,心領神會,忽然正色道:“但是現在卻有一件比這重要百倍的事情,迫在眉睫,須立即奉天而行。”

 

    二女聽他們說得嚴肅神秘,心下好奇,問道:“什麼事?”

 

    拓拔野、蚩尤忍俊不禁!忽地各自將懷中女子緊緊抱住,在她耳邊大聲道:“太極生兩儀,兩儀生萬物。人生大事,自然莫過於娶妻生子!”

 

    說笑聲中,四人騎鳥翱翔,朝著東海龍宮急速飛去。

 

    東南海天交接處,風起雲湧,碧浪滔滔,一輪紅日在滾滾雲層的重疊掩映下折射出萬道金光,瑰奇莫測。

 

    全書完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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